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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身份的迷失与追寻—— 《挪威的森林》中的身份认同建构

2015-02-12柳晓辉沈清连

天府新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直子渡边村上春树

柳晓辉 沈清连

20世纪以来,随着工业化的进程和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人们普遍对资本主义理性产生置疑,对人类自我的认知感到迷惘,人类来到了身份危机时代。在价值虚无的时代,人们往往容易感到自我的迷失、自我认知的困惑,他们对身份的敏感与探寻,使之时常陷入身份认同的焦虑之中。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本文从身份认同这一理论出发,结合村上春树小说来具体分析作品中主人公们对自我的认同过程,从而揭示在个人无意义感成为根本心理问题的现代社会中,缺乏最高价值的人们承受着怎样的自我精神危机感和存在的虚无感,他们又是怎样进行自我建构和认知的。

一、自我身份的迷失

加拿大哲学家泰勒说:“知道我是谁,就是知道我站在何处。我的认同是由提供框架或视界的承诺和身份规定的,在这种框架和视界内我能够尝试在不同情况下决定什么是好的或有价值的,或者什么应当做,或者我应赞同或反对什么。”〔1〕也就是说,知道你是谁,才能在道德空间中找到方向。《挪威的森林》中的主人公们力图实现对自我身份的确证,他们希望建构一个框架,将自我融入这种框架之中,找到立场,从而在其中找到前进的意义,然而,在对“我”的身份的追寻中,他们并没有找到自我,反而走向了无意义的深渊。

(一)理想与现实的断裂

人的肉体和生命是有限的,但精神追求却是无限的,有限的生命通过精神的提升可以得到升华,人由此获得自身的价值感和意义感,在这一意义上,人的同一性或认同具有形而上的向度。正是借助这种超越的本性,人不断朝理想的、可能性的生活奋进,力图追求物质与精神、主观与客观、理想与现实的统一。自我认同恰恰体现在对这种总体性自我的理解和把握中,亦即体现为意义感的追寻过程之中。

对大多数人来说,生存已不再是唯一的奋斗目标,他们开始思考自己生存的意义和本质。《挪威的森林》中的主人公们在对这冷漠社会的观照中,找不到自己生存的价值。他们讨厌井井有条、按部就班的生活,可是身边到处都是“学生服”与“敢死队”那样的迂腐之人,不懂变通。身处高等教育的大环境下,渴望自由、新颖的教育,可是轰轰烈烈的“全共斗运动”并非“要肢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2〕。其领导者全是虚伪、谨小慎微的保守分子,“这帮家伙一个不少地拿到大学学分,跨出校门,将不遗余力地构筑一个同样卑劣的社会”〔3〕,世界在他们手上如此恶性循环下去,“我”看不到希望,故而索性不再反抗,消极的接受这个糟乱的世界,把上大学作为集训:训练自己的忍耐力。理想与现实的差距,逐渐磨灭其对生活的追求。小说中的主人公自始至终都在拷问自己生存的意义:“若问现在所做何事,将来意欲何为,我却如坠雾中。……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4〕他渴望在充满迷雾的森林中找到一条光明之路,也曾做过殊死抵抗,然而在爱情、友情、亲情的迷茫中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央,不断地呼唤着绿子。”〔5〕认同问题的提出源于个体对自我生存状况及生命意义的深层追问,因而这种追问需要在一定的框架之内,否则就会产生一种虚无和飘渺感。对渡边来说,过去的一切在今天已失去依托,数度的坚持与努力得不到任何回应,人的极限被突破后的沉沦或放弃已成为主人公的必然归宿,人在现实面前的有限性是走向幻灭的根源。人需要在自身的追求和价值得以实现的同时才能真正把握自己,感觉到“我是我”,而渡边在一次次的迷茫中逐渐失去了对世界的信任。信任丧失以后,“我们就会成为我们曾当作自己家园的世界的陌生者。在意识到我们不能信任我们对‘我是谁’、‘我属于何处’等等问题的解答时,我们体验到焦虑……伴随对信任的周期性的冲击,我们重新成为一个异己的世界中不能确定自身的儿童。”〔6〕渡边正是在丧失对世界的信任后,成为游离世界的浮萍。

