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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落叶

2015-02-10刘策

江河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李老汉树梢闺女

刘策

有的时候,我也不一定会那么热切地想回到松石岭,有的时候,我又想变成一只鸟,一瞬间就飞回到松石岭。

我生活在松石岭与K城两个地方。关于K城,有必要多交待几句:这是一座新开发的城市,面积不大,人口也不多,环境优美,绿色怡人,应该是一座最适合过日子的城市。可是有一天我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厌倦——我这么说,其实是有一些自欺欺人,真要厌倦了,我岂不是早已经离它而去了吗?然而,我没有。

那天我回到松石岭,放羊的李老汉像鹰一样蹲在进村的路边的坡岭上,一张鸡爪绉皮似的笑脸,在旱烟锅冒出的缭绕的烟雾里,显得既陌生又可亲。他笑眯眯对我说,娃,回家啦?馍馍和大酱都在树洞洞里哩。回屋上屉一蒸尽吃哩!我十分熟悉这样的细节。松石岭的槐月就是K城人的冰箱、冰柜。松石岭的村民可用不着这些玩意儿。即使季节走进了槐月末,立夏之前,松石岭的村民依然会把偶尔吃剩的饭菜,储存在树洞里,或者自家灶间的窗台上;多数情况下,村妇们则常把吃剩的食物用挑杆把它们挂在屋檐下。不过,这样的情形并不多遇,因为松石岭的人没有剩菜剩饭的习惯,他们总是吃多少,做多少。

松石岭的初夏是那个世纪的,K城的初夏属于又一个世纪。

村民们掐指估摸着我该回家了,就早早为我备好了馍馍和大酱,储藏在树洞洞里。我最初在这里租下房子的头十几天,门上是上锁的。后来我发现,那把锁就像一只丑陋的蜘蛛,把村民们的脸色折磨得很难看;进而我又发现,这里的家家户户的大门上原本都是不上锁的。后来我就把从K城带过来的那把“铁将军”扔进了河里。这样,他们就可以随时到我屋里去。可是,我不在屋里的时候,几乎没有人会随意到我屋里去。这让我有些感动。你们瞧瞧,他们早早为我蒸好了馍馍,好让我进屋就有一顿饱吃,却还是不随意走进我的屋子,而是把吃食储存在村东头的树洞洞里。李老汉甩着羊鞭,仰脸瞧着日头,朝着另一座坡岭唱去。旋律和歌词,像一棵古朴的老树。我也扯起老鸭嗓子开唱,一路朝村里唱去。远远瞧见村东头和村西头的章婶和三姐在小清河边浣衣,两坨多肉的屁股高高地撅着,很是诱人。她们的眼睛是不是也长在了美臀上?她们都在专心洗衣服,怎么会看见我的到来呢?我立定在桥上和她们说话的时候,解开了个中秘密:她们是从河水的倒影上认出了我。

三姐瞧着水中我的倒影,说,他兄弟,想家啦?还是想换换口味啦?村里人都知道我特喜欢吃松石岭的乡土菜。

章婶咯咯咯笑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她问的当然是三姐。随后仰脸问我,他兄弟,怕是想姚家的二闺女了吧?

章婶的问话把我的脸涨热了。这样的感觉让我有点费解且心跳——多少次了,只要一回到松石岭,在我的少年时代曾经有过的羞耻感就会重新回到我的体内。这让我深感奇妙。

最终,我还是被河水里的鱼吸引了目光。我看着它们一尾一尾的在河流的鹅卵石之间、在浣衣女人们的周围恣意游弋。我不再关注章婶和三姐高翘的臀。我还不到三十七岁。我却悲观地发现正在朝着阳萎的行列靠拢。若是在K城,别说村妇的屁股,即便是时尚美少妇们的屁股我也不愿抬眼看一看,那会累我的眼睛。可是每一次一走进松石岭,我就会滋生出无法按捺的亢奋。然而,这种亢奋毕竟是短暂的。

