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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创作时间刍议——兼与曹星原先生商榷

2015-02-12

阅江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风俗画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刘 凯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南京 210044)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创作时间刍议——兼与曹星原先生商榷

刘凯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南京 210044)

摘要:曹星原先生在《同舟共济:〈清明上河图〉与北宋社会的冲突妥协》一书中提出的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创作于神宗朝这一观点值得商榷。《向氏评论图画记》的创作时间、张择端个人经历以及风俗画创作特点三方面的研究创新,对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创作时间的判定起着决定性作用。宋徽宗时国子监画学的设立,促使张择端从“游学于京师”转向“绘事”;公元1110年六月之后,向宗回选择辞官归家,以书画之事自娱,开始创作《向氏评论图画记》,据此可以判定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创作于公元1108至1110年间。

关键词:风俗画;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创作时间;游学经历

张择端风俗画作《清明上河图》被誉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此作虽赢得如此声誉,但就目前所知,在1186年之前却不著名,仅有《向氏评论图画记》将其录入在内,同时期的其它文献中尚未发现有关张择端和《清明上河图》的记载。《向氏评论图画记》随着历史发展终也散佚之后,研究《清明上河图》最可靠的文献资料便也没有了。后世研究《清明上河图》的学者,主要利用画作本身、卷后题跋及相关文献,对作者、版本、创作时间、主题等问题进行研究。

最近,有加拿大籍华裔学者曹星原先生著《同舟共济:〈清明上河图〉与北宋社会的冲突妥协》一书,书中对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创作主题、动机、时间及绘画风格等都做了深入研究,并通过对这些问题的重新阐释得出一些新结论。对于创作时间,曹先生认为,《清明上河图》的创作时间是在宋神宗统治期间,并进一步确定是在1075至1076年间。*[加]曹星原:《同舟共济:〈清明上河图〉与北宋社会的冲突妥协》,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84页。作者认真的态度、扎实的学风令人钦佩,但是所得出的这一结论却值得商榷。接下来,笔者试图在现有的理论基础之上,就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创作时间这一问题提出不同观点,以与曹先生商榷。

目前,学术界对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创作时间的研究,争议颇多,可以归纳出以下四种代表性观点:

(一)神宗朝说

持此观点的代表人物为美国威斯理学院艺术系教授刘和平、加拿大籍华裔学者曹星原和大陆学者张显运。三人虽然都认为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是在神宗统治期间创作的,但每人所确定的具体时间还存在差异,三人立论的依据也各不相同。刘教授认为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成画时间是在熙宁三年(1070)前后,即王安石变法之际;*2005年,在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的“《清明上河图》及宋代风俗画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刘和平教授提出新的观点,认为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成画时间是在熙宁三年(1070)前后,即王安石变法之际。刘先生的理由如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绘画风格生动、活泼,与11世纪下半叶北宋宫廷绘画艺术的主流风格相符;图中表现的是由汴河漕运带来的城市经济的繁荣,其题材、内容均与11世纪下半叶北宋王安石变法活动紧密相连。曹星原先生则认为是在1075至1076年间,张择端在向皇后的会意之下创作了《清明上河图》;*在《同舟共济:〈清明上河图〉与北宋社会的冲突妥协》一书中,曹星原通过对《清明上河图》创作主旨的再次解读,结合北宋政治变革、漕运状况及画面风格等,相互印证,最终得出结论:“《清明上河图》的成画时间极有可能在向经赴任青州(1075年)之后。……正当神宗处在家庭内部的忧伤和社会强烈批评‘下责躬诏求言’的关头,以向皇后为首的向家找到张择端,请他以委婉的图像方式作《清明上河图》。”(第184页)也就是说,是在1075至1076年间,在向皇后的会意下张择端创作了《清明上河图》。张显运则只确定了《清明上河图》的创作下限不晚于神宗统治时期。*张显运在《〈清明上河图〉创作时间新论》一文中,依据《清明上河图》中所画各种牲畜的数量,结合北宋京师开封畜牧业及各时期交通运输业的发展状况,认为《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应该不晚于宋神宗统治时期(1068—1085年)。

