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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化资本》看美国文学经典建构的文化之争

2015-02-13哈旭娴

关键词:文化资本布鲁姆阶级

哈旭娴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7)

近年来关于文学经典的讨论已成为世界性的话题,这场始于20世纪80年代美国的经典论争,到了今天依然没有平息之势。经典是“本质”的还是“建构”的这一问题,并不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有着明晰的答案与之对应,由此而延伸的众多问题,诸如,经典是“谁的”经典、经典的“悖论性”、经典的“永恒性”与“普遍性”等问题也成为各国学者们常谈常新的话题。随着讨论的深入和扩散,相关著作和论文相继出版和发表,在卷帙浩繁的研究成果中,美国耶鲁大学教授约翰·杰洛瑞(John Guillory)1993年出版的《文化资本——论文学经典的建构》(Cultural Capital:The Problem of Literary Canon Formation)(在本文中简称《文化资本》)一书,从文学社会学的角度探讨了文学经典作为文化资本的存在方式以及文学经典与教育体制的关联等问题,因其独特的学术视野在学界产生重大的影响,1994年获得美国比较文学协会韦勒克奖。美国知名黑人学者、哈佛大学教授亨利·路易斯·盖茨(Henry Louis Gates,Jr.)高度肯定了《文化资本》一书,认为它对美国的文化争论作了出色的分析,是一部标志性的论著。

《文化资本》的出版引发了美国学界对法国学者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文化资本”、“场域”、“区隔”等理论的重新关注,并将其运用到文学和文化批评中。2001年,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菲利普·贝利希(Philip Barrish)的著作《美国文学现实主义,批评理论,知识声望,1880—1995》(A-merican Literary Realism,Critical Theory and Intellectual Prestige,1880—1995)一书,受布迪厄“区隔”理论中对审美趣味不单纯是美学感知,更具道德地位和知识合法性层面的认知影响,贝利希分析了美国文学中的阶级内涵和审美的有效性等问题。最新研究著作还有2012年美国国内出版的《文化资本、身份和社会流动性》(Cultural Capital,Identity,and Social Mobility),探讨了劳动阶级家庭背景下的大学生在向中产阶层身份转变过程中可能遇到的壁垒,认为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的缺失是他们身份转换过程中的最大障碍。杰洛瑞的《文化资本》着眼于美国文学经典的建构机制,他对西方传统经典体系产生很大冲击,在某种程度上促使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于1994年出版《西方正典》(The Western Canon)以作回应。《文化资本》究竟提出哪些挑战性观点,以至能触动布鲁姆这位文坛泰斗的神经,令其著书回应呢?

一、理论基础:“文化资本”

“文化资本”的理论基础或许是二者观点分歧的根源。杰洛瑞发展了布迪厄的“文化资本”概念,将文学经典视为一种文化资本形式,参与到社会分配和消费环节中。经典的文化资本说没能得到信守文学本质审美的哈罗德·布鲁姆的认同,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驳斥“文化资本”为“无意义的纯粹文辞”[1]410,是法国上层中产阶级出自于“罪恶感的呐喊”。从根源上讲,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属于后马克思主义思想,布迪厄借用了马克思的“资本”概念,创造性地在经济资本和政治资本概念之外提出文化资本。在布迪厄看来,文化资本以获取受教育的资格形式被制度化,是维持社会权力结构的基础之一;学校在文化再生产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学校的课程设置决定了参与分配的文化资本的内容和对象,通过调控文化资本的生产与分配过程,学校在隐蔽地巩固社会不平等的阶级结构;个人对文化资本的拥有还可以某种形式转换为提升其地位的社会经济资本与政治资本。

