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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为心智塑形

2015-02-14曹霞

艺术广角 2015年4期
关键词:心智诗人诗歌

曹霞

读诗,为心智塑形

曹霞

曹 霞:文学博士,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批评、文学与文化思潮等,著有《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研究(1949-1976)》《文化研究与叙事阐释》等。

2015年,至少有两件与诗歌相关的事件再次将这一小众的、边缘化的文学体裁拉回到媒体、舆论和公众的视野之中。一是“脑瘫诗人”余秀华,二是汪国真去世。前者的诗让人们领略到经过痛苦沉淀之后的天真澄澈与孜孜不倦地向着生命和爱推进的力量;后者则引发了近乎白热化的两极争议,使人们再次面对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什么样的诗是好诗?什么样的诗人是好诗人?

在文学的四种现代分类——小说、诗歌、散文、戏剧中,诗歌是唯一能够将“语言”同时作为本体和载体、直指心性本真的形式。它裸露赤诚、简洁凝神地向着世界敞开,以有限的形式传达着无限的内蕴,以形而上的意境拓展着形而下的实体,它是塑造一个人心智的形态、力量、生长性和柔韧度的最佳方式。

一、情感之诗:感受“爱”,培养心智

在我们的一生中,总会产生各种各样与爱相关的渴求:男女之爱、亲情之爱、夫妻之爱、知己之爱,以及对自然生命、世间事物和某些逝去的回忆的爱。“爱”是一个包含着激发主动性和能动性元素的词语,经历过对它的摩娑、领略、感悟与明彻之后,即使是再薄弱的主体,也能呈现出有变化、有景深的心智。布罗茨基说过:“相比其他艺术,诗歌更加是一种情感教育形式。”[1]没有经过诗歌打磨,即使接受了其他文类的熏陶,心性在丰富性和深厚性上都将略逊一筹。

诗歌关于情感的表达是高度浓缩的,它祛除了日常生活令人感到百无聊赖的枝蔓细节,拧干了与爱相伴而来的哭泣、苦涩、愤懑、怨念,在众多的人生情绪中,它只要辨认出“爱”就可以了。泰戈尔如此描述“母亲”:“我不记得我的母亲/只是当我从卧室的窗里/外望悠远的蓝天/我仿佛觉得/母亲凝注我的目光布满了整个天空。”母亲“不在”,却又“无所不在”,这种“缺席的在场”就是爱的力量。冰心对于母爱的书写简洁清晰,蕴含着童真的缠绵呼唤和无尽依恋:“母亲啊/撇开你的忧愁/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只有你是我灵魂的安顿。”这样的诗天然地带着温情怜爱和轻柔真挚,因功能和指向单一而具有相当的浓度。

比这种单纯性表达更复杂的是在爱中将生命经验相融合。在这一点上,翟永明的《女人》组诗之《母亲》堪称深刻通透:“呵,母亲,当我终于变得沉默,你是否为之欣喜/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不着边际地爱你,这秘密/来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这里的“爱”超越了母女之情,成为两个女人之间的对望互怜与共生固恋。这样的诗虽然不如冰心诗那么适合作为母亲节的献礼,但它与更为古老神秘的生命循环相连而呈现出内在的丰富性,同时也呼应和塑造出更加丰满的心智情感。

在吕德安的《父亲和我》、于坚的《感谢父亲》、雷平阳的《祭父贴》、张执浩的《与父亲同眠》、乔治·欧康奈尔的《父亲的皮夹》、乌尔夫·埃里克松的《父与子》等关于“父亲”的诗歌那里,我们都可以找到类似的书写。不说话的父子是中国家庭伦理中的常态,却在吕德安的诗行里溢满了沉默的契合与柔情:“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父子之间有相伴,也有诀别,在动态的变化中完成了各自独立的生命形态:“你曾经在我身边/你记得战争,消失的雨滴/你离开我穿行世界/而我在变。”(《父与子》)在雷平阳笔下,父亲66年的光阴就是共和国布满动荡和革命的历史,也是与所有个体一样为生存挣扎、与疾病作战、在亲情中疗伤的历史,“子一代”注定要将这命运延续下去:“他这个农夫/和我这个诗人,一样的命运,难以区分。”读这样的诗,阅读者将感知到亲情、爱的深度以及自己在人类生命链上作为“中间物”的意义。