(二)徽宗朝说

这一观点是较为主流的说法,主要代表人物有徐邦达、郑振铎、戴立强、周宝珠、陈传席、余辉等。虽然他们都认为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是在徽宗统治期间创作的,但是每人所确定的时间段也存在差异,大致可分成三个时间段。其中,陈传席与余辉二位先生以较为肯定的态度,将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创作时间圈定在崇宁至大观年间(1102—1110);*陈传席先生认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就是创作于崇宁末至大观初(1106—1108),正是蔡京倡“丰亨豫大之说”而又权势最炽之时;余辉先生认为:张择端大约在四十岁左右时绘制了《清明上河图》,绘制时代是在徽宗朝崇宁至大观年间(1102—1110)。徐邦达先生认为,可以肯定,《清明上河图》是在宣、政年间(1111—1125)画的;*徐邦达:《清明上河图的初步研究》,故宫博物院院刊,1958年第1期,第36页。郑振铎、戴立强以及周宝珠三位先生都认为,《清明上河图》是在宣和末年创作完成的,大致是在1125年左右。*郑振铎先生《〈清明上河图〉的研究》(载《文物》1958年),在文中提出:张择端成名是在宣和之末(约1125年左右),《清明上河图》也是在宣和末年创作的。(郑振铎:《郑振铎全集》第十四卷《艺术·考古文论》,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97页)戴立强则基本同意郑振铎先生的推测。(戴立强:《〈向氏评论书画记〉与〈清明上河图〉的创作时代》,载《中国文物报》2006年3月22日,第7版)周宝珠先生认为:《清明上河图》应当是创作于十二世纪初,张择端是在宋室南渡之前完成此图创作的。(周宝珠:《关于〈清明上河图〉与汴京城图的若干问题》载《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

(三)南宋说

持此观点的代表人物是邹身城。在《〈清明上河图〉的命名》一文中,邹氏提出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是在南宋高宗绍兴年间创作的观点,是张择端为表达南宋人民思念故都、收复失地的爱国情怀而画。*邹身城:《〈清明上河图〉的命名》,河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4期,第66页。

(四)金朝说

这一观点的代表人物主要有台湾学者刘渊临、日本学者新藤武弘以及大陆学者孔宪易。刘先生认为,张择端自幼(徽宗政、宣以前)即游学汴京,北宋灭亡之后仍留在汴京,在金天辅五年(1121)完成了《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刘渊临先生在其专著《清明上河图之综合研究》之中,不仅有一段专门论证“张择端是金人”的五点理由,并认为张择端是到了金朝之后才为翰林的。文中这样说:“张择端,东武人,自幼(宣政以前)即游学汴京,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此时已开始画《清图》,并已画成《西湖争标图》)南渡后仍留汴京,自然的成了金人,于天辅五年时《清图》画成,章宗题:‘我爱张文友,新图妙若神。素縑该众艺,彩笔画黎民。始自青春早,成年白首新。至今披阅者,宛在上河滨。’大定丙午张著为其题跋时……”但是,刘先生所界定的《清明上河图》真本,乃是台湾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清明简易图》,这已经为诸多学者所证伪。新藤武弘认为是在靖康之难(1127)之后徽宗去世(1135)之前的这段时间内,张择端在北方金境创作了《清明上河图》。*日本学者新藤武弘认为,在靖康之变以后,张择端随徽宗一起被俘至北方,为了安慰成为阶下囚的皇帝,张择端就把随身带来的汴京街景写生画作为素材,创作出了这样一幅杰作。已为阶下囚的徽宗在看到这样一幅称赞自己政治统治的作品之后,欣慰的在画前题“清明上河图”五字(新藤武弘:《城市之绘画——以〈清明上河图〉为中心》,载《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6期)。孔宪易认为,张择端幼年正值北宋与金交替之际,后游学燕京,改习绘画,在金世宗即位(1161)之前完成了《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孔宪易:《张择端非宋人辨》,史学月刊,1988年第1期,第45-46页。

