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的英雄——从《煎饼侠》中的屌丝梦想谈起

王欣然

错位的英雄
——从《煎饼侠》中的屌丝梦想谈起

王欣然

王欣然：上海大学博士研究生，从事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在中国内地的荧幕世界，大鹏可谓当之无愧的屌丝代言人。2012年，大鹏自导自演的网络剧集《屌丝男士》一出现便大受欢迎，连续拍了四季，根据某网站的统计，该剧“至今总累计播放超过28亿次，成就了中国网络自制剧播放量难以逾越的巅峰记录。从单季表现来看，《屌丝男士》每季均为当年的年度网络剧总点击量第一，其中，2014年的《屌丝男士》第三季，不但以11.3亿的总播放量高居2014年全年网络剧总播放量榜首，更是历年来所有网络剧中总播放量最高的剧集”[1]。今年暑期，经其亲手打造的电影《煎饼侠》票房也最终攻破了10亿大关，成为当之无愧的票房赢家。除却票房之外，这部电影的口碑也并不差。影片延续了《屌丝男士》中的笑料和自嘲内核，只是这一次多了屌丝逆袭成英雄的戏码，这一设置让很多观众在为片中的喜剧桥段捧腹大笑的同时，也体验到了小人物追逐梦想的动人情怀。

颇为吊诡的是，当下的社会现实越是拜金和利益至上，文艺作品中就越要着意体现“情怀”，而这些所谓“情怀”中最重要的核心之一，则是“梦想”。在近期扎推出现的喜剧片中，情怀和梦想是必不可少的卖点，《煎饼侠》也不例外。在影片中，当明星的光环褪去之后，重新做回屌丝的大鹏却突然有了追逐梦想的机会和勇气。只是，屌丝逆袭成为英雄，以及最终梦想能够达成，与其说是励志的奋斗史，不如说是草台班子误打误撞，好运不断，最后依靠的还是资本的力量。这股力量在剧中显然并不受欢迎，它被视为一种强大但无情的负面因素，使得大鹏临时组成的小集体四分五裂，甚至差一点就让梦想夭折。但是显而易见的是，无论在影片中，还是在现实里，这股力量都是决定性的：当屌丝想要变身英雄，需要它的重新归位；而梦想之所以能够照进现实，事实上也得力于它的精确操控。

一、梦想的改写

“人活着，如果没有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这是周星驰在其代表作《喜剧之王》中的著名台词，也是大鹏导演《煎饼侠》的致敬和效仿对象。《喜剧之王》中尹天仇心心念念的出人头地并非是要成为大明星，他反复强调“其实我是一个演员。”尹天仇所希望的是用自己的演技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与其说他要达成自己的梦想，不如说他想要一份适合自己发挥创造力的工作，以及依靠自己的努力，在工作过程中不断进步，从而得到尊严感。周星驰在电影中以夸张的方式表达了对这种尊严感的执着追求，这里面有一种小人物和命运、和时代主流价值观抗争的悲剧内核。而这一点上，同样有意展示小人物梦想的《煎饼侠》显然未能得其精髓。

在影片中，落魄明星大鹏在金钱和名誉都溜走之后，意外获得了实现儿时梦想的机会，然而当名利回归之际，他却又面临着被迫放弃梦想、重拾屌丝形象的窘境，这或许意味着，一个一无所有的开始才是梦想的正确启动方式。接下来，患难见真情这一古旧母题重新披装上阵：红颜知己和屌丝伙伴因着种种理由汇聚一堂，将各自的梦想汇集成同一个梦想：拍摄一部真正的超级英雄电影。在这个临时搭建的剧组里，每个人看上去都是不得已才参与此事，要么是为了急于摆脱眼下的经济危机，要么是拼了命地想要在北京混出名堂，然而当大家在酒桌上终于就着醉意祭出自己的梦想时，眼泪开始涌出，一种彼此理解、共度患难的兄弟/姐妹情谊就此产生了——“梦想”似乎天然带着点感动人心的力量，无论其内涵为何，只要是梦想，似乎就值得理解，值得同情，值得一票人莫名其妙地为之感动，继而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没有钱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每天鼓足干劲儿拍电影，电影质量很差，大鹏的英雄梦以一种非常不美好的方式在走向未知的前方。然而这毕竟是梦想，似乎仅这一个词汇就足以闪闪发光使人热泪盈眶了。

