中国城市化水平研究综述与评价
2015-02-15邵长斌
□吴 奇 邵长斌
一、引言
我国从改革开放至今的30多年中,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尤其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城市化的快速发展已成为推动我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力量,城市化建设与经济快速发展日益融为一体。城市化水平是衡量城市化发展程度的主要指标,通常用城市化率来表示,即城市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比重。随着我国进入高速城市化时期,我国城市化水平迅猛提高,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中国城市化率已达到49.68%,与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相比,城镇人口比重上升13.46个百分点①。但多年来规模庞大的造城运动,也日益暴露和凸显出一些严峻的社会经济问题与深层次矛盾。
围绕城市化发展水平与社会经济发展之间的关系,研究者们应用不同的方法进行了大量研究,但却对我国城市化发展程度做出了观点迥异的判断,提出了不同的发展对策建议。随着我国经济融入世界经济体系程度的不断加深,以及国际经济格局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我国未来经济发展已经面临着日趋复杂的内外部环境以及极大的风险与不确定性。在日趋严峻的背景下,鉴于城市化建设对于我国经济发展的重要意义与作用,科学合理地推进我国城市化进程已关系到我国社会、经济安全与可持续发展。因此,对我国现阶段城市化发展水平做出科学合理的分析与判断,准确把握我国城市化发展态势,对于我国应对内外部发展环境的变化,制定正确的城市化发展战略,探索符合中国国情与发展实际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城市化发展道路,科学推进我国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健康发展,具有重要的理论与实践意义和现实紧迫性。
二、中国城市化水平研究主要观点及其研究方法
现阶段我国城市化水平研究主要包括三大类观点。第一类观点也即当前的主流观点认为,我国城市化发展水平仍滞后于经济发展水平,未来中国应继续加快推进城市化建设。第二类观点却认为,我国城市化进程已处于冒进式发展状态,出现了城市化的“大跃进”,建议应放慢城市化发展速度。第三类观点则较多地关注中国城市化水平的内部结构性差异,认为我国不同省区分别呈现出城市化超前、滞后或适宜等几种不同状态。
(一)城市化滞后论
在20世纪90年代稍早的研究中,中国城市化发展水平严重滞后是当时的普遍结论或观点。进入21世纪,我国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城市化水平快速提升,针对我国城市化水平问题的研究也更加受到关注,但城市化滞后论仍然一直是较为主流的观点,与之前的区别仅在于对滞后程度的判断有所改变。滞后论观点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主要是将中国城市化发展与多国标准结构或国际经验进行比较,其中主要基于以下三个比较维度:经济发展水平、工业化发展水平、劳动人口产业构成,或将这几种维度组合应用。
在基于经济发展水平进行比较的研究中,研究者们较多地采用钱纳里的“多国模型”②对中国城市化水平进行分析评价。依据多国模型所给出的人均GNP(100~1000美元)与城乡人口结构变动的对应统计关系,余立新(1994)认为按照中国1990年人均GNP330美元进行分析,中国城市化率应在40%以上,实际城市化率滞后10多个百分点③;陈迪平(2000)则认为1997年中国人均GNP已达到740美元,而城市化率仅为30%,明显低于钱纳里标准④。
