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人与世界关系的保存
——新媒体时代艺术的“变”与“守”
2015-02-14王鑫
王鑫
艺术是人与世界关系的保存
——新媒体时代艺术的“变”与“守”
王鑫
王 鑫:文学博士,辽宁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美学基础理论、审美文化研究和媒介文化研究。
每个时代都有其显著的特征以及主流话语,这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甚至改变人的生存方式和表达内容。当下最显著的时代特征之一就是传媒方式的变革,以新媒体为代表的传播方式,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的生命感觉、思维方式、审美趣味以及表达方式。虽然与传统未构成断裂,但是新媒体时代作为艺术创作的时代症候,已使艺术创作者和理论研究者感到这是必须面对的现实之一种。传播媒介的变迁提供了新的“认识尺度”和判断标准。艺术既是人的生命经验,也是人的生命经验的表征。人的生命经验发生改变,艺术当然要改变,那么人自身究竟发生了什么改变?同样,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艺术是否还有不变的内容?是否还存在着一个永恒内容?终极的命题是否贯穿于艺术创作的始终,成为艺术的“确定性的寻求”?这是需要思考的问题。
一、艺术因何而变
艺术是对人与世界关系的保存,这里面贯穿着人的理性认知、审美感受、伦理承担,记录人的宗教和信仰。艺术以具象和个体的方式保存了抽象和普遍的内容,并且成为世界显现的方式,具有真理性的内容。“人生在世”,这是一个过程,是人的生成和显现。艺术保存的人与世界的关系,比历史更加真实,比现实更加集中和具体。从海德格尔对于凡·高《农鞋》的阐释可以看出,“农鞋”用艺术的方式保存了农妇与世界的关系,艺术直接显现存在者之存在,即“真理的产生和发生”[1]。那么,在新媒体时代,“人—世”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又是如何表征的?这里着重从新媒介引入的“新尺度”入手,来探讨“人—世”关系的变化。了解了这些,对艺术的新变就有了可以把握的轨迹。
新媒体时代,它改变了人们什么?将这个命题聚焦于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感觉来谈,有利于明确艺术在新媒体时代的作为,因为艺术是人的生命经验以及这种经验的表征,并且使人与世界的关系得以保存,是进入历史现场的载体。比如唐代诗歌保存了唐朝时期人与世界的关系,涉及到这个世界中人的自身生命经验、存在方式、审美情趣和情感等;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是以文学的方式保存了19世纪法国巴黎的人与世界的关系,也成为比历史更加真实的“现场”,成为后世进入这一世界的重要途径。当下的生活世界因为媒介的改变而受到结构性的影响,“人—世”关系发生新变,以稳定、缓慢、确定为基本特征的人世关系在新媒介语境下转成易变、快速和虚拟,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受制于媒体价值观,并依照新的现实来组织生活经验和话语方式。传播学家麦克卢汉认为,新媒介是新环境,这个“新环境”就是“人—世”关系中的“世界”,它的变化以及由此对人的改变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技术引发的时空观的改变。新媒介尤其是移动互联网,使信息处在一个实时传播阶段,“实时更新”的信息获取,突显出对资讯的充分占有以及依赖,人的感觉是“快”。原来的生活世界是慢条斯理的循序渐进,现在如同按了快捷键的速进,快速的变化使很多东西难以通过时间显现价值,消耗大于沉积,易逝胜过保存,正如利奥塔所说,“发展得快,就是忘记的快”,人们在乎的是“永恒的当下”而不是深远的历史。新媒介构建的时间现实的鲜明结果之一是人们更关注明天要发生什么,而不关心昨天留下什么,人们经不起时间的漫长和整体的宏大,微细和碎片更加容易满足感官的诉求。“多点同场”,强调的是空间距离的消失,空间的阻隔被打破,地理界线形同虚设,空间的距离因为媒介的关系被缩微成一个点,人的感觉是“在场”,并且注重自身在场域中的体验、参与以及见证,表明自身处于事件当中。
人的时空观发生的改变直接影响了人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人的外向性将内向性挤向边缘,人们对周遭世界和远方世界更多地参与、体验和介入。新媒介语境下,人们热衷于奇观带来的“震惊”体验,对轻快和新奇的事物感兴趣。特别是移动互联网对人的生活方式、知识的获取以及人对世界的理解,都会与传统媒介下有明显的不同。艺术如何保存人与世界这样的关系新变,用什么样的形式来保存,都是值得思考和探索的问题。