在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的理论基础上,杰洛瑞提出“经典作品”本质上是一种“文化资本”,而经典建构过程则应视为是教育机构的文化资本的生产和消费过程。将经典问题落实在教育体系上并不是杰洛瑞的首创,事实上,在美国,大学教育体系是文化之争中很多问题的落脚点,对于经典的论争最初也是因修订教学大纲引发的,因此,有学者将这场文化战争称为“大学草坪上的战斗”。文学经典与博雅教育的关联历来为学者重视,特雷·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在《英国文学的兴起》一文中谈到“文学”观念是在对新兴资产阶级的教化过程逐渐形成的一套意识形态机制,“由于需要将势力日益强大而精神依然粗鄙的中产阶级与占据统治地位的贵族结合起来,由于需要传播温文尔雅的社会行为举止、‘正确的’趣味习惯和共同的文化标准,文学获得了某种新的重要性”[2]16。杰洛瑞延续前人,从文学经典与美国教育体制的关系入手,认为教学大纲是“想象中的经典目录”,“每一次对大纲的建构就是再次开始经典建构的过程”[3]27。杰洛瑞的创新之处在于他其后对于教学大纲、经典、学校三者关系的阐述上。杰洛瑞认为教学大纲承载的不仅仅是经典的目录形式,更重要的是它被赋予了政治功能,即教育机构依照美国社会需求利用经典,以大纲的形式建构自己的文化资本。经典由此与美国政治挂上钩,不同时代、不同作家的作品经过教育机构遴选后被同质化为统一概念,支撑起大纲统一性表述需求。在杰洛瑞的文化资本观点中,教育机制对文化资本的生产和消费被理解为是学校对社会结构的一种复制行为,因此哪些作品能够成为经典在课堂上被讲授,讲授给谁听等这类表面上单纯性的教学活动,就被赋予了意识形态色彩,成为了再现社会结构的行为。进一步考虑,在经典论争中,多元文化主义所持的从多种社会身份、族群或不同意识形态观点的作家作品中遴选经典的做法,只是对文化资本构成内容上的微调,如果文化资本的受益对象不变即谁有资格获取文化资本这一现状没能改变,多元文化主义的民主诉求就无法真正实现。因为,不平等的美国社会结构并不会因为经典书目的增减而得到改变。杰洛瑞指出美国的多元文化主义的根本问题在于没有看到学校教育在不平等社会结构中扮演的重要角色,“经典”只是学校行使其社会关系调控职能的工具。

杰洛瑞关于西方经典与大学教育关联的阐释,有其独到之处,但是我们必须面对杰洛瑞论述中的一个逻辑性的错误,即经典的形成是教育体制复制社会结构的结果,这一论断建立的前提是大学教育机制与经典概念至少是同时期形成的,或者是经典概念的使用要晚于大学体系的诞生。然而,事实是经典这一概念早在大学建立之前就已存在并被频繁使用了。杰洛瑞在提出和论述自己的观点时,似乎是忽视了这一事实,他没有解释在大学教育出现之前,经典的遴选标准和存在形态。此外,杰洛瑞将经典简单化为工具的做法,过分强调了西方经典形成的意识形态重担,而艺术存在的美学前提在作者的论述中缺席;经典作品中蕴含的西方文艺复兴以降的人文主义传统似乎是被杰洛瑞简单地归为意识形态概念,这样做的最终结果是在经典和政治工具间画上了等号。

二、核心概念:阶级

不难发现,在杰洛瑞的经典“文化资本”身份阐述中,“阶级”是贯穿全书的核心概念,是其经典建构理论的基石。将“阶级”概念引入西方文学经典建构也是为布鲁姆所拒斥的做法,这与布鲁姆倡导的“自主性审美”经典观不无关联。在布鲁姆的经典文学观中,文学与政治无涉,相关的社会因素和历史因素被悬置,这也导致他对文学社会学观点抱有敌意,将“文化资本”、“阶级”等与政治有关联的概念作过分简单化处理。杰洛瑞在《文化资本》中对“阶级”概念的审视,更多的是在文化资本生产、分配和消费语境中运行,因此在经济成分之外,又增加了文化成分。“如果确实有某种资本的形式可以被具体地称之为符号的或文化的,那么,这种资本的生产、交换、分配和消费等等环节都会视社会为不同集团构成的阶级组合。”[3]2在杰洛瑞看来,美国教育体制并不像它所宣传的那样能够为每位学生提供平等获得教育资源的机会,事实上学校成为社会关系的生产场所,它们通过分配教育资源的方式决定人们对文化资本的获取内容和获取数量,从而确保学生等级、学科等级与社会阶级划分的一致性。

