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殖民地情结”的成因分析
2015-02-12黄月细徐海波
黄月细 徐海波
2014年国庆前夕,香港爆发了所谓要求香港特首“真普选”的公民抗命“占中”运动。“占中”给香港社会带来了极大的创伤和撕裂,也引起了国际社会极大关注。这次运动中不少参与者是年轻学子,运动现场出现港英旗帜,甚至部分参与者还聚集到英国领事馆前求助,并欲前往英国伦敦面见女王。这引发我们思考,为什么这些在回归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会对港英时代的香港殖民地有如此美好的想象?
回顾香港历史,虽然英国殖民统治香港150多年,然而香港并没有像世界其他殖民地那样,出现摆脱殖民统治的反殖斗争。相反,进入20世纪中期后,随着香港经济迅速发展和生活条件不断改善,港人对香港殖民政府的认受性逐步提高,致使面对即将到来的九七回归,不少香港人抱有怀疑甚至抗拒的心态。回归后,也不时出现港陆民众间的口水战,一些反对派甚至发展到“逢中必反”的地步,不能不说这是一种续存于部分香港人心中的“殖民地情结”在作祟。所谓“殖民地情结”,简单说来,是指后殖民时代一些人对殖民时代的怀念和向往之情。那么,这些人的“殖民地情结”是怎样形成的?其源头何在呢?这就需要还原英国殖民香港的历史,分析其怀柔的殖民管治策略,并揭露隐藏在怀柔表象后的真实意图,这对我们客观看待香港问题,探索香港治理决策具有重要意义。
一、殖民统治及其理论
殖民是随着近代资本主义国家的兴起、扩张及其之间的竞争而产生的,一部资本主义发展史实质就是一部殖民史。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正是在对其占领的殖民地进行赤裸裸的剥削和掠夺基础上发展起来,并进入帝国主义阶段的。从资本主义出现到帝国主义殖民体系的崩溃,大致经历了500多年,随着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同阶段,殖民也经历了三个不同历史阶段:第一阶段始于15世纪,到18世纪60年代,这个时期是殖民主义的重商主义时代;第二个阶段是工业革命时代的殖民主义,主要是随着英法工业革命的进程而进行的殖民主义扩张;第三个阶段从1875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殖民国家纷纷进入帝国主义阶段,除了老牌殖民国家外,又出现了德国、美国、意大利、比利时和日本等新的殖民主义国家。至20世纪初,殖民国家及殖民地已占世界85%的陆地面积。由于殖民国家之间竞争加剧,常常为殖民地利益分赃不均而引发纷争,直至世界大战的爆发。二战后,由于殖民地人民的反殖斗争异常激烈,殖民主义体系迅速走向衰落。
从殖民主义的发展史可见,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殖民主义国家彼消此长,由于对殖民地掠夺的资源不同,殖民统治的方式与特点也各有不同。总的看来,殖民主义国家对殖民地实施殖民统治的方式大致有两种类型:一是“特别统治主义”,尊重殖民地旧有习惯,不刻意同化殖民地,这种统治方式以英国为代表;另一种是“内地延长主义”,表现为将殖民地视为本国领土的延伸,对殖民地的一切尽力予以同化,这种统治方式以法国、葡萄牙、西班牙、日本等国家为代表。对无论是迁移大量人口的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还是没有迁移大量人口的印度、缅甸、香港,英国基本上实行的都是“特别统治主义”的统治方式。“特别统治主义”的理论主张对殖民地统治需要实施与本国不完全相同的法律制度,采取相对独立特殊的统治方式,适当保留殖民地原有的文化传统、风俗习惯等。当然,英国的“特别统治主义”理论也有一个逐渐形成并发展的过程。英国对早期占领的殖民地大多实施高压、残暴政策,对晚期占领的殖民地,“特别统治主义”才成为管治的主要政策。总体上看,相对于全面掠夺、杀戮式的残暴殖民统治方式,“特别统治主义”比较容易得到殖民地人民的接受,导致在世界殖民体系崩溃后,一些殖民地民众还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对宗主国的留恋,这就是“殖民地情结”。