馍馍硬得犹如河水里的鹅卵石。大酱是松石岭的乡土菜之一种,是用新鲜的青、红辣椒、嫩嫩的笋尖和鲜活的小草虾掺上农家自制的黄豆酱酿制的。美味天下无双。绝不夸张。事后我听说,馍馍是李老汉家里蒸的,大酱是村会计的媳妇送的。在树洞里储存好了大酱,村会计的媳妇又和三姐,对了,还有姚家二闺女几个女人为我打扫整理了房间。我猜想,她们为我做这一切的那天,我也许正巧在K城做着赴松石岭的准备哩。唉呀!我怎么把公司里送我的人彻底忘在了山道上呢?一走进松石岭,我就会犯这个毛病,已经好几次了。方秘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手机里唯唯诺诺的那一刻,我才想起来,他和司长还在山下的乡公路那里等待我的回话呢。我赶忙说,忘啦。忙忘啦。我没事,正在床上躺着,热馍馍一会儿就好,还有你们去年尝过的大酱。你们放心回去吧。方秘一定是没有及时掐毙手机,听筒里传来方秘对司长说话的声音,他(说的是我)一到这里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客气的好像我成了他的老板!我听得来气,刚想关掉手机,司长的欢呼声把我吓了一跳。司长的高门大嗓通过扬声器炸得我耳朵几乎都要聋了:万岁!万岁!要是老板娘也能出去个把月,那就万万岁了!这一下我可真是气坏了。这些个小人,居然连老总的称呼都给省略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电话追过去骂他们一顿。不会是馍馍和大酱的香味平息了我的怒气吧?

李老汉让他的外孙子骑在他的脖颈上第一个来看我。我伸头看屋外的天色,日头好像刚隐没在松石岭的山峰背后,西天上桔红的一大团云彩,是阳光最后告别的痕迹。我问李老汉,这么早就赶羊回圈了?李老汉耍了一个十分漂亮的C型动作,把脖颈上的外孙悠到了怀里,问我,吃饱了么?我笑说,再有三个也不够我吃的。我开了一个玩笑。李老汉当真了,双眼瞪得如大红枣,五个馍馍还不够?!拧身就往回走。我听见他的背影扔过来几个字:你别急,家里兴许还剩一个,我去给你拿过来。我知道玩笑开大了,追风一样拽住李老汉,说,只吃了两个半,还剩两个半呢。李老汉瞪我一眼,说,没见过你们城里人这样吃饭的!我们说话间,李老汉怀里的娃,欢天喜地挥舞着小手冲着我手腕上金光夺目的欧米加哇哇乱叫。他被欧米加的光彩吸引了。头几次来,他也是这样。那时我颇为心烦,索性躲着他。李老汉说,你就给木敦子(娃娃的小名)摸一摸又能咋啦。那还能有多贵重?我犹豫了片刻,摘下手表套进木敦子的小胳膊,一直套上大臂。他的大臂正好和我的手腕一般粗细。

正说着话,三姐来了。过不一会儿,章婶、村支书、李大哥、田畦、刘霞、许奶奶,前前后后也来了;当然也少不了一些喜欢热闹的半大娃娃。除了孩子们,大人们几乎问的都是一句话:吃饱了么?这让我不禁想起两年前,我在离K城一百零七公里的一个叫福兴的村镇买房居住时,那里的村民们对我的问候:刘老板,又发福了!生意肯定是又做大啦!最初我是喜欢福兴的。我对那里留念了两年,前前后后住了有两个多月。后来我感觉那地方有好些K城的影子,甚至那影子里的内容大有赶超K城的趋势,最终我就选择了这里,一个远离K城二百六十一公里的地方——松石岭。

我喜欢松石岭,绝不是章婶说的我看上了姚家的二闺女。那时候我根本不认识二闺女。二闺女的名字并不好听,小名叫草儿,大名叫姚彩云。松石岭的夜晚安静得有些神秘,除了间或有几声狗吠,或者远山飘过来的不知名的动物的叫声,剩下的就是我的呼吸声。吸吸的响声,很真切也很实在,这让我十分难得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而在K城,我经常会有一种自己找不到自己的困惑。此时此刻的真切感,让我感到激动和温暖!神秘的感觉很快被激动和温暖取代了。我原来是喜欢这种宁静的,它让我很踏实。我像一头即将冬眠的熊,尽情体味着这一份宁静,不用服用安定,就朝着梦乡走去了。我正眯眯糊糊睡去的时候,冯春女儿的哭声响起来,有点像觅食的小猫的叫声。冯春就住在我的屋后。这是我今天夜里听到的最嘈杂的声音了。

