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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桥夜泊》的模糊美赏析

2015-02-13李金树

关键词:江枫枫桥夜泊夜泊

李金树

(四川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 重庆 400031)

一、引言

唐代诗人张继的经典七言绝句《枫桥夜泊》(以下简称《枫》诗),寥寥二十八字,描绘了一幅色彩鲜明、情景交融的夜泊画卷。诗人采取感觉(视觉、听觉、肤觉)整合、时序(拂晓、入夜、夜半)错位、空间(宏观、微观、远景、中景、近景)交叉三者相互渗透的手法[1]60,将秋日江南水乡夜景动静结合,和谐地组合在一起,其境朦胧幽深、清冷静谧、“苍凉欲绝”[2]1318。

该诗流传久远、脍炙人口、研读者众,盖因诗人透过“视觉和听觉的转换,铺展出远与近、高与低、动与静、冷与暖等不同色调的客观景致”[3]221,将“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夜半钟声”等意象连缀并置,留下无限想象空间,其情味隽永、其意境清远。诗意、诗境、实情、实景有机融合,交相辉映,对读者形成了极强的审美冲击力,尽力展现个性的审美体验。

对该诗的讨论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针对诗境和实景是否一致的考证,如夜半钟声之有无,江枫之“江桥和封桥”之辩,渔火之“渔父”之勘误等等;二是抛开历史的考据,运用相关学科知识对该诗或其译文的欣赏和品鉴。本文立足模糊美学,采取文本细读的方法,试图解析该诗的模糊特质,探究其深藏的模糊美学蕴涵。

二、《枫桥夜泊》的模糊美

《枫》诗成千古绝唱,就在于作者在清晰的故事轮廓中将平凡的物象经典铺陈,留出诸多“模糊点”,形成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开放系统,营造出一种朦胧的“愁”境,暗隐万千心绪,引读者穷其所能,追寻和探究其深藏的模糊美学蕴涵。

(一)语义模糊美

语义模糊是指“词语的语义自身具有不确定性”[4]268,确切地讲,是指词语多义性的特征。诗歌语言的高度凝练和简约更凸显了这种不确定性,造成意义空白,使多维度阐释成为可能,使诗歌的张力增强。

《枫》诗精选模糊词语或词组,展现了一系列的模糊概念,让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留下了一篇篇考据史,现略举一二:

月落:该词组牵涉指称的是状态或动作,“月落”的“落”若为月“已落山”,便暗含时间,呈现一种静谧美;若为月“正西沉”,更显一种动态美。作者留下悬念,并未明示。

乌啼:一般以为,“乌啼”指乌鸦的啼叫,但其文字结构使得理解上也因人而异。《中国古诗名篇鉴赏辞典》解释说:“此语有三种解释:一说,乌啼指天色将明时的情景。一说指半夜。一说指乌啼山的山名。”[5]243

夜半:“夜半”是表示时间范畴的词语,具有典型的模糊性,因为“时间本身是一个连续体,相邻的各个时段之间没有截然分明的界限”[6]205。夜半即子夜三更,就是夜里十二点钟,顺着这种逻辑,必然得出寒山寺在子夜三更打钟的结论,历史的纷争就归结在“寒山寺在子夜三更到底有无击钟”的惯例了。然而,据卢湘岳研究,在汉语中,“半”字并不是只能解释为二分之一。通常,在表达感受时,“半”字不是表示二分之一,而是具有“不完全”的含义。他例举《唐五代词选集》(黄进德选注)中对“花外寒鸡天欲曙”作注说:“谓鸡因天寒而提早司晨,犹‘夜半寒鸡’”,得出“夜半”具有“夜已残”、“夜将尽”的含义,从而“夜半钟声”表达的并非子夜三更,而是以“夜半”的感觉,来泛指那种万籁俱寂、晦暗不明的凌晨。[7]131

客船:“客船”中的“客”字语义所指也不确定,既可理解为诗人自己,又可泛指所有的游子。同时泛指时还存在单复数的理解问题。[8]108

(二)句法模糊美

汉语强调意合,连词和主语省略现象普遍,客观上造成了句法不确定性既句法模糊问题。句法结构的意合对接(包括词汇与词汇之间、词组与词组之间、分句与分句之间以及句法词项与词项之间)不用任何表示语法关系的结构标记,使汉语的语法范畴高度模糊化。[9]169词句组合的灵活性使文本语法不确定而富于变化,从而为读者解读文本提供了更多的想象空间和阐释自由。

