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尤金·奥尼尔《琼斯皇》的狂欢化特征
2015-02-13孟娟
孟 娟
(四川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重庆 400031)
自1920年起,奥尼尔的创作进入了中期阶段。一方面,他的写实主义作品,如《天边外》(1918)、《安娜·克里斯蒂》(1920)、《榆树下的欲望》(1924)、《悲悼》(1931)无论在技巧的成熟还是思想的深刻上,都大大超越了习作阶段,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另一方面,他开始涉足大量戏剧实验,借鉴现代戏剧的各种流派,使得这一时期的作品呈现出多姿多彩的风格,《琼斯皇》正是这样一部典型的探索性戏剧。评论界通常关注的是《琼斯皇》中的表现主义特征,如刘波在《论<琼斯皇>的象征手法》(2000)中就指出象征手法的运用在揭示人物内在灵魂和挖掘人的精神世界的作用,而任如意在《背叛与灭亡——<琼斯皇>中表现主义戏剧手法的研究》(2011)中研究舞台灯光与色彩、服装、音响等在展现人物内心世界中的作用。令人惊讶的是,该剧中丰富的狂欢化特征在评论界中却少有研究。本文立足前辈的研究成果,另辟蹊径,从巴赫金的狂欢化特征入手,探析奥尼尔的《琼斯皇》中狂欢化特征,力图给该剧的主题解读提供一种新的思考。
一、奥尼尔与狂欢化理论
1.奥尼尔与《琼斯皇》
奥尼尔是现代美国戏剧的缔造者,其剧作影响深远,为世界剧坛做出了卓尔不群的贡献。他在美国剧坛的地位是不可撼动、无人匹敌的。正如刘海平所言,在美国剧坛又有谁能替代他(奥尼尔)的地位?50年前没有,即便50年后的今天,也仍然没有。
1920年奥尼尔刚出道不久,他的《琼斯皇》的鼓声很快便传遍全球几乎每个角落。由此可见,《琼斯皇》的问世,无疑让奥尼尔家喻户晓。《琼斯皇》讲述一个名叫布鲁托斯·琼斯的黑人逃犯在西印度洋群岛的一座小岛上,利用在白人统治者那里学来的狡诈手段,欺骗当地土著,自立为琼斯皇,建立独裁政权,最终百姓受尽压榨,揭竿而起,推翻政权的故事。剧中除了第一幕以宫殿为背景外,其余七幕都是以原始森林为背景,奥尼尔没有让主人公和土著居民展开直接正面冲突,转而将笔触深入到琼斯的灵魂深处,揭示“琼斯逃往森林之后的恐惧、紧张、悔恨、内疚等复杂心理”。
2.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
巴赫金(1895-1975)是20世纪不可或缺的思想家、理论家。他解读了狂欢节背后的文化精神内核,即狂欢式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强调的是如《琼斯皇》中加冕脱冕的交替、更新的精神和平等对话的精神。巴赫金的狂欢化指的是狂欢式内容转化为文学的语言表达,而狂欢式则指的狂欢节清点活动的利益、形式等的总和。
深入探析奥尼尔的作品《琼斯皇》,狂欢化色彩的纳入是显而易见的。剧中的皇帝居住的宫殿以及黑暗恐怖的森林在时间上的凝固性以及空间上的非现实性特点构成了独特的梦幻时空体。《琼斯皇》还具有民间广场性的语言、怪诞的人物形象和荒诞的情节,这些特点将这部伟大的表现主义作品推向了深刻的狂欢化戏剧。
二、狂欢化的时空体
文学中已经艺术地把握了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相互间的重要关系,我们将之称为时空体。时空体在文学中有着重大的体裁意义。体裁和体裁类别恰是由时空体决定的,时空体的主导因素是时间。时空体还决定着文学中的人物形象。
1.时间
