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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町时代日本人的赠答文化——以《看闻日记》为例

2015-05-30

关键词:亲王礼物原则

胡 亮

(中国社会科学院 日本研究所,北京 100007)

八朔是日本年中行事之一,源于农村习俗,在田间劳作告一段落,即将进入秋收的时节,即八月一日左右,农民会举行驱虫逐鸟等祈祷丰收的仪式,对一年来协助自己耕作的田神或农民表达感激之情。农民相互赠送叫作“田の实”(たのみ)的农作物,也赠送牛马、茶碗、锅等物品。居住在京都的公武寺也在八朔相互赠送礼物。七月中旬,幕府发出消息后,公家集团、武家集团在七月末将八朔这一天赠答的物品准备完毕。八月一日上午,幕府通过传奏将礼物送给天皇及上皇,内里和仙洞同时进行还礼。摄家、门迹、①皇族或贵族担任住职的寺院或指住职这一职位。公家、大名、外样、御供众、②室町时代的一种官职,将军外出时服侍将军。番众、③将军御所的警卫。奉行等向幕府进奉礼物,地下众、④农民、庶民或民众。职人、牛饲、河原者、⑤中世对贱民的一种称呼,这些人在不需要纳税的土地耕种,养殖牛羊,手工业者和艺人也被称为河原者。散所者⑥向贵族或寺社提供劳动力而被免除年贡的人。也进奉符合自己身份的礼物。将军在当日或八月二日之后还礼,回赠的礼物一般也会符合对方的身份。赠答从八月一日持续到八月三日,为期三天。室町时代初期,幕府送给朝廷的礼物比较多样化,在足利义政时期,礼物以太刀、马为主。⑦二木谦一:《中世武家仪礼的研究》,东京:吉川弘文馆,1985年,第104页。

由于八朔作为确定彼此关系的重要节点受到公武寺的重视,人们对于赠礼、回礼的时间,礼品[被称作“御凭”(おたのみ)]的种类、数量都极为谨慎,在赠答中严格遵循特定的交换原则,因此,笔者主要通过八朔的赠答考察室町时代日本人的赠答模式。

本文的研究文本是《看闻日记》,《看闻日记》记主为伏见宫贞成亲王(应安五年—康正二年,即1372—1456年),记述的年份从应永二十三年(1416年)至文安五年(1448年),其间有9年缺失。记主贞成亲王在日记中以编年体的形式详细记载了伏见宫一族历年的重要仪式、日常生活以及所见所闻,也事无巨细地记录了公家之间、公家与武家、寺家之间的赠答时间、赠答物品、赠答的原因。由于这部日记较为完整地呈现出这一时期的赠答模式,所以笔者依据《看闻日记》①本文使用的文本是宫内厅书陵部编《看闻日记》1-6,明治书院,2012年。进行分析。

一、公家之间赠答的时间、物品及原则

(一)贞成亲王与近臣之间赠答的时间、物品及原则

在八朔这一场合,近臣赠送给贞成亲王的礼物并不贵重,多为一献,贞成亲王回礼的时间和物品也不确定,没有回礼的情况也较多,对于女中对御方(三条实继女)②荣仁亲王仕女,也叫东御方。、近卫局(日野西资国女)、③荣仁亲王仕女。今参(庭田幸子)④荣仁亲王仕女。等人的回礼也通常使用从室町殿及内里得到的御服,如果没有从室町殿及内里处得到御服,则不进行回礼。如遇到特殊情况,贞成亲王也会主动赠送礼物。应永二十八年八月四日条,“三条大纳言⑤正亲町三条公雅,权大纳言,伏见殿外样。(正亲町三条公雅)八朔礼多年被进之处、室町殿(足利义持)被停止之间自去年被止之、若次求乎如何、停止无念之间、当年自是遣之、且为祝着也(略)”。一直以来向贞成亲王赠送礼物的三条大纳言没有赠礼,不知是否因为室町殿停止赠送礼物,于是贞成亲王主动赠送礼物,而次日,三条大纳言立即以重宝进之,“三条亚相昨日御返重宝等进之、当年ハ欲进之处、出仕以下计会迟々处、遮而被下畏悦之由申(略)”。

