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旧梦难圆——麦卡锡西部小说的文化失落感
2015-02-11李碧芳
李碧芳
(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省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福建福州 350108)
牛仔旧梦难圆
——麦卡锡西部小说的文化失落感
李碧芳
(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省跨文化话语研究中心,福建福州 350108)
麦卡锡是当代美国西部小说的重要代表作家之一,他的西部小说深深地刻印着现代社会和人文环境的变迁对西部文化和牛仔文化的冲击,在保留了传统西部小说中的荒原、牛仔、拓荒精神、英雄侠义等诸多元素的同时,更加凸显了新时代背景下西部文化的变迁,反映了新时代西部小说经历的审美维度的巨变。他的西部小说设置在新时代消费主义的背景之下,不仅解构了牛仔身份,还消解了浪漫的英雄神话,给读者以深深的文化失落感。
麦卡锡;西部小说;文化失落感
一、引言
始于1783年的美国西进运动不仅为当时还是新生国家的美国带来了疆土的扩张,为其未来的经济发展和国家强盛创造了至关重要的机遇,同时也带来了象征美国民族文学的西部小说的兴起和发展,催生了美国独特的牛仔文化。露西·哈泽德(Lucy Hazard)的《美国文学中的边疆》(1927)一书将美国西部小说划分为两个阶段,即以詹姆斯·库珀为代表的描写身体拓荒的西部小说和以弗兰克·诺里斯为代表的表现工业拓荒的西部小说,同时她预测还有第三个阶段,即以描写精神拓荒为主要题材。二战以后西部文学人文新主题的开发验证了她的推测。当代西部文学在保留了传统西部文学的精髓——拓荒精神和浪漫主义的同时,还表现了讽刺性的英雄追寻、精神病理学的边疆以及嬉皮士之路等非传统主题。
作为当代美国西部小说的重要代表作家之一,麦卡锡(Cormac McCarthy)的西部小说自然也深深地刻印着现代社会和人文环境的变迁对西部文化和牛仔文化的冲击。在他笔下虽然还保存着传统西部小说的诸多元素,如荒原、牛仔、骏马、牧场、暴力、小镇、村落、拓荒精神、英雄侠义等,但这些元素在新时代之下却发生了审美维度的巨变。经典西部小说中的传统模式——惊心动魄的历险、浪漫传奇般的爱情、令人心旷神怡的自然风光、正义永远战胜邪恶的童话式结局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艰辛的长途跋涉、简陋的生活环境和繁重的劳作、疾病和死亡、理想的破灭和善人悲剧般的命运。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英勇魁梧、战无不胜的牛仔形象被未成年的弱势群体所替代,他们往往身体单薄弱小,要对抗的却是恶劣的生存环境和邪恶的人性。麦卡锡审美维度的转变展示给读者的是牛仔旧梦难圆的悲情,他的西部小说令读者深切地感受到沉重的失落感。他的西部小说里充斥的是牧场破产、牛仔落魄、恶制约善等充满悲情的叙事。这种反西部叙事展示给读者的是一幅没落的西部景象和曾经辉煌的牛仔美国梦的破碎。
二、牛仔身份的解构
美国西部拓荒历史中最浪漫的词语就是“牛仔”。 从 18 世纪末到 19 世纪末,西部以自由土地开发为中心形成了农业、矿业、城镇和铁路全面开发的格局,而铁路的修建和畜牧王国的兴起吸引了数以千计的人来到大牧场寻找生计,给牧牛主当帮手,这些得克萨斯牧牛人就是通常所说的牛仔。从此西部牧牛人在大平原上演出了一场前所未有、生动别致的放牧戏剧,成为美国西部开发的主力军和美国时代的象征。美国的西部小说从库珀的皮袜子形象开始,牛仔形象在西部小说家们的创意下越来越成熟,到欧文·威斯特的弗吉尼亚人出现,牛仔基本形成了稳定的经典形象,即头戴毡帽,脖系围巾,脚穿长靴,身跨六响枪,挥舞绳套,在成百上千牛群趟起的滚滚烟尘中策马扬鞭,在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以蓝天白云为伴自由驰骋,以超人的毅力和勇气与大自然搏斗,在爱慕他的姑娘的注视下向着夕阳沉下的荒原奔去。峡谷巨川、天高地阔是牛仔们的生活环境,粗犷正直、敢作敢为是他们的精神内质。威斯特描写的来自弗吉尼亚的牛仔杰夫通过个人奋斗从帮工这一社会底层进入上流社会,从而实现了自己的美国梦的故事大胆发出了牛仔“和真正的贵族同类”的宣言。威斯特创造的这个“从木屋到白宫”的神话类型的牛仔杰夫更使牛仔充满了浪漫神秘的色彩。传统的牛仔承载着诸如美国梦、个人主义、独立、自由、民主等丰富的美国文化内涵。但在麦卡锡的西部小说中不再有神话般的牛仔传奇,传统的牛仔身份被集体解构了。
