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夔州山川对杜甫诗歌的影响
2015-02-14常珺
常 珺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论夔州山川对杜甫诗歌的影响
常 珺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诗圣”杜甫在夔州寓居近两年时间,留下430多首诗歌,几乎占其全部创作的三分之一,很多为其代表作。夔州特有的雄奇山水带给杜甫感官上的独特体验和写作素材,激发了他创作的灵感。夔州诗别具一格的原因有很多,夔州山水和杜甫暮年心境的契合互动则是杜甫夔州诗取得巨大成就的重要原因。
杜甫;山川;暮年;心境;互动
杜甫一生诗歌创作“有三个高潮:安史之乱前后为第一个高潮,漂泊秦州、成都时期为第二个高潮,寓居夔州时期为第三个高潮。在最后一个高潮中创作的诗篇,无论数量之多,内容之丰富,艺术手法之巧妙,思想性之强,都超过了前两个高潮。”[1]夔州诗是诗人一生中最成熟的作品,前人对杜甫的夔州诗有极高评价,如王十朋说:“夔州三百篇,高配风雅颂”(《夔州七贤·少陵先生》)。杜甫自己称赞为“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
“后武(严武)死,蜀中大乱,他乃偕家属避居于夔州。此时他为55岁。”[2]在一年零十个月的夔州生活中,杜甫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严谨态度,全身心投入艺术创作中,其诗歌取得的艺术成果与夔州的地理环境是分不开的。
清代施闰章《李朗仙江淮草序》云:“司马相如、王褒、扬雄诸人,皆生于蜀者也。杜甫诗入夔州以后,盖久客于蜀者也。说者皆谓得山川之助。”[3]前人亦云:“天教少陵传秀句,故教迁谪上瞿塘。”夔州奇丽的山水触动了杜甫的心弦,使得山川之灵和诗人之魂在感应中互动,在互动中融合。
一、夔州大起大落的山川
据《旧唐书·地理志》记载,夔州属山南东道,“旧领县四”,分别为奉节、云安、巫山、大昌,州治奉节县,“在京师南二千四百四十三里,至东都二千一百七十五里”[4]。夔州地处长江三峡中瞿塘峡的西端,“当全蜀之口,坚完两川,间隔三楚,凭高控深,咽喉巴峡,镇以滟滪,扼以瞿塘,水陆津要”[5],“夔州自古为长江上游军事重地,南北朝、隋唐时代,常置军府,兼统三峡上下千里沿江诸州,故有夔府之名”[6]1145。
南齐虞羲《巫山高》说:“南国多奇山,荆巫独灵异。”夔府有著名的巫山、夔峡、瞿塘峡、滟滪堆,以险峻奇幻见称,正所谓“水有瞿塘、滟滪,山有赤甲、白盐,形势险天下。”[7](王十朋《武侯祠堂记》)韩越《夔城记》载:“两山峭峙,一水掀腾。西南近江,城于江渚,则舟楫不能越;东北近山,城于山崿,则石矢不能加。”[7]杜甫夔州诗中不止一次地将夔州称为绝塞,这与夔州的地理形制是息息相关的。
“三峡扼长江中游,自夔府至宜昌约三百公里,河床为两岸崇山所束,既仄且深。蜀江汇集中国西南青海、川、康、滇、黔诸省河流,水量已极丰盛,流至夔门,为峡谷所隘,而降差又极大,故流势湍急,奔腾汹涌,状至险恶”[6]1155,杜甫诗云:“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又云:“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这些描绘的都是夔州险山恶水的实景。
巫峡在夔州巫山县西,楚置巫郡。《荆州记》:“信陵县西二十里有巫峡。”[8]巫峡是三峡中最险峻的一段峡谷。
瞿塘峡为长江三峡之首,两岸悬崖壁立,江流湍急,山势险峻。《乐府解题》曰:“瞿,盛也;唐,陂池也。言盛水其中,可以行舟也。”又云:“夏则为瞿,冬则为唐。”[9]305白居易《夜入瞿唐峡》一诗云:“瞿唐天下险,夜上信难哉。岸似双屏合,天如匹帛开。逆风惊浪起,拔念暗船来。欲识愁多少,高于滟滪堆。”范成大《吴船录》通过正面描写和侧面描写极其细致地写出瞿塘和滟滪之险:“十五里,至瞿塘口,水平如席。独滟滪之顶,犹涡纹瀺灂。舟拂其上以过,摇橹者皆汗手死心,面无人色。盖天下至险之地,行路极危之时,旁观者尽皆惊阻。”[10]