另外,寿藏主⑥行藏庵主。从应永二十三年即在八朔这一天赠送礼物,而应永二十六年、二十七年、二十八年则停止,应永二十九年又开始赠送,应永三十年又停止,应永三十一年再次开始赠送,贞成亲王对此感叹道:“寿藏主(中寿)八朔礼一献持参、一两年中绝之处再兴、神妙也”,对于寿藏主的反复无常感到匪夷所思。可以看出,贞成亲王与近臣之间的赠答相对较为随意,并不严格遵循八月一日赠礼,三日之内还礼的模式。赠送的礼物是一献等并非贵重之礼,回礼也是与此大体相当。另外,即使下位者没有赠礼,贞成亲王也并不责备,相反有时会主动送礼(应永三十一年贞成亲王与近臣的赠答参见表1)。⑦《看闻日记》中每年都有关于八朔的赠答,笔者仅以一年为例进行说明。

表1 贞成亲王与近臣之间赠答的时间、物品

续表1 贞成亲王与近臣之间赠答的时间、物品

心理文化学中,将人际关系分为三个圈层,第一个圈子:“身内”,这是由关系最亲密的人组成的最富有情感的圈子,交换行为遵循娇宠法则。娇宠法则的特点是交换双方存在明显的地位差,是一种高位者提供好处、保护,低位者提供服从、献身、尊敬并可以撒娇、依赖的关系。这是一种带着情感,以一种熟悉、亲切的态度撒娇的关系。它不是为了某种利益而缔结的功能性、计算性的交换关系,是一种带有地位差的、可以相互依赖、相互信赖的人之间的关系。是否达到娇宠,是测量日本人交换感情中情感浓度的一个指标。贞成亲王与近臣之间的赠答即遵循娇宠法则。贞成亲王作为上位者向近臣提供保护,近臣作为下位者表示尊敬、服从,近臣在八朔这一天向贞成亲王赠送礼物,赠送的礼物也多为“一献”等并非贵重之物,而贞成亲王的回赠是比较随意的,“室町殿御返小袖、女中对御方(三条实继女)·近卫局(日野西资国女)·今上葛·今参(庭田幸子)各一赋之”。贞成亲王将室町殿的礼物分给近臣,若从室町殿或后小松上皇那里没有收到衣服之类的回礼,对于近臣则没有回礼。

(二)贞成亲王与其他公家之间赠答的时间、物品及原则

贞成亲王与同为贵族、身份基本相当的御室(永助亲王)、相应院(弘助法亲王)之间严格遵循八朔的赠答原则,贞成亲王在八月一日赠送礼物,其他贵族则在八月一日晚上或三日回礼。左府(今出川公行)、典侍禅尼(藤原能子)等下位者在八月一日赠送礼物,贞成亲王或立即回赠或延后几日,但都是有赠必答。可以看出,贞成亲王与其他贵族之间严格遵守有赠必答模式,赠送的礼物、数量固定,回赠的礼物数量也较为固定(应永二十四年贞成亲王与其他公家之间的赠答参见表2)。