麦卡锡的《边境三部曲》中所描述的时代背景是二战后的美国。1973年,美国新墨西哥大学教授杰拉尔德·纳什(Gerald Nash)在史学界率先提出了二战是美国西部发展转折点的观点,这个观点后来得到众多史学家们的普遍认同。二战前西部虽然土地肥沃,资源丰富,经过近百年的开发已经完成了边疆农业、牧业、矿业的开发,但许多地区因人口稀少不能支撑地方工业的发展,所以绝大多数地区的产业结构依然以传统的农业和原材料加工业为主,与东部经济相比,西部经济在整体上处于劣势。到了二战期间,美国政府看重了西部广袤的土地,开始超常规地倾注资金在西部发展新型工业和军事工业,开辟科研场所,充分挖掘了西部的战时经济价值,使西部经济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这个发展在战后得到不断深入。而西部经济发展的结果是工业化替代了农业畜牧业,城市化消解了广袤的大平原(高芳英,2010:70-77)。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边境三部曲》中牛仔们的命运自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遭遇到的第一个沉重打击就是赖以生存的牧场正逐渐消失。牛仔身份被解构的首先表现为被剥夺了身份象征,即牧场和马。第一部《骏马》一开始就为我们展示了二战后工业对美国西部的侵蚀。少年牛仔格雷迪因此失去了在得克萨斯州的家乡牧场,曾经被他的父亲视为“仅次于死后进天堂的乐事”的田园牧场生活在国家政治的权威之下进入了历史的尾声。他的父亲道出了当时西部牧场主们对失去牧场的无奈和恐惧心态:“最重要的是这个国家将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了。” “人们再也没有安全感了,我们就像二百年前的科曼奇人一样,不知明天来临的时候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会落到什么肤色的人手里。”(麦卡锡,2001:23)失去牧场的父辈只能发出哀怨,静观消失的牧场如何埋葬自己青春的梦想。而仍是少年的格雷迪与朋友罗林斯不甘梦想轻易破碎,一起策马南下进入墨西哥领土寻找新的牧场,继续对牛仔梦的追求。而在最后一部《平原上的城市》中,虽然格雷迪和比利还有麦克牧场容纳他们的牛仔梦,但每况日下的牧场经济使得他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后来比利离开牧场四处流浪,途中所见的都是西部牧场的没落。“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大旱袭击了西得克萨斯州。比利不停地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哪里都找不到工作。到处牧场的大门都敞开着无人看管,砂石被风吹出来,大路都给埋没了。没几年,整个草原几乎看不到牛羊的踪影了。”(麦卡锡,2002:258)牧场就好比是牛仔的根据地,一旦消失,牛仔身份自然而然就变成虚无。
马作为牛仔身份的另一个重要象征在牛仔们的生活中也是至关重要的。格雷迪“他爱马正如同他爱人类一样,爱它们有血有肉,爱它们所具有的满腔热血的秉性。他对这些生性刚烈的生灵充满了崇敬和钟爱,这也是他毕生的癖好。”(麦卡锡,2001:4)他是驯马的好手,野性十足的野马也能在他的调教下服服帖帖,这一切靠的就是他对马的热爱、对马的理解和与马对话时给予马的温柔、信心和勇气。比利和博伊德为了寻找家里被盗的马不辞辛苦策马挺进墨西哥,冒着生命危险在森林和荒原中与盗马贼和马贩子周旋,差点丢了性命。而格雷迪在墨西哥遇见的另一个少年布莱文斯则为了夺回钟爱的小红马被夺马人陷害入狱,最终遭人暗算,客死他乡。马对于这些牛仔来说比他们的生命更重要。正如他们一次次失去牧场一样,他们也一次次地失去马。因被牧场主出卖而入狱的格雷迪和罗林斯的马就被上尉占为己有。牛仔的生活是艰辛的,他们的劳动所得仅够糊口,当格雷迪决意娶玛格达琳娜时,他不得不卖了马。比利在墨西哥几次找回自己的马,又几次被马贩子用武力夺走。这些牛仔们争夺马的过程其实就是在捍卫自己作为牛仔的身份。他们夺回马所经历的种种艰辛和危险说明在他们所处的时代牛仔已经失去了立身之本。
