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长篇小说的文体、现状与缺失
2015-02-13引子
引 子
今天我要给大家的讲的内容,我想了一个题目,叫《当代长篇小说的文体、现状与缺失》,想讲一讲长篇小说,这也是我们当前文艺生活和阅读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虽然现在是一个新媒体时代,我们大量的时间消耗在媒体,特别是网络当中,但是长篇小说仍然是我们阅读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个现象。我参加了最近一届(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奖,感触很多,获此次茅奖的五部作品分别是张炜的《你在高原》(10卷),刘醒龙的《天行者》,莫言的《蛙》,毕飞宇的《推拿》,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这个大家都很清楚。那么,这次的茅奖有什么特点?我想从这里说起,再谈有关于长篇小说的问题。
虽然我们现在的文学比较边缘化,虽然这次茅奖与前几次茅奖一样,质疑之声很多,但是我觉得这次茅奖有一个好处,它使文学变成了一个积极的社会事件。茅奖一公布就引起了几乎全社会的热议,我觉得这是非常难得的,因为我们的文学已经边缘化了。我觉得这次的评奖也很有意思,60多人的评选团,全是一些最大的评委,每一个省出一个人,然后中国作协聘35个专家,共62人,而且都是实名制,这在中国也是很不容易的呀!因为中国是一个人情社会,把评委的名字就“晒”出来了!实名制,每一轮投票都像过山车一样,又像选“超女”一样,每一轮的情况都和前一轮不一样,非常有趣,也有戏剧性。
这次茅奖“纠结”了很多问题。比如说《你在高原》,很多评委此前读过没有读过,读了多少等。采访我的人也比较多,后来我觉得都不耐烦了,后来我就说,阅读有精读、细读,还有浏览多种情况,不一定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我说这套书450万字,十大卷,掌握起来很难,但是并非不可以掌握,我这个说法成了网络上批判的靶子了。还有一个就是实名制,我刚才已经说了,中国的文坛并不大,著名作家也不是很多,参评的作家也是很有限的。你投情不投情,也是很容易看出的。倒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几轮选下来之后作家协会的主席、副主席特别多,所以有人说这等于你们包干了,包产了。其实这个问题大家还不了解,在中国如果你写得不好的话,就根本不可能担任各个省作协的主席副主席。还有几个事儿我一时忘了。这次茅奖的奖金也非常高,刚才我们坐在车上也说了,这次得奖者奖金是50万!最早的茅盾文学奖的奖金是5千块,那时大家就觉得多得不得了了。之后茅奖奖金变成1万,以后又涨成2万,上一次不知是怎么一下狠了心涨到5万,怎么没想到这次是50万。因为有李嘉诚的赞助!而且刘震云领奖的时候说得很有意思,他说,李嘉诚为全世界有钱人树立了一个榜样!希望像李嘉诚一样的有钱人尽量多捐一点。所以,这次茅奖的一个特点就是它已经变成了一个社会事件,使得社会公众对文学给予了更多的关注,还有一个情况就是长篇小说也不可辩驳地成就了、保持了它“第一文体”的地位!那么,今天的长篇小说在总体上处于怎样的状况,与中外长篇传统相比,有无可对比之处,有无缺失,问题在哪儿?我想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说一说。
一、回到文体,回到传统
我们的长篇小说这一文体,它的某些缺失和不尽人意的地方需要研究。比如长篇小说质量和数量的不平衡已经是太突出了,每年我们要生产两千多部,有人说三千多部长篇小说,不算网络上的连载小说,但是真正能够被记住,进入我们热议的圈子的,也就二三十部吧,至于让我们拿过来反复读的我觉得就更少。我们需要回过头来冷静地研究研究长篇小说的文体,回到长篇小说的文体意识上来。所以,今天晚上我想先讲讲回到长篇小说的传统上来的问题,怎么回,就要寻找长篇小说的经典背景,以此回答我们的长篇小说的现状到底有哪些缺失,有哪些需要我们去克服。