还有更多研究则直接基于国际经验进行比较。孙立平(1996)基于早期汇率修正计算出1992年中国人均GNP为850~1000美元,与同等经济发展水平国家相比,中国城市化水平明显低于同等经济水平的发展中国家⑤。周一星、曹广中(1999)参考世界银行的资料和观点后指出,中国1997年已进入下中等收入国家行列,而城市化水平仅相当于下中等收入国家1980年的水平,比世界平均水平低14个百分点⑥。王一鸣(2000)等认为,中国1997年人均GNP按购买力平价法计算为3570美元,与世界上28个人均GNP在2040~4840之间的国家相比,我国城市化率低于平均水平22个百分点⑦。熊俊(2009)按购买力平价法计算了中国2006年的人均GNI(国民总收入),用加权平均法计算了与中国处于同等水平区间的29个国家 (不含中国)的人均GNI,与29国同年的平均城市化率相比,中国城市化水平低14个百分点,相对滞后率25%⑧。高晓梅(2014)认为,2012年我国经济发展已处于中上等收入国家水平,但城市化率尚处于中等收入国家水平,城市化水平明显滞后⑨。
在基于工业化发展水平进行比较的研究中,辜胜阻(1991)根据世行1981年提供的亚洲国家工业化与城市化计量模型,建立了中国城镇化模型,通过“中国模型”与“亚洲模型”的比较,认为中国1988年城市化率滞后10多个百分点⑩。陆学艺(1995)认为,中国1992年工业化率为48%,而城市化率只有27.6%,低于世界城市化率40%12个百分点,中国城市化水平严重滞后于工业化⑪。叶裕民(1999)通过中日两国对比,认为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工业化水平与日本60年代中期基本相当,而中国非农产业就业比重比日本低25.2个百分点,城市化水平更滞后38.2百分点⑫。
在基于劳动人口产业构成进行比较的研究中,王桂新(1997)依照IU比(劳动力工业化率/城市化率)0.5与NU比 (劳动力非农化率/城市化率)1.2的国际协调标准,对中国工业化、非农化与城市化联动发展过程的IU比、NU比进行了分析,认为我国1979年~1994年城市化发展相对于工业化与非农化发展的滞后程度有所改善,但仍未明显改变严重滞后的状况⑬。孔凡文、许世卫(2006)则计算比较了中国1978~2004年的IU比和NU比,发现IU和NU 比 分 别 由 1978年 的 0.97 和 1.65 降 至 2004年 的0.54和1.27,已接近0.5和1.2的国际标准值,因此认为中国城镇化发展严重滞后的情况已趋于缓解⑭。李林杰、王金玲(2007)计算了中国1982~2005年IU比,认为1982~1996年我国的城市化水平一直滞后于工业化,1997年以后城市化与工业化的发展基本协调,但城市化水平仍滞后于经济发展水平⑮。
在其它应用组合维度进行比较的研究中,李保江(1999)参考世界银行1998~1999年发展报告提供的数据,认为1997年中国城镇化不但水平较低,而且也滞后于社会经济的发展,尤其是滞后于中国经济的工业化与非农化进程⑯。杨波(2001)从133个国家和地区中筛选26个典型国家作为样本,对人均GDP与城市化水平进行回归分析,建立城市化国际模型,并以世界平均工业化率、非农化率与城市化率之比为标准,分别与中国的情况进行比较,计算得出1998年中国城市化水平总体滞后17.5个百分点⑰。张妍、黄志龙(2010)依据钱纳里标准和IU、NU比以及与同类国家的比较分析后发现,我国城市化水平相对于经济发展水平和非农化水平而言有所滞后,不过滞后程度已减少⑱。唐志军、谌莹(2011)基于经济发展指标、工业化指标等的国际经验比较,认为至2009年中国城市化水平仍远滞后于经济总量增长、工业化进程和其他同等发展水平国家⑲。
(二)非滞后论及过度论
针对城市化滞后论观点,一直有研究者提出不同意见,进而提出非低度城市化乃至城市化超前的观点。稍早一些的此类研究主要是从对滞后论研究方法的质疑中提出其观点的,通过修正计算认为中国城市化进程并不存在严重滞后。而随着近年来中国城市化建设的超速发展,以及在这一过程中一系列经济社会问题与矛盾日益凸显和加深,现阶段的一些研究开始基于高速城市化所导致的严峻现实问题提出了城市化过度论的观点。
在对“滞后论”提出质疑的研究中,质疑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即城市化比较衡量标准的确定与城市化水平测度的合理性。
