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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与反凝视——安妮·塞克斯顿诗歌的女性主义解读

2015-02-09洪雪花马全振

关键词:白雪公主

洪雪花,马全振

(1.延边大学 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吉林 延吉 133002;2.天津开发区国际学校 英语组,天津 300457)

美国女诗人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1928-1974)以自白的口吻涉足社会禁区,以大胆的笔触书写了自我的生活体验和内心真实的想法,被视为20世纪美国诗坛“自白派”诗人的代表。她于1960年发表第一本诗集《去拜蒂厄姆精神病院中途返回》(To Bedlam and Part Way Back),并因此获得“国家图书奖”。1967年,因诗集《生存或者毁灭》获得普利策奖。到1974年自杀前,塞克斯顿共出版了七本诗集。这些诗集一时成为评论界关注的焦点。起初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其诗歌的“疯狂”、“自杀”与“自我暴露”等自白主题。①Liz Porter,Hankins,“Summoning the Body:Anne Sexton’s Body Poems”,Midwest Quarterly,Vol.28,No.4(1987),pp.511-524;William H.Shurr,“Mysticism and Suicide:Anne Sexton’s Last Poetry”,Soundings:An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Vol.68,No.3(1985),pp.335-356.近年来,对其诗歌的研究呈现出多元化趋势,展开了对其诗歌主题、形式、后现代性、消费主义、两性关系等方面的探讨。

虽然塞克斯顿从未承认自己的女性主义立场,然而她的诗歌关注女性问题,表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的女性状况,揭示了同一时代女性在生活和内心层面所面临的双重困境,批判了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枷锁,带有深刻的女性主义思想。她在1974年的访谈录中说:如果女权主义运动贯穿她一生,她便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合乎情理。[1]

本文从女性主义视角解读安妮·塞克斯顿的诗歌,旨在分析在男性凝视的权利机制中,女性如何成为被观者、成为客体和他者;同时诗人如何用反凝视策略来回应男性的凝视,并通过消解凝视的权利性,来颠覆二元对立论,以建构女性主体性。

一、凝视与作为客体的女性

“凝视”也可以称为“注视”,与权力有着密切的关系。根据赵一凡主编的《西方文论关键词》中对“凝视”这一词条的定义:“凝视”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它通常是视觉中心主义的产物。观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者目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当今对凝视的批判已经成为文化批评主义者用来反抗视觉中心主义、父权中心主义、种族主义等的有力武器。①本文主要采用与权力相关的福科式的凝视观点。陈榕:《凝视》,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349页。

在这种“凝视”的权利机制中,女性成为被观者,成为男性凝视的对象、客体和他者。

(一)男性凝视下被物化的女性

所谓“男性凝视”是一种将女性物化、化为景观并成为可欲对象的心理机制。[2]塞克斯顿1971年出版的诗集《变形》中的十七首诗是以格林兄弟童话故事为题材创作而成的。下面以《变形》中较具代表性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与《灰姑娘》为例,分析在男性凝视下,女性如何被物化,如何成为被消费的商品,以及如何成为男性凝视的客体、他者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是这样开始的:

不论你过着什么生活/处女总是一群可爱的人/脸颊如烟纸一般脆弱/胳膊和腿是由里摩日瓷器做的/嘴唇像罗纳干红/转动她那洋娃娃般的蓝色瓷眼睛/一睁一闭/睁眼说/你好,妈妈/闭上眼/因为独角兽猛地上前/她是纯洁的/她像北梭鱼一样白[3]

白雪公主的脸颊、胳膊、嘴唇都被比作可供观看和消费的商品,如烟纸、瓷器、干红、洋娃娃等。就连她作为处女的纯洁性也被比作可以观赏和食用的北梭鱼。这些本体和喻体在表面的联系之下还有深层的共同之处,即“男性欲望的对象”。白雪公主作为欲望和观察的客体被打上了权力的烙印:

白雪公主在原始森林里/走了几周又几周/在每个拐角处都有二十个门口/每个门口都立着一条饿狼/舌头吐了出来像虫子一样/鸟儿们猥琐叫闹/就像是粉色鹦鹉在说讲/蛇倒挂下来,打着结/每一个都是她可爱而白皙脖子的套索[3]