在过去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占统治地位的时代里,文学被教育体制纳入文化资本行列,以经典的形式传播,本质上是西方教育机构将文学精英化,以此作为划分“受教育群体”和“未受教育群体”的依据,从而巩固贵族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优势地位。换言之,阶级的存在决定了哪些文学能够成为文化资本,哪些文学被排斥,这是教育体系在对社会关系认同基础上形成的社会排他机制,因而可以认为文学文化资本的生产是由阶级决定的。文化资本与阶级的关联不应只视为单向的阶级决定文化资本,应该看到阶级也是通过文化资本形成的。由“文学”产生的语言差别将人群分为了受教育阶级和未受教育阶级,前者在“文学”中获取的学识和语言资本成为他们才智和能力的证明,他们因此而成为有产阶级群体,是文化资本的继承者。受教育阶级获取的文化资本还可以转变为实质性的权力、地位和财富,从而使他们在社会关系中处于上等阶层。

杰洛瑞在《文化资本》中还提出审美趣味的阶级性。对于审美趣味的探讨,是美学领域内的重要论题。休谟在《论审美趣味的标准》一文中提出审美趣味具有普遍标准,但是人们很难把它找出来,因为能够估定标准的人是稀有的,需要天资和修养两方面的必要条件。休谟把找出审美标准的责任摆在少数“精神贵族”身上,他们能够通过训练和学习来完善自己的修养。在审美判断问题上,德国古典美学的奠基人康德则认为审美判断是主观的,不涉及概念,是无功利性的。他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审美趣味是有普遍性的,但是这种普遍性不是建立在知识的基础上,而是一种主观“心境”的传达,即“我觉得美的东西旁人也会觉得美”[4]353。康德的“普遍性”是主观的,美能否传达与后天教育无涉,是基于对人类具有“共同感觉力”的假设。在《文化资本》中杰洛瑞对于审美趣味的论述基本是以休谟和康德作为其理论阐发和批判的源头。杰洛瑞并不认同康德所持的审美趣味源于直觉,与智力(通过后天训练获取的)无关的观点,他吸收了布迪厄的“惯习”概念,一个人的审美趣味与后天习得密切相关,个人的社会背景、教育程度、家庭环境、知识储备等,即一个人所获取的文化资本的质和量最终决定了他的审美趣味构成,因此审美趣味具有了社会性。在杰洛瑞审美趣味的阶级性论述中隐约能够发现休谟的痕迹,休谟的审美趣味观点没有否认后天教育在审美判断中的作用,修养联系着感性经验的获得和丰富,通过修养增强心理功能,使之敏锐化。但是,杰洛瑞吸收最多的还是布迪厄的社会学观点,他在文化政治、经济学的视野下诠释自己的观点,脱离了审美问题的纯美学观照。

三、审美话语与文学研究的危机

在经典论争中,经典建构者强调“审美价值”之于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要性。从字面上看,审美价值这个概念本身同属于美学和经济学的双重范畴,但是,现代审美批评却割裂了审美与经济活动的历史联系,将审美价值视为完全独立于社会学和经济学的纯美学概念。杰洛瑞在《文化资本》中指出,纯粹的审美感受是不存在的,资产阶级对“纯粹”美学的坚持是因为他们需要通过将美学与经济学剥离的方式,培养精英审美的“审美倾向”和传播“审美价值”的权威话语,从而限制文化资本的消费模式,达到区分他们与劳动阶级的目的。此外,因为文化产品的文化资本身份是一种排他性的遴选,资本拥有者在巩固文化资本合法地位的同时,也享受着拥有文化资本的愉悦。因此,经典的价值不应囿于美学领域,它在政治经济学领域内的价值同样不容忽视。

布鲁姆对于杰洛瑞经典文化资本理论的排斥根本上源于他本人对文学审美本质主义的坚守。与杰洛瑞主张美学与政治经济学对话,突破狭窄的美学领域从社会学和经济学角度考察经典建构不同,布鲁姆严格捍卫文学的本质,提出审美与政治、道德教化无关,倾向于“审美活动的无功利性”。但是,应该看到,和康德的美具有“无目的的合目的性”的观点相近,布鲁姆事实上并不排斥审美活动和“知识标准”、“认知能力”、“增进内在自我表现的成长”、“文化思考”等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有学者认为布鲁姆“将文学生产置于一种历史和物质的真空中来对待”[5]78的观点明显有失偏颇。事实上,布鲁姆对艺术的功效认识与韦勒克在《文学理论》中“艺术是宣传”的观点有共通之处。韦勒克认为,作家不是真理的发现者,而是真理具有说服力的推行者;“宣传”一词往往只用于被认为是有害的、而且是由人们所不信任的人传播的教义上,因此只能说某些艺术(最低级的一类)是宣传,而伟大的艺术、好的艺术却不能说是宣传。严肃的艺术往往暗示着一种人生观,在有意或无意中努力影响读者,使之接受作家个人的人生态度。