就城市化水平的比较衡量标准问题,刘连银(1997)认为,城市化水平归根结底取决于城镇产业的就业能力,而就业人口的变动与工业化的关系是复杂的,没有固定不变的比例关系,工业化发展并不必然带来就业人口的增长,因此用工业化率与城市化率进行比较是不恰当的,并认为当时中国城市化水平实际上并不低于那些与中国发展情况类似国家的水平⑳。孙永正(2001)针对钱纳里模型指出,该模型只是一种平均结果,而不是一种“标准结构”,不能由此得出各国都必须达到这种平均水准的结论,并且由于统计口径的原因,我国城市化水平被低估,因此我国城市化水平虽然与同等收入国家平均水平有一定差距,但并不存在严重滞后㉑。张颖、赵民(2003)分析了钱纳里模型的条件及局限性,通过相关性分析指出钱纳里模型把人口规模做为连续性变量进行回归的失误,并对模型进行了修正,经修正计算我国2001年城市化率低于标准值9~10个百分点,并没有严重滞后,只是稍低于“正常区间”值㉒。钟水映(2003)则对“滞后论”观点及其方法论存在的缺陷进行了综合分析评价,指出借用国际经验和发展方式来评价中国的城市化发展水平, 虽然有一定的参考作用,但无助于准确把握中国城市化发展与社会经济发展之间不协调的真正原因,认为中国的城市化发展水平与经济发展水平与结构是相适应的,之所以呈现出与其他国家有别的特征,是我国经济结构和城市发展结构出现偏差的结果㉓。张宇、靳晓雯(2009)认为,以工业化率比照城市化率来判断中国城市化水平,并不适宜于中国农业人口众多的实际国情,用工业产值比重指标与城镇化率相比较并不合理㉔。
就城市化水平测度问题,陈阿江(1997)认为,无论是按户籍标准还是按城乡标准统计计算城市化率,均未将正在或已经城镇化了的农村人口考虑在内,从而低估了我国城市化水平,而若按从业标准统计计算城市化率,我国当时的城市化率则已达到50%左右,已经略高于当时的世界平均水平㉕。邓宇鹏(1999)则认为,我国源于工业部门的GNP有很大一部分是乡镇企业和进城打工的农民创造的,而在城市人口统计中却并未将这一类人包括在内,因此将人均GNP与城市化水平进行比较,人为地造成了城市化滞后的假象,并不能得出中国城市化滞后的结论㉖。白先春(2003)也认为我国城市化水平测算未能充分考虑到我国隐性城镇人口,通过对城市化水平测算公式进行修正,得出2000年我国城市化实际水平为41.44%,与同类国家相比属正常偏差范围,并不存在城市化水平“严重滞后”㉗。葛永军(2003)对中国城市化水平测度中偏小的统计口径进行修正后,认为中国城市化水平至多略低于同等收入条件的国家,因此中国城市化水平与经济发展应是基本适应的㉘。
在基于高速城市化现实情况及存在问题而展开的研究中,周一星(2006)转变了其先前所持的“滞后论”观点,认为我国城市化速度偏快、质量低下,已导致城乡差距扩大、城市内二元结构、资源浪费、环境污染等一系列问题,城镇化水平在总体上已并不滞后,与经济发展水平基本相适应㉙。张惟英(2006)指出,中国的快速城市化与拉美国家有很多相似之处,都是在农业发展不足的情况下进入了快速城市化,已经出现了人口资源环境的严峻形势和一系列城市问题,中国应避免重走拉美国家的过度城市化道路㉚。任平(2006)、陆大道等(2007)则认为,我国目前城镇化进程正处于“大跃进”和空间扩展失控状态,导致城镇化发展与稀缺土地资源的矛盾日渐尖锐,农民权益受到严重侵害,冒进式城镇化的速度和规模已经超出了经济发展、产业结构水平及就业岗位的支撑能力,城市内部日趋形成严重对立的二元结构,城市人口集聚过速导致环境破坏与资源消耗极为严重,城市承载力已接近极限,人与自然严重对立,城市安全遭遇严重挑战,城镇化进程所暴露出来的严重问题已对我国社会稳定与和谐发展构成极大的威胁㉛㉜。陆大道(2010)进一步指出,中国没有摆脱城市化冒进误区,超出经济发展与就业增长能力的过快、过高的城市化,并不是由工业化来推动的,而是由大量的失地农民和人口失业所造成的,是虚假的城市化和贫困的城市化㉝。江涌 (2011)认为,中国效仿西方城市化发展道路,已走上“经营城市”的歧途,“城市病”集中爆发,人与人、城与乡的对立日渐加剧,重蹈西方和拉美过度城市化覆辙㉞。庄友刚(2012)则针对中国当代城市化进程分析指出,在空间生产成为资本生产主导形式的历史背景下,资本发展的历史逻辑必然表现出对空间生产历史逻辑的僭越,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当代城市发展的问题、矛盾与危机㉟。
(三)城市化结构性差异论