滟滪堆,也称“淫预石”,是瞿塘峡口江流最急处的一座礁石。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云:“水门之西,江中有孤石,为淫预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则没。”[11]497李膺《益州记》云:“滟滪堆,夏水涨,没数十丈,其状如马,舟人不敢进。故曰滟滪,又曰淫豫,言舟子取途不决水脉,故犹豫也。”[9]303《乐府诗集》云:“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流。”[12]清光绪《奉节县志·山川》载:“滟滪石滩,在江下游瞿唐峡口,离城十里。该滩大石在江心屹立,左右漕口二道,每年自四月起至十月止,江水泛涨,水淹大石,喷漩汹涌,波浪曲折;船被水催,往往触石而碎。其深无底,为大水极险之滩。”[7]
瞿塘峡和滟滪堆已经将“行路难”的主题发挥到了极致,但夔州山川之险要更加表现出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据《奉节县志》载:“赤甲山,治东十五里,不生草木,土石皆赤,如人袒背,故曰赤甲。一名火焰山。或云汉巴人赤甲屯兵于此,因名。白盐山,治东隔江十七里。崖壁高峻,色如白盐。张珖书‘赤甲白盐’四大字于上。与赤甲山夹江对峙,为蜀咽喉。白帝山,在县东十三里。高耸特峙,与赤甲山相接。”[7]夔州本府除了这三座著名的山外,还有卧龙山、麝香山、笔架山等,雄奇险峻,巍峨挺拔。
二、杜甫在夔州的心境
杜甫的夔州诗多是前半部分写景,后半部分抒情,《返照》一诗对杜甫在夔州的总体心境和创作有充分的反映:
楚王宫北正黄昏,白帝城西过雨痕。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衰年肺病唯高枕,绝塞愁时早闭门。不可久留豺虎乱,南方实有未招魂。
黄生评价曰:“前半写景,可作诗中图画。后半言情,能湿纸上泪痕。”杜甫在夔州的心境被黄生概括为:“年老多病,感时思归。”[13]1337老年杜甫患有肺病、风痹、疟疾以及眼暗、耳聋、脚疾等疾病,身体上的病痛导致其情感波动,客居他乡缺乏归属感和境遇不顺则令他苦不堪言。夔州诗中充满了老病异乡的无奈和对故园的魂牵梦萦,“老病巫山里,稽留楚客中”(《老病》),“江月光于水,高楼思杀人。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江月》),“为客无时了,悲秋向夕终”(《大历二年九月三十日》),“长作客”、“无时了”写出诗人内心隐隐的担忧。“峡险江惊急,楼高月迥明。一时今夕会,万里故乡情。”(《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崔十三评事韦少府侄三首》其一)杜甫独居东屯时,有友人前来探望,更激起回乡之情。夔州春天的景色不同于北方,但满腹客愁的杜甫并没有为之动容,“绝知春意好,最耐客愁何。……故园不可见,巫岫郁嵯峨。”(《江梅》)。“沧江白发愁看汝,来岁如今归未归”(《见萤火》),白发老翁借萤火虫感怀,担心自己何日才能重归故里。“秋风楚竹冷,夜雪巩梅春。”(《送孟十二仓曹赴东京选》)大历二年秋,杜甫送朋友参加选官考试,希望他在闲暇之余能到自己家乡巩县去探望一下雪中的梅花,以解自己的思乡之情。
“漂泊感、孤独感和对死亡的畏惧感是杜甫晚年人生情感的基调,在这些情感的支配下,杜甫的精神生活呈现出焦虑、无助、绝望的特征。”[14]漂泊感和害怕孤独是杜甫在夔州老年心态的重要表征,“萍蓬无定居”(《将别巫峡赠南卿兄瀼西果园四十亩》)借用“萍”、“蓬”意象暗示自己的漂泊状态,他在《课伐木》一诗中自言“衰年怯幽独”,夔州两年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孤独感。杜甫在夔州没有知心朋友,“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遣怀》),“亲朋满天地,兵甲少来书”(《中宵》),也很少参加社交活动,“不爱入州府,畏人嫌我真”(《暇日小园散病将种秋菜督勒耕牛兼书触目》)。杜甫夔州诗多处用“雁”的意象表达漂泊难归的寂寞,“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水船”(《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由鸿雁传书而思故乡,“老马终望云,南雁意在北”(《客堂》)由归雁北飞而盼望自己也能北归,他在《孤雁》诗中写道:“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把自己比喻成失群的孤雁,孤独地飞翔在天际。