其次,感官的“恣意与任性”。追求形而上的意义和价值,注重心灵的成长和精神的意义是不同社会在漫长的时间里的普遍追求。中国传统文化中,特别重视“心”的意义,心为上,形为下,在庄子看来,“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之后,方可齐物合天,“身体”和“感觉”通常被认为是肤浅的欲望。被遮蔽的身体和感觉一旦被唤醒,“感官”得到加倍的宠溺和骄纵。新媒介制造出了繁复、绚烂和缭乱的感官体验,企图逃避缓慢、单调和重复带来的审美疲劳。新媒介制造的社会景观引发了感官前所未有的狂欢,甚至为了“讨好”感官不断制造新奇。但是,“好奇是所有喜好中最肤浅的感情,它不断地改变对象,它具有很强烈的欲望,但又极容易满足。好奇从本质上说具有主动原则,它迅速遍历它的对象,很快熟悉了那通常在本质上一致的事。如此循环往复,每次出现的效果越来越差”[2]。视觉艺术在新媒体时代更加发达,影像通过追求形式的独特甚至是怪异来激活视觉的新鲜感。但是,人们的感官在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之后,也出现了乏力和麻木,“震惊”的效果越来越差,为此,新媒体还需要不断制造和升级更多的感官体验,引起“陌生化”的效果,吸引人的感官,并使人保持兴奋的状态。
再次,微文化的悄然兴起。印刷媒介使宏大叙事成为可能,移动互联网造就了一个“微时代”,微博、微信、微小说、微电影、微评论等。与宏大、深刻、厚重和整体感对应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态被边缘化,新媒介以“微”的形式侵入人的生活时空,并且带有极大的黏性,吸附着人们的热情和精力,并使之逐渐习惯,人们更容易接受内容的微小和细碎,而无力于宏大和深刻。正如印刷媒介使口头传统成为历史,传统电子媒介已经使印刷媒介构造的社会感到惶恐,新媒介让传统电子媒介压力重重。人们对140字的微博颇为喜欢,整体性、宏大性、深邃性的阅读与140字的微博碎片、微小和直接相比,人们本能上会选择容易和简单。新媒介带来的“宏”与“微”的矛盾也即新媒介制造的新的文化语境与传统媒介主导的社会生活方式和话语表达的矛盾,无从避免。
最后,信息“无限”带来的虚空。“无限”通常是基于“心”的想象与思考而超越具体的限制和有限的束缚,这是人的形而上的意义。在新媒介制造的漫无边际的信息中,人淹没在信息黑洞带来的“无限”所产生的压迫和恐惧,这是移动互联网时代人的生存体验,也是技术媒介更新带来的哲学问题。康德认为,崇高感的产生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力量”的巨大,一个是“数量”的无限,人在两种对象的压力下,首先会感到恐惧和压力,但是人的伟大就在于能够超越这种生命的阻遏和困顿,最终冲破束缚而产生巨大的愉悦。人是在新奇和兴奋中逐渐进入互联网制造的信息中的,会失掉“时空感”,当人试图抽身离开的时候,重新确立在现实中的时空感,会产生一种虚无、空洞和荒诞的感觉,人们对“无限”之轻也感觉到压力。
这些变化与传统社会人的存在感觉和方式是完全不同的。面对这样的“人—世”关系改变,艺术作为人的生命经验和生命经验的表征,理应将上述改变呈现出来,并且加以保存,这也是艺术新变的现实基础。艺术是现实世界的土壤里开出的花朵,尽管艺术与现实之间并不存在着必然对应的关系,比如古希腊时期落后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但是不妨碍古希腊艺术的发达和精湛;中国在魏晋时期,社会动荡不安,但这并不影响人的艺术创造与对美的追求。艺术与现实之间并不必然构成对应关系,是因为其中引入了一个重要的变量——人,人在不同的经验世界中会通过自身的行为与世界达成某种关系,和解或激变,世界的显现与人的实现都在艺术中被凝固和保存下来。艺术发生新变,是因为艺术生长的现实土壤改变了,人的存在也发生变化。人对自身的“思”之匮乏,必然导致“诗”之贫乏,艺术是“世界的建立”,没有内向之“思”,如何言“诗”,如何谈艺术。艺术以“诗”的方式进行着“思”,应该创生出更有生命力的艺术形式,对人当下的生存心态和心理体验给予观照,使世界得以显现。
艺术如何给人内心力量以应对新媒体时代带来的“无限”之轻?这是艺术需要回答的时代命题,如何应对时代主题而创新艺术表现内容则是重要的。以“人”作为观照的中心点,在艺术作品中保存人与当下世界的关系,提供感受、体会、思量和反省的内容,也会成为后世进入、研究和发现我们这个时代的一条路径。艺术比历史更加真实地呈现和还原时代和社会的样貌,艺术比哲学更加敏锐地把握到这种变化,并且将这种变化以某种方式保存下来。当艺术以令人“惊诧”的方式挑战人类既有的审美经验和欣赏习惯,都是进行着某一种善意的提醒和实验:我们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二、艺术为何而守