还有一类研究通过从不同评价角度分析我国不同区域城市化发展水平的差异来反映我国城市化发展的总体状况。刘耀彬(2004)建立了工业化综合水平与城市化综合水平之间协调度模型,认为我国东部大部分省区的协调度普遍高于中西部地区,中西部大部分省区的协调度远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经济发展水平高的省区的协调发展程度相对较高,而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较低省区协调发展相对较低㊱。冯邦彦(2005)以NU比对应的钱纳里经验值做为评价标准,分析了中国各省区的城市化水平,认为北京等直辖市不存在城市化落后或超前的问题,黑龙江、吉林和内蒙古则存在实质性城市化超前,辽宁、浙江、安徽、福建等城市化水平基本上与非农化、工业化相适应,而山西、江西、河北等城市化水平严重落后㊲。陈仲常 (2005)认为,我国城市化总体上仍处于滞后状态,但存在着显性“超前城市化”与隐性“城市中空化”的复杂局面㊳。陈明星(2010)以世界多国城市化与经济发展水平关系为评价标准,对中国城市化与经济发展水平间关系的空间格局进行了分析,指出全国31个省级单元表现为城市化严重超前、中度超前、轻微超前、基本协调、中度滞后、轻微滞后等6种类型,其中东部沿海地区以城市化超前类型为主,中西部地区则以城市化滞后类型为主㊴。
三、三类观点及其研究方法的综合分析与评述
关于中国城市化发展水平的三类主要观点,对中国城市化发展状况做出了不同的判断,进而也提出了不同的对策建议。在各类观点及其研究方法的背后,事实上隐含了各自不同的前提假设和对中国社会经济实际的不同理解。因此,为了正确认识中国城市化发展的状况与水平、尤其是准确把握现阶段城市化发展的真实态势并采取合理的发展策略,有必要从中国社会经济实际及其内在发展逻辑与机理出发,历史地、逻辑地认识中国城市化发展特征,分析、辨识关于城市化水平的各类观点及其研究方法的合理性与适用性。
(一)滞后论研究方法的局限性及存在问题
基于经济发展水平角度的城市化水平比较方法,其隐含的前提假设为,不同国家经济发展与城市化发展之间的作用关系是一致的,而不论各国实际经济发展环境、条件、路径以及国情状况如何。这一假设显然与现实世界的复杂状况相违背,忽视了不同国家之间明显的国情差异。对于这一问题,周一星(2001)较早已指出,虽然城镇化水平与经济发展水平存在密切关系,但不同国家城镇化水平与经济产出水平(人均GDP或GNP)之间的规律性只是一种拟合的统计规律,而不是一种定数规律㊵。钟水映(2003)则进一步指明,不同国家、尤其是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发展环境与条件根本不同,忽略时空背景以及各国实际发展环境与条件,来说明某个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城市化水平应该在某个水平,是十分缺乏说服力的㊶。更为关键的是,针对该方法存在的这一问题,即使按照周一星所提出的、实际上也是被众多研究所采用的 “以某种经济发展水平国家的整体平均水平做为参照样本”,事实上也只能说明某一类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某种城市化水平的客观存在,而并没有充分理由可以就此说明该城市化水平对于该类国家具有必然的合理性,因而也难以将其做为某一国家城市化水平是否合理的评价标准。尤其对于中国而言,由于近现代以来的客观历史原因,中国经济发展的环境、条件、尤其是发展道路与西方列强国家根本不同,与其它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中的发展中国家也有着本质区别,作为世界上最大、人口最多的发展中国家,中国的国情特征也远复杂于其它国家。尽管应用该方法的很多研究选取不同的口径划分、选择参照样本,也考虑是否将中国包含在样本之内,但均不能解决中国与样本国家间实际国情显著差异问题,尤其不能对多国标准或经验的必然性、合理性做出解释,因此,用多国经济发展水平与城市化水平间的统计标准来衡量、评价中国城市化水平是缺乏足够说服力的。