失去了朋友,远离了亲人,杜甫独自老病在无人知晓的天南之隅,倍感凄凉。对死亡的畏惧是杜甫在夔州心态的又一表现,他在夔州时内心已经有了死亡的意识,在许多诗篇中直接或间接地表达出来。如《客堂》诗云:“栖泊云安县,消中内相毒。旧疾甘载来,衰年得无足。?死为殊方鬼,头白免短促。”他害怕自己成为客死异乡的殊方鬼。死亡临近时他只能伤心落泪:“汝曹催我老,回首泪纵横”(《熟食日示宗文宗武》)。他的赠别诗中也充斥着对死亡的畏惧,《送殿中杨监赴蜀见相公》诗云:“人生在世间,聚散亦暂时。离别重相逢,偶然岂定期。送子清秋暮,风物长年悲。”诗中慨叹此时一别,再无会期。漂泊流离之苦与客死他乡的恐惧是杜甫暮年忧患意识的真实反映。
夔州时期,“胸怀壮志而屡踬屡起,又屡起屡踬,使杜甫负担着一个充满漂泊感、挫折感和压抑感的心灵。”[15]697对现实的不满和逃避促使他经常回忆过去,他作了许多回忆往事之诗。程千帆、张宏生认为:“夔州的回忆和反省诗,是杜甫生活在特定时期中的特定心情的产物……在这些诗篇里,杜甫对过去理想破灭的怅惘,对现在时局纷乱的忧虑和对未来道路的朦胧希望,在一起交织着、翻腾着。”[16]他在夔州主要回忆什么呢?“杜甫夔州诗中的回忆包含下列四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是回顾自己走过的人生道路。第二是追忆自己所敬爱的当代优秀人物。第三是反思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第四是缅怀历史上的优秀人物。”[17]杜甫用回忆过去的岁月填充他孤寂、哀愁的心灵世界。
杜甫到夔州后,“在意识里将自己定格为了一个在遥远天边漂泊的乱世中被抛弃而依旧牵念国与君、热爱百姓民生的、衰病穷苦的老人。”[18]杜甫此时已经远离了政治中心,但他仍然有一颗强烈的忧世之心,他时刻关注着社会状况,仁民爱物、民胞物与,为天下苍生振臂而呼,他“历经艰辛,四处漂泊,以平民的身份深入民间,与普通百姓交往,身无分文却心怀苍生忧乐,处于江湖却时念庙堂安危,穷而不坠报国之志,老而益坚忧民之心。其忧国忧民之志,可表日月”[19]。柳司马远道而来,杜甫并没有与之寒暄,而是首先过问两京的情况:“有使归三峡,相过问两京”(《柳司马至》)。大历年间,虽然唐帝国的危机已经过去,但是整个社会并没有太大的好转,唐王朝遭受着内忧外患,人民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诗人仍然“以仁者情怀观照周围的现实,从而在时事诗化的过程中融入深厚大地的呻吟与忧患”[15]512,杜甫在他的一生中,总是以他最大的可能关心世事苍生,他既崇高又平凡的人格永远让后人高山仰止。
三、山川之险与诗人之魂的互动
《文心雕龙·明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20]诗情的涌动有待外界事物的触发,范晞文称杜诗“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21],杜甫夔州诗得“山川之助”尤多,历来论者多认为“山川之助”表现在杜甫对夔州山川形胜的精彩描绘,为后世的三峡山水诗奠定了美学基础,成为夔州诗艺的经典范式,夔州山川为杜甫带来丰富的诗歌题材,但极少注意到夔州诗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夔州山水和杜甫心灵的契合。