因为字数、篇幅的原因遮蔽了事实上的我们对长篇小说本质上的认识,长篇小说真正的本质应该表达什么?也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大家知道,长篇小说是一种规模宏大,篇幅巨大,结构情节复杂,人物众多,并能够提供比较大的信息量,甚至能表达一个时代的情绪和众多人物曲折命运的一种文体。当然在20世纪之后情况变得更复杂,也有情节比较单纯的,人物少的长篇,这是另一个问题。我们在讨论一般意义上的长篇小说的时候,很可能因为字数篇幅的原因遮蔽了对长篇小说本质上的认识,长篇小说真正的本质应该表达什么?篇幅肯定是重要的,但是比它更重要的就是概括生活、把握世界,比如我们讲短篇小说是一个点,中篇小说是一条线,长篇小说是一个很广阔的面,这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就是短篇小说是写一个场景,中篇小说是写一个完整的故事,而长篇小说是写一群人曲折的命运,种种说法都有。咱们国内对长篇小说的说法就是13万字以上的就是长篇,13万字以下,3万字以上的就叫中篇,3万字以下的就叫短篇。至于现在则有更多文体,比如小小说啊,微型小说,千字文,甚至还有手机小说,几百个字都算一篇小说。这是一般的字数的限制,但是我觉得并不在于字数,我们现在的有些小说,字数拉得很长,被认为是注水的长篇小说。本来可以写成一个中篇小说,非要拉得很长,所以不能光看字数。我记得老舍先生讲过,字数并没有太高的价值,顶多在算稿费的时候多拿点钱,“世界上有不少和《红楼梦》一般长,或更长的作品,可是有几部的价值和《红楼梦》的相等呢?很少!显然,字数多只在计算稿费的时候占些便宜,而并不一定真有什么艺术价值。杜甫和李白的短诗,字数很少,却传诵至今,公认为民族的珍宝。……万顷荒沙不如良田五亩”(老舍《青年作家应有的修养》)。
我觉得,无论长篇、短篇、中篇,都是艺术质量问题,我们写长篇小说的很多人缺乏真正良好的文字训练,也就是缺乏一种写短篇的基础。我个人认为,要写好长篇小说要有写好短篇的训练。比如写得好的莫言,毕飞宇等,都有很好的短篇小说的训练。这一次评茅奖,我都没想到,因为我以前一直认为刘庆邦是一个写短篇小说而且写得很好的一个作家,可是他的长篇《遍地月光》,放到评委们的面前,受到很大的欢迎,一下子就飙升到前十名,为什么呢?就是他的叙事功力很深,好看!语言艺术它有时候是很严苛的,一个长篇小说,自己的弱项还可以遮蔽过去,但是你放到短篇小说里就无法藏拙了。
我们现在谈谈现当代小说,现当代文学,留下深刻印象的几乎都是短篇小说,包括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狂人日记》、《孔乙己》,其他如沈从文的,张天翼的,张爱玲的作品都是。所以,关于短篇小说,正如茅盾所说,一定要“经济”,他提“经济”二字,而且举例子说,什么叫文学语言的经济呢,比如说《木兰辞》,木兰从军,前后用十个字可以写完,“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可是归到家里以后,写到她的“女儿姿态”,这个地方写了一百个字,诸如“对镜贴花黄,当户理红妆”,“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等,还比如《孔雀东南飞》里写到,“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等,都写得“很经济”。我们现在的写作者懂得文学“语言经济”的不是很多,虽然他们的大部头的小说一部接一部,但语言的东西是很缺乏的。鲁迅的短篇小说和汪曾祺的短篇,看完都会让人惊叹,前几天我还又看了汪曾祺的《受戒》,其中的明海和小英子从凡间逃到了一个桃花源世界,他们在水里的那个场景,写得非常有美感,语言的色彩感令人惊奇;再比如铁凝,她的《哦,香雪》也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作品,她倒不是写回归自然,她是写山里的姑娘向往大山外面的世界——现代文明,她写一分钟,一分钟把这鸡蛋换成一个铅笔盒。我觉得这个作品把握得很好。但是这种很讲究的很经济的东西在我们当下很少了。我觉得现在我们的一些作者,以为自己写一点官场的东西,比如官场上的秘闻,热热闹闹的场面,写一点社会新闻,以为自己就是大作家了,其实,与文学的标准或与真正的文学性还离得很远。所以在这样一种形势下,研究长篇小说的文体是很有必要的。