基于工业化水平维度的城市化水平比较方法,也隐含着一个前提假设,即城市化率与工业化率是同步发展关系,且不同国家工业化发展对城镇就业的拉动规律是一致的。这显然将城市化发展与经济发展等因素之间的复杂关系进一步简单等同为城市化与工业化之间的关系,同时忽略了不同国家工业发展在所处历史阶段、发展基础、发展环境与条件、发展能级以及对就业拉动能力等方面存在的差异,事实上也忽略了不同国家在非工业产业、尤其是农业方面存在的差异。理论上,工业产值比重 (工业化率)受到两方面因素的影响,既受到工业产出水平的影响,又受到包括农业在内的非工业产业产出水平的影响,所以逻辑上,不同国家在不同的工农业基础条件及产出能力下,相同的工业化率并不必然对应相同或近似的劳动力就业结构,也不会必然对应相同的城市化水平,工业化率与城市化率之间也没有必然的对应关系。对此,刘连银(1997)较早就曾指出,“工业化与城镇化不存在固定的比例关系,用工业化率比照城镇化率不具有可行性”㊷。景普秋(2003)则指出,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工业化、城市化前提与发展环境发生了很大变化,工业化与城市化之间的经典方式是不可能在不同体制与发展环境的发展中国家实现的㊸。具体到中国问题上,中国工业化率长期高于城市化率,根本原因在于我国较长时间内相对优先发展工业、尤其是重工业,而工业化过程对劳动力的吸纳能力相对于我国极为众多的农业人口较为有限,工业的劳动生产率又远高于农业。同时,也会受到我国农业产出能力以及基于粮食安全与社会稳定长期维持农产品价格稳定低廉等因素的影响。中国工业发展道路及内在结构的选择,是在特定的历史发展环境与条件下实现民族独立与发展的客观要求与现实必然选择,包含的不仅仅是经济及工业范畴的意义。而与我国工业化进程相关联的城市化演进,是在具体历史情境下所形成的客观必然结果,不可能也不应该与西方国家工业化与城市化关系进行直接的简单类比。因而,用工业化率比照城市化率做出中国城市化水平滞后的判断,忽略了国家间发展环境与基本国情的差异,忽略了中国工业发展的内在历史逻辑,是本末倒置的、缺乏说服力的。
基于劳动人口产业构成维度的城市化水平比较方法,通常采用IU比0.5与NU比1.2的国际协调标准对城市化水平进行评价,该方法也隐含一前提假设,即如果按照其协调标准,工业及大部分第三产业只能在城市发展,而农村只能发展农业和少部分第三产业。按照这一假设,随着工业发展及工业劳动力的增加,如果要保持城市化水平的协调,城市人口中除了增加工业劳动力,还应增加同等数量的第三产业劳动力,这将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二、三产业劳动力不断聚集到城市。这一假设显然忽略了现实当中绝对人口总量差异与城市空间承载边界问题。由于城市空间承载力的有限性,差异明显的绝对人口数量对于同等城市化相对水平意味着绝然不同的社会经济含义。按照这一协调逻辑,对于绝对人口数量较少的国家,随着二、三产业的不断发展,其绝大部分人口可以在城市空间的承载力范围内进入城市并保持城市化水平的协调。但对于拥有庞大人口基数的中国而言,随着我国工业的不断发展以及工业人口的大量增加,如果按照这一城市化水平协调标准,将意味着我国全部工业以及新增的庞大的二、三产业人口必须越来越多地集中到相对狭小的城市国土空间,这必然会超出既有城市空间的承载边界,显然是不现实的,我国现阶段城市化发展所暴露出的一系列承载力矛盾已日益证明了这一点。因而,用IU、NU比的国际协调标准来衡量、评价中国的城市化发展状态、尤其是现阶段的发展状态,是不恰当的,是不适合中国国情实际的。
总体而言,滞后论三种研究方法将国际统计标准做为评价城市化水平的依据,均存在且须满足一共性假设前提,即假设不同国家是同质化的,在经济社会发展上彼此间是不相关的、相互独立的,因而在经济及城市化发展上存在着某种共性规律或标准。但在现实世界中,国情差异是巨大的,而非同质的,尤其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体系中,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并不是平行发展的,而是存在着复杂的“中心—外围”关系,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受到由发达国家主导的世界政治、经济格局的深刻影响,发展中国家的城市化进程不仅与经济发展水平密切相关,更受到“中心—外围”关系背景下发展中国家所选择的经济发展方式的深刻影响㊹。因此,将不同国家视为同质化的对象,忽视具体的国情差异,忽视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复杂的影响关系,忽视不同国家、尤其是发达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经济发展方式的差异,仅从某一角度依据所谓的国际统计标准或经验来评价发展中国家、尤其是中国的城市化发展状况,其研究方法的适用性及结论的合理性均是存疑的,是难以令人信服的。