牛仔身份被解构的另一表现是对传统牛仔形象的颠覆。传统的牛仔形象一般都是成年人,身材高大健硕,英雄气概十足,他们总能力挽狂澜,战胜邪恶势力,在人们敬佩目光的注视下抱得美人归。而在麦卡锡的《边境三部曲》中,无论是格雷迪、比利、博伊德还是罗林斯和布莱文斯等主人公多是十几岁的少年,他们身材消瘦,在与恶势力的斗争中身单力薄,多处于劣势,屡屡遭挫,甚至牺牲生命。博伊德在追求自由的亡命天涯中死亡,布莱文斯在狱中遭人暗算被秘密处决,而格雷迪则与邪恶的妓院老板同归于尽,苟活下来的比利最终沦落为流浪汉,浪迹天涯。他们一路为自己的牛仔自由独立之梦想而努力奋斗,但却没有一人能成功地实现自己的梦想,他们的爱情也多以悲剧收场。在《骏马》中,格雷迪在墨西哥科阿维拉州的普利西玛圣母马利亚牧场作驯马工时爱上了牧场主的女儿阿莱詹德拉,虽然在遭遇牢狱之灾后他仍然坚信阿莱詹德拉会冲破阶级等级的桎梏跟他私奔回到得克萨斯,但在女方家人的强硬干预下,他们最终劳燕分飞。在《平原上的城市》中,格雷迪爱上了妓女玛格达琳娜,无奈她在妓院老板爱德瓦多的牢牢控制之中。在他们铤而走险计划双双偷越国境之际计划败露,玛格达琳娜被割喉惨死,而格雷迪则在与爱德瓦多的决斗中身受重伤而亡。
三、英雄神话的消解
美国历史学家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Frederick Jackson Turner)曾描述牛仔具有“那种与敏锐和好奇结合在一起的粗犷和力量,务实、富于创造和敏于发现权宜之计的性格,擅长实际事物而短于理论、但有能力达到伟大目标的特性,那种不知休止的紧张经历,那种主宰一切,为所好作歹而奋斗的个人主义,还有那种随着自由而来的开朗活泼与勃勃生机”(http://news.hexun.com/2014-06-07/165471985.html),这个描述很好地诠释了牛仔在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从库珀的皮袜子邦波形象开始,小说家们提炼、扩大和升华了牛仔的精神境界,牛仔形象不断被神化,相继出现了英格拉哈姆笔下的泰勒、帕腾笔下的里克韦及威斯特笔下的杰夫等诸多充满浪漫和神秘色彩的牛仔英雄形象。这些牛仔形象使牛仔的英雄神话不断深入人心,让人们将西部和英雄神话划上了等号。但跨入20世纪,特别是二战后,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日益向西拓展,西部已经逐渐丧失了产生牛仔神话的土壤。因此,二战之后的西部小说也发生了历史的转向,小说家们不再虚构牛仔神话,而是更加注重西部生活的复杂性和独特性,注重现实的描述,深入探讨西部历史和现状,描述文化冲突和牛仔美国梦的破碎。作为现代西部小说家代表之一的麦卡锡,他的小说中牛仔的英雄神话完全被解构,取而代之的是牛仔的艰辛生活、遭到迫害、牛仔梦想破碎等主题,呈现的是小人物孤独侠般的孤军奋战和唐吉珂德似的徒劳和无奈。
虽然麦卡锡小说中的主人公身上还可见诸多英雄品质,如光明磊落、忌恶如仇、热爱自由、不畏艰险、不畏强暴、勇敢奋斗等,但恶劣的生存环境却没有其施展英雄气质的空间。《血色子午线》讲述了一个人的奋斗故事,他无名无姓,14岁离家出走,从孩子长成 少年,再变成男人,从没有停止行进的脚步,直至死亡。出走时“他眼神出奇地天真”,但“早已养成对盲目暴力的嗜好”,当居高临下地看着人们在烂泥里留血时,“他感到自己维护了人类的力量”(麦卡锡,2013:2)。一路上他为了生存而常打架斗殴,后来被拉去加入美国的军事阻扰队伍前往墨西哥,出师不久便遭到了印第安人的致命打击。而后又加入受雇于奇瓦瓦州州长的头皮猎人队伍,这个队伍在墨西哥境内四处游荡,大肆屠杀,以遇害人的头皮为收据换取黄金。