丛林中的动物面目狰狞,都打着白雪公主的算盘。吐着舌头的饿狼、猥琐叫闹的鸟和倒挂的蛇都具有较强的性暗示。这些具有雄性特征的动物垂涎三尺,贪婪地注视着白雪公主,使她的处境危险,随时都可能成为它们的盘中餐。她爬了七座山,找到了七个小矮人的家。

小矮人——那些兴奋的小狗/绕着白雪走了三圈/这睡着的处女/他们心灵手巧/编织打扮仿若小沙皇[3]

显然,脱离险境的白雪公主在那里又一次成为被凝视的对象。七个小矮人“绕着熟睡的处女走了三圈儿”,“踮起脚尖打量她”,等待她醒来。诗人把七个小矮人比作小沙皇,而沙皇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象征。丛林野兽的虎视眈眈、小矮人踮起脚来的打量、王子从远处的窥望无不暗示男性凝视的普遍存在,凝视是欲望最外在的表征。男性永远处在中心,接受女性的敬畏并对女性进行监视和改造。

女性作为客体被物化,被作为商品来消费还表现在塞克斯顿改写的《灰姑娘》一诗中:

接下来是舞会,你们都知道/它是个婚姻市场/王子正在找个妻子/所有人都在为这大事儿准备和化妆/除了灰姑娘[3]

婚姻成为消费的市场,而主导权在男性手中。正如伊利格瑞所指出的:我们的社会就是建立在交易女性的基础之上的。女性身体和其他商品一样,交换功能已超过其使用价值。女性身体变成了男性之间交换的商品。正如商品不能反映自身的价值一样,女性也缺乏自我定义的品质。其价值由男性定义。[4]商品之间自己无法交换。商品的交换必须有主体的衡量和介入。女性亦如此,女性无法定义自身价值,她的价值取决于男性。女性被物化,成了集市柜台上陈列的商品,任由男性挑选。女性要夺得男性的青睐,要靠性感和美貌。和其他所有女孩儿一样,灰姑娘也不无例外地想要参加舞会。她想穿着漂亮的衣服参加这个决定自己命运的晚会,希望被王子选中,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二)凝视与规训

男性的凝视不仅体现了欲望的机制,而且它还是规训权力的一种手段。它比较隐秘,却无处不在。福柯认为:权力通过严格的监视来实施,“任何一个目光都将成为权力整体运作的一部分”,“通过监视和观看”,它将权力铭写在对象化的个体身上,“构成一种‘复杂的、自动的和匿名的权力而没完没了地发挥作用”。[5]在这种凝视下,女性的身体和思想得到双重规训。不仅如此,女性已经自觉地把这种凝视内化为自我凝视,规训自己的身体和思想。

首先,凝视对女性身体的规训。

男性的凝视对女性的身体也起着规训的作用。男性的审美标准成为女性美的唯一标尺。为迎合男性的审美标准,女性不惜摧残自己的身体:塑身、减肥、丰乳、缠足、整容等等。诗人将继母王后如何化妆成小商贩,拿着束腰带欺骗白雪公主的细节都略掉了。其实,白雪公主的上当受骗还伴有一定的自觉性。尽管“王后将束腰带系在白雪的紧身上衣,犹如布织绷带一样紧”,[3]白雪公主却不顾一切地穿上它。她这么做是为了凸显自己身体的优美线条,以取悦白马王子。以致于“白雪公主被束腰带勒得喘不过气而昏死过去”,[3]这便是对女性自残身体这一举动的极大嘲讽。所有这些仅仅是为了得到男性的赏识和青睐。为了具有女人味,她必须符合男性审美凝视的标准,必须注重男性理想的穿着打扮,这是“男性的再现系统强加于女人们的一种角色、一种形象、一种价值。在这副女人味的面具下,女人失去了自我,为了女人味而失去了自我。其实,这副面具仍然是她得不偿失的一种付出,除非她的快感就来自被男性主体选为消费或欲望的对象”。[6]