表2 贞成亲王与其他公家之间赠答的时间、物品

① 永助亲王文和十一年—永享九年(1362-1437年),后光严天皇的第五皇子。

② 醍醐天皇的女御。

③ 菊第今出川公行,贞成亲王的养父。

心理文化学中第二个圈子为“仲间”圈子。这个圈子的人相互认识或熟悉,有一定情感投入,对来自他人的好意需要感谢和还报,但不亲密,情感的浓度没有高到可以“娇宠”的程度。这是一个需要“远虑”的世界。对这个圈子的人的交换,实行“义理”法则。贞成亲王与弘助法亲王、菊第等人的交换即遵循“义理”法则。菊第是贞成亲王的养父,长期以来,贞成亲王与菊第的感情较为深厚。贞成亲王在地位上属于上位者,菊第属于下位者,但是他们之间存在“娇宠”之外的亲密感情,如应永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左府(今出川公行)三日病以后不食之由闻之、仍河边鲤鱼·鲈鱼等遣之、甲斐々々敷被悦喜、八朔返同遣之、迟引比兴也”。当贞成亲王听说菊第生病的消息后,除了八朔的回礼之外,又赠送了鲤鱼、鲈鱼等食物,可以发现这一圈子的交换虽然是有赠必答,但是双方之间是有一定的感情投入的,并非完全的等价交换。

二、贞成亲王与室町殿之间赠答的时间、物品及原则

贞成亲王与室町殿即武家集团进行交换时,遵循符合社会规范的赠答模式,一般情况是贞成亲王作为下位者在八月一日赠送礼物,室町殿在当天夜里或是八月三日回礼,赠答的礼物比较固定,但是如果贞成亲王赠送的礼物增加,室町殿也会相应地增加礼物。例如,永享九年贞成亲王从赠送三种改为赠送五种,室町殿的礼物也相应地有所增加。八朔是公武关系确认的一个重要节点,公家集团、武家集团通过与室町殿(足利义持)的赠答确认关系的亲疏远近。应永二十七年,室町殿因为饥荒而规定称光天皇、后小松上皇、九条满教按照先例在八朔这一天赠答礼物,七月十七日,贞成亲王听到停止向室町殿赠送礼物这一消息后,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手足无措,二十日,听说并非要求所有人都停止向室町殿赠送礼物,于是询问广桥,广桥告知贞成亲王停止向室町殿赠送礼物,贞成亲王又咨询常宗,常宗认为还可以请室町殿再斟酌一番。二十一日,贞成亲王与菊第商量,菊第认为可以再向广桥表示自己希望向室町殿赠送礼物。二十三日,广桥告知,可被进之人、被停止之人都已确定,虽然贞成亲王请求室町殿再次斟酌,但是已无回天之力。八月一日,贞成亲王感叹“此御所代々进之处、当年见所不肖之身今更遗恨也”。由此可见,从八朔这一天赠送礼物的人员构成就可以看出与室町殿关系的亲疏远近。在幕府掌握公家集团经济命脉的时候,贞成亲王对于其与幕府的关系极为敏感,当自己被排除在可以赠送礼物的圈层之外时感到不安。因此可以看出,公武寺之间的八朔赠答完全脱离了农村习俗,不具有任何庆祝性成分,而是彼此确认关系的一个重要节点。

除此之外,永享九年八月三日“雨下、早旦三条少将(滋野井实胜)室町殿御返持参、御服·御马·太刀如例、太刀一御使二给、立归又参、宫御方御返给、御马·御剑如例(略)”。实胜作为室町殿的使者将室町殿的礼物送给贞成亲王,之后又回到室町殿处,将室町殿赠送给宫御方的礼物送给宫御方,实胜每次只携带一人的还礼,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永享八年、永享十年的回礼中。可以看出,贞成亲王与室町殿的八朔赠答中格式化或者说定型化的成分居多,感情的成分相对较少(应永二十三年至应永二十六年,贞成亲王与室町殿的赠答参见表3)。

表3 贞成亲王与室町殿之间赠答时间、物品

心理文化学中的第三个圈子是既需要感情投 入又需要“远虑”的“他人”圈层。贞成亲王与室町殿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可以说双方分别是公家身份与武家身份,是一种既竞争又对立的关系,因此对于贞成亲王来说,室町殿是“他人”,但是在室町殿强大的威慑力之下,贞成亲王与室町殿的交换并非没有“远虑”,相反是极为谨慎的,与室町殿进行赠礼被认为是得到室町殿的认可,若没有得到室町殿的允许则不能与其进行八朔的赠答,贞成亲王对此惶恐不安。因为室町殿是需要“远虑”的他人,在与其进行交换时,完全遵循八朔的赠答模式,贞成亲王在八月一日赠礼,室町殿在当日或八月二日回礼,如果贞成亲王增加礼物,室町殿也会相应地增加回礼,其赠答遵循“相当原则”。