(二)非滞后论及超前论研究方法的局限性及存在问题
早期非滞后论相关研究虽然从不同角度发现、分析了滞后论研究方法的缺陷,对中国城市化水平严重滞后的结论提出了质疑,但却并未能提出符合中国自身国情与发展特点的城市化水平评价依据或标准,非滞后观点多是在滞后论既有研究方法的基础上通过局部改进与修正计算而提出的。一些研究对多国统计标准的确定进行了局部改进,较多研究则关注于我国隐性城市人口的修正估算,通过将修正过的城市化水平与多国统计标准重新比较,得出我国城市化水平非滞后乃至超前的结论。这类研究尽管改进了评价标准,或在人口测度上追求更接近中国的实际情况,但其基于国际比较的研究方法实质上并未摆脱滞后论研究思路及方法的束缚,仍未克服该类研究方法前提假设与现实情况存在矛盾的固有缺陷,仍然忽略了国家间巨大的国情差异与复杂的影响关系,很难对“国际统计标准”对于中国的适用性做出合理解释,也使人口测度准确性的提高实质上并未对中国城市化水平的合理评价起到应有作用。现阶段随着中国城市化高速发展,一系列严峻的社会矛盾与问题日益凸显,促使越来越多关于城市化水平的研究开始逐步摆脱国际比较研究方法的束缚,更多地从我国国情实际出发,针对高速城市化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严峻的社会矛盾与问题提出了我国城市化超前的观点。这一类研究从多个不同角度聚焦我国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突出问题与矛盾,具有强烈的现实针对性,结论有了更强的现实依据与可信度。但由于对这些问题的分析仍较多局限于城市化范围本身,对问题的性质与形成机理研究不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结论的说服力。同时,这一类从现实问题入手的相关研究,也未能从理论上提出符合我国国情实际与经济发展特征的城市化水平评价依据或标准。
(三)结构性差异论研究方法的局限性
此类相关研究通过分析评价我国不同区域城市化水平来反映我国整体的城市化发展状况。但总体上,此类研究仍沿袭了国际比较研究的逻辑思路与方法,从经济发展水平、工业化发展水平、劳动力产业构成等几个角度,依据国际经验或标准对我国不同省区的城市化水平进行了比较评价,虽然在具体方法上进行了局部调整或改进,但仍不可避免地带有了国际比较研究方法的固有缺陷,在研究方法背后隐含了不同省区同质化与不相关的虚假前提假设,并将省区的社会经济发展简单类比为国家的社会经济发展。我国各省区是经济社会内在有机统一体,做为有机整体的一部分,各省区并不具有国家社会经济发展的根本特点与规律,且彼此间存在着密切联系与相互作用,并在自然状况、人口分布、功能定位、发展基础与条件等诸多方面存在着显著差异。因此,按某种国际标准或经验比较评价我国不同省区的城市化水平,不仅模糊了地域与国家在社会经济发展特征上的本质差别,还忽略了省区间具体情况的差异,忽略了省区间紧密的社会经济联系及各类资源的密切流动,忽略了我国经济发展方式及政策制度环境对不同地域具有的系统性、差异性影响。相较于我国的城市化水平国际比较,省区的城市化水平国际比较更加违背客观实际,虽然对于静态比较省区间城市化水平差异有一定的参考作用,但其结论及相应对策建议的合理性是存疑的、值得商榷的。
四、结语
总体而言,在针对中国城市化发展水平的相关研究中,依据国际标准或经验进行比较一直被做为主流研究方法广泛沿用至今,并以此为基础形成了中国城市化发展滞后的主流观点,在现阶段我国城市化获得高速发展的情况下,城市化滞后与加快推进城市化建设仍成为相关研究的主流认识。但现阶段我国高速城市化过程中所暴露出的一系列严峻现实问题与这一主流观点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反差。随着我国城市化高速发展,城市空间急剧扩张,城市化与我国稀缺土地资源的矛盾日渐尖锐; 农民权益缺乏保护的城市化进程加剧了城乡差距、地区差距与贫富两极分化,城市高比例不饱和就业问题凸显,城市内部日趋形成严重对立的二元结构;城市人口集聚过速,环境破坏与资源消耗极为严重,城市承载力已接近极限,人与自然严重对立;社会稳定风险、资源风险、现代城市风险、战争风险等社会风险在不断加大,对我国社会稳定与和谐发展已构成极大威胁。