《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中的“魔镜”具有凝视与自我凝视的双重功能。魔镜作为凝视的主体能洞悉最美丽的女子。于是镜子从中间人、信息提供者的形象转变为权威的评判者,这就是男性手中握有的对女性审美标准的绝对主导权。女性为争得男性的青睐,一方面按照男性的审美标准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改造;另一方面又出于危机感而对同类进行打击和迫害。施布瓦指出:“镜像的他者传递情感——爱,嫉妒、羡慕、排斥——并为诸如对比、期望、自我批评和自我审查等判断提供基本框架”。[7]女性接受男性的凝视,同时又反观自己。而两者审视的标准统一于男性的审美尺度。福柯指出:“凝视并不单单指他人施加于我们的,它也是我们看待自我行为的一种视角。自我的社会化部分会影响到我们自身,使得我们成为自我凝视的的主体。因此我们在不断地凝视着本体、行为以及情感。”[8]于是外在的社会监督已经内化为自我凝视,两者相互交织,共同作用于女性。这样,女性就按照男性的审美价值和心理期待自我约束、自我改变。她们不断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摧残和扭曲,成为男性欲望的牺牲品。女性主义理论家西苏指出:“男人对妇女犯下了滔天大罪。他们阴险凶悍地引导妇女憎恨自己,与自己为敌,发动她们的巨大力量与自己作对,让妇女成为他们男性需要的执行者。”[9]从伊甸园里的夏娃到希腊神话中的潘多拉,长期以来女性都被冠以人类痛苦始作俑者的恶名。而塞克斯顿在诗中揭示:男性成为女性之间相互嫉妒,反目成仇的真凶。魔镜是男权社会为女性精心打造的魔咒,是男性一手向女性抛出的“不和的金苹果”。①相传希腊神话中,女神厄里斯由于没有收到邀请而心生怨恨,而来到宴会抛去“不和的金苹果”献给最漂亮的女人,造成了女神之间的争夺,从而引发了特洛伊之战。

“鞋子”在《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与《灰姑娘》两首诗中也被赋予了象征意义,它们既是男性的审美标尺,也是规训与惩戒女性身体的工具。“灰姑娘”中的继姐妹为了穿进去鞋子,一个削掉了脚趾,一个削掉了脚跟;应邀而去的继母王后则在滚烫的铁鞋上跳舞,先是烧掉了脚趾后又化掉了脚跟。值得一提的是,王子并没有认出与他共舞三天的灰姑娘,而仅凭一只鞋子去寻觅,凡是能穿进鞋子的都可能成为自己未来的新娘。以致于给了两姐妹以瞒天过海的机会。男性过于表面化的标准就在这里被推向了极致。将男性的标准倾注在这衡量脚的器物上,此举未免有些荒谬。于是,为了符合这样的标准,就有了两姐妹削足适履的举动。他们为了赢得王子的爱,不惜对自己的肉体进行摧残,而心灵上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种变态的心理已经彰显了男性规训的威力。对着血淋淋的那双脚,诗中轻描淡写地讽刺道:“这就是截肢的后果”。[3]诗人对于女同胞的感情是既同情又憎恨。同情的是她们都成为了男性凝视下的牺牲品;憎恨的是她们对这样的牺牲已经变得麻木而心甘情愿。只要女性一直迎合男性的审美眼光,只要她们继续承载着内化的自我凝视,女性就会延续着削足适履的举动,就会在滚烫的铁鞋之上毁掉自己的人生。