传媒方式的变革会对艺术载体和表达形式构成深刻的影响,比如小说作为文体之一是与媒介发展有密切关系的,最适宜小说生长的媒介空间是印刷媒介时代,新媒体时代引发的阅读方式变革,使小说处在一个相对衰落的阶段。那么新媒体时代,什么样的艺术形式更适宜互联网传播的方式?传统的艺术形式是不是需要围绕互联网思维和传播的特征做出一些调整、改变和创新?比如微电影的兴起,实际上就是电影艺术在互联网时代的“艺术”的异形,此外,诗歌这种艺术形式似乎更适宜于微媒介的传播,因此有了复兴的可能[3]。新媒体时代,人人都是麦克风,人人都有可能是艺术家,职业艺术家和非职业艺术家的界限也日益模糊,比如,微信公众号“老树画画”的作者是非职业画家,但是在微信上传播广泛,影响甚大。如果对于艺术的评价标准超越了“艺术界”“艺术惯例”,而以审美趣味和赏玩需要来讲,基于自媒体的传播,艺术的基础可能会更加广阔。
人类社会之转迁,历经无数变化。人们能够穿越历史与当世的艺术作品进行对话和交流,说明有一种“内容”或者“感觉”是能够超越时间性的。如果是这样,艺术就应该还有持守的一种“确定性”,无论在过去还是在未来都将被“一以贯之”下去。早在黑格尔时期,就谈到过艺术的终结问题,感性形式已经无法承载和表现理念,最后抽象为纯粹的理念,艺术最终被哲学取代。20世纪60年代的丹托,也提到过艺术的终结。这里“终结”的含义并不是指艺术不存在了,失去了价值,而是指基于哲学家自身的理论体系演绎以及某种艺术自律性评价的失效。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一个被称之为艺术品,一个只是普通的物品,谁来做出区分和评价,当艺术品本身提出这样的问题时,就需要交给哲学来完成了,在丹托看来,这个时候艺术就终结了。此外,丹托还提出了著名的“艺术界”理论,比如安迪·沃霍尔的《布里洛盒子》,谁和什么决定了它是一件艺术品而不是普通的包装盒,为此必须有相应的艺术史和艺术理论对此解释和说明;艺术与日常生活、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界限模糊以至消失,追求艺术自律的现代主义叙事已经不起作用,丹托的“艺术界”理论为新的艺术形式的出现提供了必要的理论环境。艺术创作仍在继续,不能终结,不可终结,艺术以不同的“变形”保持着作为人类创造物之一种,并以某种不变的内容坚持着。
首先,如果真善美还是人们内心中安身立命的信仰,那么艺术就必然要坚持对人类真善美的发现和表达,这被哲学家认为是“确定性”的寻求。作为人类共同的信仰和追求,艺术惟有记录、表达、呈现和创造,才能够超越文化、地域和国家的界限,而被人类所共同拥有和理解。现代艺术家,尤其是后现代的艺术家会以各种令人“惊诧”或者“惊悚”的方式刺痛我们习惯的对于美的感受,这不过是一种对古典审美形态告别的方式;但是美不只是一个形式的概念,也不仅抽象地表现为某种理念,美是人的感觉,是人具体鲜活的感受,哪怕以丑陋甚至荒诞的方式呈现出来,都是审美重要的存在形态。艺术仍要持守着这样简单而又艰难的理想,介入现实的同时与现实保持着清醒的距离。
其次,如果艺术是生命经验的形式,那么艺术就必须能够呈现多样化的人的生命经验。人的生命经验中包括了对世界的认识、理解和表达,是人用丰富的情感和多元的方式与世界建立起的生动的关联。艺术无论是表现人的经验还是再现人的经验,始终要扣住人的生命经验的内容。人的生命经验是将人与人聚合起来的纽带,人具有的审美共通感能够超越民族和种族的局限,达成深情的体恤和真诚的接纳。艺术并不是什么纯粹的东西,从艺术的起源中就可以知道,艺术被工具性、宗教、政治、社会等内容裹挟,或者成为它们的表层文饰。艺术的独立性经由哲学家的论证似乎只与审美相关联,这又窄化了对艺术的理解。工具性、宗教、政治、社会等终究会在历史的演进过程中更换或者死亡,但是惟有人还在,人们感动于一首千年之前的诗歌,被一千年以前的绘画震撼,甚至泪流,是因为即使穿越千年,人还有一样的情感。因此,艺术必须把“人”放在一个至高的位置,惟有“人”的生命经验才可以获得久远的价值。艺术还要继续关注人的生命、人的生存、人的经验,人的理想和追求、人的悲剧和不幸,人的终极意义。艺术是人类的创造物,艺术创造是人对自我和世界发现的过程,艺术品中保存了“人和世界”的关系,无论这种关系是一种古典的关系还是现代的关系还是后现代的关系。
结语
艺术以不同的形式保存着人与世界的关系,使这种关系能够穿越时空构成对当世的意义和价值。因此,艺术要面对“人—世”关系发生的改变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艺术以何种形式能够将这种关系保存下来,不仅在艺术史中显现意义,也对未来显现价值。新媒体时代,艺术的新变和守持都是非常重要的理论命题,这个命题也贯穿着人类艺术史的整个过程,当然这里面会涉及到对于“如何界定艺术”“艺术是什么”这样一些根本性的问题,艺术理论需要跟上或者是超越艺术实践,才能对艺术和人与世界的关系做出更好的解释,这也是艺术理论界的责任。
注释:
[1]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彭富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37页。
[2]伯克:《崇高与美——伯克美学论文选》,上海三联出版社1990年版,第25页。
[3]王鑫:《诗歌:新媒体时代重放的艺术花朵》,《艺术广角》,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