在《琼斯皇》的剧本设置中,白昼和黑夜的交替不在具有世俗意义的时间前进意义,而只是出于场景需要。全剧八幕,第一场是下午,第八场是黎明,其余六幕全是无穷无尽的夜晚。当情节发展或者人物刻画需要夜晚这个场景时,时间便是夜晚,当情节需要进行到第二天时,时间也就便是白昼。剧情发展时间为两天,但是主要情节都发生在第一个夜晚,这个夜晚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在宫殿这个独特的时空体中,当琼斯得知革命已经闹起来了的消息时,仍然冷静地分析着“人不能把截短了尾巴的飞禽总扣在锅底下”的形式,并且开始长篇大论地和斯密泽斯讲述自己的逃跑计划。此时时间变得无关紧要。同样,在六场森林为背景的逃亡戏中,时间也仿佛是静止的,即时间本身在某种程度上变得奇特了,出现了童话或者夸张的时间,一个时辰拉得很长,一天变成瞬息。
2.空间
《琼斯皇》中的场景设置只有两个,一个白昼中的宫殿,另外一个是黑夜中的森林。在宫殿中中午睡的琼斯是个身高体壮、元气旺盛且周身拥有庄严气派的中年黑人。他身上萦绕的庄严气派不仅是他身上带铜扣制服外套,肩上金色肩章,袖口镶着的金边以及脚上带铜马刺扎带漆皮靴以及腰间嵌着珍珠的长筒手枪所能赋予的,更是他所处的宫殿和他所坐的王位带来的。宫殿在第一幕中起着独特的作用,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遵从的是权位的高低。而他所逃亡的那个森林脱离人类世界的秩序,没有物质世界的繁华,没有对权力的追求,而是个恐惧和内疚疯长的空间。
在这两个独特的宫殿时空体和森林时空体中,空间与时间都是虚拟的、非真实的,人物的命运在这样独特的时空体中也出现了如同梦幻般急剧变换,情节因而显得跌宕起伏。并且,该剧中人物语言也出现了丰富的杂语性特征,人物形象在这样骤然升降的命运中也具有了特别的张力。
三、狂欢化的形象
1.怪诞的人体形象
在《琼斯皇》一剧中,奥尼尔刻画了一系列狂欢化形象。其中不乏怪诞人体形象,这些形象正是巴赫金狂欢理论下的物质肉体形象的具体化,反映了巴赫金的怪诞人体观念,然而这些怪诞的人体又不仅仅局限于肉体下部。一开场对于斯密泽斯的描写就特别让人发笑。“斯密泽斯是个身材高大,溜肩膀。秃脑瓜长在特大喉结的长脖子上,活像个大鸡蛋”。脑瓜长得像鸡蛋,将人们熟悉的事物构成一种陌生新奇的对象,平时熟悉的东西忽而变得陌生了。接着,“他那双红眼眶,淡蓝色的小白眼像白鼬的眼睛那样环顾瞥视”,至此,一位畏首畏尾的猥琐形象跃然纸上。剧中另外一个重要人物兰姆,“是个典型的非洲人那样的土老汉,一张猿脸,体格粗壮。”如此描写,兰姆作为一个强壮大力的老土著形象便也栩栩如生了。刚果巫医的描写不再从身体本身出发,而是将着眼点放在他的全身装饰上,“身前耸拉着那个动物毛茸茸的尾巴,头上插着两根向上翘着的羚羊角,一只手拿着一个骨头做的拨浪鼓,另一只手拄着一根顶端捆着一把白鹦羽毛的魔杖”。无一例外,这些人物描写都向观众传达着一种对于主流审美的“偏离”。然而,正是这种“偏离”的角度反过来审视主流的审美构成了巴赫金狂欢理论的最大特点之一。
2.狂欢化的人物形象
主人公琼斯是一个比较典型的狂欢化人物形象。他生活在那个原始部落世界的边缘,是这个小岛的局外人。然而,他闯入了那个世界,自立为王,建立独裁统治,打乱了那里原有的秩序和生活节奏。琼斯的这种边缘地位赋予了他双重性的身份和视角。他既是奴役者,又是被奴役者;既是殖民者,又是被殖民者。他是被奴役和贩卖的黑人奴隶,又同时以一种白人殖民者、征服者和掠夺者的姿态走进土著人居住的小岛。当他揭露惨淡的社会现实的时候,他是平静自然的,好像他的言论就是当时社会的无上真理。他说“小偷小摸早晚得让你锒铛入狱,大偷大抢他们就封你当皇上”。这种笑是巴赫金式的笑,既笑自己也笑别人。琼斯还坚信自己“装出这种威风凛凛的样儿,只是为了让这儿丛林里俯首听命的黑鬼感到骄傲。他们拿钱出来也要看看活人马戏呀”。这正好契合了狂欢节里面的小丑角色。