时至今日,我们回过头来思考这场文化论争的起源,不免发问,何以是在20世纪80年代这样一个大众文化兴起之时,率先在美国引发对西方文学经典的论争?或许我们可以从约翰·杰洛瑞的《文化资本》中找到答案。杰洛瑞开篇即指出这场经典之争“从一开始就被人们误解了。因而这场争论的真正意义也被论辩各方普遍忽视了。”[3]1杰洛瑞认为美国经典论争背后的深层问题是文学研究的危机,这场文化战争的根源起于大众文化兴起对人文学科的冲击。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由于职业管理阶层的兴起,文学的文化资本身份被严重动摇,文化资本面临异质化。换言之,之前被资产阶级认定为文化资本的经典文学,在新兴阶级那里不被认可,“新阶级”的文化资本是由技术上和管理上的技能和专业知识构成,而不是资产阶级所需求的文学艺术文化资本。因此,学校体系在对社会关系的复制中调整了文化资本的构成和分配,以满足“新阶级”对文化资本需求,旧资产阶级的文学的文化资本在当今教育体系中遭到边缘化。杰洛瑞认为文学研究的体制地位日益受到侵蚀是当今人文学科危机的根源,而经典之争是文学的文化资本长期衰减的必然结果。

基于对文学研究危机的认识,杰洛瑞站在权力与文化批判的角度,提出化解这场危机的方法是让经典文学放弃精英文化的身份走向大众,建立“一种普遍共享的文化”。显然,杰洛瑞化解危机的方法是要打破布迪厄指出的文化区隔,打破高雅文化和通俗文化之间的分界线,给大众审美以文化合法性。杰洛瑞在《文化资本》中提出的解决“危机”的途径没能得到布鲁姆的认可。在《西方正典》中,针对“普遍共享的文化”提法,布鲁姆尖锐地指出,经典作品是无法被普遍共享的,“最强有力的诗在认知和想象上都太艰深,在任何社会阶层中,或不论在什么性别、族裔以及民族中,都只有少数人才能深入阅读它。”[1]411布鲁姆的《西方正典》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对《文化资本》的反动,是以精英主义对抗杰洛瑞提倡的大众文化。与杰洛瑞实践地将文学研究拓展到社会学、经济学领域不同,布鲁姆认为正是这种文学研究领域内的“泛文化”倾向以及其他学科对文学学科侵蚀,造成了今日文学学科的危机局面。在大众文化盛行的时代,文学被改造为某些集团的政治诉求工具或被降格为大众消遣的对象,而文学学科也沦为政治学、社会学等其他学科的附庸,丧失了主体性地位。在布鲁姆看来,化解这场文学研究危机的方法不是使文学从高雅走向大众,恰恰相反,而是要坚守文学经典的“精英性”,让文学欣赏和批评回归到最本质的文学审美层面。即使当下文学已成为只有少数人欣赏的“挽歌”,依然要维护它的美学正统。

应该看到,无论是《文化资本》还是《西方正典》,抑或是其他卷入这场文化战争的各方,虽然各自论点迥异,出发点也大相径庭,但是各派都以明确维护文学自身的主体地位和文学研究的专业地位为旨归。面对这场人文学科的危机,各方都在寻求化解危机的办法,引领文学学科走出目前的困境。因而,经典建构之争本质上可以视为是西方知识分子对人文主义传统的重新思考、评价和定位过程,同时也是美国社会在文化转型过程中的一次自我调节形式,以自由论争形式化解文化冲突中积蓄的对立能量,其结果是促进美国文学和文化的健康、持续发展。

[1] 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2] 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3] 约翰·杰洛瑞.文化资本——论文学经典的建构[M].江宁康,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

[4]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5] E.Dean Kolbas.The Contemporary Canon Debate[G]//王晓路,石坚.当代西方文化批评读本.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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