如何寻找到复杂曲折、幽暗深邃、甘甜与痛苦、希冀与绝望并存的极致体验,以更好地培养心智,爱情诗是一个重要的途径。“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云霞、虹霓”,舒婷的《致橡树》表达了独立平等的爱情观,使20世纪80年代在心灵废墟中踌躇的年轻人觅到了爱情的指向。席慕蓉的“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一棵开花的树》)、“我于是扑向烈火/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在黑暗的河流上》),则以爱的温柔细腻和历经绝望依然执着的纯真触动了无数少年心事。90年代,伊蕾的12个“你不来与我同居”的独白私语(《独身女人的卧室》)和唐亚平的“黑色的漩涡”“黑色洞穴”“黑色睡裙”(《黑色沙漠》)将爱情引向肉体实存与丰满诡谲的女性体验,以惊世骇俗的姿态将女性塑造为爱情中的主动索求者。既能欣赏舒婷和席慕蓉,又能接受伊蕾和唐亚平的阅读者是成熟的、睿智的。在这里,道德必须被放逐、被清零,心智力量才能张开和释放。

这些深情、苦难、真挚的爱情诗展现的是人的丰富,人的深邃,人之为人的真趣真意。无论是普希金的“爱过一次,就再也不会钟情”(《致……》)中对失去幸福的心灰意冷,莎士比亚以“一天还有人活着,有眼睛,/你的名字便将与此常新”将所爱之人印入诗篇使其不朽的钟情(《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还是安德拉德“我越是给你,给你的就越多”“我相信/只因和你在一起/万物才举手可及”(《再见》)对爱情改变世界的信念,抑或彼特拉克献给劳拉的《歌集》、斯宾塞的《爱情小诗》、聂鲁达的《二十首情歌与一首绝望的歌》、白朗宁夫人的抒情十四行诗、雪莱的《爱的哲学》,都提供了关于爱的丰沛多姿的形态,不断拓宽着人类理解情感的方式与视界。

多舛的爱情往往与死亡紧紧相连,因为它们有着濒于窒息绝灭和暗黑的相似之处。阿赫玛托娃描写从举行“祈祷、洗礼、婚娶”的教堂来到“坟地”的恋人(《我们俩不会道别》),描写“我和你,如同悲哀和悲哀相遇……/我和你,在人世间不会再团聚。/但愿子夜时分,你能够/穿过星群把问候向我传递”(《梦中》)在灰色砖墙般牢固冰冷的死亡面前痛彻肺腑的体验,它们适用于那些遭到欺骗背叛、生离死别等重创转而探索痛苦极限的心灵。这种极限在自白派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那里则以撕心裂肺的独语、哭泣、嚎叫、自戕体现出来:“我披着一头红发从灰烬中站起/我吞吃男人就像吞吃空气”,她在得知丈夫特德·休斯的外遇后精神崩溃,多次尝试自杀并最终成功:“死,是一门艺术/就像任何事情一样/我要使它格外精彩。”(《扎拉茹斯女士》)遍体鳞伤的语言无需借助任何戏剧化冲突便将主体的感受进行了浓烈的扩展。

浓烈是爱情,清淡或残酷亦然。两个相反的例子让人相信情感千变万化,都能各自固形。一个例子是菲利普·拉金的《给我的妻子》:“所以为了你的脸我就交换了所有的脸,/为了你很少的财产我贱卖了那件塞得满满的/行李,那件带面具的魔术师的礼服。/现在你成为我的厌倦和我的失败。”将“妻子”换成“丈夫”同样有效。再残忍不过,也再现实不过。可谁又能说这不是现实呢?另一个例子是叶芝的《当你老了》:“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和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这首诗之所以广泛流传,是因为它写出了与时间同流而不被削薄甚至更加炽烈的孤零零的爱恋。这是人皆向往的境界:在无法计数的未来岁月里,爱以“不变”而抵抗所有的“变”,爱情战胜了时间。两位诗人都击中了情感的灰茫与柔软地带,开放的心灵应对此予以确认。

诗以最精炼的词句勾勒出广阔的情感状态,使阅读者能够找到自己情感的对应物和象征体,培养出对爱有所感受和把握的心智。在诗歌的渲染下,一个新的世界诞生,它看似单纯,却蕴藏着最简单的丰富、最隐秘的深情、最动人的寂静。