首句“月落乌啼霜满天”,将三种意象并置,作者省略了其中的逻辑和语法关系,使句意表达朦胧、含蓄,让意象之间“相互制约,互相烘托,相互影响,互为说明,共同实现表意目的”[10]151。正如叶维廉所说:“月落、乌啼、霜满天这种罗列的句式,不但构成了事象的强烈的视觉性,而且也提高了每一物象的独立性,使物象与物象之间(月落、乌啼、霜满天)形成了一种共存并发的空间的张力,一如绘画中所见。”[11]447,这种运用意象并列手法来表现模糊的时空关系,正是中国古诗的魅力所在。

次句“江枫渔火对愁眠”是一个典型的无主句,因其“中间没有任何连词和介词,这样我们理解原诗的空间和时间关系时就会出现歧义”[8]109,造成“主体在语篇空间中的模糊性”[12]122。究竟谁“对愁眠”便有了不定的解读:“江枫”和“渔火”?我(诗人自己)?我(诗人自己)和朋友?异乡游子?同时,“对愁眠”的“对”字包含了“伴”的意蕴,体现了“孤孑的旅人面对霜夜江枫渔火时萦绕的缕缕轻愁,又隐含着对旅途幽美风物的新鲜感受,我们从那个仿佛很客观的‘对’字当中,似乎可以感觉到舟中的旅人和舟外景物之间的一种无言的交融和契合。”[13]634这个“对”字可谓“出神入化,一字落下,便觉点睛欲飞”[14]59。

上述意象间组合引申出的这些复杂、多向的关系,是作为一个模糊的整体同时呈现出来的,彼此影响和深化,将愁思表现得浓厚迷蒙。[15]40

(三)意象模糊美

意象将诗人主观之意融入客观之象,借他者之形,展诗人之绪。意象不但是读者眼中所见,更是原作者心中之托,是诗人严密的逻辑和美学思想观照下的集中表达。《枫》诗以白描手法,依次呈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姑苏城、寒山寺、夜半钟声、客船等九种意象。窃以为,《枫》诗中的意象既各显其意又互为观照,诗人选择看似轻描淡写、平铺直叙,实则独具匠心、寓意丰润,将个体的蕴涵与整体的表现相互映衬,营造密境,言说诗人无法言说的情思。这种意象的选择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冷色调的选择;二是暖色调的处理。这二者互为映衬,在钟声意象中得到融合和升华。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本是自然物象,是客观存在的实景,呈现了一幅静谧、孤寂的画面。但其意并不仅仅在此,更有其深刻的寓意。“月落”伴随着沉沦,美景不再,“乌啼”旨在描写衰败荒凉的环境,“霜”更是“象征季节更替、人生变换”[16],“让人感到茫然、清冷”[12]122,“江枫”具有“悲凉意蕴、感伤色彩”[17]6。这四种意象联袂成章,成为诗人“触发思乡之情的一种媒介”[12]122,更使诗人感触时令变化,人生无常,望乡怀人之惆怅油然而生。

与“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等冷色调的意象相反,作者选择了“暖意浓浓”的两处意象:“渔火”和“姑苏城”。“渔火”因其“本身的遥远不明与人的迷离、怅惘感觉出人意料的吻合”[16]32,其影影绰绰、忽明忽暗,在敏感的中国传统诗人的眼里,恐被当成家乡亲人遥远的召唤抑或等待自己回家的烛光呢!“姑苏城”似指苏州城,但在中国人的百科知识中,它的内涵远不止一座城池那么简单。“姑苏”亦是江南文化的代言词,小桥流水,吴侬软语是其外在表现,雅致、秀美的温柔之乡才是其真正的寓意内涵。“渔火”与“苏州城”相互映衬,勾起诗人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怅惘;同时,又和“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等意象形成反衬,达成所见所悟的极大心理落差。

由此可以看出,诗人不仅赋予物象直观的概念意义,还直指抽象的情感意义,二者互相渗透,一展诗人情怀。正如韩庆玲所言:任何意象传达的意义都不是单一、确定的,而是多侧面、多角度、丰富、复杂的……他们相互影响,互为说明,给我们一个大致的、难以用语言传达出来的意义。[10]153