二、不要害怕古典传统
我经常也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现在长篇小说这么多,但是为什么没有精品,能和世界对话的大叙事的作品缺乏。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品,比如保尔·海泽《特雷庇姑娘》,君特·格拉斯《铁皮鼓》,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等,他们都有一种能与世界对话的东西,这可以算是一种西方传统了。我一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我一直认为,我们也不能因此而担心甚至害怕自己的传统。回过头来看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为什么《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等经典能够长盛不衰,而现在我们的长篇小说,多则一两年,少则一两月,很快就过去了。你要论技术,现在的作家的技术要比古代作家的技术高明得多,叙事的方法的多样性都比后者好,可是现在的小说就是不能和古代比,这个问题大家想过吗?这个问题好像提得有点傻,其实也不傻,有些真理的东西其实也很简单,为什么我们的古典小说有那么大的魅力,比如最近又在放《水浒传》,大家还是愿意看,或者是一边骂一边看,大家觉得再拍的经典和自己心目中的不一样,比如“潘金莲色诱武二郎”,但这并不影响原著的长盛不衰。
但是,中国小说的传统,西方人不大承认,西方文学评论家眼中的小说主要是个人的、虚构的表达,而我们的文学传统与历史结合,文史不分家,讲史传统和说话传统、口头文学结合起来。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有前文本,同时它们开始了一个传统,比如《三国演义》开了一个历史演义的传统,《水浒传》开启了英雄传奇,一百零八将,一直有一个逼上梁山的“线”,许多农民运动都和它联系到一起,世界文学也没有这种情况,像《西游记》,关于取经,是一个巨大的悬念,有点像西方文学的取宝石,九九八十一难,包括大闹天宫都有非常阔大的想象力,这个想象力在世界上都是罕见的,这是我们的传统,我们的小说到了《金瓶梅》才摆脱了讲史的传统,它让小说回到日常化和生活化,它有非常高级的白描。所以毛泽东说《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祖宗,这个话是对的,从文学的传统来说,后者师承了前者。当然《红楼梦》是非常伟大的,它远远超过了《金瓶梅》,是中国古典文学的最高峰,我们看完《红楼梦》都不能够不震惊,包括它的结构,比如它的儒释道的结合,《好了歌》所含的思想非常深邃,包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最大的虚和最大的实的结合。它其实是一部热的作品,是对生命、青春、爱情至高至上的肯定,它的大框架是虚幻的,但它又是肯定人生,而不是否定人生的,所以,鲁迅说,自从《红楼梦》出现后,传统的文学思想被打翻了。
《金瓶梅》也是了不起的作品,是杰出的作品,但不是伟大的作品,为什么呢,因为它是冷的,《金》对人的淫邪的东西,人的本能的东西,阴冷的东西写得太多了,缺乏内在的热烈的人情和温情,概括度也不够。比如《红楼梦》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它也有政治小说的一面,过去我们在“文革”的时候,研究《红楼梦》偏向于它的政治,说它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那已经是很偏了,但是,不能不承认它是一部很深刻的政治小说,也有很深刻的哲学思想,王国维说,《红楼梦》是一部人学著作,伟大文学作品都是人学著作,其中含有文化内涵,社会历史。对一个作品,我们一是要看它的社会历史、文化内涵,一是要看它的文本创新程度,这是我们衡量一个文学作品的基本规则。《红楼梦》和《金瓶梅》有根本的区别,它非常深刻。