研究者之所以会对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创作时间持不同观点,缺少明确文献记载的最主要原因之外,专家学者们所认定的《清明上河图》版本不同,对《清明上河图》创作主题及绘画风格的不同解读,亦是重要的影响因素。目前,学术界已经认定,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石渠三编本《清明上河图》是唯一传世真本。鉴于这样的前提,南宋说和金朝说的不合理性已经很明显了。

那么,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是在神宗朝还是徽宗朝创作的呢?如果想要得出最接近历史真实的结论,需要在三个方面做最仔细、认真的研究,即《向氏评论图画记》创作时间、张择端个人经历以及风俗画创作特点。

(一)《向氏评论图画记》创作年限

《向氏评论图画记》是目前所知最早录入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文献。如果能够将《向氏评论图画记》的创作时间考证清楚,这会对《清明上河图》创作时间问题的解决起到很大的帮助。

《向氏评论图画记》现已失传,但仍可借助现存的相关文献资料探寻其成书的时间及作者。徐邦达先生曾怀疑此书的作者是向水(字若冰),但经戴立强先生考证,这一观点不可靠。*戴立强:《〈向氏评论书画记〉与〈清明上河图〉的创作时代》,中国文物报,2006年3月22日。谢巍先生《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一书著录并考证了《向氏评论图画记》。他认为,《向氏评论图画记》的作者是北宋人向宗回。*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年,第147页。这一观点被陈传席、余辉、曹星原诸位先生认为准确无误。戴立强先生在谈及谢氏观点时,也基本持默认态度。谢先生对《向氏评论图画记》作者的考证,主要依照周密《癸辛杂识》中的《向氏书画》一文。周密是南宋后期的大鉴藏家,对于书画之事,其言甚为可信。于是,本文亦认为谢巍先生的考证可信。

据谢巍先生考证:向宗回,字子发,开封人,约庆历八年至皇祐五年(1048—1053)间生,大观四年至政和七年(1110—1117)间卒,年六十二。*谢巍:《中国画学著作考录》,第147页。另据考证,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首有徽宗“清明上河图”五字题签并钤盖双龙小印,说明徽宗是在登基之后才在画上题签钤印,也就是在1100年之后。向宗回是徽宗之后《清明上河图》的第二位收藏者,所以,得到《清明上河图》并将其录入《图画记》的时间年限大致是在1100至1117年间。这也是《向氏评论图画记》的创作年限。

(二)张择端个人经历

考证张择端的个人经历,金人张著在《清明上河图》卷后的一段跋语最具参考价值,跋文曰:

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按《向氏评论图画记》云:《西湖争标图》、《清明上河图》选入神品。藏者宜宝之。大定丙午清明后一日,燕山张著跋。

从这段跋语可知,《向氏评论图画记》中录入了张择端的作品,这其中就包括《清明上河图》。中国传统画记、画谱记录画家的方式一般是先记述画家生平,再附之以作品目录,所以张著对张择端的生平叙述,应该是在参看了《向氏评论图画记》之后才题于卷后。因此,张著的跋语是极为可信的。

就张著的题跋来看,张择端应是在北宋翰林院供职过,结合张择端的画家身份,此处的“翰林”应该就是翰林图画院。张择端是东武(山东诸城)人,幼年便发奋读书欲进科举之途,之后“游学于京师”。“游学京师”这个词在北宋有着特别的含义。英宗治平三年(1066),司马光在一次上疏中提到:“国家用人之法,非进士及第者不得美官,非善为诗赋论策者不得及第,非游学京师者不善为诗赋论策。”*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1“选举考”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年。从中不难看出这样的递进关系:游学京师—诗赋论策—进士及第—朝廷美官。可见,张择端游学京师的目的与参加科举考试有直接关系。但是,张择端却“后习绘事”。从“游学京师”到转向“绘事”,这对张择端一个从小欲走科举仕途的人来说,可谓是改变人生方向的巨大转变。正是这种转变,终使张择端进入翰林图画院,成为一名画院画家。