睡到半夜,一阵一阵的柔风撩醒了我的梦。风里带着潮湿的凉意。若是在K城,五月头里,有那些贪凉的人早已赤膊睡觉了。我记得躺下的那会儿身上盖的是毛巾被,而此时,我掀去的却是一床小薄被。薄被弥漫着一股河水里的蓝色的味道。我猜一定是隔壁的李嫂为我盖上的。说不清那河水清洗过的薄被怎么会那么好闻?能嗅出水的味道来——原来水也是有味道的。当然不是氯气(过去使用漂白粉杀菌、漂白,如今改用氯气了)的味道;也不是茶叶或咖啡的味道。是一种河水与阳光接吻揉合而成的气味,清香甘甜;并不是最初我的意识里单一的蓝色的味道。我趴在薄被上使劲地闻了一会儿,然后去茅房撒尿。

屋外洒了一地的月光。

孩提时代我们经常在月光地里玩各种各样的游戏。后来我长大了,城市也长大了,这时候我渐渐对月光失去了印象。城市已经不需要月光了,到处都是灯光,照明的,民用的,美化城市的,招揽生意的,红黄白蓝,五颜六色。我们已经不需要月光了。于是月光也就忘记了我们。松石岭的月光有几分别致:洒在万物上,透亮透亮,仿佛万物披挂了一层薄薄的雪,土路上明亮亮的,是有生气的亮光。居然有一只大鸟飞了起来,扑哧哧划过了夜空。月光把大鸟展翅的身影裁剪得犹如一副剪纸。快走近茅房的时候,一条追逐着一只猫嬉戏的狗,一溜烟擦着我的裤角窜了过去。

返回的时候,我摸错了门,走进了李大哥的房间。我当然是无意识的。我睡眼朦胧地看见床上有一个隆起的背影。我依然还停留在迷糊的状态。听见那背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上一下就像一个给自行车车胎打气的人那样上上下下的运动着。这个动作把我惊醒了。紧接着,在那动作里,传来了李嫂的呻吟声——不是痛苦的呻吟,是幸福的歌吟。我彻底清醒了,像猫一样退了出去。你能不能使把子劲呀!我的小李子!是李嫂亢奋的话语,一直贴到我的脊背上。

一想起李嫂的那句话,我就睡意全无,就想笑。真没想到李嫂也会如此发嗲,撒娇。李嫂的歌吟和娇情,让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中国古代性学集成》。

前几天李大哥请我上他家喝酒的那个晚上,趁李嫂进厨屋的当口,他悄悄问我,刘兄弟,你说和媳妇那个的时候,不用戴套套会不会更带劲一些?我说那还用说吗?肌肤相亲当然比多了一层障碍好!我问他,你们一个月能干几回?他眨巴眨巴眼睛,说,想了就上。和吃饭是一个理,饿了就吃。真够形象生动的;也是大实话。

松石岭的夜晚是神秘、安详,还有几分诗意的!

我老婆和公司里的人怕我看来并不是装出来的。十天过去了,手机安静得像吃了过量的安定,整天哑口无言。这一点让我很满意,也有心思稳稳地住在松石岭。想到这一点满意,我反倒理解了他们有时候在背地里发我的牢骚的心情了。大家都是娘胎里钻出来的嘛。现在,我能够体谅公司的职员了,反过来,从内心里我又多么希望他们也能够理解我的不易,我的艰辛,我的困苦呀!没错,在公司有的时候郁闷极了,我经常会对他们发无名之火——实际上是有来由的火。我用力扯起嗓门对他们吼叫:你们谁体谅过我的难处呀?!有那么多的“婆婆”骑在我头上,一个也得罪不起,都要像侍候亲娘老子一样侍候着!还有那么多的竞争对手明枪暗箭与我争斗!可是你们也就我一个——大不了再加上倪副总(我太太),才两个“婆婆”。有时候说你们两句就受不了了。你们也太没出息了,一点委屈都不能受,以后怎么干大事?!可是他们却很少理解、体谅我。认为我是“人仗钱势”。