但是现在有一部分经学家,他们认为《红楼梦》是《金瓶梅》的高仿,认为《红楼梦》是抄袭《金瓶梅》的,我看过有篇文章说,《金瓶梅》里李瓶儿临死时有临终嘱托,秦可卿死时也有临终嘱托,潘金莲撕扇子,晴雯也撕扇子,大致类似的例子,就认为是“高仿”,我觉得这是站不住脚的,不能拿出一些具体的生活细节,比如这边有个蒋太医,那边有个张太医,你也不能不让人家太医出现吧!《红楼梦》是对前人的承继和超越。我们也不能把古代的小说看成仅仅是情节写得好,没有思想,其实有很好很深刻的思想,包括《三国演义》讲的帝王史、内圣外王、正统,《三国演义》是讲正统的;《水浒传》中所有的人看着就是两个字“忠义”,是一种民间观念,它也是一种思想,是一种道德观念,包括《西游记》里的佛的思想,因果报应的思想,中国思想是通过民间生活方式来实现的,所以我们古典小说的传统在今天还是可以创造性地表达和继承的。
我们不能把它抛弃了,五四之后,我们的新文学一直把这种传统当成封建的东西抛弃了。虽然我们今天还是看啊,读啊,但解读文本的观念、方法其实都是从西方引进来的长篇小说传统。我觉得我们现在即使有继承传统的写法,也是皮毛的继承,比如章回小说,莫言的《生死疲劳》等,费了那么大劲,搞个对仗,我觉得没有必要。尽管那也确实很费事!而古典小说其很重要的地方体现在这三方面,一是突出人物,二是有明显的细节,人物有戏可看,有强烈的现实性,三是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这是长篇小说征服人的地方。我们现在的长篇小说在这三方面有缺失,故事讲完就完了,光剩一个故事的空壳了,没有让人回忆的饱满的细节,这就是我们长篇小说存在的问题。古典小说比如《水浒传》,写杨志多少细节,写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多少细节,包括林冲的软弱与高强的武艺,在妻子受人凌辱后的心理及其细节,这些都需要我们揣摩。我们今天不是要把这些东西拿来,而是要把精髓的东西化进去,我们今天怎样转化认识这个传统,这是一个课题。我总觉得我们的写作很匆忙,没有底蕴,没有经典背景,拿起来就写,而且小有成就的写作者就觉得写作其实很简单,我不用通过短篇小说训练,我就是长篇小说作家。老舍先生的《二马》、《猫城记》,因为老舍先生有留英经历,比如受狄更斯的影响,还有一些比如李劼人的《大波》、《死水微澜》,他们对长篇小说的发展很有建树,还有像钱钟书的《围城》、路翎的《财主的儿女们》,这些形成我们初步的长篇小说传统。我就觉得我们在今天能不能创造性的转化,认识我们的古典小说,我觉得这是一个课题。我总体感觉当前的写作很匆忙,没有底蕴,没有经典背景。有些人已经出了五六部官场长篇小说了,我觉得他还没形成特征,没有训练,我一直有这个看法。我们现在看长篇觉得很轻逸,掌握不够。
三、创化西方长篇传统
另一个就是西方的文学传统,我觉得也要有一个创造性的转化,形成我们的经典背景。特别是19世纪文学,我们不要轻视它,虽然现在我们发展到了21世纪,我们张口闭口谈的是纳博科夫《洛丽塔》,谈的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或者谈的更新文本,但是我觉得19世纪文学在长篇小说方面仍然是难以超越的一个高峰,这些文本在今天还能对我们起作用,我觉得不容忽视,可是我们关注不够。西方长篇小说传统如《十日谈》,《堂·吉诃德》,我们就不说了。其他的比如巴尔扎克,他是一个非常有历史感的作家。巴尔扎克写东西从来都有一种立此存照的意识,他的“人间喜剧”就是要写法兰西的历史(张炜的《你在高原》跟《人间喜剧》不一样,《人间喜剧》是互相不搭界的多部著作,《你在高原》里面有一个主人公比如“我”,这样的书在全世界还是第一部呢,最长的长篇了)。