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思明的名字小議*

陳三平 梅恒

史思明的名字小議*

陳三平 梅恒

安史之亂是亞洲中古史上的劃時代事件，不僅導致唐帝國的盛極而衰，也是中亞地區伊斯蘭化的契機之一。從唐代姚汝能撰寫的《安祿山事蹟》起，這一動亂的領袖安祿山一直受到古今史家的關注。相比之下，史思明作爲安史之亂的“副帥”，便沒有受到類似的關注。

安史之亂的主要驅動力量，是唐朝北部邊區的胡族和胡化群體，前人早有定論。而這一群體的主體，則是粟特人爲主的中亞伊朗語支各族移民與突厥爲主的北亞族群的混雜體，因此體現了強烈的伊朗與突厥文化的混雜現象，也是許多學者的觀察結論。安祿山這位“父是胡、母是突厥”的“雜種胡”是最好的代表，安祿山的本名正是這一胡族文化的典型。

“祿山”是當時在華粟特人中相當常見的人名，《安祿山事蹟》卷上[1]以及《舊唐書》本傳[2]所記的“軋犖山”是另一種音譯。現代學者普遍認爲“祿山”的語源是粟特語rwxšn，義爲光明，光亮。[3]這一對音與“軋犖山”並不衝突，因爲中古漢語音系中已經沒有起首的流音r-，而在以流音l- 翻譯外來語的首輔音r- 時，不時加上一個塞音強調。天寶年間敦煌縣差科簿錄有一名石阿祿山[4]，與“軋犖山”相似。再如高僧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始終把梵文raja譯音爲曷羅闍[5]，與用“軋犖山”和“阿祿山”譯寫 rwxšn如出一轍[6]。這一附加塞音，与古漢語中流音r- 常常與漢藏語中帶塞音的輔音連綴gr-/kr- 有關，此處不贅。[7]

不妨指出rwxšn作爲伊朗語人名，最出名的例子無過於亞歷山大大帝東征中亞後娶的大夏（Bactria）妻子Roxana。但是在Pavel Lurje新近編撰的《伊朗人名大詞典·粟特語卷》中，卻只有一個疑似的殘缺例子[8]，而缺乏完全的實證。由於“祿山”一名常見於入華粟特人士，因此粟特人名詞典中闕如的情況，只能說明現存的“先伊斯蘭”伊朗－粟特資料的殘缺不全。從語義角度，rwxšn也符合《安祿山事蹟》所記祿山命名緣起中的“赤光旁照”和“妖星芒熾”故事。至於《事蹟》等史書提到的“突厥呼鬥戰神爲軋犖山”的解釋，在語音上並無直接的伊朗—粟特文獻證據，可以看成是粟特文化與突厥文化彼此滲透影響的例子，特別是突厥早期上層文化大多來自伊朗—粟特文化和漢族文化的歷史事實。

按照我們的分析，史思明的名字也是伊朗—粟特文化與突厥文化互動的產物。

《新唐書》史思明本傳云“史思明……初名窣于，玄宗賜其名”，造成“思明”是正宗漢名的印象。但是天寶年間敦煌縣差科簿[9]記載了兩位元粟特居民安思明和羅思明，顯示“思明”像“祿山”一樣，也可以是伊朗—粟特移民的通名。由此可以推論：“思明”是與“窣于”含義有關的半漢化形式，而其原義應該來自伊朗—粟特語。

根據古代伊朗語支人名資料，我們認爲“思明”和“窣于”都是古代伊朗語言區域常見的“黑色”人名的例子。這一名字的最早例子，是祆教經書Avesta記載的英雄Sāma家族。[10]伊朗人名研究先驅Ferdinand Justi編撰的第一本伊朗人名詞典中，收入了Sāma和這一人名在歷史上各種伊朗語中呈現的多種形式以及衍生名字[11]，特別是Syamak這一形式。christian Bartholomae在對Avesta的最早語言研究中也列出了syāmaka，syāva等變形。[12]該詞的安息（Parthian）語形式是syāw和syāwag[13]，中古巴列維語是syā[14]。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中古粟特語形式šaw，並遺留到花剌子模時期。[15]在近代多位專家編寫的《伊朗人名大詞典》（Iranisches Personennamenbиch）各卷中，Sāma及其各種變形和衍生人名層出不窮。[16]