主流研究结论与现实情况之间存在的明显冲突,要求必须立足于客观实际对相关研究方法的内在逻辑与适用性进行分析和辨识。目前基于国际比较的几种主要研究方法,实际上均建立在国家间同质化、不相关的虚假假设前提之上,明显违背现实世界的客观实际,忽视了国家间、尤其是中心与外围国家间在诸多方面存在的实质性差异与复杂作用关系。在虚假前提下假定不同国家城市化发展应遵循某种共性规律的研究逻辑,使此类研究方法事实上对于分析中国城市化水平问题缺乏适用性。套用某种国际标准对中国城市化水平进行评价,无论做国家整体水平分析,还是做区域结构性分析,均忽视了我国巨大的国情特殊性与社会经济发展的复杂性,脱离了我国城市化发展客观实际,其结论均是值得商榷的。虽然已有一些研究对国际比较研究方法的局限性有所分析和认识,但至今尚未能提出适合中国国情特征、发展背景与发展特点的城市化水平研究方法。
城市化进程是伴随经济社会不断发展的必然结果与基本趋势,与经济发展水平和经济发展方式均密切相关。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发展水平与发展方式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尤其对于现阶段中国城市化发展而言,在日益开放的环境下我国经济发展方式对城市化进程产生着深刻影响。在针对我国城市化水平的研究中,普遍侧重于城市化与经济发展水平关系的研究,但对城市化发展与开放环境下我国出口导向型经济发展方式之间的关系缺乏系统思考与研究。随着世界经济体系爆发危机并不断加深,我国经济发展的内外部环境正在发生深刻变化,在现有经济发展方式下我国经济面临着很大的风险与不确定性,而围绕我国现阶段城市化水平的研究,大多仍停留在对现有城市化水平的静态评价,对高速城市化及其后果在可能的经济变动过程中的动态影响普遍缺乏关注与研究。
合理推进城市化建设对于我国在日趋复杂环境下的社会经济发展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和意义,关系到我国进一步的稳定发展。正确评价和把握我国城市化发展真实态势,是一项重要而紧迫的研究课题。基于我国的发展环境、发展形势与科学发展要求,我国城市化发展必须、也必然首先以保证国防安全、粮食安全、经济安全、生态安全与社会稳定等为基本前提,以促进社会经济可持续发展为基本原则。因而,围绕城市化发展水平的研究不能简单照搬西方城市化发展理论与研究方法,不能简单以西方城市化规律做为标准,而必须立足于国情与发展实际,着眼于我国城市化发展的内在逻辑与机理,以我国自身的安全稳定、可持续健康发展做为基本的研究依据与方向,探索和完善符合中国自身发展特点与要求的城市化水平研究方法。
注释:
① 《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公报 (第1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2011年4月。
②H·钱纳里:《发展的型式1950-1970》,经济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
③余立新:《排除认识障碍加快城镇化进程──与孟立联同志商榷》,《人口研究》1994年第1期。
④陈迪平:《我国城市化滞后的主要原因与主要对策》,《天津商学院学报》2000年第1期。
⑤孙立平:《中国的城市化是滞后还是超前》,《探索与争鸣》1996年第5期。
⑥周一星、曹广忠:《改革开放20年来的中国城市化进程》,《城市规划》1999年第12期。
⑦王一鸣、杨宜勇、史育龙、刘勇、曹广忠:《关于加快城市化进程的若干问题研究》,《宏观经济研究》2000年第2期。
⑧熊俊:《对中国城市化水平国际比较中若干问题的探讨——兼论中国城市化水平的滞后性》,《中国人口科学》2009年第6期。
⑨高晓梅:《鲁粤苏浙城市化发展比较》,《东岳论丛》2014年第7期。