即使如永泽那般叱咤风云的人物,光鲜的背后也是无奈又空虚的惆怅,“他既具有令人赞叹的高贵精神,又是个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他可以春风得意地率领众人长驱直进,而那颗心同时又在阴暗的泥沼里孤独的挣扎……他也背负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7〕在精神层面上,他不问终极意义,泯灭理想也泯灭信念,只求生存技能,不问精神归宿,他将现实规则作为君临一切的标准,把自我拖入世界的轨道而又将自我抛弃,成为一个无灵魂的空壳。他信奉“人生无需理想,而是行为规范”,〔8〕当自我内心世界与现实选择相冲突时他选择践踏自我。他既无法认清自己,也无法认清他人,所以,企图寻求自我稳定身份的想法与现实生活相冲突,他只能在去中心的认同中找到一个变化的、暂时的身份。他在自己的行为中,无法认出自己,行为与他之间产生了一道裂缝,他想通过行动展示自身的形象,可这一形象并不与他相符,行动把他带到了相反的方向,让个人的面目变得模糊,更加难以自认,是行动的悖谬将个人带入了自我认知的陷阱。他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在物质欲望膨胀和消费主义盛行的环境中,在都市化的流浪、归属感的淡漠中,在权威的不断消逝、身份感的不断模糊中,深陷于“我究竟是谁”的追问,认同问题成为他面临的一个突出问题。

(二)人际关系的异化

个体不是孤立的存在,在《挪威的森林》这部小说中,作者别出心裁地建构了几组三角人际关系:直子——木月——渡边,直子——渡边——绿子,直子——渡边——玲子,永泽——渡边——初美。不难发现,每组关系中都有主人公渡边君的存在,渡边在其中作为一个“边缘人”,牵引着其他人物的自我认知。木月与直子从三岁相识,相互间可以说是非常了解。“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双方共有似的。” “那关系就像肉体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会重新把我们拉回原来的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9〕在他们构筑的二人世界里,两人肆意放纵精神上的自我,却不曾感受肉体的自我,因而当渡边作为连接外部世界的链条闯入他们的世界时,他们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努力尝试着向外挣扎,木月临死前在桌球上的较量,不正是希望突破内心的围城找到自我价值吗?木月的死,将直子拉入虚无的深渊,直子只能延续着木月的努力,依靠渡边保持与现实社会的最后一丝纠缠,在渡边那里她终于实现了肉体的自我,然而却再也唤不醒那个沉睡着的精神性自我。“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10〕灵与肉的分裂是其迷失自我的原因。她清楚“一个人要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即便能做到,“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11〕

永泽是被现代性浸泡的傀儡,他游戏于消费化、欲望化的社会中,粗鲁地践踏初美纯真的爱情,把自己变成工具,成为游离于社会之外的空壳,当初美以生命的激情试图让他找回灵魂的归属时,他粗暴地捻灭初美的希望,毫不留情地告诉初美自己不会结婚,将初美所有的生活意义抽离。失去了生活重心的初美,被置于一种漂浮状态,便只能结束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皈依画上一个句号。绿子就像绿色的植物一样充满生命力,她对自己想要的很清楚,她敢于宣誓自己的爱情观,“我不是说过喜欢你的吗?我并不会随随便便喜欢上一个人,或轻而易举抛弃一个人。” “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超过喜欢他吗?”〔12〕但也缺乏安全感,“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裸体地被人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13〕她需要保护壳—— “使得一种能够生存的境遇得以保持的信任外罩”。〔14〕渡边的爱也许也是她自我保护的壳,而渡边却总是在暧昧中摇摆不定,他在给玲子的信中曾写道: “我爱过直子,如今仍同样爱她。但在我同绿子之间存在的东西带有某种决定性,在她面前我感到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并且恍惚觉得自己势必随波逐流,被迅速冲往遥远的前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绿子方面则截然相反——它是站立着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15〕渡边试图在绿子身上寻找到一种适宜完满的生存状态,但直子又总是将他拉入飘渺中,他“总觉得这并不像是现实中的世界,男男女女也罢,周围景致也罢,都似乎脱离了现实。”〔16〕他只能在音乐和书籍中寻找心灵的停泊港湾,以酒精来麻痹空虚的灵魂,迷茫和不知所措是他经常性的情绪状态。由此可以看出,小说中的城市青年虽然处于一个又一个的交际圈中,但使之自我确证的灵魂却漂浮于这种交往之外,故而村上春树说:“我认为人基本上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与无望成为主人公们集体面对的生存困境,他们既失去了定向的需要,也忘却了引领他们前进的对象,“这就是我们称之为‘认同危机’的处境,一种严重的无方向感的形势。”〔17〕

