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科幻照进现实:刘慈欣与郑军科幻创作比较研究
2015-02-12刘健天津艺术职业学院文化管理系天津300180
刘健(天津艺术职业学院文化管理系,天津300180)
当科幻照进现实:刘慈欣与郑军科幻创作比较研究
刘健
(天津艺术职业学院文化管理系,天津300180)
摘要:刘慈欣与郑军是当代中国科幻文坛上的两位重量级作家。刘慈欣的科幻创作可以概括为“科幻现实主义”,主要特点是以核心科幻的思想内核统摄现实主义的外在表现形式,是科幻小说本土化创作的典型代表。郑军的创作则是将科幻元素与真实生活场景相融合,创造出一种亦幻亦真的科幻惊险风格。两种创作方式体现了科幻作家在现实主义氛围浓厚的中国文学环境中寻求突破与认可的不同路径选择。
关键词:刘慈欣;郑军;科幻现实主义;高科技冒险小说
刘慈欣被誉为“中国当代科幻第一人”,“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提升到了世界水平”。他的科幻创作被冠以“科幻现实主义”之名。而在刘慈欣的光圈之外,另一位同属“60后”的科幻作家,却循着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将科幻元素渗透进飞速发展中的当代中国场景之中,形成了一种新形态科幻——基于现实的科幻文学,此人就是郑军。
如果我们立足于20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的“跨世纪20年”中国科幻本土化历程,即寻找世界性科幻创作主题与中国现实的“契合点”这一命题,刘慈欣的科幻现实主义文学与郑军的基于现实的科幻文学或许是整个“跨世纪20年”中最具可比性的两种科幻创作样式。
文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既是一种以“真实”与“典型”为中心词的理论话语体系,又是一套有着鲜明个性特征的艺术技巧与表现方式。在刘慈欣的文学启蒙过程中,现实主义文学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刘慈欣的作品,就不难发现典型环境、典型人物的踪迹。而从艺术技巧与表现方式的角度来看,“现实主义”的真实感得以成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叙述文本与读者共享的有关现实主义的编码与解码程式相衔接。刘慈欣的科幻现实主义实际上就是以科学话语体系为基础,以读者们熟识的现实主义文本编解码方式呈现的一种文学样式。由于在这种文学形式的创作者和接受者之间,对于科学话语体系的真实性具有共识,因而依靠这种话语体系建构出的文学场景与文学形象才具有真实性。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说,科幻现实主义并不是现实主义,而是一种看上去很像现实主义的罗曼蒂克。
正如现实主义中的“真实”被证明不过是一种语言创造,而非真实世界的镜像,科学也仅仅是人类基于自身的认知和思考而对客观世界规律性进行的一种描述。而到了科幻现实主义中,科学又成为了作者构建文本中“真实性体验”的素材库。同时,也正是因为作者和读者对于以科学素材构建出的想象世界的“真实性”有共识,才能最终实现科幻现实主义的内容与形式的统一。
相比之下,尽管也有人将郑军的科幻创作称为“科幻现实主义”,但事实上,郑军所倡导并身体力行的科幻创作样式,与刘慈欣的科幻现实主义风格相去甚远。
首先,刘慈欣科幻中的“现实”是基于科学构想或科学假说的现实,本质上来说仍然是一种文学虚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三体》系列中的红岸基地,尽管在小说中,作者对这个“对外宣称是监听与摧毁敌国卫星等太空目标,实际上是用来寻找地外高智慧文明的绝密工程”的描写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甚至有人挖掘出了红岸基地的原型。但是,对于熟悉文革和新中国国防科技工业发展历程的人来说,在当时的社会历史和技术条件下,以搜寻外星人为目标的红岸基地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而郑军科幻中的现实往往是可以和实际划等号的,甚至直接借用真人真事来为结构故事服务。比如在小说《钟声》里,火炮专家吉拉德?布尔遇刺案、日本的极左翼恐怖组织、泛亚铁路建设等情节都取材于真实事件,而“电磁轨道炮”这个科幻要素则充当了连缀情节与人物的纽带作用。