巴尔扎克的写法现在当然过时了,比如他写一座住宅,写一个教堂,写一条街道,能写几千字、上万字,句子比较缓慢,……当然巴尔扎克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还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罪与罚》也好,《卡拉马佐夫兄弟》也好,还有托尔斯泰《复活》、《战争与和平》,里面的宗教精神、心理现实主义的深入需要我们细读,特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现在非常推崇的俄罗斯理论家巴赫金,他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理论家之一,他说“长篇小说是资本时代给人类带来的最重要的文体”,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是非常精深的,比如他提到的“复调结构”;鲁迅先生对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很多论述,特别是对人性的拷问,已经不再是一种艺术手法,而是自我剖析的价值观;另外比如像我自己特别喜欢——过去我在兰大看,在兰州艺术学院也看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作者认为以前的作家写的人是单面的,比较平面的东西,而小说应该写出人物“内心的波动”,这就是他创作《约翰·克里斯朵夫》的原因。罗曼·罗兰确实不得了,有人认为他写的是大音乐家贝多芬,其实不光是贝多芬。这部小说是一部大部头小说,它有音乐的旋律。第四部书,最好的是一、三、四部,第二部陷入了当时对抨击法国、欧洲的音乐理论的辩护,有些枯燥,其他几部都非常好。这部书被认为是伟大的精神力作,像横贯欧洲的莱茵河一样。我觉得我们现在的中国没有产生这样的作品,这样的书仍然是世界的宏著,是21世纪的读者的灵魂读物。再比如普鲁斯特,生活里面很多是散文化的,他认为生活不像象征主义表现的那样,所以写了意识流小说《追忆似水年华》。这也是长篇小说的发展过程。我也正在梳理这个过程,像卡夫卡,他写人,也不是什么意识流啊,他觉得人的存在是荒诞的,所以他写了《城堡》,就是写土地测量员,他永远进不了城堡,他写了现在人的境遇,他开启了现代派和先锋主义。整个现代派和先锋主义的开山祖师就是他。
这几年谈得比较多的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我现在不是很能读懂,《洛丽塔》的故事情节看下来,我觉得在中国读者不是很适应,大家认为这个故事有点乱伦的嫌疑,它好在哪儿?我看研究外国文学的人,没有写出太多让我信服的文章,可能它是对禁忌的一种有意冒犯,或是对人的乱伦冲动本能的一种描写,这些东西也是一种文体。文体的要害是结构长篇小说,结构实际上不是别的,就是对世界的认识和把握方式。有什么样的认识和把握方式就可能出现什么样的结构形态。刚才我们讲了罗曼·罗兰的结构也是一种形态,普鲁斯特的写法也是一种形态,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的写法都是一种形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法有很多基督教的说教,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觉得19世纪文学是一个很难企及的高峰。
当然,现代派或现代主义的作品也需要我们学习和借鉴。钻研作品,才可能知道你需要向作家学习什么!另外,像米兰·昆德拉,我看了(他的小说)以后也很喜欢,他的作品具有哲学意味,这是对存在的一种问询。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现代小说的终极使命是对人类生存境况的考察与探究。同时,他能够把小说上升到某个高度,不光是讲故事,而是把故事推向存在,我觉得这很了不起。可以说,从昆德拉这里,才从真正意义上结束了19世纪以来的再现历史的“大叙事”小说。
所以,对中国古典小说传统怎么创新的认识,是一个新问题;怎么认识西方的小说传统也是一个新问题。没有这种经典的东西我们的小说不可能写得深刻。我觉得《白鹿原》是一部真正意义的经典(我和陈忠实、路遥都是很好的朋友,我觉得陈忠实是一个踏踏实实的写作者),在最早,《白鹿原》出来以后,我在《文学评论》写了一篇评论叫《废墟上的精魂——〈白鹿原〉论》,我认为它受到了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的影响。