这些日子我经常在想,事实上,我不仅仅在资本积累方面关心公司职员,给他们开工资,在成长方面同样关心他们,希望他们要树立明确的人生目标——我教导他们学会忍气吞声,对他们实现人生目标,只有益处不会有坏处。

我几乎把松石岭家家户户都吃遍了。村民们一家一户挨着请我吃饭。除了早饭,每天从中饭,一直请到晚饭。在K城,我很久都不吃猪、鸡、牛、鸭之类的肉了,淡水鱼也只是偶尔吃吃鳜鱼或者银鱼。在松石岭吃了二十几天,只要是荤菜,我从不放过。为此,有些村民就从我的馋相上对我这个城里人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他们不是把怀疑藏在心里,而是无遮无拦说出来:你们城里人整天都吃些啥?怎么见了荤就像旧社会似的?我说,在来松石岭的路上我就馋了!那是为啥?我说就是嘴馋。为什么,我也说不清。田畦听我这么说,就说,馋了就可着肚子吃。夹了一块足有寸厚的肥膘肉塞进我的碗里。我看看肉,看看饭桌四围的陪客,笑得有点傻傻的,把肉香进了肚子里。

到了昨天,挨门逐户的请客终于结束了。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也端着饭碗凑到村中心马小帅家的屋山头和村民们一起吃。

我听父亲说过,在俺们的家乡,村里人吃饭也有这种习惯:到了吃饭时间,村民们三三两两,各自端着饭碗像赶集似的都拥到了某个集合地。赶上冬天,大家可着墙根朝太阳地里一蹲,逢上盛夏,大家全聚在背阴的树下或山墙里,图的是赶吃饭的当口,乡里乡亲聚一聚。

松石岭的村民把这个时间段、这样的吃饭状况,称之为“杂烩饭”。经历过几次以后,我明白了“杂烩饭”的意思:其一,无论谁碗里的菜,你只要看着对口味,尽可放心下筷子夹了往自己嘴里塞。你吃得越多,被吃的人越高兴——说明他(她)家的菜做得可口,招人馋。其二,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故事。荤的素的,只要大家高兴,你尽说了。这两点是松石岭的特色。仔细一琢磨,这“杂烩饭”的名称还起得着实恰如其分。

李大哥昨天夜里兴许又和嫂子干那个干带劲了。我端着饭碗到场的那会儿,他正在说一个头几天进城在长途客车上听到的荤故事。说得连饭碗都搁在地上忘记了去喂他饥饿的肚子,任由不知哪家的猫咪在那里打牙祭。可是我却丝毫不感兴趣。我四处寻觅二闺女的身影。村民们像我们儿时玩丢手绢游戏那样围了一圈,咀嚼声,大笑声,喷饭声,浅笑声,敲碗声响得热热闹闹。我在这热闹声里还是没有觅见二闺女的身影。都过去二十三天了。她去后村看她二姨怎么需要如此漫长的时间呢?我没有办法抑制住想见到她的愿望。我必须承认曾经对她有过一些幻想。但是,自从那一年,张艺谋为了拍摄《山楂树之恋》的电影,正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四处物色青涩女孩,我告诉她,我已经安排公司方秘书正在设法与摄制组取得联系,打算向张导推荐她的那天,她绯红着脸,对我说了一句,谢谢刘叔!我不想离开松石岭那句话以后,我对她的幻想就那么彻底地瓦解了。为什么我一走进松石岭,就会不由自主发生变化呢?至今我依然找寻不到答案。这个困惑经常会让我想起美国的土著人。