其次,凝视对女性思想的规训。

菲勒斯中心的父权制对女性思想的规训还通过惩罚起作用。男性的凝视,对那些僭越女性职责而违背男性心理认同的女性,采取了严厉的社会惩戒。灰姑娘继姐妹去讨好当上王后的灰姑娘而在婚礼现场被鸽子啄出眼睛;而白雪公主的继母皇后则穿一双烧红了的滚烫的铁鞋跳舞而亡。童话故事中的这一惯用的手法,突出了善恶到头终有报的主题。两个故事对惩罚场所的选择是相同的,均是婚礼现场。不难想象,她们的悲剧性结局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的。从神话中刺瞎双眼自我放逐的俄狄浦斯王到“旧体系中剜掉双眼悬挂示众的弑父者”,[10]这一刑罚延用到了继姐妹的身上,因为上升到君权的灰姑娘则是父权最高形式的代表。而继母皇后更惨,最后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于是,凝视者一方面对这样的惩戒表示出大快人心的喜悦;另一方面被凝视者也在观照自我,以他人为镜,窥视自己内心的善与恶。这对肉体的血淋淋的惩罚,起到了杀一儆百的效应。因此“惩罚不是朝着终结和否定的轨道滑行,而是沿着调教、驯化和干预的方向前进”。[5]并以血的教训告诫女性不要超出男性的价值准线。

父权制社会就像是边沁构想的一座巨大的“环形监狱”,其特点就是“可见而不可知”。福柯对此作了详细的解释:“所谓‘可见’,即被囚者应不断地目睹着窥视他的中心瞭望塔的高大轮廓。所谓‘不可知’,即被囚者应该在任何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被窥见了”。[10]汪民安指出:“福柯有意地将这个环形监狱的运作机制和权利机制视作是规训社会的一个生动缩影,也就是说,规训社会正是一个放大的更趋完善的环形监狱,它的控制,它的监视,它的持续性,它的神奇的权力效应都内在于环形监狱机制中。”[5]

在父权制社会中,女性往往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她们与社会之间缺乏直接的联系,日益被封闭在家庭的空间里。“家庭作为男权制的主要机构,既是反映大社会的一面镜子,也是人们与大社会联系的纽带”,[11]家庭的美满是以女性放弃自我价值为代价的。在父权制的道德规范中,女性应该具有温柔、善良、贤惠、忠贞、忠诚的美德。这样的社会造就出了女性规训的身体,她们认同这样的角色定位,抛弃了自我的理想和价值,竭尽全力扮演男性眼中“家里的天使”。《家庭主妇》一诗正是女性困境的集中体现:

有些女人嫁给了房子/那是另一种皮肤;它有心脏,有嘴,有肝脏,还有排便/墙是永恒的,是粉色/看她如何一天到晚跪着/忠实地洗着自己/男人以暴力闯入,像约拿被吸进/母亲的肉体/一个女人就是她的母亲/这就是问题所在[3]

正如题目所隐含的双关意义一样,女人既是家庭主妇,又是房子的妻子。女人虽然嫁给了丈夫,但更多的时候是被困在家中和家务做伴,终日面对着一成不变的墙壁。这里墙的象征意义在于它既是无法逾越的父权,同时也是限制女性自由的监狱。然而,更为可悲的是,女性已经无法意识到这一点,“看她如何一天到晚跪着,忠实地洗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家务劳动纠缠着女性的身体,但她们像虔诚的教徒一样对父权制顶礼膜拜。男性永远处在中心接受女性的敬畏,并对女性进行监视和改造。诗人清楚地认识到女性的悲剧更在于从外在的社会规训走向内化的自我凝视。

塞克斯顿创作的年代正值二战后美国男性社会呼吁女性回家,做全职的家庭主妇时期。在二战期间,由于适龄男性基本都上了前线,工厂劳动力极度匮乏,女性就成为了宝贵的劳动力来源。但二战后,女性回家运动成为一种时尚,“幸福的家庭主妇”便成为这一时期妇女的典范。电视广告、杂志不断做这方面的宣传。1948年新婚不久的塞克斯顿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

我一直疯狂地忙碌于做饭、洗衣……打扫、举行并不会存在的聚会等等。履行作为妻子的所有小职责……我心里的渴望是一个电动的“搅拌机”(在上面的是橙汁榨汁机)……我的厨艺水平稍有提高了。今天早上我们早餐吃了咖啡蛋糕……今晚我做了菠萝松饼——它们是里面塞了少量菠萝的松饼,它们吃起来还不错。今天我得到了两颗金星。[12]