夔州山川最大的特点是大起大落,这种大起大落的山川最容易对两类人产生大的触动:一类是境遇悲凉的人,另一类便是英雄豪杰,杜甫属于前一类。夔州山川与杜甫生活的平原地区有巨大落差,极易导致杜甫心理失衡,加剧漂泊感和孤独感。杜甫的故乡在黄河流域的两京地区,洛阳是他的“第一故乡”,长安是他的“第二故乡”。[22]严格意义上说,杜甫的家有四处:河南巩县的瑶湾村、河南偃师的陆浑庄、都城洛阳和长安城南的杜陵。这四个地方都在中原地区,洛阳和长安是中原的核心,因此,在杜甫的诗中,“中原”二字具有故乡的含义。中原的山水与夔州的山水有很大区别。唐太宗元年,分天下为十道:一曰关内,二曰河南,三曰河东,四曰河北,五曰山南,六曰陇右,七曰淮南,八曰江南,九曰剑南,十曰岭南。[23]959杜甫家乡所在的河南道属于中原地区,其名山:三崤、少室、砥柱、蒙、峄、嵩高、泰岳。其大川:伊、洛、汝、颍、沂、泗、淮、济。[23]981三崤包括盘崤、石崤、千崤之山,形势险要,自古以险峻闻名。砥柱,状若柱子,“自砥柱以下,五户已上,其间百二十里,河中竦石桀出,势连襄陆,盖亦禹凿以通河,疑此阏流也。其山虽辟,尚梗湍流,激石云洄,澴波怒溢,合有十九滩,水流迅急,势同三峡,破害舟船,自古所患。”[11]61-62“伊水历崖口,山峡也。翼崖深高,壁立若阙,崖上有坞,伊水径其下,历峡北流,即古三涂山也。”[11]234《左传》昭公四年,司马侯曰:“四岳、三涂、阳城、大室、荆山、中南,九州之险也。”[24]虽然河南道的名山大川也具有险峻和水流湍急的特征,但河南道总体地势平坦,这和夔州的地形特征有极大区别。
杨义认为:“感情包含着各种生命要素,包含着生命面对社会现实和自然景观的感触反应、情绪冲动、旷达消解、焦虑欲望,感情的冷却也就是生命的死寂。感情既为诗学共振体制提供内在的能量或动力,感情本身的真实存在形态又并非单纯,愈是阅历深的人愈不单纯,所谓感慨万端就是其复杂性和复合性的表达。因此,杜诗抒情的共振机制,首先表现为感情共振,表现为感情内部多种生命要素之间以及感情与环境之间的共振。”[15]666巫山巫峡的大起大落激发了杜甫“由于颠沛流离、功业未就、亲友难聚、穷困潦倒、年老体弱而产生的漂泊感、寂寞感、萧瑟感、沧桑感,同时亦有对国家正处于多事之秋的慨叹”[25],使得感情与环境之间产生了共振,杜甫的夔州诗借用“巫山”、“巫峡”、“三峡”、“江峡”等意象来表现白首无成的生存境遇、漂泊孤寂之感和壮志难酬之叹,诗人感物吟志、移情入物,意与象达到了浑然一体的境界。
傅光曾从关键词的角度来统计杜甫夔州诗的写景和言情的内容。[26]笔者据傅光的统计结果和仇兆鳌《杜诗详注》做进一步统计,发现杜甫夔州诗言情的词中“风尘”一词出现的频率最高,一共出现16次,有多处是诗人自喻“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五首》其一)的境况。杜甫登临远望,巫山、巫峡的景象激发了诗人漂泊的苦难,于是诗人便通过创作诗歌来求取精神寄托和心灵安慰。杜甫诗云:“积水驾三峡,浮龙倚长津。”(《别蔡十四著作》)“朝朝巫峡水,远逗锦江波。”(《怀锦水居止二首》)“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咏怀古迹五首》其一)“巫山犹锦树,南国且黄鹂。”(《复愁十二首》其十)可见,“人与自然之间存在内在的异质同构关系”[25],奇险俊俏、大开大合的夔州自然山水促使杜甫清醒地审视漂泊境遇,故乡的可望而不可即带给他深深的无力感,使他发出“巫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的叹息。两相对比,杜甫更青睐终南的景色,实际上流露出对长安的思念,长安才是他精神的家园,是他心中最渴望回归的故乡。
在杜甫的夔州诗作中,“白头”出现了15次,这不仅显现出老病相侵的现实困境,还形成了一种白首无成的悲凉意绪,如:“开襟仰内弟,执热露白头。”(《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白头老罢舞复歌,杖藜不睡谁能那。”(《夜归》)“团圆思弟妹,行坐白头吟。”(《又示两儿》)“若无青嶂月,愁杀白头人。”(《月三首》)。“头白”、“白首”、“白头”、“白发”,这些词语的频繁出现传达出诗人怀才不遇、壮志难酬而身先老的悲凉心境。“在中国文化中,作为悲剧意识的消解因素,持续了最长的时间,具有最强大的力量的,就是自然。”[27]杜甫是带着一腔忧愤之情奔向自然的:“徐步移班杖,看山仰白头”。(《晓望白帝城盐山》)夔州的山川风物成为他情感的投射物,夔州本就是偏远的蛮夷之地,古称“巴子国”,大起大落的山川犹如他的心境,荒凉凄怆。环境、命运、心境共同成就了他的夔州诗。当杜甫以自然来消解自己的悲剧意识的时候,他采用的是移情的方式,这种方式消解悲剧意识的能力是最低的,只有夔州荒凉凄寂的自然才能承受得起他的悲凉之心。因此,当这些荒凉的环境显示出疏远性、刺激性的一面时,实际上折射出了杜甫内心的悲凉感。杜甫夔州诗中的自然并不是与人对立的,而是他心境的表现和象征,他以山水来表现自己苍凉悲壮的心情:城尖径昃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白帝城最高楼》)