⑩辜胜阻:《非农化与城镇化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⑪陆学艺:《21世纪中国的社会结构——关于中国的社会结构转型》,《社会学研究》1995年第2期。
⑫叶裕民:《中国城市化滞后的经济根源及对策思路》,《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9年第5期。
⑬王桂新:《中国人口工业化、非农化与城市化发展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6期。
⑭孔凡文、许世卫:《我国城镇化与工业化发展关系分析与判断》,《调研世界》2006年第7期。
⑮李林杰、王金玲:《对工业化和城市化关系量化测度的思考——兼评我国的工业化与城市化进程》,《人口学刊》2007年第4期。
⑯李保江:《城镇化诱致性农业发展的制度分析》,《江西社会科学》1999年第12期。
⑰杨波:《我国城市化滞后程度的定量分析》,《重庆商学院学报》2001年第2期。
⑱张妍、黄志龙:《中国城市化水平和速度的再考察》,《城市发展研究》2010年第11期。
⑲唐志军、谌莹:《为什么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滞后?——基于比较和历史的视角》,《云南财经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⑳㊷刘连银:《中国城市化的道路选择》,《中南民族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1期。
㉑孙永正:《对城市化流行观点的质疑》,《经济学动态》2001年第12期。
㉒张颖、赵民:《论城市化与经济发展的相关性——对钱纳里研究成果的辨析与延伸》,《城市规划汇刊》2003年第4期。
㉓㊶钟水映、胡晓峰:《对中国城市化发展水平滞后论的质疑》,《城市问题》2003年第1期。
㉔张宇、靳晓雯:《以工业化率比照城镇化率来判断中国城市化水平不尽科学》,《统计与决策》2009年第19期。
㉕陈阿江:《中国城市化道路的检讨与战略选择》,《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
㉖邓宇鹏:《中国的隐性超城市化》,《当代财经》1999年第6期。
㉗白先春、凌亢、郭存芝、金志云:《中国城市化:水平测算与国际比较》,《城市问题》2004年第2期。
㉘葛永军、许学强、阎小培:《中国城市化水平的综合判断》,《人文地理》2003年第1期。
㉙周一星:《关于中国城镇化速度的思考》,《城市规划》2006年第S1期。
㉚张惟英:《如何避开“拉美陷阱》,《前线》2006年第10期。
㉛任平:《空间的正义——当代中国可持续城市化的基本走向》,《城市发展研究》2006年第5期。
㉜陆大道、宋林飞、任平:《中国城镇化发展方式:如何走向科学发展之路》,《苏州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
㉝陆大道 《还没摆脱城市化冒进误区》,《人民论坛》2010年第19期。
㉞江涌:《城市化的歧途还能走多远?》,《世界知识》2011年第4期。
㉟庄友刚:《空间生产视角的资本批判及其对当代中国城市化发展的意义》,《东岳论丛》2012年第3期。
㊱刘耀彬、王启仿:《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工业化与城市化协调发展分析》,《经济地理》2004年第5期。
㊲冯邦彦、马星:《中国城市化发展水平及省际差异》,《经济经纬》2005年第1期。
㊳陈仲常、王芳:《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滞后城市化、超前城市化与城市中空化趋势》,《当代经济科学》2005年第2期。
㊴陈明星、陆大道、刘慧:《中国城市化与经济发展水平关系的省际格局》,《地理学报》2010年第12期。
㊵周一星、王玉华:《中国是不是低度城镇化》,《中国人口科学》2001年第6期。
㊸景普秋、张复明:《工业化与城市化关系研究综述与评价》,《中国人口.资源与环境》2003年第3期。
㊹[阿根廷]劳尔·普雷维什:《外围资本主义,危机与改造》,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