最后在尤马人的报复中这个队伍几乎全军覆没,而他幸运逃脱,但最终在格里芬的蜂巢酒馆被法官杀害。主人公的短暂生命历程中充满血腥,无处不在的废墟和尸体、反反复复的杀戮和流血让读者始终处于压抑的状态,丝毫看不见传统西部小说中的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而《边境三部曲》中的主人公都不乏正义感和与恶势力斗争的勇气,然而面对恶势力一而再再而三的攻击,他们以蛮力反击抵抗,虽然偶尔能占上风,但结局总是悲惨的。格雷迪被牧场主出卖而入狱,在狱中莫名其妙地一次次遭人暗算,深受重伤,日日惶恐,看不见生机,出狱后失去了钟爱的工作和钟情的姑娘,落魄而返。后来为了爱情再次与恶人相遇,这次不仅牺牲了爱人,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比利一次次穿越边境进入墨西哥,一次次遭遇亡命之徒的侵扰,几经受伤,失去了爱马,也失去了父母兄弟。这些主人公总是在荒蛮的世界里寻找希望,却屡屡受挫,屡屡失败。他们的生命乐章不是英雄进行曲,而是流浪者落魄之悲歌。
麦卡锡西部小说中也有英雄似的人物,只是与传统意义上的西部英雄有明显差异,他们形态各异,作者所赋予他们的寓意也各不相同。《血色子午线》中的怀特上尉看上去像是一个带有英雄主义情怀的人物。他充满爱国热情,自视自己率领的“美国军事阻扰队伍”是政府派到墨西哥来“解放受困黑暗土地的力量”的先头部队,怀着霸占墨西哥这片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草地”和“盛产矿物、环境、白银的土地”的帝国梦想,进入西部后不久却被科曼奇人打得落花流水,自己也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作者创作这个人物带有明显的历史反省和批判的取向,因为怀特上尉象征着美帝国殖民者的霸权主义。霸权主义在西进运动中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对印第安人的土地掠夺和大肆虐杀。特纳在《西部问题》中总结道:“西部问题实际上就是美国发展的问题。”(罗小云,2009:4)他同时指出,美国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西部的殖民史。美国西进的历史浸透着印第安人的血泪,为了掠夺土地,白人不断屠杀印第安人,引发了一次次侵略战争。而为了保存赖以生存的土地,印第安人也奋起反击,他们的对抗是十分惨烈的。怀特上尉对少年说:“眼下华盛顿正在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这里划定我国与墨西哥的边界线。我认为索诺拉州最终会划入美国领土,这一点毫无疑议。瓜伊马斯也会成为美国港口。美国人将会顺畅地抵达加利福尼亚,而不用取道我们蒙昧的姐妹共和国,而我们的公民最终也可以免受必经之路上臭名昭著的杀人团伙的危害。”(麦卡锡,2013:39)他的话充满了美国殖民者的自信心和野心,也道明了美国人西进的真正目的。书中描述的他的军队与印第安人的军事冲突也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印第安人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是当时历史的真实写照。
《血色子午线》中还有一个被称为“英雄似的邪恶人物”,就是著名的霍尔顿法官。与怀特上尉的殖民者形象不同,霍尔顿法官是一个极端自我的个人英雄主义者。有学者认为,他代表多种符号,可以从神话、历史、宗教、文学、政治、民族等多个角度进行解读,是个令人难以囊括全貌的人物。法官形象是基于塞缪尔·张伯伦(Samuel Chamberlain)的自传《我的忏悔》一书中关于法官霍尔顿的历史性描述,而在《血色子午线》中作者对他的塑造颇费一番心思。“他头如秃石,无须无眉也无睫毛”(同上:5),他身长近七尺,“巨大、苍白、无发、如同一巨婴”(同上:372),形象令人惊悚。他既有超人的一面,又有非人的一面,集智慧和邪恶于一身。他通晓多门语言,身兼各种身份,精通舞蹈、小提琴和绘画等,会探路,会手制火药,会用来复枪,会骑马,是打猎能手;他是个战争狂人,奸杀儿童不分性别,杀害印第安人毫不留情;他精力异常充沛,从不睡觉,说他永远不死。