三、贞成亲王与后小松上皇之间赠答的时间、物品及原则

贞成亲王与后小松上皇虽同属于公家集团,同为持明院统的后代,但贞成亲王作为崇光院的后代,后小松上皇作为后光严院的后代,围绕皇位的继承二者处于微妙的关系之中。贞成亲王作为下位者,在八朔这一重要场合,谨慎地赠送礼品,赠送的时间、物品的种类数量都较为固定,而后小松上皇的回赠时间则不确定,或延后几天甚至到第二年的八朔的前几天才回赠,但是回赠的礼物多为重宝(应永二十三年至应永二十五年贞成亲王与后小松上皇的赠答见表4)。

表4 贞成亲王与后小松上皇之间赠答的时间、物品

对于后小松上皇延迟回赠,樱井英治认为除了后小松上皇的性格中有“不定性”一面之外,也不可否认其将贞成亲王视为竞争对手作为嫡流表现出某种傲慢。①樱井英治:《赠与的历史学 仪礼与经济之间》,东京:中央公论新社,2011年,第101页。另外,后小松上皇因为经济窘况而不能及时回礼这一点也不能忽略。但无论回赠的时间如何被拖延,都可以看出贞成亲王与后小松上皇之间的赠答是完全对等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永享五年十月十日后小松上皇去世,十月五日在后小松上皇临去世前的回光返照之际,他又对贞成亲王回赠了八朔的礼物。樱井英治认为,一个人在即将去世之际还挂念八朔的还礼,这是现代人无论如何都难以理解的,但这体现出后小松上皇作为生活在中世的一分子,十分重视维持“相当”原则。“相当”是指得失平衡的状态,中世之人对是否平衡十分敏感,在与其他家交往或发生纷争时,时时刻刻注意不足的消解与平衡的满足。②樱井英治:《赠与的历史学 仪礼与经济之间》,东京:中央公论新社,2011年,第82页。

笔者囿于知识有限,无法考证后小松上皇是否对贞成亲王怀有竞争意识及其性格中是否有不定性的一面,但从贞成亲王的描述中可以看出,对于后小松上皇的回礼多是感激之念,如应永二十六年“去年事不思食忘之条殊畏悦”、应永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条“岁末御总剧之时分、不思食忘之条殊祝着、添气味了”、应永二十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条“两年之分种々重宝被下、迷惑祝着无极”、应永三十一年九月二十四日条“种々宝物惊目、祝着无极、殊更金香箱重宝也、此间穷困之式、连々申入之间、别而被思食入、重宝共拜领、时宜之趣畏悦无极”。特别是应永三十一年,贞成亲王向后小松上皇连连表示自己的穷困,后小松上皇在八朔时回赠了重宝,贞成亲王对于后小松上皇的还礼表示感激。虽然后小松上皇的回赠时间非常不确定,但是回赠的礼物多为“重宝”,随着赠送与回赠之间的间隔加大,回赠的礼物也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回礼延迟的“不足”被礼物的分量所消解。这种情况也出现在贞成亲王与室町殿的赠答中。永享五年,室町殿也出现了两年合为一年进行回礼的情况,“室町殿御返持参、去年御返未到、仍两年分赐之、御马二匹·太刀二振白一·金伏轮一·练贯三重·堆红盆一·同香箱一入金襴袋、去年不赐两年之分也、祝着无极”,以往每年的回礼是“练贯三重·御马鹿毛·太刀一”,而今年的礼物有所增加,同样可以看出回赠时间与回礼物品的正比关系:被拖延的时间越长,回赠的礼物的分量就越重。