从英国对香港的统治策略来看,就是一种典型的“特别统治主义”在香港的实践。而且,由于香港的特殊地位和英国有意把香港打造成为一个相对特殊的殖民地,英国用比在其他殖民地更为温和的方式来管治香港,这就是怀柔管治。怀柔管治有意识地与满清政府的“野蛮”管治相对比,突出了香港经商和生活环境的优越性,以吸引华人精英到此投资生活。新中国成立后,英国对香港的怀柔管治也是一直采取工具主义的态度,其怀柔策略会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而进行调整,以最有利的方式与中国抗衡。
二、怀柔:英国殖民统治香港的策略
概括说来,英国在香港的“怀柔管治的基本特征包括尊重法治,人权与自由,保护私有产权,有限职能政府,轻徭薄赋,让自由市场和公平竞争在经济领域中发挥主导作用,保持财政政策、货币政策和港元币值的稳定,尽量少介入和干预华人社会的生活、传统、习惯和宗教,尽量减少暴力镇压手段在管治中的角色,在施政上重视民意搜集和广泛咨询,尽可能避免扰民和加重民众负担,实行轻巧治理(light governance)等”。[1]当然,英国殖民政府对香港的管治并非一开始就如此,而是经历了一个从高压、粗暴到怀柔的过程。实质上,英国殖民政府对香港实行怀柔管治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为之。有学者对此评论道:“香港‘殖民地’建立后的头30年,殖民管治颇为高压、不公和粗疏。”[2]
19世纪70年代开始,香港稍具雏形的怀柔管治形态开始出现,并逐步演进。特别是在二战期间,日本占领香港沉重打击了大英帝国的自尊和声誉,加上世界战后反帝反殖的情绪不断高涨,殖民地纷纷走向独立,迫使英国殖民政府在战后进一步改进对香港的怀柔管治策略。到“九七”回归之前,香港殖民政府的怀柔管治日臻完善。
相对于其他殖民地而言,香港在较晚时期被英国占领,其占领的目的与早期殖民地已有所不同。当时,英国已经完成了工业化,其占领殖民地的主要目的已不在于向殖民地进行“殖民”,而是实行占领和全面统治,宣示对殖民地的主权。香港正是属于这一范畴的殖民地,即不是为了“殖民”的“殖民地”。实质上,英国在香港实行的是一种“文化殖民”,从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上输入和控制香港。英国在香港实行的行政统制、推行英式教育、宣扬西方价值观、制造香港与内地的疏离感等,都是英国文化殖民的主要手段。因此,英国从占领香港开始,就确立了“主权在英”的殖民统治的最高原则,并且通过《香港宪章》、《九龙敕令》、《新界敕令》把“主权在英”的最高原则“合法化”。通过《英皇制诰》、《皇室训令》、《殖民地规例》把“主权在英”的最高原则宪制化,通过对香港进行直辖管治,把“主权在英”的最高原则治权化[3]。
英国占领香港的初衷,是为了给英国商人在中国经商提供便利条件和个人安全的保障,发展自由贸易,建成一个大型的自由贸易展览场所,同时,把它作为有战略价值的军事基地。也就是说,英国人占领香港是把其当作对华及远东贸易的桥头堡,如何将香港建设为繁荣和稳定的商埠,便是英国殖民政府在进行管治时的首要考虑。并且,由于香港远离英国本土,地方狭窄,不适宜大规模移民,同时,由于香港与中国内地的关系极为特殊,新界和九龙只是英国的租界,香港不可能从中国独立出去。香港也不可能发展为像澳大利亚、加拿大或美国那样的为欧洲人大规模移民和前往定居的殖民地,因此美国想通过比较温和且优越于清政府管治策略的措施,吸引华人到香港谋生和定居,尤其是想吸引商人到香港投资,以便最大限度地从香港攫取利益。为此,英国一开始就把香港定位为自由贸易的转口港,经济上自由放任,但在政治上高度专制集权。港督全权代表英国国王,全面负责香港管理事务,殖民政府在香港成立了以港督为首的港英政府,下设行政局、立法局和司法局,任命若干官守议员。然而,港督处于三角金字塔的权力顶端,集行政权、立法权和司法权于一身。可以说,代表英王的港督对香港实行的是一种典型的独裁统治,英国殖民政府用最小的政治成本构建了掌握香港全局的行政体制。