二、自我身份的追寻

大江健三郎曾指出:“村上春树文学的特质是对于社会,或者是个人身边的生活环境,一律采取被动的接受姿态,即他对于来自世俗的环境毫不抵抗,顺其自然。经常是在倾听流行音乐的背景下,编织着自己内心的梦幻世界。”〔18〕村上春树也曾说:“在社会上我们都是不自由的,背负种种样样的责任和义务,受到这个必须、那个不许等各种限制。但同时又想方设法争取自由,即使身体自由不了,也想让灵魂获得自由——这是贯穿我整个写作过程的念头。”〔19〕由此可以看出,村上春树一直试图在自己的作品中寻找获得自我认同之路。在《挪威的森林》中,主人公们不管是在自我灵魂的拷问时,还是在与他者的交流中,他们都处于一种混沌和迷茫的状态。后现代的荒诞与灵魂的漂泊,使他们对自我身份的确证产生错位,面对这种集体身份迷失,村上春树提出了三种追寻方式。

(一)“阿美寮”的幻象

村上春树自己曾在《青蛙君救东京》中说:“在现实中碰壁,找不到救世主时,他往往又像青年人一样采用童话般的幼稚方式,捏造一个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角色,试图重返拯救的乌托邦。”《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渴望通过渡边这个现实世界中的人找回自我,重返正常的生活。然而,对木月身体上的背叛,对渡边精神上的背叛,使得她根本不可能重返现实,这种内心的矛盾和复杂,身份的错乱以及对身份的忧虑,正是直子不能准确自我定位,在两种身份中摇摆而不知所措的真实反映。她只能寻求理想的避风港,于是阿美寮出现了。村上春树试图建构这样一个远离俗世的乌托邦,为找不找到自我的“患者”找到灵魂归属感。所谓归属,“是指一个事物经由辨别自己与其他事物的共同特征,从而知道自己的同类所在,肯定了自己的群体性。”〔20〕正如泰勒所说,我的认同是由提供框架或视界的承诺和身份规定的,而阿美寮作为一个与世隔绝的疗养机构,它采取的方式不是让人找到正常的身份,而是逃避自我,直子在这里既没有找回现实的自我,也没有被完全同化成“患者”,因而它无法提供自我身份确认的框架。

阿美寮远离浮华喧嚣,远离功名利禄,在这里生活的人互相帮助,它不像专门医院那样集中治疗,而是采用疗养的方式。它试图让人适应这种不正常,在适应中逐渐忘记自己的不正常,而不是让患者正视这种不正常。在这里,医生与患者没有明显的区别,他们在一种模糊的状态中逐渐同化,甚至习惯这种混沌的状态,进而害怕走出阿美寮。“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会变得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如此容纳我们吗?对此,我的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开始同外界的人接触了。所谓‘外界的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21〕直子对自我的怀疑,正是由于这种疗养机构无法提供身份认同的建构框架。无论是力图回忆过去的直子,还是试图逃避沉重开始寻找另一种生活的直子,都在现实中感到惶恐与不安。她怀着找回过去的美好憧憬,企图跨越生活的孤独,但却发现这种“回归”已成为不可能,个人的精神生命支柱也随之倒塌。她既无法适应现实社会,又难以实现对周围事物和自我的完整、稳定认知,也无法在新的环境与观念世界里找到自我的某种内在本质以及社会位置。因此,无论她选择什么,得到的都只会是绝望和向死亡边缘靠近的虚无。