(四)主题模糊美

诗的主题指诗歌关注的焦点,是作者力图表达的主旨。诗歌词汇的多义性增强了诗意的张力和模糊性,为读者的阐释提供了多元的可能。诗,作为抒情的主要表现形式,承担着“言志”抒怀的使命。一般以为,《枫》诗所表现的不过是传统的游子悲秋怀乡的主题,抒发的是沦落天涯的游子的羁旅之情。窃以为,《枫》诗主题并非如此单一,其诗意的模糊决定了题旨的不确定性和流变性,其主题既是“愁情”,也是“落寞”,更是“出世的警醒”。

初读《枫》诗,多数读者都会得出“愁眠”的主题,似乎不假。因为诗中“所取意象如残月、啼乌、寒霜、江枫、渔火,莫不孤冷凄切,更有夜半钟声叩宕心弦,所谓‘客情水宿,含悲俱在言外’(黄叔灿《唐诗笺注》)”[18]121。客子孤舟于苏州河上,目睹耳闻月落乌啼、霜天渔火与寒山寺凄清的半夜钟声,羁旅之愁思乡之情必难自禁。[19]45结合作者考试落第,旅居江南的境遇,这凄冷、窒闷、清寂的江南水乡秋夜更能激发漂泊异乡的游子难以释怀的羁旅之愁,“则突出地体现了中国文学史上‘秋—愁’和羁旅的永恒主题,而这又最能普泛地符合于一代代接受公众的期待视野”[1]60。

但是,在笔者看来,“钟声”才是理解全诗的关键,堪称“诗眼”。作者明写“旅愁”抑或“乡愁”,实则借用钟声寓意自己自然超脱,在“钟声”的警醒下,“参透了人生的究竟和存在的意义”,获得了“长久追寻和执着之后突然扔下的解脱之感”[20]。

钟声清扬、悠长,“在寂静的夜空中颤动,一声声叩击着诗人的心扉,搅乱着诗人的愁绪,使一颗失眠的心更加如煎如焚”[21],但更促诗人警醒,仿佛醍醐灌顶,只因这钟声“仿佛回荡着历史的回声,渗透着宗教的情思”[22],又“仿佛是天籁之音,恰似神来之笔,给这幅寂静的图画添上了一抹灵动的色彩”[23]5。它“牵动着诗人一种倦于生、倦于爱、万念俱灰,一切复归于永恒的宗教情思,传出了诗人自己的心灵的回声,使诗人获得了宽松”[13]634。钟声成了“情感的维系物”[24]131,它使诗人“不再局限于迷妄痛苦、拘牵滞碍的现实人生中,而进入到超然物外,物己两忘,宇宙与心灵融合一体的真如境界,获得了永恒的愉悦”[25]61。诗人从“钟声”中“悟到禅机,从而忘却了尘间的喧嚣烦扰,摆脱羁绊而进入了幽寂空灵的佛境”,也正是这钟声赋予他“强大的心灵震撼力与感召力”[26]48,从而不再沉溺于各种愁绪之中,意欲奋发有为。

三、结语

模糊性是自然语言的本质属性,在诗歌中得到集中体现。诗歌语言的凝练、简洁,使其模糊性突增。诗意活动时空范围的灵活性增强了诗歌的欣赏美感,“诗歌语言的真理性在于其所指的可接受性,而不在于其是否符合客观事实的真实陈述”[27]80,《枫》诗的模糊美就在于此。

全诗只截取“夜半”前后一个小小的生活片断加以描绘,寥寥二十八字,“通过远近交错的布景,见闻互写的手法,以热衬冷的色彩渲染,以动托静的声响描写,不但概括了整个‘夜泊’的冷寂,而且曲曲传出了‘夜泊’人被牵动的全部内心活动”[28]74,把诗人“内在的心理节奏以及浓浓淡淡、明明暗暗的心绪自自然然地表现出来,对读者形成极强的审美冲击力”[3]221,写得“情景交融,声色俱出,韵味无穷”[28]71。《枫》诗依托夜泊生活片断,牵出“离愁”,又以“钟声”作为生长思想的翅膀,为读者勾勒了一幅主旨丰富、意象模糊的素描图。本文以“模糊美”为切入点,从语义模糊美、句法模糊美、意象模糊美和主题模糊美四方面解读了《枫》诗的模糊美,对模糊美学介入诗歌欣赏提供了有益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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