他几乎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为。这么奇特的人就像少年对他的感觉一样,是一个异类:“一个步态蹒跚的巨大变种,沉默而安详。无论他的祖先是谁,他都不同于他们所有人,也没有什么系统能将他分成各种类型,找到他的各种起源,因为他从未改变。无论是谁如果想借助他的出生和生平总况来寻找他的历史面对没有始终的虚无之岸最后都会充满忧伤无话可说无论使用何种分析千年之前原始粉尘的科学手段都会找不到任何终极原初之卵来考证他的起源。”(同上:344)麦卡锡塑造这样一位视战争为神的奇异人物的寓意有以下几点:第一,他硕大无毛如巨婴的身体象征新生的美国,由于独立前长期在英帝国的殖民统治下,缺乏民族特性,国家还未成熟,像一只破茧而出的蚕卵,无畏地向世界发出呐喊,寻找自己的声音;第二,他战争狂人的形象象征美国希望通过战争掠夺土地,重画国家版图,重建世界次序的野心;第三,他集智慧和邪恶与一身,说明初生的美国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具有蕴含已久的内在的民族品质,另一方面急需力量的支撑,而获得力量的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通过邪恶蛮横的武力或者战争,通过霸占和掠夺壮大自己,西进运动就是最好的佐证;第四,他无从考证的身份似乎暗示美国不愿承认其前殖民身份,因为无从考证而带来的神秘感正是美国作为一个国家的政治需要,试图告诉世人“我来了,不要问我的出生,知道我的现在和未来就行。我的未来也许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如果从政治和历史的角度看待法官霍尔顿,他确实包罗万象,是个十分丰富的喻体。也许人们从他的冷漠暴虐中感觉到的是一个无耻狂徒,但从政治的角度解读,他或许就是美国心目中的英雄,只是这个英雄形象仅局限于一个民族,附带了太多的政治隐喻。
除了怀特上尉和霍尔顿法官外,麦卡锡也正面描述过英雄,他就是《穿越》中比利的弟弟博伊德。在比利第二次穿越美墨边境进入墨西哥后,博伊德在一次匪徒抢马的袭击中身负重伤,匪首也不慎坠马身亡。人们以为那匪首是被他打下马的,当时年仅14岁的博伊德便传奇式地成为抗暴除恶的英雄。他与救出的墨西哥女孩一起为追求自由而出走,从此亡命天涯。博伊德是麦卡锡小说中少见的正面英雄形象,他出走之后的事迹并没有正面陈述,而是以民谣的叙事方式叙述,内容都是他在墨西哥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英雄故事。但由于是以歌谣的形式传颂,与古老的歌谣混淆,歌谣中的金发少年听起来像是指向博伊德,但也有可能是古老传说中的另外一个人,给人亦真亦假的幻象。笔者认为,作者以民谣的叙事方式叙述博伊德的事迹说明他相信西部的英雄故事曾经存在,也相信许多西部少年的英雄梦。但历史的变迁已使英雄之梦幻灭,偶尔的英雄壮举也只是西部天空中划过的一道绚烂的彩虹,已不再是西部故事的主流了。这道绚烂的彩虹更让现代人痛感英雄梦幻灭的悲伤。
四、美国消费主义对牛仔梦的侵蚀
消费主义首先产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的美国,科技革命是促进美国工业迅速发展和消费主义兴起的一个重要因素。南北战争后美国在工业技术方面已不再简单地从欧洲学习引进,而是更多地致力于创新。1869年建成横贯北美大陆的铁路实现了西部资源与东部工业的结合,大西洋海底电缆的铺设将欧美大陆连接了起来,使洲际和美国各地的通讯更加便利。这不但有力地推动了工业生产效率的提高,而且极大地改善了人民的生活条件。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的迅猛发展,美国进入了经济高速发展的年代,消费主义逐渐渗透到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形成了一种文化态度、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消费主义具有鲜明的物质主义特征,崇尚物质欲望和个人权利欲望满足的最大化,给美国社会带来了个人主义的膨胀和拜金主义的盛行。消费文化对美国的冲击是广泛而深入的,麦卡锡的西部小说中就充斥着美国消费文化对牛仔梦的冲击和侵蚀。