在阿美寮这个理想的避风港里,身处困境的人们并没有从真正意义上解脱自身,只是给受到重创的灵魂打上了一针麻醉剂,试图在逐渐麻木中适应这种灵魂的漂浮。可是,当药效过去,痛苦便会以成倍的伤害反噬本体。因此,阿美寮式的回归道路是注定行不通的,它既无法使身份分裂的直子重新整合,又无法将她融入乌托邦的幻境,甚至可以说,这不是回归,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毁灭。

(二)性爱中的认同

在小说中有非常多的性爱描写,村上春树并不是为了博取眼球、追求感官刺激,这其实也是他试图解救现代人生存困境而探索的一条途径。正如昆德拉所言: “我感到性爱场面能产生一道极强的光,可以一下子揭示人物的本质,展现他们的生活情况。……性爱场面是小说中所有主题的聚焦点,同时也是小说中所有秘密深藏的地点。”小说中的主人公们时常感觉到灵魂处于失重状态,他们需要用肉欲的刺激来感知自我。

现代社会中,在现代性温床的孕育下,人类自身的稳定性、同一性遭受到冲击,身份认同成为问题。现代生活的力量往往是一种导致不稳定的力量和从根本上进行摧毁的力量,它摧毁了人们从以前生活中获得的意义感。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城市青年,面对无奈与苦闷的现实,空虚的内心世界有一种饥渴,而物质的充裕无法填补这种灵魂的空白,于是只能在肉欲的刺激中寻找灵魂的归宿,用体温消融冷漠与孤独。所以,永泽穿梭在形形色色、漠不相识的女人中发泄他男性的欲望,实则也是排遣他内心的空虚。他认为人生不需要理想,对初美的爱情不屑一顾,在人生路上特立独行,“他有能力站在众人之上迅速审时度势,向众人巧妙地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乖乖言听计从。”〔22〕可是,他又固执地在自己身上不断增加包袱,不顾一切地在庞大的国家机构中想要“试一试身手”。纵欲的目的之一是主体意图从身体欲望的满足中来确证自我的现实存在,以为可以借此来唤醒沉睡的自我,以对抗现实强制性的异化过程。自我放纵的结果是在大量体验身体欲望的满足后,因灵与肉的深度分离而导致了心灵更为深重的失落,由此导致精神危机和人格分裂,肉体的狂欢带来精神上的巨大失重。当渡边用真实而廉价的悲伤告知永泽初美的死时,他保存在初美那儿一息尚存的真情与自我也消失殆尽。

对于直子,性只是她感知自己存在的手段,木月的死,把她几乎也拖进了死亡的世界,她对渡边没有爱情,却借着渡边的身体与外界发生联系,她渴望在与渡边的性爱关系中走向现实,却由于自我与现实存在着强烈冲突,她无法敞开早已紧紧包裹的内心,无法通过这种方式达到解救的目的,只能投向死神的怀抱。

对于渡边,性爱呈现一种复杂性,与直子的性爱是一种触摸爱情理想的方式,而直子的死,让他感受到生命的悲哀与无力;与绿子的性则是积极适应现实的需要,只有绿子生动真实的肉体才能让他感到现实的温度;而与玲子的性则是对死去的理想的缅怀与祭奠;而与其他众多陌生女孩的性关系,则同永泽一样,只是为了排遣空虚与寂寞,然而他无法像永泽一样坦然,他希望自己能以一种正常的方式融入社会。所以,他在与陌生女子的性爱中愈发空虚与迷茫,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性代表了什么。

在《挪威的森林》中,性爱不只是欲望的冲动,更是主人公们寻求身份认同的方式。在灵与肉的撞击中,《挪威的森林》真实道出了20世纪80年代日本青年倾斜失重的精神世界,他们既厌恶这混沌不堪的世界,又在感官上依赖着这个虚伪的世界,在自我与现实之间做着不规则的钟摆。然而,在这摇摆中,他们也并未找回真正的自己,反而像被冲昏了头脑,渐行渐远。他们企图用性爱感知自我的方式,只不过是愈发向世界宣告自己的迷茫。