(三)风俗画创作特点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是一幅典型的风俗画作。不同于一般的花鸟或山水画科,风俗画是以社会中喜闻乐见的风俗百态为题材进行描绘。风俗,是在某种特定社会文化区域之内人们历代共同遵守的行为模式或规范。风俗画的创作,要求画家依据自己所观察到的社会风俗现象为素材,并以相对客观的态度将其转化成为绘画形式。也就是说,风俗画创作在表现上受到当时社会环境制约的因素超过了创作的自主性。*胡懿勋:《中国古代风俗画的研究方法概述》,艺术百家,2004年第5期,第119页。风俗画创作的这一特点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自身画风的呈现。由于对客观事实更为依赖,创作者自由发挥的空间较小,风俗画创作就更加依靠传统,画风也相对写实。

风俗画创作的这一特点使得风俗画研究带有特殊性。风俗画的研究,不同于山水、花鸟等画科的以风格研究为先,而是以社会背景因素为研究上的优先,如若要判断作品创作的时代,则必定先需从画面之中所呈现的当时代确实存在的社会风物入手,*胡懿勋:《中国古代风俗画的研究方法概述》,第120页。而不是以风格为主要判断依据。风俗画研究的这一特点对《清明上河图》研究来说异常重要。考证《清明上河图》的创作时间,如果从作品本身入手,首要的依据是画中所呈现的社会风物,而不是绘画风格。

在《同舟共济:〈清明上河图〉与北宋社会的冲突妥协》一书中,曹先生通过重新论证《清明上河图》所表现的内容主题、绘画风格与公认的成画时间宫廷盛行风格不吻合,再结合宋代中期的宫廷政治与王安石变法等情况最终得出结论:《清明上河图》表现的是北宋中期虽然出现突发的社会风暴,但是新兴沿河市场以及由于变法与漕运所达至的繁荣,和“上善若水”的理想治世概念、上下应该风雨同舟、共渡难关的精神。*[加]曹星原:《同舟共济:〈清明上河图〉与北宋社会的冲突妥协》,第13页。这一观点论述过程中的许多观点确是存在问题。

(一)对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内容,曹星原先生认为“从表层看,是市场繁荣、经济富庶的刻画;从第二层深度看,是通过民俗看清明时节和酒的关系。”*[加]曹星原:《同舟共济:〈清明上河图〉与北宋社会的冲突妥协》,第106页。树立起这样的观点之后,曹先生便离开画面去深究北宋酿酒业与汴河漕运之间的关系去了。但是,绘画不同于诗歌、风俗画也不同于文人画。元代之前的中国绘画史,基本是以宫廷绘画为主流,绘画主要承载着“成教化,助人伦”的社会功能,“存形莫善于画”的信条仍被遵奉,绘画的主要功能与创作目的是通过“存形”来满足政治需求,绘画还没有成为文人手中习以为常的抒情工具。况且《清明上河图》是一幅风俗画作。风俗画不同于文人画,风俗画家必须以客观的态度去描绘社会风俗百态,画家的创作自主性受到极大制约,作品中不可能寄寓作者太多的深层次情感。

(二)曹先生认为,虹桥之下两船即将相撞的场面是整幅图的中心,并解读为“如果本作品的中心表现的是漕运船只即将发生的事故,以及周围人们齐心合力、竭力扭转事态的行为和表现,那么,这件作品的主题很可能表现的是一种同舟共济、风雨同舟的精神。”*[加]曹星原:《同舟共济:〈清明上河图〉与北宋社会的冲突妥协》,第107页。这样,作者就将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与同舟共济、风雨同舟的精神联系了起来。这种做法亦欠稳妥。且不说《清明上河图》是为记录北宋社会风俗的内容本质,仅就《清明上河图》的画面构成来看这种说法也是需要斟酌的。西方绘画以焦点透视来统筹画面,画面中心明确。中国传统绘画构图有着自身的特点,其中长卷形制多用“步步移、步步看”手法,使每一段都有重点,每一段都能精彩动人,整体上组合成一幅和谐画面。张择端正是以此种手法将五米多长的《清明上河图》画面分为三个段落:郊野、汴河和城郊,每一部分都有重点,每一部分都能动人,整体组合起来再现北宋汴京的风俗百态。曹先生认为,《清明上河图》的中心是虹桥下两船相撞场景,未免有些以偏概全,没有按照长卷形制卷轴画的创作和观赏习惯来进行思考。

