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祝福》中的四笔账
2015-02-13周乘波
谈《祝福》中的四笔账
《祝福》是鲁迅小说中的精品,从认识价值上来说,它是一部鲜活的历史,具体记载了我国二十世纪初期农村生活的真实图景;它又是一本详实的账簿,比较详实地记录了小说中呈现的难以忘怀、令人深醒的若干数据。具体来说,重点有四笔账。
一、时间账
事情的发生与发展要在一定的时间内进行,人物活动也需要时间来保证。本文涉及的时间账可从如下四个方面来认知:
一是“我”回故乡的时间账。“我”是在当地“送灶”那天回到故乡的。按照当时习俗,送灶的时间南北有别,北方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日举行,南方是二十四日送灶。“我”的故乡鲁镇属于浙江绍兴管辖,当归为南方,即“我”是腊月二十四日这天夜里回到故乡的。第二天“我”去看朋友,即腊月二十五日;第三天也照样看朋友,即腊月二十六日,可这天“我”则准备第二天即腊月二十七日回城里去了,以文中先后四次表示“明天决计要走了”为证。“我”回故乡的第二天即腊月二十五日遇到祥林嫂,也就在这天夜里祥林嫂去世了。腊月二十六日下午开始下雪。四叔家举行祝福大典是腊月二十七日五更时,当时“我”仍在鲁镇,可并没有参与四叔家的“祝福”活动。根据这些叙述,“我”在故乡的时间连头带尾总共是四天三晚。根据查考,这年农历十二月是大月,三十才是除夕,离过大年还有三天时间。这笔时间账告诉我们:这次“我”回故乡来去匆匆,原因很多:看四叔,说话“总不投机”;看朋友,他们“单是老了些”;见祥林嫂,身上像“遭了芒刺一般”,只好逃避。这些都是“我”及早离开故乡的原因,从而揭示了“我”与故乡中的人和事不甚融洽的原因和情形。
二是祥林嫂第一次来鲁镇打工的时间账。祥林嫂是在一个“冬初”来鲁镇的,被婆婆绑走的时间并没有具体交代,但是通过主人公的做工钱数即可推算出来。她每月工钱是五百文,婆婆绑走她那天将工钱全部结清是一千七百五十文,可以算出做工三个半月,可见祥林嫂是“冬初”来的,春天走的,十分短暂。这笔时间账告诉我们:祥林嫂死了丈夫,远离婆家,可她仍然没有人身自由,封建族权牢牢地掌控着她,严厉的婆婆紧紧地监管着她,将她作为商品卖出,她很快就结束了为期三个半月的打工生活,被卖到大山深处贺家墺。这就是中国旧社会广大农村劳动妇女悲惨命运的真实写照。
三是祥林嫂在贺家墺生活的时间账。祥林嫂被绑到卫家山婆婆家“不几天”之后,就被“装在花轿里”抬到贺家墺。以祥林嫂到鲁镇打工时间的“冬初”为起点,这就到了第二年春天,该年年底她就生了一个孩子,名叫阿毛;再过一个新年,到第三年的春天,阿毛就两岁了。可是好景不长,先是贺老六暴病身亡,“春天快完”时阿毛又遭遇狼口。祥林嫂在贺家墺总共三年左右时间。这笔时间账告诉我们:祥林嫂是个不幸的人,短短的几年时间,先后失去了多位亲人,病魔夺走了她的两任丈夫祥林和贺老六,恶狼毁掉了她的唯一希望阿毛,人间所有的苦水都泼向了这位可怜的苦命人。
四是祥林嫂第二次到鲁镇打工的时间账。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卫老婆子又引着祥林嫂第二次来到鲁镇。时间是“秋季”,即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也即从她第一次到鲁镇打工算起的第四年。这时,她的婆婆不会再来绑架了,贺老六的大伯也只是收屋而已,这两个族权的威势都已经使用过一次,于是她“再没有什么牵挂”了。这段时间具体有多长,还可通过她打工的钱数来推算,她要捐门槛,价目是“十二千”,按照每月工钱五百文计算,即两整年;此后还有“不半年”的记叙,即在四叔家打工时间约两年半左右;再联系前面“我”腊月二十五日见她时觉得是个“四十上下的人”,说明她被鲁四老爷家辞退后一直在鲁镇要饭,从她第二次到鲁镇到最后死在这里,大约六、七年,此时她大概三十七八岁。这笔时间账告诉我们:这世间没有温暖,没有光明,没有怜悯,没有穷人的活路,精神极度麻木痛苦、对未来充满恐惧、被人们无情嘲讽的祥林嫂,只能走向人生的终点。
这些时间账说明,“我”见证了祥林嫂的悲剧结果,祥林嫂的时间勾勒了她极为悲苦的一生。时间是历史,是证据,是警钟,是印记。旧社会广大农村劳动妇女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无论她们怎样勤劳,怎样节俭,最终都以最悲惨的结局辞世,她们受尽磨难,惨遭迫害,值得我们永远同情和怀念。
二、金钱账
人的生存和生活都要与金钱发生一定的关系,在货币社会里,金钱是穷富的标志,活动在《祝福》中的人物,自然会烙上金钱的印迹,文中的金钱账主要有如下三笔:
一是祥林嫂第一次打工的金钱账。祥林嫂既然是来打工的,当然要写到工钱,涉及钱数。据文中34段和42段交代,她“每月工钱五百文”,她的婆婆来到鲁家,结清了她所有的工钱,总共是“一千七百五十文”。这个数字告诉我们:祥林嫂第一次来鲁家做工时间极短。她所获得的劳动报酬“一文也还没有用”,非常节俭,这是我国广大劳动妇女特别是农村妇女的共同美德。可是她的婆婆则极为蛮横,一文钱也不给她,以此揭露封建族权对祥林嫂的欺压和剥削。同时说明祥林嫂打工的报酬十分微薄。作者在《孔乙己》中写道,1919年酒的价格是每碗“十文”,此文写于1924年,时隔五年,酒的价格肯定又上涨了。照此推算,祥林嫂月工钱500文只能买到很少的几碗散装酒,而她的劳动可以“抵得过一个男子”,而且“整天的做”。据史料记载,在那个时代,一两银子差不多1000-1500文,一个大洋相当于1.5两银子。也就是说“我”想去吃的鱼翅一元一大盘,一元就是一个大洋,相当于1500-2000文钱,以此推之,祥林嫂到鲁四老爷家的月工钱不过0.5两银子,一顿鱼翅差不多是祥林嫂三个月的工资,对于这样一个勤劳能干的劳动力,月资500文显然是太少了。这笔金钱账告诉我们:鲁四老爷对穷人的剥削十分深重,而他的外表则又是一副伪善的嘴脸,这就揭露了他欺压和剥削穷人的反动本质。
二是祥林嫂被卖的金钱账。婆婆将祥林嫂卖给贺老六,获得的彩礼是“八十千”,即80000文,不到7两银子,为第二个儿子即文中提到的“小叔子”娶媳妇花了“五十”千,即50000文,不到四两银子,除了办喜事还剩“十多千”,即10000多文。这笔金钱账告诉我们:旧社会人口买卖多么频繁,广大劳动妇女又是那样的不值钱,命运的卑贱低下可见一斑。婆婆可以将祥林嫂作为商品出卖,体现在族权方面的买卖婚姻又将祥林嫂送进了深山,送进了深渊,她的命运何其悲苦,族权的淫威何其巨大;而祥林嫂只能被族权任意摆布,她虽拼命反抗,可在强大的族权面前是那么的弱小而无能为力。这是封建社会广大底层劳动妇女悲苦命运的缩影。
三是祥林嫂捐门槛的金钱账。祥林嫂“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十二元鹰洋”(墨西哥银元)。她要用“大钱十二千”即12000文捐一个“门槛”,以门槛做自己的“替身”,让千人踩万人踏,以此来赎自己“克夫”和“嫁二夫”的罪名。两年时间的打工钱全部用在了捐门槛上,用在了虚无缥缈的来世里。这笔金钱账告诉我们:1000文只换得一元鹰洋,揭露了外国对中国的经济侵略;祥林嫂第二次来鲁镇做工的时间是24个月;她用辛苦和汗水换来的所有工钱都用来捐门槛了,表明她对未来命运的忧虑和重视。由此可以看出,浓厚的封建迷信思想主宰着她,强大的神权也是杀死她的凶手,从而突出了封建社会对她的毒害之深重。
这三笔金钱账都与祥林嫂有直接关系,两个时段的打工钱,前者全给婆婆剥削去了,后者全给庙里骗取去了,自己再嫁的财礼又成了婆婆娶媳养家的的本钱。她从不用钱,从不在金钱上计较,甚至没有“钱”的概念,她只知道劳动,只想得到一点人的尊严、人的温暖、人的自由。这就深刻地展现了祥林嫂在那个黑暗社会里默默劳动、默默忍受、默默告别人世的悲惨命运。
三、年龄账
年龄是人物特点定位标志之一,《祝福》先后写到五个人的年龄,它们构成的年龄账是:祥林嫂,四十上下(“我”这次回故乡时)、二十六七(她第一次来鲁镇时),其间相隔十三四年;祥林嫂的丈夫祥林,比祥林嫂小十岁,即十六七岁;婆婆,三十多岁;小叔子,即祥林嫂第一个丈夫的弟弟,也即婆婆的第二个儿子,十多岁;阿毛,新年就两岁了。这些年龄都与祥林嫂有关,至于鲁四老爷、四婶、卫老婆子等人的年龄,文中均无交代。这笔年龄账告诉我们:
一是旧社会早婚现象严重。祥林嫂的婆婆才“三十多岁”,可她的大儿子就已经“十六七岁了”,说明她的婆婆十几岁就开始结婚生子;而婆婆的大儿子“十六七岁”,就继承了早婚的传统,又与祥林嫂结婚了;婆婆的第二个儿子也在祥林嫂被卖给贺老六之后结婚了,也不过十六七岁,如果来年第二个儿子有了自己的孩子,婆婆不到四十岁就可以当奶奶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早婚现象呢?究其原因,自然有它的空气和土壤:从经济关系看,封建社会的农村实行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这种封建的生产方式和自然经济中的家庭,既是消费单位,又是生产单位,迫切需要不断补充劳动力;从政治制度看,实行早婚是巩固、发展封建家族的需要;从统治思想看,儒家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影响甚重,成为人们主要的婚姻观和生育观;还有封建社会的残酷剥削、压迫,以及医疗卫生条件差,人口死亡率高,实行早婚可以提高人口生产率。可见,“早生贵子”“多子多福”的封建意识,在人们灵魂深处已经根深蒂固了几千年,本文对祥林嫂一家的年龄交代,正形象具体地说明了这一点,这既是作者对当时社会弊病的客观暴露,也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性和可信度。