(三)死亡中的救赎

村上春树的小说中笼罩了浓浓的死亡气息,主人公们在寻找自我解救的旅途中,无法按照自身的意志做出自由的选择,他们逐渐失去了自我,丧失了自己的存在感,现实的无奈撕扯着他们脆弱的神经。〔23〕理想的乌托邦解救不了失落的灵魂,冷漠的现实更让他们无所适从,性爱带来的刺激也只是一时的解脱,一旦灵与肉发生分离,那种孤独的阴影便以一种更庞大的姿态压抑着想要向上的灵魂,在现实与理想中四处碰壁必然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虚无感,个体由此丧失了自我存在的内在根基,沦落为精神流浪者。所以,他们只得寻求最后的解救——死亡,这是他们反抗现实无效时绝望的抗争,此岸世界已无容身之所,那只得寻求死亡世界的收留,在彼岸世界获得永生,找到生命的意义。

村上春树在小说里表达了他的生死观:死并非生的对立面,死本来就已经包含在“我”这一存在之中。〔24〕在村上春树眼中,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在某种意义上,恰恰是生命意义的延续,在抵抗现实无力的情况下,死亡成了“存在”的一种有效方式。“一般人的自杀是向暧昧的世界无意义性边界发起的最后冲击。既然生没有意义,主动选择死就是有意义的,其意义在于毕竟维护了某种生存信念的价值。”〔25〕所以,初美、木月、直子、直子的姐姐都选择死亡,企图在另一种意义上实现自身的意义。

其实,村上春树的死亡道路究其实质是一种消极的反抗,他无法找到一条积极的融入现实之路。他所谓的认同回归,本质上仍旧是一种“内避式”的不抵抗政策。人们永远像处在充满迷雾的森林中,拨不开,冲不破,生命始终处于一片混沌之中。正如昆德拉所言:“对自我的探索总是而且必将以悖论式的不满足而告终。”人类总是“被乌托邦的声音所迷惑,拼命挤进天堂的大门,可是当门扉在身后砰的一声闭了时,他们却发现自己在地狱里。”〔26〕这是理想与现实的终极悖谬,也是人的“此在”与“彼在”的深刻错位,这种矛盾始终存在于人类的历史进程中,成为人类自我认同危机的实质所在。刘小枫说:“意志力所依据的信念把意志自身推到极端,这一极端 (自杀)反过来把信念推到了极端。信念成了自杀的根据和目的。信念为个体的人生提供了世界的某种意义,这些意义最终决定着人的生死存亡。”〔27〕这种信念也正是人进行自我认同的根据,信念不再,死亡成了必然。故而,死亡其实也是主人公们寻找身份认同失败后的必然归宿。

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有对社会的严肃思考,有对现实的清醒认识,还有对都市人生存困境的认真思考和对拯救之途的艰难探寻,在看似轻松幽默的语言中,我们往往咀嚼出深深的悲哀,整个格调有一种窒息感。在喧嚣的现代社会中,村上春树探询人的“具体存在”,思索现代人的生命境遇,关注人类追寻自我认同的精神渴求。在对人性进行批判的同时,高举人类抗争的大旗,虽对自我的勘探总是而且必将以悖论式的不满足而告终,但在对生活这种永远沉重的努力中,村上春树的小说却无疑为我们解读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提供了思考的路径。

〔1〕〔17〕泰勒.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M〕.韩震等译.译林出版社,2008.32,37.

〔2〕〔3〕〔4〕〔5〕〔7〕〔8〕〔9〕〔10〕〔11〕〔12〕〔13〕〔15〕〔16〕〔21〕〔22〕〔24〕村上春树.且听风吟 〔M〕.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62,63,39,376,42,73,168,27,9,337,67,344,220,107,42,33.

〔6〕〔14〕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73,149.

〔18〕大江健三郎.“我”从日本寄出的信〔M〕.岩波书店,1996.229.

〔19〕林少华.村上春树和他的作品〔M〕.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13.

〔20〕江宜桦.自由主义、民族主义与国家认同〔M〕.台北:扬智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10.

〔23〕林少华.比较中见特色〔J〕.外国文学评论,2001,(2).

〔25〕〔27〕刘小枫.拯救与逍遥〔M〕.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42,45.

〔26〕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32.

(责任编辑:田 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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