由于香港定位的特殊性,英国殖民政府意识到不能够对香港进行铁腕统治,这不利于赢得香港华人对英国殖民政府的“认受性”,从而也影响英国在香港的利益。因而英国人意识到需要有一批华人领袖来充当殖民政府和华人社群的中间人,协助殖民者对华人进行管理和控制,进而争取华人对殖民管治的认受性。这实质上是英国在香港企图建立殖民话语霸权的典型反映。在这种情况下,英国人开始在商界华人中物色一些精英来为其殖民统治服务。不过,香港殖民政府决不允许华人领袖进入权力核心层,而且,将个别华人领袖正式纳入殖民管治架构中也需要十年左右的考察时间,这显示出英国人的矛盾心态,一方面需要依靠华人精英协助管治,另一方面却并不信任和尊重他们。1880年才出现了第一位成为立法局文员的华人。
同时,晚清深重的政治和经济危机,也为英国殖民政府依靠和利用华人领袖协助管治提供了条件。晚清时期,内地战乱不断、天灾频繁,百姓颠沛流离,危机深重,使大批富裕阶层人士、社会贤达和普通百姓纷纷避难香港。不仅增加了香港的人口,也增加了管治的难度。不过,这些内地人的到来也为香港储备了人才,他们当中涌现出一批有钱有势有名望的人。“这些颇具威望又有一定群众基础的华人的崛起,让殖民政府得以笼络他们和他们的组织为其管治上的‘小伙伴’,承担作为殖民政府和华人社群间的中间人的任务。”[4]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殖民政府与华商精英间的政治联盟陆续建立,逐渐确立起华商的政治地位。然而,华商在进入上流社会的同时,也慢慢沦为殖民政府统治香港社会的工具和棋子。“殖民政府承认和倚重华人的社会组织之同时,仍然高度依赖警察和其他治安力量来对付劳动群众。殖民者与华商间的共同阶级利益凌驾于华商和华人群众间的共同种族利益”。[5]这样一来,就增强了香港社会的等级秩序,这部分被殖民政府重视和培植的华人就成为“高等华人”。
进入20世纪后,随着殖民政府在香港推行英式教育和年轻华人海外求学数量的增多,香港殖民政府笼络华人精英的范围、方式都在逐渐发生变化。在范围上,精英已从单纯的商人扩展到受过西式教育,具有在现代商业和公共机构工作的经验,拥有高级专业资历的律师、医生、会计师、大学教授等华人精英。这些人在二战后越来越受到殖民政府青睐。到回归前夕,这类人被香港殖民政府培植成为其最重要的“同路人”,他们在香港回归后纷纷成为反对党派的骨干成员。在方式上,香港殖民政府发展了两种笼络华人精英的方式,即发展咨询机构和建立完备的受勋制度。其中较为普遍的是咨询机构,由于香港殖民政府长期压制民主,只好在殖民后期成立大量的咨询机构来应对香港民主发展的压力。为数众多的咨询机构,因其政治地位而具有不同的重要性,成员的委任权掌握在香港殖民政府手中。殖民政府将其有意笼络的华人精英按照其资历委任进各种咨询组织中,并依据表现(主要是他们对殖民政府的忠诚度)让他们拾级而上,直至进入立法局和行政局,从低到高建立起森严的等级制度和等级意识。授勋制度的实行也是为了奖赏忠于英国并且为殖民管治做出特殊贡献的华人。主要的勋衔由英国女王代表大英帝国授予,而不同的勋衔又代表不同的荣誉和地位。勋衔的获得使他们在华人社会中受到莫大的尊重,如此,政治权力的承认与华人社会的认同取得了一致,这既是香港殖民政府怀柔管治的策略,也是怀柔管治的目的。当香港前途问题在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出现时,香港殖民政府与华人社会的上层精英已经高度结盟,在政治利益和阶级利益上趋于一致。在此情况下,香港殖民政府的怀柔管治已经取得预期效果。
三、英国殖民政府怀柔管治策略的实质评析
二战后,随着世界殖民地纷纷摆脱殖民统治获得独立,大英帝国意识到其殖民体系的瓦解已不可逆转。为了不像法国、比利时、荷兰等国家那样因被打败而仓皇逃离,颜面尽失,经过审时度势,英国决定尽量以和平方式解决殖民地问题。这样做既可以显示殖民宗主国顺应世界潮流的开明,还能保留与独立后殖民地之间的各种联系。历史表明,英国的策略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有些独立后的英属殖民地国家非但没有斩断与大英帝国的联系,相反,不少国家还加入了英联邦体系,英国在那些地方继续施展其影响力。