(三)曹先生立论的另一依据是,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所描绘的清明第一天人们纷纷“上河”的习俗只可能发生在北宋“引洛通汴”工程实施之前,也就是1079年前。*[加]曹星原:《同舟共济:〈清明上河图〉与北宋社会的冲突妥协》,第125页。这一观点亦值得商榷。

自北宋初至1078年,汴河是通过与黄河的相通引水灌渠。黄河水量大,水势急,这在一定程度上为汴河漕运带来便利,但也带来了麻烦。泥沙淤积问题之外,每年初春黄河结冰融化,河面上会出现大小不一的冰凌,夹杂着冰凌的黄河水呼啸而下会堵塞河道、冲垮堤岸,对沿岸城乡生活造成威胁。于是,政府采取办法,每年入冬十月就在汴河接黄河的河口上筑起冬坝,以保护沿河城镇农村的安全。筑起的冬坝要到第二年的清明节第一天才能掘开,所以,北宋很长的一段时期内,清明第一天汴河恢复漕运,汴河之内百舸争流而上,盛况空前,人们也纷纷“上河”去观看这繁荣景象。但是到了1079年,政府开启引洛通汴工程。这年农历七月,朝廷关闭了旧有的汴河通黄河水口,引洛水以灌溉汴渠,由于洛水相对清澈且冬天不结冰,自此便也结束了冬闭春开汴河河口和每冬疏浚泥沙的劳烦。从此,南方的粮食物资等一切产出都可以不再受季节气候的影响一年四季源源不断的运输到汴京。自此,清明第一天汴河之内百舸争流而上的盛况再也不见。而《清明上河图》描写的正是清明节这天漕运繁忙的盛况。因此,曹先生认为这幅画肯定是在1079年之前创作的。

曹先生以画面所呈现风俗图像再结合历史事实来对作品进行断代的做法是可取的。但是,具体到此处,却有几点不利于曹先生的论点。首先,清明第一天人们纷纷“上河”的风俗并不会随着“引洛通汴”的实施而立即消逝,风俗文化在时间上有传衍的连续性;其次,元祐五年(1090)十月,朝廷又全盘否定了引洛清汴工程,重新“导河水入汴”,*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0779页。直到绍圣四年(1097)清汴工程才得以恢复直至北宋灭亡。引洛清汴工程的反复以及风俗在时间上的连续性,无疑会保证清明时节人们纷纷“上河”的风俗在1100年前后仍会存在。

(四)曹先生从风格分析入手,认为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风格手法,和富丽与典雅的最代表北宋末年宫廷艺术特点的“宣和体”格格不入,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不可能是“宣和体”盛行时的产物,而只能是早于徽宗朝的作品。确切地说,应该是与李成、郭熙以至燕文贵一路的清野、平庶风格相近。这种崇尚平民风俗和品位的作品,应该属于北宋中期神宗时或哲宗之前的产物。*[加]曹星原:《同舟共济:〈清明上河图〉与北宋社会的冲突妥协》,第143页。曹先生是在分析了《清明上河图》的创作主题之后,再以风格分析作为重要参考论据,这就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曹先生对《清明上河图》主题的分析本身就不是很准确,这就使他对《清明上河图》的分析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并且曹先生并未对宋代风俗画传统进行深入的风格分析,而是试图证明张择端人物画法与李成、郭熙山水画中的人物画法相同。这样的分析很难触及问题的本质。