二是揭露穷苦人生活命运的悲惨。阿毛不到两岁,就遭遇恶狼之口,他还没有享受到人间许多没有经历过的生活,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失去生命;祥林嫂四十上下,就惨死在祝福声中;祥林十六七岁,结婚时间不长,就离开了人世;贺老六“年纪轻轻”,儿子出世不久,就因伤寒不幸身亡。除阿毛遭到意外年龄不计外,其他三个人活在世上的平均寿命仅仅三十出头,多么可怜、可叹、可悲啊!作者这样写,正是为了揭露旧社会穷人生活的艰难、寿命的短暂和命运的悲惨。
四、人命账
《祝福》中涉及个体专指的人物并不多,不外乎祥林嫂、“我”、祥林、鲁四老爷、四婶、柳妈、卫老婆子、贺老六、阿毛、阿牛、小叔子、庙祝等十多个人,其中失去了生命的人有四个,按离世先后分别是祥林、贺老六、阿毛、祥林嫂,按存活年龄从小到大排列是阿毛、祥林、贺老六、祥林嫂。
先看阿毛。阿毛还不到两岁就惨遭恶狼之口,他的死是最悲惨的。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人世间很多美好的生活他都没有经历过,什么上学玩乐、结婚生子、贫穷富贵,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尽管父亲贺老六不在了,他还有母亲呵护着、疼爱着。他在一天天长大,一步步走向少年。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突然之间他就没了,他连一声呼喊求救的权利都没有,甚至连尸首也找不到。表面看这是恶狼在作祟,是老天不容,实际上这是黑暗的封建社会这只恶狼戕害的结果。
再看祥林。祥林十六七岁就离开了人世,他的死是最容易的。十六七岁,人生刚刚步入少年时代不久,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可被生活所迫,不得不上山打柴了。他没有读书的权利,没有享受过人间的许多快乐,我们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是怎么死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人世。家穷命短,他的死是最简单的,说明了封建社会穷人的生命不如草芥,顷刻间灰飞烟灭。
三看贺老六。贺老六“年纪轻轻”,他的死是最突然的。他花钱娶了勤劳的妻子,他凭力气养家糊口,他有家有室有房子,他尝到了结婚生子的幸福,他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可是老天爷偏把伤寒病降临给他,偏让他的性命断送在一碗冷饭上。他的死多么令人意外,这是旧社会广大底层劳动者无知无学、缺医少药的结果。
四看祥林嫂。祥林嫂四十上下就穷困而死,她的死是缓慢而无声的。她没有病,没有家,没有亲人,有的是力气,又勤劳节俭,本可以有一个安定和睦的家庭,可是婆婆容不下她,贺家不收留她,鲁家总讨厌她,周围的人们也远离她甚至鄙夷她。她不得不在人们的“祝福”声中悄无声息地死在雪地里,“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她是被封建社会捆绑妇女的“四大绳索”勒死的。
这四条人命中,前三条是为第四条人命祥林嫂作铺垫的,因而对前三个人的死写得十分简略,而对祥林嫂的死则写得非常详细。祥林嫂虽然是一个与生活顽强抗争的人,在几个亲人离世之后仍然坚强地活着,可在那样暗无天日的社会里,怎能有她的活路?前三个人的死都是在对祥林嫂的生命进行步步威逼,都在为祥林嫂的死推波助澜。待祥林嫂身上所有的灵肉都耗干了、消尽了,只剩下一个木偶、一堆枯骨的时候,才慢慢地、不声不响地死去,这就更加激起了我们对主人公的深切同情和对旧社会的刻骨仇恨。
以上四笔账几乎构成了小说的全部内容,它们分别从不同方面给我们以形象的暴露和深刻的警示,告诉我们应该怎样认识历史,不忘过去苦难,从而更加热爱我们现在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