(一)时间的策略

关于时间间隔与礼物的关系,布迪厄指出,“实际上,在任何社会中,人们都能观察到,回赠应该是延期的和有差别的——否则就构成一种侮辱,立即回赠完全一样的东西显然无异于拒绝”。①皮埃尔·布迪厄:《实践感》,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150页。“时间概念的引入同时意味着对礼物交换的分析必然要超越礼物的赠予与还礼是受互惠性原则支配的观念,而要意识到在这一过程当中,还礼受到‘策略性’时间间隔的控制,或者说时间概念在这里发挥着关键性作用。这样一来,还礼的礼物不但是不同的,而且是推延的(deferred)。”②刘拥华:《礼物交换:“崇高主题”还是“支配策略”?》,《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1期。

布迪厄认为时间间隔作为一种策略被用于西方社会中。“取消间隔,就是取消策略。这一间歇期不应太短(如在赠品交换中所见),但也不能太长(尤见于仇杀),它完全不同于客观主义模型使其成为的那种死时间,即无效时间”。③皮埃尔·布迪厄:《实践感》,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151页。在西方社会中,回礼的时间应该是有一定间隔的,这一时间间隔是被策划好的,既不能太长也不能太短,否则都会造成失礼。布迪厄的时间策略适合解释西方社会中的交换模式,如库拉交换即要求回礼与赠礼之间需要有一定的时间差,否则构成一种侮辱。如果用布迪厄的时间策略来说明日本八朔的赠答的话,赠礼时间是八月一日,回礼时间是八月一日或八月三日,这一回礼应该是在短时间内完成的,否则对赠送者将构成一种侮辱。但是贞成亲王对于后小松上皇回赠的延迟没有抱怨,多为感激之情,这是因为礼物的贵重程度消解了被拖延的时间。贞成亲王认为这一行为是“相当”的,并没有感到不足,所以这一种赠答模式才能够成立。后小松上皇并不必因为延迟送礼而感到不安,贞成亲王也不必因为回礼被拖延而感到耻辱,因此双方的关系依然得以维系。

需要注意的是,在室町时期,当人们感到不相当时,并不会因为自己是下位者而忍气吞声、唯唯诺诺。在《看闻日记》中,应永二十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条,“御使孙有丸御牛饲持参、御服二重·大食婁削红·御沈一里红薄样裹之·去年分御服三袭·白太刀一振·引合十帖、两年之分种种重宝被下、迷惑祝着无极、永基朝臣申次如例、孙有丸初参御气色之物云々、赐酒、后闻、不赐引物之间以外腹立申云云”。后小松上皇的使者孙有丸给贞成亲王带来后小松上皇的回礼,一般情况下,贞成亲王应该赐太刀或檀纸之类的物品,但是这一天贞成亲王仅仅赐酒,对此作为下位者的孙有丸愤然作色,毫不掩饰。

永享九年正月十一日条,“在贞(贺茂)御祈始御袚献之、御抚物出之(略)、慈云院参贺、劝杯、幸末佐参、构见参、龟丸参、献御剑、室町殿侍曹司四人参、目出之由仰之处、可有御祝之由申、去年も参、不给引出物之间、重可参之由仰、有不快之气云云”。室町殿侍曹司四人参,贞成亲王没有赐物,对方怒形于色。

同样,樱井英治以书札礼作为例证对于这一点进行说明。书札礼相当于现代社会的书信,当时人们写信时,必须根据对方的身份正确使用语言。例如,结束语中,根据礼仪的轻重分别是“谨言”“恐恐谨言”“诚恐谨言”等。此外,对收信人的称呼也分为“进上○○殿”“谨上○○殿”等。因此,如果写信人没有正确使用用语,收信人可以直接表示抗议要求对方重新写信,或者不接受而当场让使者带回家,或者收到信以后不回信等。这种抗议并不一定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反抗,即使对方是上位者,如果使用了不恰当的语言,下位者也绝不会忍气吞声,就此罢休,愤然要求对方重写也许是中世人的一种矜持。①樱井英治:《赠与的历史学 仪礼与经济之间》,东京:中央公论新社,2011年,第88-89页。