曹先生论述《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动机是:向氏家族深深感到图像的功能被安上门小吏郑侠在神宗面前运用到出神入化、颠覆乾坤的地步,所以,以缓解《流民图》带给神宗皇帝带来的种种烦恼和家庭的痛苦,反倒成为他们的当务之急。于是,以向皇后为首的向家找到张择端,请他以委婉的图像方式作《清明上河图》。*[加]曹星原:《同舟共济:〈清明上河图〉与北宋社会的冲突妥协》,第184页。如果按照他的推测,《清明上河图》是为了缓解《流民图》带给神宗皇帝带来的烦恼和痛苦,并且是在向皇后的授意下进行的创作,那么,为什么会找到张择端这样一个不很著名的画家?并且,为什么宋代的诸多史料文献中都没有记载?即使野史传说中也未有论及?曹先生的观点并未给出合理的解释。

我认为,解决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创作时间的关键是要合理解释以下两个关键问题:

(一)张择端为何从“游学于京师”转向“绘事”

根据张著题跋,张择端先是“游学于京师”希望以科举步入仕途,却“后习绘事”,最终凭借画艺进入翰林图画院。是什么原因导致张择端做出这样的选择呢?

张择端故里为东武(山东诸城),这里自春秋战国一直到北宋,代代不乏儒学经师,北宋时形成了刻意经学、积极入仕的密州文化。*余辉:《〈清明上河图〉张著跋文考略》,故宫博物院院刊,2008年第5期,第117页。在这样文化氛围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张择端,必以科举入仕作为自己人生价值实现的唯一途径。“游学于京师”正是他迈出的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重要一步。但是最终却选择凭画艺入翰林图画院,这极有可能是张择端在经历科举的屡战屡败之后做出的无奈选择。但是,能让一个读书人放弃科举而以绘画为业,也就是说,至少在他看来,走绘画这条路亦能实现他仕进的愿望。是什么样的契机促使张择端做出这样的选择?徽宗时国子监画学的设立,应是促使张择端做出这一选择的关键。崇宁三年(1104),画学设立。徽宗解释说:

窃以书用于世,先王为之,立学以教之,设官以达之,置使以谕之。盖一道德,谨法守,以同天下之习。世衰道微,官失学废,人自为学,习尚非一,体画各异,殆非所谓书同文之意。今未有校事劝尚之法,与仿先王置学设官之制,考选简牧,使人自奋,所身于图画工技。朝廷图绘神像,与书一体,令附书学,为之校试约束。谨修成书画学敕令格式一部,冠以崇宁国子监为名。*徐松:《宋会要辑稿·崇儒三之一》,《四部丛刊》本。

这样,徽宗就将绘画教育列入国家的最高学府,称之为“画学”。画学不同于画院的供奉性质,它是专门的皇家绘画教育学院,其办学目的是培养高层次的艺术创作和管理人才。画学考试“用太学法补四方画工,以古人诗句命题”,重视应试者的文化修养;对学生实行“三舍试补升降以及推恩如前法,惟杂流授官止自三班借职以下三等”,*脱脱:《宋史》,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447页。此处的“推恩如前法”是指如“算学”一样的方法,即“公私试三合法,略如太学,上舍三等推恩以遇仕、登仕,将仕郎为次。”也就是说,画学学生毕业之后,所授予的官职与一般的太学生所授予的官职大体一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意味着,画学学生可以与太学生一样,通过在画学的学习进入到国家的管理体系之内。