然而，几场表达大鹏落寞身影的戏，以及在主持葬礼时被人侮辱也要喝酒赚钱的桥段固然足够煽情，但是由于人物设置上缺乏对梦想来源及动力的有力说明，因此并不能产生足够的戏剧效果。一方面，当下的商业电影，大多时候只是将“梦想”作为卖点去批量生产，看似站在现实逻辑对立面的梦想，实际上却软弱无力，即便在戏剧结构中都必须依赖“天降大神”的情节设置来推动它的实现，比如大鹏最后幸运的重新洗白以及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另一方面，显而易见的是，观众选择商业喜剧，其预期得到的就是能够缓解现实压力的笑声和安慰，屌丝逆袭的梦想必须成真，在看透了差序格局难以动摇之后，不如用笑声来遗忘矛盾。反正未来前途渺茫，管他无厘头还是无节操，只要此刻开心就好。一个在一开始就定位明确、预估好票房分成的创作团队，不可能不顾及这一点。因而梦想和现实所应有的张力被笑声一次次地取消，最后的大团圆结尾昭示着梦想的最终实现，然而缺乏抗争的梦想，其实现的意义却是空洞乏力的。

事实上，自上世纪90年代中国市场化进程加速之后，我们便不再谈论“理想”，转而大谈“梦想”。看看主流的娱乐节目就能知道，中国需要一场又一场“梦想秀”，而这场秀往往始于主持人或明星导师在舞台上认真地询问选手“你的梦想是什么？”甚至于，当饱含政治色彩的“最高理想”被“中国梦”所取代之后，国家的形象都似乎变得更加亲切了，因为“梦想”向来和个人的联系更为紧密。当被问到“你的理想是什么”时，我们往往会感到紧张，猛然感到来自历史记忆和宏大叙事的压力，然而提起梦想，似乎就会放松许多。如果说理想意味着某种更为庄严和神圣之物，且往往需要集体作为其实现框架的话，那么梦想则简单温情得多，是一种仿佛可以在私人领域内独自完成的对未来的美好向往，也就是说，梦想的实现单位不再是集体，而是转向了个人。

在此，“梦想”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能够针对强大现实提出不同逻辑，但本质上却又无比空洞的符号。观众愿意为之买单的原因则在于，正是梦想在不断提醒我们，现实之外仍存在某种另类的可能性。我们总是借助梦想来表达对现实的不满，实现梦想则意味着建造和到达一个更好的现实。然而这一美好愿景在强硬的现实面前，往往过早地衰亡。影片中大鹏屡次表示：“可是我不想再做屌丝了”，“我就想成为超级英雄”。然而代表现实逻辑的经济人却一再地给他泼冷水：“别惦记你的煎饼侠了，好好演你的屌丝，现在的观众就好你这口。”大鹏在戏里戏外的走红都意味着大众乐于调侃和关注“屌丝”，而《煎饼侠》电影票房的成功则凸显出屌丝形象背后还潜藏着商业价值和消费潜力。无论自愿与否，当屌丝形象已经开始成为能够盈利的文化商品时，现实的压力便会强迫他自动阉割掉成为英雄的梦想。

二、错位的英雄

作为一个以戏中戏来结构全片的电影，《煎饼侠》中所有演员基本上都是本色出演，即由演员本人来扮演自己。在片中，大鹏依然是屌丝代言人，依靠《屌丝男士》而声名大噪。然而他自己却并不满意这个角色，在一出场的时候，他就表达了希望摆脱屌丝形象的强烈愿望：“我给搜狐挣了这么多钱，你说张朝阳为什么还让我演屌丝？”此时的大鹏作为一个如日中天的明星，在经济实力上自然早已远远超越所谓屌丝，但是迫于观众的喜好和所属公司对其形象、工作前途的安排，依然不得不违心出演自己并不喜欢的角色。

有趣的是，在现实中和大鹏一样以演绎屌丝而成名的白客也坦言，自己并不喜欢“屌丝”的称号，在一个访谈中，他说到：“王大锤太屌丝了，我是不太喜欢称自己是屌丝，我虽然也平凡普通，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好词。演员这个角色无所谓，本人的话，我比较喜欢自己酷炫一点，就算是平民也是一个酷炫的少年。”[2]