其次,刘慈欣科幻的聚焦点是科学本身,而人物形象的塑造则退居于次要地位。这与刘慈欣对于科幻的理解密切相关,“同纯文学不同,大部分科幻名著并不是由人物而流传下来的,科幻历史中也没有形成纯文学历史中那样鲜明而多彩的人物画廊。”[8]事实上,这种创作理念在刘慈欣科幻创作的第一阶段贯彻的最为彻底。虽然在其后科幻创作中,刘慈欣科幻中的人物形象变得越来越丰满,但就本质来说,这只是一种无奈的妥协。而在郑军的科幻创作中,虽然他也强调科学在科幻创作中的决定性作用,认为科幻的“文化源头在科学”,但郑军创作的重点并不聚焦于科学本身,而是科学技术对人乃至人类社会的影响以及人们对这种影响的反应。所以,郑军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极为重视人物形象的塑造,并有意识地避免正邪两分法的脸谱化人物塑造,几乎不刻意创造“坏人”角色,也就是天性邪恶的人,而是着力于描写那些思想极端者。他们把一种思想方向发挥到极致,结果与现实、与公众、与社会产生剧烈冲突,这些冲突架起作品的情节主线。郑军小说里的反派往往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其思想,只是在某些情境里,他们可能因此对社会做出巨大贡献,而在另外的情境里,他们就变成社会的罪人。这让郑军科幻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鲜活而具体,有很强的实在感。《决战同温层》中的王树明、佐兰都是这样的典型形象。而支撑这种人物塑造观的正是作者的心理学专业背景。
第三,刘慈欣科幻中的中国与中国人的形象往往都是沉郁厚重的,带有一种强烈的当代文学印记。《地火》中的矿工之子,《中国太阳》中的农民工宇航员,《乡村教师》中身患绝症的民办教师,《圆圆的肥皂泡》中带着“绿化沙漠”梦想献身戈壁滩的知识分子夫妇,乃至《三体》系列中的文革场景、红岸基地等等,都是如此。而郑军笔下的当代中国与中国人形象,似乎要更加丰富、生动而鲜活,甚至带有一定程度的侵略性。像“双刃剑”系列里的高侦局女侦探杨真,“神秘世界”系列里闯荡四海的冒险家廖铮,《寒冰热血》中亦庄亦谐的冰山运输公司老板秦雨,甚至是《孤岛潜流》中作为配角出场的中国外交官,都带着这种色彩。
当然,这些显著区别,其实折射出的是刘慈欣与郑军在如何处理科幻与现实关系上存在的不同理念。在刘慈欣看来,“科幻生长的土壤,就是科学带给人们的神奇感以及对技术可能创造的迷人未来的向往”,因而,“科幻文学成长的土壤和它的力量的源泉是在文学之外的,我们只有从科学中开掘新的神奇观点,并把这种神奇大众化,才能最终拯救科幻文学。”[8]但是这种寻找神奇点的努力并不是总能成功,“随着高精技术日益渗透到生活中,这种神奇感和向往正在消失。”简而言之,现实生活是平淡无趣的,只有通过科学的“魔棒”点化,才能化腐朽为神奇。
相比之下,郑军的科幻创作在科学与现实的关系上提供了另外一套解决方案——如果说,在刘慈欣那里,科技尤其是高科技一旦进入日常生活便失去了它的吸引力,那么郑军的科幻创作恰恰是要从已经渗入到生活的科技中挖掘其吸引力。
郑军的科幻创作大都基于现实背景,这是由他独到的科技文化观所决定的。在郑军看来,当今的人类已经进入到了科技文明时代。而“左派与右派,民主与独裁,民族冲突,宗教冲突”这些传统文学中常见命题——它们也常常以变体的形式在科幻小说中出现——都是旧时代遗留给我们的老问题。它们或者已经在事实上解决,或者已经在思想上解决,只是如何付诸实施。但科学与反科学的冲突才刚刚开始,未来它将是人类社会最主要的矛盾。既然科学是科幻文学的内核,而科学已经成为了社会生活的一部分,那么何必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去寻找那些只有百万分之一实现概论的科幻题材呢?只要盯住当今世界科技与科学哲学发展的前沿,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新题材。