画学的考试制度、出仕途径等,对“幼读书”且擅长绘画的张择端来说无疑是极好的际遇。并且,徽宗时期曾一度取消科举。自崇宁元年(1102)开始,在蔡京的奏请之下,徽宗发布诏令在州县设学、扩建太学以取代科举。崇宁五年(1106)的礼部试之后,科举被真正罢去,中央改由直接从太学中选取官员。“士由学取”使得太学成为当时学子进身仕途最重要的环节。*刘海峰先生、李兵在《中国科举史》中认为:“崇宁五年(1106)礼部试之后,科举被真正罢去。”这一论断是有根据的。《宋史》卷一五七《选举志》载:“是年,下诏曰:‘太学试上舍生,本虑与科举相并,试以间岁。今既罢科举,又诸州岁贡试,其改用岁试’。”明朱希召编《宋历科状元录》卷五“崇宁五年”条下有按语也说:“此后罢州郡发解并试礼部法,并从学校逐年贡上,每岁上舍生则差知举如礼部法。”说明这一看法代表着史者通行的看法。因为,自崇宁五年后迄宣和三年,没有“省元”一称,皆称“上舍魁”。“参加人数最多、影响最大的州县试与礼部试已被三舍法取代,所以说科举制是基本上被停罢了。”相信朝廷对科举制度的改革也是促使张择端做出弃文从艺决定的重要原因。所以,应该是在1104年之后,张择端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入了画学。画学毕业之后,张择端顺利进入翰林图画院成为一名宫廷画师。因此,《清明上河图》的创作上限应该是在1104年。

(二)向宗回生平与《向氏评论图画记》创作

向氏一族在北宋可谓名门望族。依据《宋史》及周密《癸辛杂识》等文献记载可知,向宗回的曾祖是向敏中(949-1020)。向敏中有子四人,曰传正、传式、传亮、传范。向传亮有子经,经有子宗回、宗良,有女即钦圣献肃皇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能经宋徽宗题签传入向宗回手中,这其中的渊源先要从向经、向皇后二人说起。

向宗回的父亲向经(1023-1076),出仕是“以荫至虞部员外郎”。*脱脱:《宋史》,第13580页。当神宗还是颖王的时候,选了向经的女儿为王妃,可能得益于此,向经迁任庄宅使。神宗即位之后,向经的女儿由妃子转而为皇后,向经没有因此升职,反而出任光州团练使。这大概是因为北宋有“国家用人之法,非进士及第者不得美官”*魏泰:《东轩笔录》,四部丛刊本。的传统,以荫而补官的向经虽身为国丈,却做不到高官。向经亦因此羞愧,为官很注意自己的言行,“所至勤吏治,事皆自省决,颇欲以才见于用,故数请外补”。*脱脱:《宋史》,第13580页。但即使如此,向经还是受到猜忌,熙宁七年秋天,他贬职被派“出知青州”。这次外补对于刚过五旬,仕途本应处于上升期的向经来说是一次致命打击。向经到青州之后不到一年便得了重病,卒于淄州,年仅五十四岁。十年之后,神宗英年早逝,向皇后成为皇太后,垂帘听政辅佐年幼的哲宗。哲宗病故之后,向皇后力排众议,亲手在哲宗的兄弟中挑选了端王赵佶——也就是之后的宋徽宗即位为新君,接手北宋王朝。这次,向皇后没有垂帘听政,而是很快撒手人寰。因此,徽宗对向氏一族,尤其是向宗回、向宗良极为照顾。关于向宗回的生平,《宋史·列传第二百二十三·外戚》中有记载:

宗回,字子发,累官相州观察使。徽宗立,进彰德军留后。历安国、保信、镇南、保平军节度使,检校司空,封永阳、宁海、安康、汉东郡王,开府仪同三司。崇宁初,有告其阴事者,诏开封府鞫实,御史中丞吴执中临问,宗回惶惧,上还印绶,以太子少保致仕。言者不已,削官爵流郴州。行二日,听家居省咎。逾年,尽还其故官。

宗回少骄恣,有小才,尝权群牧都监,数以蕃息被赏。出知蔡州,擒剧贼,歼其党类。岁饥,发廪兴力役,饥者得济,而官舍帑廪一新。钦圣后服除,起奉朝请,继命止朝朔望。卒,年六十二,帝制服苑中,赠检校少师,谥曰荣纵。