从香港被殖民的历程看,怀柔管治实际上是英国殖民管治传统——“特别统治主义”在香港的在地化。“怀柔管治的目的就是避免香港出现与殖民政府对抗的政治势力,同时防止香港的华人精英和民众受到内地政府、政治势力和政治事件的教唆、挑拨或感染而冲击殖民管治。”[6]英国殖民政府在香港实施怀柔管治策略的同时推行了一系列文化殖民的政策,把英语作为官方语言,抵制中国文化;鼓吹西方观念,弱化中国历史;贬低内地政治,美化殖民统治。英国殖民政府的怀柔管治策略除了以利益笼络华人精英外,还对香港社会实行“不干预”政策。“殖民政府的‘社会不干预’政策保存了华人社会的‘完整性’和‘自我调理’的功能,使得华人社会能够有效处理部分源于华人中间的问题和需要。众多华人家庭和民间组织通过‘社会包容政治’(social accommodation of politics)的过程,让一些可能演化为政治议题或争端的事情在华人社会中得以‘化解’和‘消融’,减少它们为殖民政府制造麻烦的机会”[7]。在保障其管治权威不受到挑战和威胁的前提下,香港殖民政府还赋予香港民众一些参与公共事务的空间和自由,微调政治制度、扩大政治拉拢范围、调整施政作风和改变政策等,以维系港人对殖民统治的认同和好感。长期怀柔管制策略,加上文化和意识形态的输入,使得香港的殖民统治逐渐被港人接受和认同,并建构了部分港人潜意识中的“殖民地情结”。
从这次香港“占中”事件我们可以清楚看到,香港殖民地时期培育出来的香港本土意识导致了部分港人把“香港人”与“中国人”对立起来,把“两制”与“一国”对立起来,其深层的心理原因是“殖民地情结”在作祟。也就是说,香港殖民地的怀柔管治(当然还有其他因素)培养出的“殖民地情结”和所谓的“本土意识”阻碍了部分港人对“中国”的身份认同和国家认同,加大港人对内地的疏离感。也就是说,香港由于长期与祖国分离,加之香港殖民地政府的怀柔管治的实施,导致在港人的身份认同中,出现了身份认同与民族认同、文化认同和国家认同的脱节。表面上,香港殖民政府怀柔管治策略促进了香港社会的稳定,但其本质是为维护英国自身利益,因此也充分暴露了其怀柔的虚伪性。面对2014年底香港的“占中”事件,面对香港“后占中”时代的思考,我们必须透过现象看本质,寻找出解决问题的对策和方法。
香港回归17年来,中国政府坚决贯彻落实“一国两制”,不插手香港内部事务,保证香港的高度自治。总体上香港与内地关系比回归前更密切、更稳定。但由于多年的隔离,香港人对回归在心理上必定需要一个较长期的适应过程。在此过程中,两地还会时常产生矛盾,有时甚至上升为直接的冲突,给香港与内地关系带来颇多负面的影响。这种局面的形成,与英国殖民政府一百多年里实行怀柔管治策略有直接的关系。香港回归至今,我们可以看到,一旦香港与内地的关系出现任何一点点问题,就会引发部分港人的“殖民地情结”大爆发。香港“占中”向我们揭示出“一国两制”实践的广度和深度,使我们认识到“一国两制”不仅是法律问题、经济问题,更是政治问题、意识形态问题。对于香港“回归”而言,领土回归仅仅是法律意义上的“回归”,具有局部性、阶段性,完整意义上的“回归”应该是整体性的、全面的,是经济、政治、文化的全面回归。显然,法理回归不等于人心回归,从法理回归向人心回归将是一个持续、漫长和曲折的过程。
“殖民地情结”则是后殖民时代的一种正常现象,因此,面对一些香港人的失落和不满,中央政府应坚定自身立场,冷静观察,理性对待,既不必过分紧张,也不能坐视不管。我们应该以国家意识形态为引领,以社会教育为平台,国家意志为推手,动员全社会的力量,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去除部分港人的“殖民地情结”,逐步解决香港人身份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困局。如此,“一国两制”的实践才能成功。
[1][2][4][5][6][7]刘兆基.香港的独特民主路[M].商务印书馆(香港),2014:1;13;18;18~19;30;15~16.
[3]刘曼容.港英政治制度与香港社会变迁[M].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47~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