我当真玩起了丢手绢的游戏:不一会儿便在人群里找到了二闺女的母亲。我站在她的身后说,我终于把大姐找到了!她比我顶多年长八九岁。二闺女母亲问,他大兄弟,说,有啥事?我说,二闺女托我买的袖珍收音机我带来了。大姐的眼睛忽得一亮,瞪得溜圆,说,这闺女,怎么能这样呢?我慌里慌张说,别误会,别误会。她不是白要,我也不是白送,帮她带的。买这个东西可真不容易。城里人现如今很少有谁用收音机了。这些话有一部分是实情,有一部分是虚构。二闺女并没有托我买收音机就是虚构,是上次我来松石岭,看见她在家听台式收音机,自己做主给她买的。二闺女母亲听我这么说,点点头,放心了。问我多少钱,随即四处张望,一定是在找二闺女她爹,好让他把钱给我。我说不急不急,等见到二闺女,我亲手给她。二闺女母亲说,那也行。就是不知道这闺女还需几天才能回——她二姨病了。

她的眼睛里透出了悠悠的思念。她的眼睛天生美丽,此刻平添了这一份悠思的情绪,显得格外动人。我不禁就想到了二闺女的那一双美眸。

这时候田畦的故事刚起了个头。我被田畦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

田畦说,十聋九哑。哎,奇嘞,我说的这个叫柳树梢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哑巴,可啥都听得真真亮亮的。他听得见别人说话,自己却一个字蹦不出口,你说他急不急?成天缠着他娘眼泪汪汪闹着要说话。他娘能不焦心吗?比他还急哩!可是有啥法,别说家里穷没有钱医病,就是有一座金山银山又管啥用?花再多的钱,也找不到能让哑巴开口说话的郎中。柳树梢就这样哭啊闹呀缠着他娘。娘明白儿的心思,却没法,只有陪着抹眼泪。你们说奇不奇吧,到了柳树梢七岁那年的一年,他说不哭就不哭了,像变了一个人,长成懂事的小大人了。不哭不闹了,还早早晚晚帮着娘老子料理家务,下地干活。可是村里的人心里都明白,柳树梢想开口说话的心没有死。大家时不时常看见他躲到野地里,对着树上的鸟雀哭喊,对着河里的鸭子哭喊,对着呼呼的风声哭喊。这娃娃懂事了,躲着他娘哭喊,是不想让他娘再陪着他抹眼泪。转眼柳树梢十岁了。有一天,柳树梢对他娘说,头天夜里做了一个梦,吃了翘翘山上的一种野果子,自己就开口说话了。从那以后,他娘就像疯了似的,整天往野地里跑,往五里外的翘翘山上爬,寻找野果子。可是柳树梢比划的到底是啥样的野果子呢?做娘的也分辨不清。那时候,树梢他娘满脑子想的尽是野果子,每年一到了巧月,无论晴天雨天,她就满山遍野四处去寻找野果子。咱庄户人家熟识的、吃过的桑葚、君迁子、沙枣、火棘、秋胡颓子、梅子、猕猴桃、酸枣,她全都往家里带;咱没见过的,她也采摘回家,先是自己吃,等吃过没啥事了,再让树梢吃。日子晃得可真快,转眼树梢看着看着就十五岁了。他娘为他寻找了整五年的野果子哩!听说还大老远上咱松石岭来寻找过哩!五年下来,你们谁也算不清那孩子吃下肚多少野果子了,可还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有一天,他娘对他爹说,我咋这么憨哩!树梢他自个做的梦,他应该能认识那个野果子的样子!他爹说,你不是憨,你是急晕头了。他娘就牵着柳树梢朝翘翘山上跑。娘俩晌午上的山,结果在山上找了多半天,也没有找到柳树梢梦里吃过的野果子。眼看着天就快擦黑了,娘还要往深山里去,树梢心疼他娘,不依了,拽着他娘往山下去。一个要上山,一个要下山,两个都使着劲,柳树梢也不知咋就没有攥牢实,手里一滑溜,他娘一个后仰,咋就那么巧,就掉进身后草窝子里的一个洞子里了。柳树梢心里一急,奇怪的事就出现了。树梢冲到洞口,连哭带喊,就喊出了几声“娘”!“俺娘”!