二、经验之诗:领悟世界,强化心智

里尔克提出“诗是经验”[2],艾略特也在《传统与个人才能》里说过“诗是很多经验的集中”。在《天真与经验之歌》中,布莱克总结了人类灵魂的两个阶段,从“摇篮之歌”进入到成熟广阔的经验世界:“如若思想是生命/是呼吸也是力量/思想的贫乏/便是死亡。”(《虻虫》)经验之诗摆脱了情感冲荡的随意性与膨胀性,代之以调动全部身心,包括生活观察、艺术积累、美学趣味进行打磨的精湛手艺,这样的诗无疑获得了与时间平起平坐的力量。这个过程也许包含了苦涩不安、痛苦绝望、折损和丧失,但在弥散性的感受和残缺的体验中,一个强大平静的主体和心智将逐渐生成。于诗人如此,于阅读者亦如此。

博尔赫斯的“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雨》),给予了那些雨中的人们细小而温暖的慰藉;乔治·欧康奈尔在麦子的“六种黄”中发现了一个打通多种感官的奇特世界:“一种用阳光给风涂黄油,/一种锈得像散落的骨头,/还有一种再次暗示抹了蜜的绿,/忆起来了。一排排/负重的丰饶仍旧/练习弯腰,它们的嗓音纤细/干燥如滴答的耳语”(《麦子的六种黄》);埃利蒂斯的“橄榄林与葡萄园远到海边/红色的渔舟在回忆中更远/八月的金蟋蟀之壳正在午睡/蚌贝与海草躺在它身畔”(《天蓝色记忆的时代》)集中了金黄蔚蓝的灿烂,自然界的寻常物象构成了均衡和谐、深远宁静的美感。这样将所观察的现象经由内在过滤,锻造成意味深长的意象,在许多诗人那里都可以见到:布莱克的“老虎”、彭斯的“高原”、华兹华斯的“水仙”和“布谷鸟”、雪莱的“西风”和“云”、济慈的“夜莺”、里尔克的“豹”、希尼的“山楂灯笼”、史蒂文斯的田纳西山上的“坛子”、伊丽沙白·毕肖普的“矶鹞”、杨炼的“诺日朗”、张枣的“鹤”……诗歌赋予了这些事物以别样的生命肌理,使单调的物象成为包容无穷意蕴的“阿莱夫”[3]。

除了自然经验的摄取,关于历史、意识形态、现代性等社会经验的诗歌也同样重要。艾略特的《荒原》《灰星期三》《空心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等以充满痛楚、不安、怀疑等精神裂隙的体验与巧喻将现代人的困境表达得淋漓尽致。奥登的《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记录了拉开二战帷幕的纳粹德国入侵波兰的那一天的情形,特朗斯特罗姆的《致防线后面的朋友》隐含着极权与语言的对抗,辛波斯卡的《一颗小星星下》以“致歉”为“粘合剂”,将“远方的战争”“砍下的树木”“尊严”进行了诗性的缝合,北岛的《结束或开始》、多多的《能够》、芒克的《阳光下的向日葵》是一代人意识到文革时代的逻辑和精神之塔的坍毁对人之存在及命运的彻底改写后发出的悲凉之音,欧阳江河写于1990年9月18日的《傍晚穿过广场》简洁深刻地对一个时代进行了总结……这些诗,将那些过去时、短暂性、破碎感提升为永恒的修辞,为我们提供了重新理解历史和阐释世界的方式。

还有一种重要的经验,关乎主体与主体,关乎他者与自我。歌德的《浮士德》、惠特曼的《船长,我的船长》、巴列霍的《黑色骑手》、柯勒律治的《老水手谣》、阿赫玛托娃的《诗人之死》、博纳富瓦的“杜茀”诗与其说描写了“他者”,莫若说是诗人从中看到了自己与人类普遍性的镜像。那么,诗人们又是如何认识“自我”的呢?它决然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完整存在和清晰边界。索德格朗的《现代处女》相当奇特:“我是鲜红的太阳的一丝笑纹”“我是在男人耳中血液的低语,/我是灵魂的战栗”;谷川俊太郎以悖论和哲理将“我”进行了分裂:“我是被凝视的我/我是令人怀疑的我/我是让人回首的我/我是被迷失的我。”(《关于爱》)勃莱的表达更为幻渺瑰奇:“我是射过平流层留下火药擦痕唯一的一个裂片”“我是子夜使亚麻花绽开的那光!/我是乌拉尔山上碎成三段的天使”,甚至是,“我是那个我从没有见过的人”(《为那些已看到远方的人而写的一首特殊的欢乐合唱曲》)。“自我”这一能指和所指的链条断裂了,能指散发成无数所指,漂浮蔓延。