因此,可以认为,室町时期人们并不会因为地位低下而唯命是从,而是要求“相当”之仪。后小松上皇一再拖延回礼的时间,对此贞成亲王并没有表示不满或气愤,这是因为后小松上皇礼物的贵重程度抵消了时间间隔所导致的“不相当”。

(二)“相当”原则

“相当”原则是理解室町时期日本人赠答模式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从八朔的赠答可以看出,无论是室町殿,还是后小松上皇,贞成亲王在与其赠答时,都严格遵循“相当”原则。贞成亲王对于非权门之人无论是上位者还是下位者,在赠答时也都遵守相当原则,这是因为中世的人对于是否相当十分敏感,如果认为自己受到不相当的礼遇,他们会有一种强烈的耻辱感,因此,人们必须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符合“相当”这一社会规范。关于中世人对于相当原则的重视也可以从中世的法律中得到确认,中世有《地下中分法》(庄园领主与地头各分一半庄园)及《半济令》(承认武士获得庄园一半的年贡),或者《降参半分法》(只没收敌人一半的所领)等利权折半的法律。中世的人之所以基于相当原则化解纷争,是因为中世社会多种法律共存,除了公家法、武家法、本所法这些公权力制定的法律之外,还有处于另外一个维度的村落或地域社会、职人集团中通用的“旁例”“先例”“世间的习俗”等被称为法律的习惯。②清水克行:《喧哗两成败的诞生》,东京:讲谈社,2006年,第106页。这些法律有时候相互矛盾,导致中世时期社会极为混乱,虽然人们在身份上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发生冲突时,人们会据理力争,而且会依据对自己有利的公家法、武家法、本所法等而使自己处于有利地位,而基于相当原则的中分法由于对当事人双方进行平等处分,能够保持双方的颜面,不让双方感到耻辱,所以室町时代,中分法作为一种不成文的规矩被人们广泛使用。③清水克行:《喧哗两成败的诞生》,东京:讲谈社,2006年,第124-125页。

《看闻日记》永享八年五月十九日条,“抑山前(近江国)百姓与观音寺百姓今日被书汤起请、于成仏寺近卫堀川三福寺末寺、书之、奉行饭尾肥前·同大和以下四五人检知、定直同检知、两方取孔子、当方百姓取之、愿阿山前古老百姓也、先书起请、烧灰吞之、次沸汤之中石を取上、やすやすと取之、更无违失、赐观音寺百姓男、起请同前、次取石、事之体忆したる风情也、然而石ハ取上、是も无为也、两人寺二召置、明后日检知可落居云云、此五六年山相论、于今不落居之处、公方严密可书汤起请之由、依仰如此沙汰了、当座先无为、始终如何”。

永享八年五月二十四日条,“山前汤起请事、两方物异失之由、饭尾公方伺申之间、此上者可被如何候哉、ともかくも可为御意之由、以饭尾奉、被尽御沙汰之条为悦、两方无其失之上者、可被中分乎、ともかくも可为上裁之由御返事申了。”

这是双方因为土地而发生争执,作为解决的办法而使用“汤起请”。汤起请是室町时期神判的一种形式。当事者双方拾取放在热水中的小石头,根据是否被烫伤以及烫伤的程度占卜神意,判断善恶。双方虽然拾取热水中的石头,但都没有出现烫伤,贞成亲王只得“中分”这块土地。