他写的白嘉轩这个人物让我想起了格里高尔,后来他自己——他没看我的文章——说就是受了肖洛霍夫的影响,当然也受了《百年孤独》的影响,一开场他写“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他一辈子娶了七房女人”,刚看小说的时候,我们就觉得这在搞什么故弄玄虚,可是我后来看了看,他对每个女人的性格和结婚的方式和新婚之夜的表现都不一样,这下,我服了他了,就觉得还真行。你们大家可以看看我对《白鹿原》的评点本,这个版本已经出版好几年了,好像后来又重印了。他就是受了这些影响,尽管《白鹿原》的开头与《百年孤独》开始颇相似:“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虽然我们有好几位作家都化用这个型,都改造这个句型,但是对它的精髓没有悟到。《百年孤独》你看了之后就会觉得那确实不是你装点一点装饰物就可以了的,它非常深刻。那里面固然也写出了拉美世界对外的封闭,内部的乱伦,但更深次隐喻了整个拉美的孤独。这部小说的每个章节,作者写得非常深刻,他甚至影响全世界,也引发了拉美的“文学爆炸”。一种文体,一种观念的出现,将会改变一个文学的格局。
所以,认识一种文体,首先在于认识自己的文体传统,在这里需要我们重新确认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同时也要有介入西方文学传统的勇气,这样才可能建立自己的经典背景。
四、当下长篇小说的诸种缺失
从小说文体的角度来看,故事是核心。故事可以用人物来推动,人物的行动可以用理性来解释,又不能完全依赖理性,这种写作能让我们的小说观念得以不断开拓。我们能够认同的结构小说的方式是:生活故事化,人物性格化,人物性格心灵审美化,这也是小说发展的三个阶段,当然这三个阶段可以并行。所以,我们的小说还是取得了很大的成绩。目前,我们的读者对小说的写作有很多的不满意,我也想顺着这个思路,从当下长篇文学的现状和文学传统来反观长篇自身的缺失,也为其创新寻得可行之路。
第一,我们今天的小说在表达乡土经验的处理方面比较成熟,但是对现代转型过程中的城市经验表现的很不够,我们缺乏非常成熟的非常有趣的城市文本,这更强化了我们文学的现实感不强。
中国社会近些年来的变化极大,包括高科技、网络以及城市化、市场化,人的思想感情和行为方式的变化很大,但是在文学里反映不出来。我们现在的时空观念都不一样了,过去我们觉得中国很大,现在我们觉得中国很小,过去人与人之间交往非常不方便,而现在交往很方便,但是心和心的距离是越来越远,我们每个人身边都有大量的媒体,手机啊,QQ啊,微博啊,博客啊,每天都忙不过来这些东西。我说这才是真实的空间,现实生活变成了真正虚拟的空间。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更多的时间是在网络空间里,你更相信的是网络空间里的网民,而回到现实中就开始说假话了,一到网络上就开始说真话了,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我们在现实生活里进行着繁多的应酬,所以外面的生活变得虚幻了。
我们现在的媒体很多,那么,生存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存,这些在我们的文学中看不到,所以城市文学、城市经验的小说有很大的书写空间。我觉得刘震云这个人很聪明,他写手机文化,他说手机是手雷,手机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方便,但手机给我们带来多大的麻烦,因为手机搞得人和人之间非常隔膜,家里人也关系不和,比如手机丢了就要出事儿了;不带手机大家觉得很恐慌,也就是“手机恐慌症”,或“手机依赖症”。我有一天早上去开会,发现手机没带,忘在家了,那一天我就觉得自己呆不住,后来一回到家里,我一看,没什么,就是一条卖帽子的短信。但是我们有几部作品写出了我们的情绪!汽车文化也是,我不是让大家切割开来你写手机文化,谁写汽车文化,他写高铁文化,我只是告诉大家,我们的时空观变了,我们的人也变了。在现代转型过程中,我们的民族情感,行为方式都发生了变化。要写变化了的人性,你才能够达到高度,现在好多人都觉得文学边缘了,新媒体把文学的空间挤占了,这只是一方面。文学自身也需要反省一下,你写了多少老百姓关心的事情,你写了多少切肤之痛,这才是要紧的事,我们现在所写的东西之所以让读者不满意,是因为作家的体验还不够,今天的作家应该是非常有智慧概括社会情绪的“那一个人”。