是的，无论是字面意义，还是词语背后的指涉，“屌丝”都绝对称不上是一个令人舒服的称呼。然而正是这个称谓，创造了迄今未能散去的一股大众文化潮流。“屌丝”文化的核心在于自嘲和自黑，“屌丝”固然不好，然而“屌丝”背后的自嘲自黑，却使得这个称谓获得了某种赤裸裸的真实。当我们将他人指称为屌丝时，自然是在贬低和鄙视对方，然而当我们自称为屌丝时，却仿佛获得了一种权力，一种可以对“白富美”和“高富帅”任意嘲讽的权力——即便你们再优秀，你们还是需要伪装，而自嘲为“我等屌丝”的最大好处就是洞穿真相，看穿这个世界不平等的等级结构之后，将自己直接贬低到最低处，再也无需承受来自外界的鄙夷和压迫。屌丝的自我矮化实际上是一种自我保护、一种当代的精神胜利法，只是这一次，屌丝们不再妄想自己从前有多阔，而是痛痛快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无论怎样，自嘲总好过被人嘲笑，自黑总好过受人歧视——假如在现实生活中，伤害总是在所难免，那么至少这一次，我可以自己选择这伤害的来源。

我们不难发现，屌丝越来越成为一个自娱自乐的游戏，而这个游戏的参与者从来不是真正的底层：我们难以想象一个仅有几亩薄田的农民自称屌丝，反而是那些即将要成为新鲜劳动力的大学生、都市的小白领、准中产阶级对此兴致颇高，有关屌丝的剧集和电影，也是他们贡献了最多的点击量和票房。因此，屌丝这一称号根本上是城市化的产物，它所作用的人群，也就基本限定在对现实不满却又无力抗争的城市中下阶层。屌丝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之所以在这一群体间流行开来，一方面是因为经济发展速度渐缓，阶层流动愈加固化，成功神话自然早已遥不可及，就连晋升中产也眼看无望，与其做无谓挣扎，不如顺从现实，以游戏的形式来缓冲和化解内心的不甘；另一方面，自称屌丝作为一种消解神圣和宏大叙事的现成手段，从阿Q的精神胜利法到王朔的“千万别把我当人”，再到当下的“屌丝”，这中间一脉相承的精神内核之一即是，应对现实的压迫时，如果无力反抗现有意义的规训，那么就干脆摧毁一切意义。当我们用屌丝去形容和指认某类人群时，通常意味着对对方心态和行为的鄙视，比如不切实际、不思进取、通过解构意义来换取虚幻的心理平衡等等，而这一切的背后根源，其实就在于屌丝经济地位的低下。在今天，人们可以容忍一切荒谬，却唯独不能容忍失败者。市场经济建构了一种残酷的实用主义原则，使得人们存在的价值似乎全部都可以用金钱来衡量，在这种逻辑之下，经济上的失败就意味着人的一切失败。一个失败者想要应对这样的逻辑，最简单直接的途径自然就是否认成功与失败间的差别，甚至否认一切意义，走向虚无。

而《煎饼侠》中原本就是明星的大鹏和现实中已经成为知名演员的白客，显然不能被归类到城市中下阶层，他们对这一称谓的拒绝，既是由于这个词汇中显而易见的负面含义，更是无意识中对自己阶级地位的某种体认。在影片中，大鹏一直希望能够出演英雄，而对于这一想法的原动力，电影给出的解释极其含糊无力——成为一个超级英雄是他儿时的心愿。这一仿佛带有历史性的答案在影片中用几个回忆的镜头一笔带过：年幼家贫，成为超级英雄、拯救世界的梦想被同学嘲笑，因为“他们家是卖煎饼的！”然而，被奚落的梦想从来没有消失过，反而被大鹏默默珍藏起来。可是，这个童年时期的英雄梦究竟来自何方呢？英雄又带有何种意指呢？影片未能给出合理的解释，我们只知道，这个英雄最终呈现为美国漫画式的超级英雄，他要惩恶扬善、拯救世界。然而在影片中，大鹏穿着黄绿相间、类似超人的服饰，为了还债而不停地偷拍，其间为正义而斗争的情节全部源于虚假捏造，唯一一次真正的行侠仗义，还是因为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卷入了警察追捕罪犯的行动，幸运意外降临，他躲过三颗子弹，协助警察制服了罪犯，成为了媒体宣传中见义勇为的超级英雄。然而，这个英雄的内涵仍然是虚假和空洞的，它只存在于媒体的报道。而媒体的任意拼贴、见风使舵早在开场就已经被狠狠地讽刺过。