不难看出,塞克斯顿为成为美国社会期望的规范的好女人所做的努力。“她渴望被社会认可的愿望在她的信里是可见的,直至1965年,她还努力强调她是‘一个正常的美国家庭主妇’。”[12]

女性终日在家中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她们经济上要依附于丈夫,她们的工作是日复一日、单调而繁重的家务。在父权制社会里,女性无论出身贵贱,都摆脱不了家庭主妇的角色定位。诗人笔下的白雪公主也是如此,尽管她贵为公主,而小矮人只是处在社会最底层的矿工。阶级的区分仍然掩盖不了性别的差异,于是白雪公主也仍然免不了为小矮人料理家务的命运。施布瓦指出,“通过小矮人毫不犹豫地将白雪公主变为他们的女仆这一文化接触,就强调了父权制的性别等级,在最开始,权力就已经站在他们一边了。”[7]

同样,在《她那一类》中,诗人写道:

“我在森林里找到温暖的洞穴/置以煎锅,雕刻,绸缎/橱子,柜子,不可计数的摆设/给虫子和精灵准备了晚餐/我呜呜地叫着,把这混乱重新安排/这样的女人总是被人误解/我一向就是她那一类[3]

从“房子”到“洞穴”,仍然是紧闭的空间意象。她从来也没能真正逃出这个束缚她的家庭。女性所承担的仍然是家庭主妇的职责。在一片狼藉之后,她又要把“混乱重新安排”。女性虽从家庭的凝视中逃脱出来,但却陷入了内化的自我监督。在规训权力的长期重压下,她已经把这种角色内化了,成为寄居在她身体内部的精神负担,操纵着她潜意识里的活动。

二、反凝视与女性主体性的建构

反凝视也叫对抗性凝视或对抗性注视。反凝视策略在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文化研究视域中尤为常见。胡克斯在《对抗性的注视:黑人女性观者》一文中指出:“那种企图压制我们——黑人的注视权利的做法只能在我们心中产生一种想要注视的强烈渴望,这是一种反叛的渴望、一种对立的注视。我们通过勇敢无畏的注视而大胆地宣告:‘我们不仅要注视,而且要通过注视改变现实。’”①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有不谋而合之处,反凝视或对抗性注视也适用于女性主义。胡克斯:《对抗性的注视:黑人女性观者》,陈永国主编:《视觉文化研究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76页。

塞克斯顿的诗歌试图通过消解二元对立,建立女性话语来实现其对抗性凝视。其诗歌的反凝视体现了对至高无上的权利的挑战,其意旨在于建构女性的主体身份。

(一)消解二元对立

塞克斯顿用反凝视策略试图消解凝视的权力性,颠覆二元对立,质疑父权制强加给女性的性别角色。长期以来,罗格斯中心主义将男性置于第一性,女性沦为男性的附庸,“被男人可怜地置于第二性的地位”,[13]对于女性的定义也是根据男性而来的。“男子的个性是积极进取、智慧、力量和功效,女子的个性是顺从、无知、‘贞操’和无能。性别角色对男女两性各自的行为、举止和态度作了繁复的规定。性别角色将料理家务、照管婴儿之事划归女性,其他的人类成就、兴趣和抱负则为男性之责。”[11]在《与天使在一起》一诗的开头,诗人写道:

我已厌倦做一个女人/厌倦了勺勺罐罐/厌倦我的嘴,我的乳房/厌倦化妆品和丝绸/还有那些坐在我桌边的男人/围在我递过去的碗/碗里装满紫色的葡萄/苍蝇闻着气味盘旋不断/即使我的父亲带着他的白骨而来/但我已厌倦了事物的男性女性[3]

她厌倦做男性凝视下符合男性标尺的女人。在同一诗中,诗人写道:“贞德穿着男人的衣服被处以死刑”。[3]这里诗人暗示了圣女贞德受上帝指示,身着男人的衣服指挥军队抗击英国入侵,但她最终被俘,被宗教裁判所以异端和女巫罪判处火刑的故事。贞德作为巫女的形象被处决,正是她僭越了传统女性的职责而受到最为严厉的惩戒;英雄人物却背负着巫女的恶名而死则是在向世人昭示社会对女性的迫害是惨绝人寰的。透过诗歌她还试图求索女性的出路,勾画出平等两性关系的蓝图,这是诗人超越激进女权主义的体现。