第二,就是原创性的东西太少,复制性的东西太多。原创是什么呢,原创就是原初性,排他性,质疑一贯性。只有原创性的东西,才能给我们带来新的震撼,可是现在的东西都是二手的,甚至是三手的,由于电脑可以复制,拼贴,链接,所以更加助长了我们在生活中的复制化倾向。我们的生活可以是平和的、日常的、单调的,但也可以在单调的空间里让自己过得非常潇洒。创作需要个性,创作需要想象;当生活变得单一、呆板的时候,这是非常危险的。所以,应该增加生活体验。中国经验也要中国人体验,现在我们的作品中读起来有阅读快感,但是没有阅读记忆,有血有肉的东西太少了。过去讲究“挖深井”,只有挖出深井才能“源头活水来”。成功的作家都有一个自己的文化记忆,他的原乡,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陈忠实的关中,贾平凹的陕南,王安忆的上海,他们都有自己的原乡,自己的根据地。上世纪80年代李文俊翻译的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的前言有两万字,莫言还没看完就激动地跳起来了,他说他要学福克纳,我也要创造一个文学帝国,文学王国。福克纳是写自己的家乡,莫言说他要写自己的家乡,高密东北乡。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是成功的,高密东北乡实有此地,但莫言所写的东北乡是一个文学的地理,是一个想象的空间。这是作家的原乡情结,是与自己生活和生命相关的人生体验。我们的很多作家没有原乡情结。
第三,就是写人的问题。这次茅奖的几个作家谈的几个问题都非常好,比如莫言在《蛙》里写到的人物的冲突和自我救赎过程;毕飞宇的《推拿》,写盲人按摩,作者认为,人文情怀比想象力更重要;另外一部是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这个作品我比较推崇,我也写了一篇关于《〈一句顶一万句〉到底表达了什么》的文章,我觉得这本书有新东西,但是我在我博客上推荐以后,网友们留言说,雷老师,听你的推荐,我买一本,但是,买来之后我后悔了,我真的读不懂,还有人说,不就是写说话么,需要那么弯弯绕吗?但我觉的它的新在于中国乡土的东西,即找到一个说话的人可真难啊。为谁说话,说什么话,什么人听。这种东西在过去的写作里涉及很少,过去我们大多说都是些物质的东西,对精神的东西关注不多。我觉得他很聪明,他写几乎每个人都找不到自己说话的对象,摩西及其周围人的感觉,有点存在主义的味道,人和人之间的隔阂,而且在形式上是有技巧的。的确,这个小说有点太长了,对这类小说来说太长,读着读着就读不下去了。这个问题是需要研究的!
还有一个问题,我觉得非常重要,那就是超越性。我们一般地说,中国的叙事传统就事论事的多,缺乏诗意,难以上升到诗境,这个判断不完全准确。伟大的小说绝不是赞颂虚假的事情和廉价的事情,应该超越题材表面的东西,比如《阿Q正传》,鲁迅写的是破产的不觉悟的农民,但是知识分子一看,觉得这是在骂我,这就是一种超越;《百年孤独》就有全球性,超越性;还比如说白居易的《长恨歌》,写李隆基,一个皇帝倒了大霉,变成了囚徒,可能他才有了和普通老百姓一样的爱情,所以不能说帝王就没有爱情,这是一种超越。包括李煜,他也是一个帝王,他写的是自己的思想感情,但却能够千古传诵,这就是一种超越。我觉得在中国——这种超越性的东西还是比较少。
总的看来,对于文学,对于长篇小说都存在怎么提高它的文化含量的问题。有人担心我们的文学在当下会走向消亡,前两年有报纸说,民营书店已经倒闭了上万家,究其原因,一是网上买书很便宜,另一方面也是大家不愿说的,就是当下的纸质媒体的文章质量不令人满意。但对我们的文学,究竟会怎样,我仍然认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人类是语言的动物,人类是文化的动物,只要人类存在,只要感情不变,文学就会存在,小说更是如此。但是文学应该保持自己的人文品质,而不是把自己置换成一种庸俗的东西。也希望我们的长篇小说能成长为能与世界对话、被世人瞩目的参天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