诗中所描述的自然山水既是夔州真实的景色,也是情感的旋律。“峡坼云霾”、“江清日抱”是实景,表现了深山大谷中山石的奇绝险怪,喻指当时社会形势的动荡不安和潜伏的种种危机。在写完夔州地势险峻之后,诗人笔锋一转,指向了自己,“杖藜”、“白头”,可见其年老多病,作者登上“最高楼”远眺,本来想借观赏风景来消解自己的悲剧意识,“但闯入眼前的景物反倒勾引出更多的愁思来,世事的辛酸,人生的不平,浓缩在这一问一答之间”[28]。夔州山水和杜甫在某种程度上说是同病相怜者。
“寂寞”一词在杜甫夔州诗中出现了13次,“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园平居有所思。”(《秋兴八首》其四)“向来忧国泪,寂寞洒衣巾。”(《谒先主庙》)具体来说,杜甫在夔州的寂寞情怀是一种心系故园的情怀,是一种心忧国家的情怀,“远游虽寂寞,难见此山川。”(《季秋江村》)《杜诗详注》卷二十引明末清初学者顾宸的说法:“公方图出峡,而曰‘难见此山川’,则知出峡之故,非为山水不可居也。”[13]1778夔州既雄壮又险恶的山川带给杜甫的是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他并不厌恶夔州山川,而是害怕山川勾起他的愁绪:“不是烦形胜,深惭畏损神。”(《上白帝城二首》其一)北宋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说:“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29]夔州特有的雄奇山水与杜甫寂寞苦闷的心情完全合拍,二者成了彼此的“知音”。
四、小结
夔州特有的雄奇山水带给杜甫感官上的独特体验和写作素材,激发了他创作的灵感。夔州诗显得别具一格的原因有很多,夔州山水和杜甫暮年心境的契合和互动则是杜甫夔州诗取得巨大成就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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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马 牛】
The Influence of Kuizhou Landscape on Du Fu’s Poems
CHANG Jun
(CollegeofLiterature,ChongqingNormalUniversity,Chongqing401331,China)
During the two years Du Fu lived in Kui Zhou, he wrote more than 430 poems which account for one-third of his writings. Many of the poems are Du Fu’s masterpieces.The unique magnificent landscape in Kuizhou brings Du fu particular experiences and writing materials, and sparks his inspiration of poems.There are many reasons for his distinctive poems, and the most important one is the conformance of Kuizhou landscape and his elderly state of mind.
Du Fu; landscape; declining years; state of mind; interaction
2015-06-11
常珺(1991-),女,山西晋中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I222.7
A
1008-8008(2015)05-00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