读到这些“经验”之诗的读者是有幸的,他们能够通过对诗行的触摸和领悟,将诗人的经验进行自我认知的移植与融合,开启新的感知世界的模式,从而促成心智力量的叠加与强化。

三、生命之诗:预演命运,深邃心智

我以为,最深层、也是最苦涩、拥有最惊人力量的诗歌应当是诗人对人类命运的透彻概观与字字锥心的排演。在这样的诗行中,诗人领受了自己的命运,而阅读者,也将于深刻体悟时间与命运的“奥秘”之后,在博大心智的簇拥与载渡下,以超然之姿踏上遍布荆棘的人生道路,在险象环生的命运中安然踱步。

在《俄狄浦斯王》中,歌队最后吟唱道:“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中国诗人张若虚以高度凝炼简洁、澄怀静虑的诗句将“时间”和“生命”的表达推向了极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我们后来者就像一群群逆流回溯的“铜头鲟鱼”,怀揣着未知兴奋而不断回游,不断地遭逢着自以为与众不同而在造物主眼里众生无分别的故事。最终,我们都会与前人在“命运的排演”中汇合,加入他们静水流深的合唱。

我们的生命由“时间”构成,海德格尔将“时间性”称为“此在的这种存在者的存在之意义”。[4]对于这一本身不具任何形态的物质,诗人们早已明白它之于人类的意义。荷尔德林感知到了“时间”那无限的涌出:“还有其他/在时间深处出现的东西/对我们更充满预示,更清晰可闻。”(《如当节日的时候……》)茨维塔耶娃在《时间颂》中直接表达了对于“时间”的复杂心绪和悲情:“时间!我赶不上!”“时间,你欺骗我!”“时间,你测量我!”“时间,你出卖我!”最后,诗人意识到所有人都将经历和她同样的命运:“时间!我从你旁边经过。”在昌耀的《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中,诗人描写“女孩儿的土伯特母亲”与“小女孩”循环的命运。在如此朴素又周而复始的轮回面前,诗人情不自禁喊出了“时间呵!/你主宰一切”的至简至高真理。“时间”,决定了诗歌的节奏、韵律、呼吸,还有抵达深渊的速度。

除了将时间作为存在之本质的书写,诗人们还表达了在时间河流中或安之若素、或惊心动魄、或充满希冀的体验。在里尔克的《秋日》中,随着“南方的好天气”把果实催熟和收获秋季的到来,诗人写下了“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的哲理思考;米沃什的《礼物》写于60岁时,诗里的恬淡无争、单纯寂静都指向着历尽沧桑之后平和从容的心境:“尘世中没有什么我想占有/我知道没有人值得我去妒忌/无论遭受了怎样的不幸,我都已忘记。”这与杨绛喜欢的兰多75岁时写的《生与死》中“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有异曲同工之处。也许只有到了老年,人才能将所有的折磨、苦难、丧失安排妥当,平静地让内心随着时间流向一同归入造物主的安排。狄兰·托马斯的《死亡也并非是所向披靡》、卡瓦菲斯的《在时间改变他们之前》、曼德尔施塔姆的《哀歌》、耶胡达·阿米亥的《死去,就是被撕裂》、蒙塔莱的《小遗嘱》、叶夫图申科的《世上每个人都特别有意思》表达的是活着的欣悦、离别的宁静、等待的从容。读这样的诗,有一定阅历的读者能够找到自己“时间”的命名。年轻的阅读者也许无法完全读懂,但长久沉浸和笼罩在这样的诗歌光华下,他们的心智成长会获得像火箭炮一样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时间”通向死亡的深渊,我们都将一步步走向没有光的所在。一旦意识到了这种必然,诗人们便不乏希冀地、以诗性的建构来减缓坠落的速度,或至少为自己、为他者减轻坠落过程中的恐惧与绝望。“黑暗诗人”特拉克尔的诗充满了阴郁寒冷、幽蓝灰黯的色调,与“死亡”共同构成了凄清孤悬的世界:“树枝间散发出恋人的叹息/那里腐烂着母亲和孩子”(《万灵节》),“蓝色山花悬浮在孤独者的/面庞周围,他那黄金般的脚步/在橄榄树下渐息”(《一只被捕的黑鸟之歌》)。佩索阿将“生活”形容为“火车”,认为每一次告别都是“死亡”:“我们全都是别人生活里的偶然事件,/当离别的时候到来我们全都感到抱歉。”(《我从火车上下来》)翁加雷蒂以“响尾蛇”比喻死亡:“死神响尾神样不停发声,/那里,又是那里……/更清晰,更内向,更珍视,极其可怕:/你的字,被扑灭。”(《应许之地》)海子在自杀前十余天写下了《春天,十个海子》:“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不能自拔”,“十个海子”的分裂和痛苦已然昭示了他的选择与命运。陆忆敏以女性的细腻敏锐感知着“死亡”的形体、颜色和味道。在她笔下,“死亡”如“球形糖果 圆满而幸福”,它“沉默并斑斓/带着呆呆的幻想混迹人群”(《死亡是一种球形糖果》《死亡》),这是独一无二的想象。它寓示着,终将被摄入深渊的人们也许可以在渊底望见美景。