躺在城市的大门/链条环绕着绑在我身/我失去了一般的性别和最后的容貌/亚当在我左边/夏娃在我右边/两者全然与这个理性的世界格格不入/我们一起晃动着手臂/在太阳下驰骋/我不再是女人[3]

贞德身穿男人的衣服以天使般的形象出现,这就引发了诗人对天使性别的疑惑与思考,因此“天使的本质变得模糊不清”。同样,诗人也想象着自己经受相同的历练,这样,自己的性别感就会消失,因为天使本是没有性别区分的。想到此,诗人很骄傲地宣称“我不再是女人/正如耶稣也并非男人”。[3]其实这并不意味着诗人要在身体上消除性别差异,而是在思想的认同层面,也就是话语权力层次和社会功能上,消除社会后天强加在性别差异上的不平等待遇。这其实和女性主义“雌雄同体”的理论不谋而和。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指出:“我们每个人心灵中有两种主宰力量,一种是男性因素,一种是女性因素;在男性头脑中,是男性因素压倒了女性因素;在女性头脑中,是女性因素压倒了男性因素。正常而舒适的生存状态,是这两种因素和谐相处,精神融洽。如果是个男人,他头脑中那部分女性因素必定仍然在发挥作用;如果是个女人,她也必须和头脑中的男性因素沟通对话。柯勒律治曾说,伟大的心灵总是雌雄同体两性因素并存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14]

在性别差异以外,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是共存于人体的。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作为同等重要的两部分维持了男女正常的生存状态。既然如此,男尊女卑的观念就违背了正常的人性,因为正像两种气质所表现出来的关系那样,应该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于是男女两性之间的平等和谐关乎到了自身的和谐。基于平等基础之上的对话协商就成为了解决男女两性问题的有效途径和最佳方式。

诗人清楚地认识到,丧失了自我价值的女性也就丧失了生活的意义。作为一名觉醒的女性,她当然不甘心去接受这种抹杀天性的待遇。要冲破父权制的牢笼,就要按照女性的特质对女性自己重新定义,表现女性的主体而非“他者”的存在。在《她那一类》中写道:

我走了出去,一个鬼祟的巫女/在夜里更大胆,紧追着黑风/梦想着邪恶,我轻轻飞过/普通的人家,一盏盏的灯/十二个手指的孤独者,早已忘怀/这样的女人不像女人/我一向是她那一类[3]

长期的社会规训和教化已经使得女性成为家庭的囚徒,成为失去内心自由的囚犯。而诗人笔下的“女巫”却是一个疯狂的反传统的形象,并有悖于男性心理期望和审美标准。女巫走出家门,成为黑夜的“追逐者”(haunting the black air)。她逃离了那个束缚自己的牢笼,游离在无垠的夜空,那里虽然黑暗,但却是自由的。女巫的“邪恶”在这里便被赋予了双层含义:父权制眼中的邪恶和女性珍视的自由。“十二个手指”是对女巫的妖魔化,是被边缘化的另类的他者。在男性看来,这本是不应该出现在女性身上的,所以男性话语权在此彰显——“这样的女人不像女人”。在此,一方面诗人展示了传统意义上对女人的定义,另一方面也是对这个强加在她们身上的“判决”作出了真切而有力的否定——“我一向是她那一类”。

诗人抛弃了父权制下单一呆板的女性形象,使得女性从那个本不属于自我的禁锢中解放出来。她们不再以男性的标准来衡量自己,而是彰显女性的个性。这便是诗人所要做到的,抛开一切男性偏见,重新定义的女性自我。

塞克斯顿诗歌的反凝视,也体现在通过戏拟来解构童话故事的创作中。诗人打破了童话故事千篇一律的结局——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灰姑娘》是这样结尾的:

……灰姑娘和王子/听说,从此幸福地生活/像博物馆箱子里陈列的两个洋娃娃/从来不为尿布和灰尘烦恼/从不为鸡蛋要多久做好而争吵/从来不把一个故事讲两遍/从来没有中年发胖的迹象/他们那迷人的笑永远挂在脸上/十足的鲍伯西双胞胎/那样的故事[3]

灰姑娘和王子的生活也没有那么美妙和快乐,超脱世俗的幸福只存在于童话的世界里。这既是塞克斯顿对父权制社会为女性编织的童话的辛辣讽刺,更是对凝视的挑战。她通过对抗性凝视策略,揭示父权制下婚姻的本质。

白雪公主坐上了王后的位置,开始照起了镜子。这是诗人埋下的悬念,暗示了公主的下场和她的继母一样,在男性审美凝视下,是难以逃脱女性为之改变、为之战争的宿命的。诗人在描写继母王后的时候写道:“美貌是简单的激情,但我的朋友,你会舞在火热的铁鞋上”。[3]美貌会被岁月所吞噬,王后是这样,公主也会如此。王后曾经是公主,公主也会变成王后,诗人将故事投入了永无休止的循环,从而打破了童话背后一成不变的铁幕,解构了麻痹世人的传统,还生活以本原。

(二)建立女性话语

女性主义理论家伊利格瑞和西苏都曾为构建女性话语提供过理论支持。伊利格瑞主张创建“女人话”。对于这些话,听者必须抛开先入为主的观念,“以不同的方式来倾听,才能听出‘弦外之音’。这个意义在过程中总是迂回曲折,不断地拥抱词语,同时又抛开它们,以免被固定、僵化”。[15]从伊利格瑞的论述中不难看出,摆脱男权话语的先天观念是读懂女人话的必经之门。而变化多姿、富于创造性是女性话语的一大特点。西苏则提出了“阴性写作”的主张。在西苏看来,阴性写作是要体现女性的生理特征,书写女性身体和体验。它要用流动和无秩序来打破二元对立的模式,“阴性写作,就是多元化、非中心和开放性的话语风格”。[15]

塞克斯顿诗歌的反凝视也体现在她试图通过自己的女性写作建立女性话语。把女性从被观者变成观者。《赞美我的子宫》一诗的开头写道:

我心中每个人都是一只鸟/我拍打着所有的翅膀/他们想要把你切除/但他们无法做到/他们说你空得无法测量/但你不是/他们说你已病入膏肓/但他们错了/你像学龄的女生般歌唱/你没有被除掉/可爱的重物/赞美作为女人的我/和作为女人灵魂的我/以及这核心的生物与它的喜悦/我为你歌唱我敢于生活/你好,精神。你好,杯子[3]

“子宫”是女性的象征,诗人对子宫的赞美是对女性的充分肯定。这首诗从某种程度上是对柏拉图洞穴理论的大胆挑战和否定,是对权威的反凝视。“柏拉图的洞穴理论是女人子宫的隐喻。但是在那里(洞穴——子宫),一切都是幻觉,真实的被幻觉所代替,黑暗要用光明来驱逐,认知被扭曲而变得一无是处。理念只是在走出洞穴(离开子宫、逃避女人)才能被看到。”[15]相反,她要证明女性的真实性,女性是具有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在同一首诗中有:

很多妇女为此歌唱/一个在鞋厂里诅咒机器/一个在水族馆里照管海豹/一个看着自己福特车的车轮沉闷不乐/一个在门口收费/一个在亚利桑那给牛犊扎脐带/……在任何地方,一些无处不在,所有人/似乎都在歌唱,尽管有些人唱不出/一个音符[3]