可以看出,在中世基于相当原则的两分法是解决纷争最便利的明智之举。“现代社会中,黑白不分,灰色地带被看作政治手腕或妥协的产物,虽然在公的领域这一做法并不受欢迎,但是,无论东西方对于生活在中世的人来说‘真实’‘善恶’并不是最重要的,对于他们来说平息因为纷争而导致的社会秩序的混乱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折中之法’是人们通过生活的历练而得出的睿智,‘折中之法’产生的背景是人们内心深处的平衡感觉与抵消主义,也就是说,中世社会的平衡感觉与抵消主义并不仅限于吵架与复仇这些极端情况,已深入到中世之人的灵魂深处,在现代日本社会‘黑白不分’‘闪烁其词’‘足して二で割る’④即平均化、均等化处理。这些局外人无法理解的处世方式是日本人的特点,可以说现代社会也受到了‘折中之法’的影响。”①清水克行:《喧哗两成败的诞生》,东京:讲谈社,2006年,第130页。

折中思想或者说相当原则被日本人广为接受,战国时代被称为“天下大法”的“喧哗两成败”②在2005年全国高中使用的“日本史B”教课书中,11种教课书中有10种刊载了“喧哗两成败”这一关键词,“喧哗两成败”是战国时代这一单元中最为重要的学习事项。即源于此法思想。“喧哗两成败”这一词最早出现在骏河国(静冈县中央部)的战国大名今川氏亲在大永六年(1526年)制定的分国法《今川かな目录》的第八条,“喧嘩におよぶ輩、理非を論ぜず、両方共に死罪に行ふべきなり”,即吵架双方不论对错与否都被处以死罪。

“喧哗两成败”这一法思想目前依然在日本发挥隐性影响力。例如,2002年1月21-22日,在东京召开阿富汗复兴支援会议,外务省的“族议员”——在外务省具有隐性势力的铃木宗南议员为了不让某一NGO团体参加而向外务次官施加压力。这件事曝光后,田中真纪子向外务次官询问事情经过,结果,外务次官证明铃木的行为属实。田中外相在国会和媒体面前批判铃木议员的越权行为。但是,事态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除了铃木议员之外,外务次官也声称铃木宗南施加压力的事情子虚乌有,田中外相之所以批判铃木议员是因为田中外相与外务次官一直不和,田中外相为了搞垮外务次官而捏造了这一谎言。国内一片哗然,小泉纯一郎首相在30日更迭田中外相,辞退铃木众议院运营委员长这一职位,才使这一风波暂时告一段落。一些媒体将这种处罚称为“喧哗两成败”,评论家也有人写道“没有责任的人引咎辞职这在国外闻所未闻,但是这是日本固有的传统,(小泉所做的处理)是大家都能接受的”。③清水克行:《喧哗两成败的诞生》,东京:讲谈社,2006年,第7页。

小泉并未调查清楚事情的原委,判断孰对孰错,而是采用折中的方法使二者平摊责任,这样做的目的是保留双方的颜面,使双方觉得“相当”。

从中世的折中之法、近世的“喧哗两成败”可以发现,这些源于日本人特有的相当原则的法思想,包含着日本人特有的对耻意识的考量,是非判断、黑白分明并非为人处世的哲学,保持双方的颜面、不让双方感到羞辱才是日本人所认为的最明智的处理方式。正如清水克行所指出的,“以天皇为顶点的独特的身份制这一金字塔结构是中世日本的一大特征。在这一社会,人们根据地位与情景而行动,他们掌握了将私的复仇之心隐藏于身的技术。结果,他们对自己的荣誉极为敏感,甚至有一种将其内心化的执着。为了圆满地解决人们之间的纷争,比起正确与否的判断,保留双方的颜面以及平衡双方的损失是更为重要的。”④清水克行:《喧哗两成败的诞生》,东京:讲谈社,2006年,第205-206页。