论及时间、生命、死亡和命运等主题,保罗·策兰的每一首诗都称得上是这样的终极表达。父母死于集中营,他自己有幸逃脱,但可怕的死亡阴影一直萦绕在他的生命里,他的诗歌里。诗人早年的《死亡赋格曲》以对纳粹的描写揭橥了集中营的无限恐怖,“黑牛奶”“空中的坟墓”成为重要的死亡意象。还有关于母亲、故乡、宗教的诗,它们都与笼罩着诗人的暗影相通:“我们将死:你何故无眠啊小屋?”(《雪在飘落,妈妈,飘在乌克兰》)“那死者/抽芽并且开花”(《时间的眼睛》)。当一个人像保罗·策兰那样背负着深渊般沉重的阴影时,与死亡的相遇就成了一种常态、一种命定的必然。他一定在诗中反复预演过自己的命运,所以最后当他跃过米拉波桥投入塞纳河时,他只是印证了无数次与死亡亲密接触的那个时刻:“他跃过桥——/石,从那上面/飞入/生命,伤痛为他/沾上羽毛,——那就是/米拉波桥。”还有那些破碎的诗、自造的词:“我们是乌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你不愿成为花朵/在骨瓮墓园”,“深/陷于时光裂隙”,“灰烬的呼唤”,“十字架苦路”,“迟字”,“深雪”,“沙人”等等。读这样的诗,有悟性的阅读者能够剥离出那里面的共情与同感,从而眺望人生,生出对万物、对他者的悲悯和慈爱,最终在领受自己的末日时会更加从容和宁静。

这不是“死亡之诗”,而是“生命之诗”。

对于人类的生存焦虑、心灵的悸动、滑向深渊的颓败和恐惧,唯有诗歌才有能力对它们进行处理,并将之凝结为可以探明与触摸的东西,生产出比现实生活更高级别的抒情与秩序。因此,读诗可以极大限度地减缓时间流逝的速度,减轻人类的焦灼苦楚与惶惑无助,使之获得精神上的“根”性,不再辗转漂浮于尘世。

诗歌在为心智塑形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拣选剔除那些对美、对爱、对生命全无感受的“死魂灵”。也就是说,读诗对阅读者是有要求的:你应当是一个充满灵敏触角的容器,一个能将修辞和文字转化成生命热力的小高炉。因此,读诗时,你必须将心灵放空,使它不受任何成见的束缚,以接纳更多的能量;你必须张开所有的感官和毛孔,捕捉诗中的光华,窥见命运的“密码”,心性便自会宽广起来、辽阔起来。如此,读诗人最终能比别人体验到更多的人世经验和滋味。那是沉甸甸的、密实芬芳的幸福,是让自己无惧于时间流逝而朝向无限丰饶、结实和深邃而升腾的幸福。

所以,读诗吧。

注释:

[1]约瑟夫·布罗茨基:《小于一》,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31页。

[2]里尔克:《马尔特·劳利得·布里格随笔》,《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50-51页。

[3]“阿莱夫”是博尔赫斯小说《阿莱夫》中的重要物象。它像一个圆球,阿莱夫的直径大约为两三公分,但宇宙空间都包罗其中,体积没有按比例缩小。每一件事物(比如说镜子玻璃)都是无穷的事物,因为我从宇宙的任何角度都清楚地看到。阿莱夫是“不可思议的宇宙”,同时又是人类自我心灵和价值的投射。

[4]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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