这几行诗展现的是世界各地女性的生活画面。作为女性身体中心的“子宫”,象征出生和创造的源泉,束缚女性的生理条件成为创造的源泉。女性的身体不再是被动的、无力的,因此颠覆了逻各斯中心主义二元对立论对女性身体的界定。女性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女性要获得话语权,就要书写。女性对书写的诉求是有别于男性话语规则的。塞克斯顿从子宫“病入膏肓”应该被“切掉”的男性话语入手,转而用“可爱的重物”和“核心的生物”来放声歌颂,旗帜鲜明地摆脱了男权社会对女性先入为主的偏见,将光明和生命力赋予到女性身上。从而道出了“女人话”的弦外之音。正如西苏提倡的书写女性的生理特征,女性身体和体验。从歌颂子宫的大胆书写,到在子宫之外世界各地不断发挥着创造力的万千女性,塞克斯顿用女性特有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来谱写了一个不同于男性书写的多样世界,从而为构建女性话语贡献出了自己的力量。

塞克斯顿的诗歌关注女性问题。一方面,她揭示了男性凝视下女性身体被物化、被消费的困境。另一方面,她通过反凝视策略解构二元对立论,建立女性话语,来构建女性的主体性。她创作的时代正值20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掀起女权主义第二次浪潮时期。这场运动起源于美国,其口号是消除两性差异,目的是把女性从男性附庸的处境中解放出来,要求两性平等,公共领域对女性开放等。法国女权主义理论家波伏娃的《第二性》就是这一时期的产物。1965年,塞克斯顿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也许现代女性更具有自我意识和思想。我不能够说……我不可能是一个现代女性。我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青少年——从心底来讲”。[16]

她渴望得到社会的认同,努力做“一个正常的美国家庭主妇”。然而,诗人敏感的自我意识使她对这样的现实有极大不满。她敏锐地捕捉到时代的气息,跟上了时代的步伐。她的诗歌颠覆了传统的女性形象,充分肯定了女性的创造性,从新的视角肯定了女性的特质。她的诗歌在消解二元对立、女性身体书写、雌雄同体的大胆设想方面具有后现代女性主义的特点。虽然她的诗歌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她作品中的没有性别的中性人设想带有一定的乌托邦色彩。然而,她的诗歌却颠覆了她的时代文化期待,特别是那些广告式的文化期望。[17]她的诗歌道出了时代的心声,她的呼声日益响亮,影响也越发广泛,为女性的解放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1]张逸旻:《安妮·塞克斯顿诗歌经典的生成与建构》,《浙江社会科学》2013年第11期,第130页。

[2]孙萌:《凝视》,陶东风主编:《文化研究》(第五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97页。

[3]Anne Sexton,The Complete Poems,New York:Mariner Books,1999,pp.224、226、226、256、227、227、258、77、16、111、111、111-112、112、15、258、228-229、181-182、182.

[4]穆杨:《Anne Sexton“灰姑娘”中的消费社会》,《山东外语教学》2006年第5期,第17页。

[5]汪民安:《福柯的界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196、192、200页。

[6][法]露丝·伊利格瑞:《话语的权力与女性的从属》,汪民安等主编:《后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33页。

[7]Gabriele Schwab,The Mirror and the Killer-Queen:Otherness in Literary Language,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6,p.IX、X.

[8]Geoff Danaher,Tony Schirato and Jen Webb,Understanding Foucault,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0,p.54.

[9]Helene Cixous,translated by Keith Cohen,Paula Cohen,“The Laugh of the Medusa”,Chicago Jour-nals,Vol.1,No.4(1976),p.878.

[10]Michel Foucault,Discipline and Punish:The Birth of the Prison,Trans.Alan Sheridan,New York:Vintage,1995,p.113、201.

[11][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41、35页。

[12]Linda Gray Sexton and Lois Ames,Anne Sexton——A Self-Portrait in Letters,New York and Boston: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77,p.19、270.

[13][法]波伏娃·西蒙娜德:《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796页。

[14]Virgina Wolf,“A Room of One’s Own”,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ed.M.H.Abrams,New York:W.W.Norton&Company,Inc,1993,pp.1977-1978.

[15]朱晓兰:《“凝视”理论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南京大学,2011年,第102、101-102、49页。

[16]Caroline King,Barnard Hall,Anne Sexton,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89,p.90.

[17]Sandra M.Gilbert,“‘My Name is Darkness’:The Poetry of Self-Definition”,Contemporary Literature,Vol.18,No.4(Autumn,1977),pp.443-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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