四、狂欢化的情节
1.加冕与脱冕
琼斯自觉自己是这个岛上最为理性,最有头脑,“脑筋转得快”的人。他甚至有一套自己的独特的处世原则“一个人形象高大不就是靠吹牛吹出来的吗?只要他能让人们相信就行啦。当然,只要我有把握我就吹牛,可我又不乱吹”。正是在这个原则的指导下,他躲兰姆雇佣的杀手谋杀之后便昭告天下“由于他太过于强大,铅子弹无法杀死他,只有银子弹才能打死他”。他不断地通过言论为自己实现了加冕过程。
他对自己的加冕同时也为后文自己的逃亡和土著花钱做银子弹埋下了伏笔。在逃亡过程中,他“揪下外衣,扔在一旁,裸着整个上半身,解开马刺,厌恶地把他们扔得老远。”焦虑和恐惧促使他丢弃那些曾近代表皇室至高无上,而今却如瘟神魔鬼般束缚自己的衣物。最后“他的身躯轮廓依稀显露出来,裤子已经破的不成样子,真比一块腰布强不了多少”,至此,琼斯完成了从皇帝到流亡者的切换,也完成了从加冕到脱冕的转变。在半天之内,从一个体面气派的琼斯皇变成一个落魄的逃亡徒。他感到身上的黄袍像给疯子穿的拘束衣,他开始厌恶黄袍,甚至是惧怕黄袍。如此两难的心理状态微妙地反映了琼斯的身份地位,乃至心理状态的脱冕。
琼斯的逃亡过程就是黄袍的破碎过程。随着身体的渐渐裸露,一个毫无伪装的在欲望的驱使下屡屡犯罪的他,一个害怕这厚重幽暗、阴森恐怖的丛林的他,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被脱冕的不仅仅是外在的身份地位,更是内心洋洋得意的状态。真正将琼斯逼入绝境的不是那些起义造反的土著人,而是那些尘封已久却又被翻新的隐于内心深处的焦虑和恐惧。
2.梦幻与回忆
《琼斯皇》的狂欢化特征又显示于其中梦幻、回忆与现实的交织描写。这样的描写生动展现了琼斯的求生欲望与纠缠他心灵的死亡厄运的冲突。他在悲怆而恐怖的漩涡里上下沉浮,直至最后被恐惧和焦虑所吞噬。奥尼尔借琼斯逃入黑森林为契机,以琼斯的回忆为载体,再现掷骰打赌、狱卒鞭笞、奴隶拍卖等场景,把主人公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部分一一袒露出来。
奥尼尔通过一幕幕回忆与一组组梦魇回忆来表现琼斯内心复杂的变化过程,揭示他的罪恶意识和恐惧心理,让这个逃亡过程充满了极强的艺术感染力。琼斯眼前冒出的黑色“小恐惧们”标志他精神危机的开始,这些无形的小恐惧们几乎无处不在,是他内心的欲望和恐惧的具体化,成为了其他梦魇和幻想的基础。随后出现的“合拢的森林”,支配人类命运的“刚果巫医”,将琼斯内心忏悔赎罪的心理外化,直接加深了琼斯的心理危机。最后刚果巫医用“魔杖”命令他走向“祭台”是琼斯认为的命运对其的裁决绝望感的外化。鳄鱼的出现击溃了琼斯最后一道心理防线。鳄鱼是他自身罪恶的投射,他朝象征着鳄鱼神开枪,就是射杀了他自己。
《琼斯皇》实现了对权利秩序的戏谑和颠覆,体现了狂欢化的精髓,形成了独特的狂欢化风格,渗透出一种深刻的狂欢化世界感受。正如孙宜学所言,他在美国社会表面繁荣下看到了掩盖着的人的悲剧,即一种人们精神上的不安与堕落造成的普遍的精神危机,因而要用自己的悲剧创作致力于探索美国现代社会病态的根源,并力图发现人摆脱精神痛苦,重获自身存在价值的途径。
琼斯对于权力和物质的追求过程以及死亡结局恰好印证了奥尼尔困窘于现代人精神信仰丧失后的迷茫和恐惧,但是,琼斯在当地土著人眼里死于“银弹”,倒是足够风光无限的,至少琼斯在他们眼里仍然具有无穷的神力。最后的死亡也不完全是悲剧的,毕竟死亡是对毫无希望的希望的那种悲剧的一种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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