《血色子午线》以一个非常极端的史实为原型展示了美国的消费文化,那就是头皮交易。小说中描述的州政府与亡命之徒达成协议,通过高价收购印第安人头皮来鼓励对印第安人的屠杀,这个事实被记录在张伯伦自传性的回忆录《我的忏悔》之中。小说中格兰顿率领的头皮猎人队伍就受雇于奇瓦瓦州州长,他们不加区分地屠杀各种印第安人,老人和孩子也不放过,以遇害者的头皮为收据换取黄金。他们在杀戮过程中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和怜悯心,其暴行令人发指。这种惨不忍睹的暴行其实与当时美国的西进运动和淘金热有关。西进运动期间美国政府为了土地扩张,对不肯迁移的印第安人大肆杀戮,强行掠夺土地,屠杀在当时是屡见不鲜的暴行。而随着西进运动的深入,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涌入西部,淘金热就是以西进运动引发的人口迁移为开端的。在第三次大规模人口浪潮来临之际,美国移民萨特在加利福尼亚的萨克拉门托附近发现了金矿,而金矿的发现在美国刮起了来势汹汹的淘金热,这股热潮一直席卷到圣弗朗西斯科北部的俄勒冈及南部的墨西哥。美国各行各业的人为了实现一夜暴富的梦想奔向加利福尼亚,促使加利福尼亚州人口暴增。淘金热直接带来了财富的增长、西部经济的繁荣和西部农牧业及交通运输业的发展。《血色子午线》中描写的用头皮换取黄金应该就是当时淘金热的衍生品。
《血色子午线》描述的时代与 《边境三部曲》的年代相差了将近一个世纪。如果说前者反映的美国消费文化多少还带有原始野蛮的气息,后者反映的则是现代社会美国人的浮躁焦虑、急功近利和信仰缺失。《边境三部曲》主要讲述二战后发生的故事,而历史上二战后的美国经济实力已经十分强大,成为世界的超级大国,人们的生活水平极大地提高,消费文化也得到空前的发展。美国的消费文化不但影响了人们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同时也改变了传统的伦理道德。美国消费文化的物质主义特征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突出表现为金钱至上、物欲和私欲肆虐、人情淡漠等。作为那个时代的叙述者,麦卡锡在三部曲中不遗余力地为我们展示了消费文化对人们思想的侵蚀。
首先,消费文化带来了反生态的功利意识,漠视自然,为我独尊,成为许多现代人的思想境界。《穿越》中比利试图挽救的那只怀孕的母狼在墨西哥边境地区被地方官绅掳去用作他们酒场上娱乐赚钱的工具与群狗恶斗。他们毫不顾忌母狼正孕育着另一个生命,在他们的眼里母狼的价值就是吸引顾客,为他们带来财富。几场轮番格斗后,他们看见母狼疲惫而无助的眼神,伤腿流淌着鲜血,像一只猫似地弓起背退向铁链的尽头寻找唯一的依靠,体毛与泥土和血浆粘接在一起,“舌头仿佛断了神经似地垂在泥地,它那双杏黄色的眼睛已经暗淡无光,不再看周围的世界”(麦卡锡,2002:119),那群人的斗志却达到了顶点,放上两条彪悍的粗毛大狗上场作最后精彩的格斗。在一群无人性的疯子面前,比利无法救出可怜的狼,又不忍心见它活受罪,只好一枪结束了它的生命。格斗场上人性的自私和残忍登峰造极,被作为商品的狼及它腹中的孩子被如此冷漠地消费掉了生命。人们只看见自己在世界中的存在,全然忽略了其他物种,这种人本主义思想让人们成为非人,变成疯子。
其次,消费文化还带来了商业社会独有的变态的玩物心态以及私欲引起的人性泯灭。如果说格斗场上的疯子们让比利对人性失望的话,《平原上的城市》中白湖妓院老板爱德瓦多的残暴则让他对人性彻底绝望。爱德瓦多视妓女为自己的私有财产和玩物,他一方面靠她们挣钱,一方面将她们作为自己的泄欲工具,像一个魔头一样控制着她们的身心。妓女玛格达琳娜被爱德瓦多长期霸占,同时还为他接客挣钱,当她憧憬新生活时,他决绝地表示不可能。玛格达琳娜准备与格雷迪私奔的前后两天,他们俩都惨死在他的手中。我的东西宁愿破坏也绝不入他人之手,这就是爱德瓦多的变态处事哲学。玛格达琳娜的遭遇足以说明现代消费对人性的摧残。她没有父母,13岁被卖以抵赌债,后来进入一个妇女庇护所,可那里的嬷嬷却被皮条客买通,对她施行性暴力。她再次逃到警察局,可是警察却把她弄到一间地下室里轮奸了她,之后又卖给其他警察甚至犯人,最后犯人又把她卖回给皮条客。玛格达琳娜的遭遇说明美国社会不仅消费商品,而且也消费人。而当人被作为商品消费时,人性的种种弱点,诸如贪婪残忍等都会暴露无遗。皮条客、嬷嬷、警察及犯人为了自己的私欲轮番糟蹋玛格达琳娜,而妓院老板爱德瓦多的贪欲和控制欲则使他兽性大发,残忍地杀死了她。玛格达琳娜的悲剧命运正反映了美国现代消费社会的种种弊端。