这些思想已深入到中世之人的灵魂深处,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同样也出现在赠答模式中。后小松上皇在临终弥留之际,仍然要完成未完成的赠答,这一行为超过了现代人的理解范围,但是在中世这是一个人应该履行的义务,作为上皇如果没有完成其应该完成的行为或者没有遵守“先例”,则是一种耻辱,对名誉的一种玷污,正如本尼迪克特所指出的,“甚至今天,不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以遵奉等级制的习惯来确保自尊心。对诸类文化进行客观研究的今天,所谓‘真正的尊严’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同的民族可能有不同的见解,就像他们一直为其规定什么是有失体面的事情一样”。⑤本尼迪克特:《菊与刀——日本文化的诸模式》,孙志民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27页。

综上所述,贞成亲王与后小松上皇的赠答也类似于与室町殿的交换,虽然贞成亲王与后小松上皇同为公家身份,但是围绕天皇的继承问题,双方的关系紧张微妙,因此贞成亲王与后小松上皇的赠答也遵循他人圈层的物物交换,接近等价交换,但是也并非没有“远虑”的交换,贞成亲王在每年的八月一日赠送礼物,尽管后小松上皇的回礼没有遵循中世的赠答模式,其回礼经常是“不期而至”,但贞成亲王对于后小松上皇的这种“无礼”并没有任何抱怨,相反却多表达“重宝共拜领、时宜之趣畏悦无极”。这并非贞成亲王作为下位者的唯命是从,而是因为后小松上皇遵循了“相当”原则,通过重宝而消解了回礼时间的延长,也保留了贞成亲王的颜面。

四、结语

八朔是一种固定化的仪式,赠答的礼物较为固定,赠送室町殿的物品多为烛台、竹枝打付、铫子提、引合、茶碗、香炉等,赠送仙洞的物品也与其类似,多为烛台、唐松枝打付、铫子提、引合等,回赠的物品如练贯三重、太刀一振等。八朔是公武寺确认彼此关系的重要场合,仪式性的成分多于感情的成分,是定型化的赠答,公武寺之间赠答的物品、时间都已固定化,双方只需在固定的时间将固定的礼物送出即可。虽然室町时代公家的经济较为窘迫,经常需要为准备礼物而费一番周折,但是赠与者不需要考虑物品的种类或内容,仅仅按照先例行事即可。在赠答中针对不同的圈层采用不同的赠答原则。对于近臣这一由关系最亲密的人组成的圈子,遵循娇宠法则;针对“仲间”圈子则遵循义理原则;针对室町殿、后小松上皇遵循相当原则,这一原则中包含日本人对耻意识的考量。“相当”原则是理解中世赠答模式的重要概念,无论是对上位者还是下位者,如果属于“他人”这一圈层,就要遵循“相当”原则,这一“相当”原则并非没有远虑,而是不让对方感到羞辱,无论赠礼还是回礼都要符合对方的身份、阶层,笔者援引中世的“折中之法”以及后来以此为基础成立的“喧哗两成败”来说明中世日本人的“相当”原则并不等同于现代社会中的等价交互,这其中包含了日本人特有的耻文化,折射出中世日本人对于荣誉、颜面的珍视。源了圆在论述义理时提到,“对于日本社会是等级社会,因而它与义理观念的形成便有深刻的关系这种观点,我们必须附加某些限定条件。即尽管日本的社会具有等级制度特点,但它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平等性,至少是意识上的平等性,或者是想要平等的欲望,不平等就感到羞耻。否则,义理的观念将无法成立。具有一种可以使人们意识上的平等性得到保障的“耻的文化”的社会,可以说是义理观念得以成立的条件之一。①源了圆:《义理与人情》,李树果、王健宜译,王家骅校,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7页。正如源了圆所指出的,“耻的文化”是了解日本人赠答模式的原点,这种“耻的文化”不仅体现在赠答模式中也体现在日本社会文化中的方方面面,如笔者所列举的小泉的处理方式,这一做法并不追究当事人的是非对错,为了保持双方的颜面让双方平分责任。虽然中国有类似的“二一添作五”的处理方式,但是这种平分仅限于经济领域而不涉及其他方面,因此可以认为包含耻意识考量的“相当”原则是仪式性场合中的重要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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