向宗回的仕途也不是一帆风顺,与其父亲极为相似。大观二年(1108)年正月“徒封向宗回为汉东郡王”,不知何故,同年九月又“削向宗回官爵”。*脱脱:《宋史》,第13580页。文献中最后一次提及向宗回,是在大观四年(1110)六月,“复向宗回为开府仪同三司、汉东郡王”,这是向宗回最后的职位。之后,再也没有关于向宗回的文献记载。至政和元年(1111),郑绅升任开府仪同三司。这说明,在大观四年或者政和元年,向宗回或者是去世了,或者决意辞官归家。我认为,向宗回辞官归隐的可能性更大。父亲向经因谪守青州而病逝的经历必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向宗回。在经历宦海沉浮之后,向宗回在适当的时机选择了归隐,归家以书画之事自娱。向宗回辞官,徽宗出于不忍,就在画院创作的作品中选出了《清明上河图》题签钤印赠予向宗回。也就是说,是在1110至1111年的某个时间里,向宗回从徽宗手中得到了《清明上河图》。辞官之后,向宗回开始有时间整理自己所藏的书画作品,并编写了《向氏评论图画记》。

根据以上两点,基本能把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创作时间圈定在1106—1110年之间,如果做更精确的判断,应该就是在1108至1110这几年间。因为张择端从考入画学再到翰林图画院任职,大概要花费四年左右的时间。除以上两点之外,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画面所展示的某些社会状况亦可作为该图成画于徽宗统治期间的证据,如女性衣冠服饰、涉及党争事件的草书苫布等。*余辉:《〈清明上河图〉张著跋文考略》,第147页。

综上所述,我认为,曹星原先生所提出的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创作于神宗统治期间的观点是不合理的。一系列的证据说明,张择端的艺术创作主要在徽宗朝展开,《清明上河图》应是在1108至1110年间创作的。张择端是个聪明的读书人。在经历了科举的屡次失败之后,他结合自己的绘画特长做综合思考,选择考入画学以寻找自己的仕进之途,实现出仕的愿望。画学毕业之后,张择端顺利进入翰林图画院成为宫廷画家。张择端亦是希望自己的仕进之途能有所发展的,所以,他选择《清明上河图》这样带有政治寓意的内容作为创作选题。并且,在审美追求上,紧紧跟随徽宗所提倡的“写生”要求。《清明上河图》创作完成之后,作品被送到徽宗处。徽宗在看到作品之后基本满意,但却不是很喜欢。这是因为作品选择以客观态度描绘世俗百态,竟连乞丐也描绘在内;在绘画风格上,亦不符合徽宗所提倡的“宣和体”画风。所以,徽宗选择将这样一幅自己满意但不甚喜欢、主题是赞颂自己治下“政治清明”的风俗长卷赠送给向宗回,以表示对向氏家族的厚爱。

〔责任编辑:渠红岩〕

·文艺理论研究·

On ZHANG Ze-duan’s Painting the Qingming Shanghe Tu:

Discussion with Mr. CAO Xing-yuan

LIU Kai

(NanjingUniversityofInformationScienceandTechnology,Nanjing210044,China)

Abstract:Mr. Cao Xing-yuan in the book Stay together: the Qingming Shanghe Tu and the conflict and compromise in Song dynasty put forward a view that Qingming Shanghe Tu was painted in Shenzong dynasty by Zhang Zeduan is debatable. The study on the creation time of Xiang’s Evaluations of paintings, the personal experience of Zhang Zeduan and genre painting characteristic plays a decisive role in the creation time of Qingming Shanghe Tu.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Imperial College School of painting in Huizong period drives zhangzeduan from the “study tour in the capital” to painting. After June 1110 AD, Xiang Zonghui resigned to return home and enjoyed himself by writing and painting and from then he began to write Xiang’s Evaluations of paintings. In this way, we can judge that the creation time of Qingming Shanghe Tu is between 1108 and 1110.

Key words:Genre painting; Zhang Ze-duan; Qingming Shanghe Tu; Creation time; study experience

作者简介:刘凯,男,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传媒与艺术学院讲师。

收稿日期:2014-12-09

中图分类号:I01

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5)02-012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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