五、结语
麦卡锡的西部小说产生于现代美国的历史背景之下,是一位现代作家对西部文化和历史的反思,集合了作家对传统西部元素的重新审视与考量。他的西部小说充满了历史的血雨腥风,展示了孱弱的追梦者与邪恶势力不均衡的力量对峙。而那些触目惊心的暴力、邪恶势力肆无忌惮的杀戮以及追梦者梦想破灭的无奈等反西部叙事主题无不反映了作家对西部英雄主义和牛仔文化流失的惋叹痛惜。不难看出麦卡锡是用极端的暴力展示美国西部历史中的丑陋殖民行径,满纸的血腥是对野蛮人性的鞭笞,而他对牛仔们悲剧般命运的深切同情和爱莫能助的无奈则体现了他对牛仔文化的尊敬和缅怀。牛仔旧梦难圆或许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而传统牛仔文化的被解构却反映了现代美国文化中英雄气质和文化浪漫色彩的缺失。现代消费主义也许能让现代人物质越来越富足,但对生态及人类自身的畸形消费却可能埋下隐患,成为未来人类自我消灭的一个契机。
[1]高芳英.二战期间美国西部经济地位的转变[J].世界历史, 2010, (1): 7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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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罗小云.美国西部文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2009.
Cormac McCarthy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representative western writers in America. His western novels mark the great impact of the changes of the modern society and humanistic environment on the western culture and cowboy culture. With all the important elements inherited from the traditional western novels, such as wild land, cowboy, pioneer spirit, hero and justice, his western novels focus more on the changes of the western culture in the modern society to reflect the great change of the western writers’ aesthetic dimension. His western novels, against a background of modern consumerism, deconstruct the cowboy identity as well as the romantic hero myth to bring a strong sense of cultural loss.
Cormac McCarthy; western novels; the sense of cultural loss
I106.4
A
1008-665X(2015)05-0065-07
2015-07-10
福州大学校科技发展启动基金项目(12SKQ22)
李碧芳,女,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