但科幻毕竟是一种文学,如果只是把现实——那怕其中蕴含着丰富的科技元素,平端到桌面上,那么小说也就沦为了文字写真。如何让基于现实的科幻文学成为一种艺术,而非科技构想报告。这是郑军必需解决的一个问题。好在郑军有个现成的老师,就是美国人迈克尔·克莱顿。事实上,迈克尔·克莱顿的小说在西方出版界常被冠以“高科技冒险小说”之名,克莱顿本人与欧美的科幻圈也基本上没有交集。但在郑军看来,克莱顿承袭了科幻宗师儒勒?凡尔纳的衣钵,以当今时代为背景,以真实科学为素材,与“老三样”式的典型科幻拉开了距离。在写作技巧上,克莱顿作品深谙“畅销书”写作的个中三昧,情节设置悬念迭起,故事曲折而不荒诞,却又常有出人意料之笔,不读到最后很难猜中结局。这些风格在郑军的科幻小说中都有明显的体现,但郑军并非是克莱顿的单纯模仿者,而是把“高科技冒险”作为一个大方向,结合自身的人生阅历、创作逻辑和文化底蕴,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新风。换言之,如果说刘慈欣的科幻现实主义文学是借用了现实主义的编码解码模式,那么郑军基于现实的科幻文学就是吸收了迈克尔?克莱顿、汤姆?克兰西、丹?布朗等通俗冒险小说作家的写作手法。
在他的绝大多数科幻作品中,郑军都努力将其中的“科学幻想”成分尽可能设计的逼真可信,并使其自然而然地融入到真实的故事场景之中,成为情节发展的自然组成部分。这种基于现实的科幻小说创作方法也是作者为了赢得传统科幻迷以外更多的大众读者而做的一种尝试。从实际效果来看,至少在文本的层面,郑军已经达成了他的目标。
有趣的是,尽管刘慈欣与郑军的创作理念大相径庭,但倘若仔细研究两人的作品,却也能发现一些彼此“捞过界”的漏网之鱼。比如,刘慈欣的《天使时代》、《魔鬼的积木》等作品,纵然称之为“高科技冒险小说”也不为过;而在郑军的《苍穹作证》三部曲里,除去星战的马甲,作者对“银核巨型黑洞”“黑矮星”“白洞”“密近双星”、“星团”等等宇宙奇观的描写,以及运用其科学属性结构故事的能力也着实令人叹为观止。当然,这些作品对于两人各自的科幻创作来说,的确都是非主流。刘慈欣在阐述自己的创作理念和编选自选集时,几乎都没有涉及这些作品,而郑军在谈到写作《苍穹作证》三部曲的动机时,也一再强调,只是为了“为了却二十年心愿”。但这些作品的存在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世人,优秀的科幻作家总是有自己坚持的创作理念,而对这些理念的贯彻会让他们的作品呈现出某种独特的风味。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们没有能力进行不同风格、不同样式的科幻创作,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毕竟科幻创作的核心理念是相通的。
但对于中国科幻创作的多元化来说,这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事实上,正是因为郑军的创作与研究工作,使得“跨世纪20年”中国科幻文学的光谱得到了很大的扩展。从这个角度上看,刘慈欣与郑军的科幻创作之间并不存在瑜亮情结,而更类似于李杜关系——刘慈欣的科幻创作将作为“跨世纪20年”标志在当代和未来受到持续的关注,而郑军科幻创作的价值尽管在当代有可能被低估,但终究会在未来被“再度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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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朱荣华
作者简介:刘健(1982-),男,天津市人,天津艺术职业学院教研室主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科幻创作与评论。
收稿日期:2015-01-21
文章编号:2095-8528(2015)04-115-03
文献标识码:A
中图分类号:I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