那么真正的超级英雄是什么？没有惩恶的机会和能力，是不是可以通过扬善来充实英雄的真实内涵呢？大鹏在落难之后，和身边的忠实朋友以及几个怀揣不同梦想的无名小卒组建了一个草台班子，准备通过拍电影来还债。由于资金的限制，他们的超级英雄看上去无比山寨，而这其中唯一能够担当“英雄”二字的，则是彼此间的亲密情谊。为了一个共同的梦想而奋斗、彼此激励、共同努力的情节才是这部电影的核心所在。小人物想要成为英雄，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但是向着英雄梦前进的过程，确实具备动人心弦的力量。这些小人物没有钱，没有演技，没有成功和成为英雄的先天条件，但是他们并没有放弃梦想，反而想尽办法，利用一切手段创造条件去完成一件事情。而对这件事情，人物一开始还有着想要挣钱或出名的功利企图，到了后期，由于偷拍的明星根本不可能授权，以及拍摄质量的低下，已经完全变成了“咱们这些人聚在一起做一件事，完成一个梦想”，正是这样的超功利性质使得他们之间相互扶持的情感格外真挚动人，也使得他们最终成功完成梦想的举动带有几分英雄色彩。

在中国古代历史中，“英雄”的含义接近于侠义之道；近代历史中的“英雄”意在革除旧秩序，建立新体制；社会主义传统中的“英雄”偏向于对解放人民这一历史任务的自觉承担，英雄要“替天行道”，要“天下为公”，要实现共产主义，解放全世界受苦的人民，这样的英雄应对的是宏大叙事中的历史任务，怀揣的理想是要拯救天下苍生。而到了《煎饼侠》，所谓的超级英雄，除却从美式漫画中舶来的“惩恶扬善，拯救世界”的空洞口号之外，其真正内涵无非是要克服现实屏障以完成个人的梦想。与此同时，这部影片最广为人知的宣传口号则是“拯救不开心”。不开心和罪恶一样，是需要拯救的，而在一个缺乏信仰的时代，能够拯救观众的不开心，就已经算是某种英雄行为了。至于侠义、革命、理想、人民等难以负担的历史概念则统统被摒除在“英雄”的含义之外。随着商业影片对此概念不断简化和改写，以及我们自身历史记忆的逐渐消退，“英雄”内涵正在不断错位和后退，它甚至可以被巧妙地置换成日益庞大的资本。

事实上，无论是在电影世界里还是社会现实中，都并不存在屌丝逆袭。影片里大鹏最后能够完成梦想完全是因为幸运眷顾、资本重新归位，片中大鹏的经纪人一语中的：“我知道，你想当英雄，但这次的英雄，你当的不也是假的吗？”“要是没有大公司给你们撑腰，你们丫能摆平？”个人的能力何其有限，缺少资本作为后盾，他们的电影最后可能只是一个“念想”，无法成真；而在现实中，这部电影能够大获成功，秘诀也正在于制片人对资本操控的精确算计，以及合作伙伴万达团队在背后所做的大量营销工作，这其中的每一个步骤，都是经过精心核算和管理规划的。在商业电影的运作逻辑中，无论情怀还是梦想，都只是一个卖点，点石成金的幕后英雄永远是资本。

何为梦想何为理想，谁是屌丝谁是英雄，其实并不重要，命名一直在不断改变，问题的真正核心在于界定这些概念的标准，以及能够维持既有社会结构运作下去的区隔本身：在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中，我们总需要一个身份来辨别自我的位置，来体认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因此我们总是在不断发明各种各样的词语来试图描述这种体认的更新；同时，我们也总需要一个出口去追寻超越日常生活的更高意义。在诸如阶级、英雄、理想等话语日渐淡出我们的日常生活之后，它们背后的意义却正在为资本所不断收编和改写，且日渐呈现为层出不穷的文化现象。

注释：

[1]《屌丝男士呈“现象级”IP9天过亿18天过四亿》，http://www.pcpop.com/doc/1/1101/1101959. shtml。

[2]《“屌丝男神”逆袭记大鹏VS王大锤电不倒你就让你笑死》，http://www.smweekly.com/news /report/201405/36679.as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