这个故事我在松石岭租下房子的第二年就听李老汉说过。确是一个离奇的故事。听李老汉说,它又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翘翘山离他们村也不过四十华里,比起松石岭还要偏远一些。就是听说了这个故事,后来村里有不少人都去过翘翘山,也都亲眼见到了柳树梢。他的岁数比李老汉长了五岁。李老汉说,别看快八十的人了,说起话来,嗓子亮堂得很。

柳树梢和他娘的故事,从此被松石岭的村民们保留下来。无论是谁,只要想起来,就会利用吃杂烩饭的机会说一说。不过,每个人说的时候,都会添加一些新的细节或情节。村民们也是百听不厌。

临返城的头天晚上,二闺女还是没有回到松石岭。那一晚我严重失眠,让我重温了在K城经常失眠的痛苦。我只好自我调侃说,也够本了,毕竟睡了几十天的好觉。今天的失眠也算是为即将来临的失眠,提前进行一次预习吧!

与在K城失眠不同的是,这一晚的失眠并不难熬。无论是睁着眼抑或闭上眼,二闺女都像一束杜鹃花在我的脑海里开放着,然后那花的影像逐渐清晰起来,是二闺女含羞微笑的秀脸。

二闺女的双眸是那么样的纯净,澄澈的仿佛村口的小清河,一眼就能看见水底的游鱼;她的心也如小清河一般,一眼就能看见底。真的,你们没有见到过这样清纯的乡村女孩。只要见过一眼,保准会记住一辈子。自从见了二闺女第一面以后,我经常会躺在床上幻想:谁若是找到这样一个女子为妻,尽可以高枕无忧,踏踏实实过日子了!既然是幻想,不免也混杂着一些邪念。邪念是长了翅膀的,时不时就会朝着二闺女的身体上飞去,飞得我周身热气腾腾。可是,翅膀即将落下去的那一刻,我的手就会重重地抽打在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别人打了。多少次了,都是这个结果。在K城,我也会对别的女人产生幻想,我会让幻想尽情地延续,直到达及目的。

李老汉、章婶、村会计和田畦是村民们选派的代表,他们一直把我送到山下的乡级公路上。方秘和司长远远堆着一脸假笑迎向我,紧跟其后的是违心的虚情假意:真的好想你也。刘总。你也真能蹲得住,快有五十天了吧?我挥手制止他们,少来这一套!酸掉我的大牙!快帮乡亲们拿东西。这时候他们似乎才注意到村民们肩扛手提的大袋小包。都是各家送的土产品。

上了车,我嘱咐司长,稳步启动。等车缓缓上了路,我把搁在纸袋里的三千块钱丢进方秘怀里,说,快扔给李大爷。想了想,又连忙把钱拿过来,伸出头朝着正摆手为我们送行的村民们喊道:谢谢乡亲们的热情款待和礼物。亲兄弟明算账。说完,就把纸袋子扔在了公路上。

这一次方秘的虚情假意里多少还是有一些真实感慨,一路上他不止一次说,我这一次住的时间最长,竟然住了四十五天。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好像真的是见到了太阳从东边落山的惊叹表情。我说我早就和你们说过松石岭是世外桃源,可是你们谁相信?都说现在不可能有这种世外桃源。时下的人怎么全都这么假!你问一百个人可向往世外桃源的生活,不说百分之百,我敢说,至少九十七个人肯定说向往。几十天我都没有如此居高临下发过感慨了,现在逮着了,我必须要享受一番。于是我加大嗓门说,如果你真要让他来松石岭生活,别说住一周,我看,三天都住不了!假呀!真假!我要不是不放心公司一大摊子屁事,才不想回K城呢。方秘在头里窃笑,说,公司有倪总主持工作,各方面都运转正常。我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这弦外之音传达了三点意思:其一,没有你刘总在公司,太阳每天照常东升西落;其二,你一回到公司,全体员工又要夹起尾巴做人了;第三,你舍弃不了K城的诱惑。凭心而论,这三点都是大实话。可是他不该转弯抹角,不该窃笑(透过倒车镜我窥见了藏在他脸上的窃笑)。这像什么话!我愤怒了,开口就骂,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像一只犯了错误的猴子缩在座位上。后来的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方秘就那么像猴子一样缩着,竟然连椅子背都没敢靠一下。这个结果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车上的人,长叹一声,说:K城,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然后,我很明确地问司长,我不在家的时候,我的悍马没有人乱动吧?司长说,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我说那就好。把我送到公司,你立马去把油给我加足。明天我上高速好好飚他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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