回到“窣于”這一顯然代表非漢語的本名。蒲立本[17]曾經用大量證據顯示：在中古外來語譯寫中，漢語的入聲字常常用來單單代表外來詞的一個輔音，尤其是首輔音，而不是完整音節。玄奘始終將梵文名詞stupa（佛塔）譯寫爲“窣堵波”，是個與史思明本名直接相關的例證，不僅說明“窣于”可以代表粟特語šaw或是巴列維語syā和安息語syāw，也提示《舊唐書》史思明本傳中的另一形式“窣干”屬於常見的筆誤，因爲“窣干”與史思明同時代表的突厥文化不允許詞首復輔音的語音規則衝突。

另一方面，“思明”作爲一個部分漢化的形式，不僅符合當時非漢族人士普遍採納胡名漢字或胡字漢名的習慣，也很恰當地反襯了伊朗語原詞詞根帶有的“夜晚”、“黑暗”含義[18]，符合漢語人名和表字的傳統關係（例如韓愈字退之、劉過字改之等）。其次，“思明”也是原名變形Syamak的近似音譯，特別是我們注意到：雖然“黑色”一詞在現代標準伊朗語（Farsi）裏已經演化爲seiah，Syamak仍然是今天伊朗常見的男孩名字，展示了這一人名形式從古至今的歷史穩定性。

小結一下：從語音和語義，加上先伊斯蘭時代伊朗文化的命名習慣，“黑色”是史思明原名和正名的最可能解釋。

但是《舊唐書》史思明本傳的一段記載，使得我們發現這一人名還有一種突厥語解釋。在史朝義即將發動政變捕殺父親史思明的當夜[19]：

其夜，思明夢而驚悟，據牀惆悵。每好伶人，寢食置左右，以其殘忍，皆恨之。及此，問其故，曰：“吾向夢見水中沙上群鹿渡水而至，鹿死水乾。”言畢如廁。伶人相謂曰：“鹿者，祿也；水者，命也。胡祿命俱盡矣！”這段記載披露了非常重要的文化信息，特別是“鹿死水乾”的預兆，但是被漢語史家誤解，尤其是“水者，命也”的解釋，雖然符合現代生命科學原理，卻沒有任何可信的漢語典故出處[20]，顯得非常突兀牽強。《新唐書》的敍述略去“水者，命也”，或許已經感到這一比喻無據。

按照我們的分析，這裏“鹿死水乾”指的是史思明即將重蹈他老友安祿山的噩運，即被自己的兒子弑殺。《新唐書》安祿山本傳[21]：

祿山至钜鹿，欲止，驚曰：“鹿，吾名。”去之沙河……

所以安祿山被認同爲與“祿”完全同音的“鹿”，時人盡知，祿山本人因此避免留在與“拒鹿”同音的钜鹿，而“去之沙河”。史思明夢見的“水中沙上”與沙河是否巧合不論，“鹿者，祿也”，顯然指的是安祿山，所以“鹿死水乾”預示史思明即將步其後塵，也死于兒子“搶班奪權”。沒有漢語典故出處的“水者，命也”，因此在這裏不是通指，而是專指史思明，甚至應該是“水者，名也”。這裏的關鍵便是思明原名“窣于”，正好對應於中古突厥語的“水sūv (sūw)”[22]， 所以“水乾”象徵史思明生命的終結。衆所周知，唐代大詩人李白傳說的出生地——中亞碎葉，是同一突厥名詞的對音。“碎”與“窣”具有同一諧聲聲符，並非偶然。唐代優伶多爲中亞移民，所以能夠做出這一恰當的解釋。

鑒於安史集團強烈的伊朗—粟特和突厥混雜的族群文化特徵，我們認爲本文揭示的史思明名字的兩種解釋並行不悖，而非不可得兼，反而加深了我們對安史集團多元文化的瞭解。

注釋

* 感谢Nicholas Sims-Williams和Pavel Lurje兩位學者提供他們分別編寫的《伊朗人名大詞典》（Iranisches Personennamenbиch）的大夏卷（Bactrian Personal Names）和粟特語卷（Personal Names in Sogdian Texts）的有關資料。

[1] 姚汝能：《安禄山事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頁。

[2] 本文所引《舊唐書》和《新唐書》均爲中華書局標點本。

[3] Edward H. Schafer, The Golden Peaches of Samarkand: A Stиdy of T'ang Exotic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3, P.4; Pavel Lurje, Iranisches Personennamenbиch. Band II: Mitteliranisches Personennamen, Faszikel 8, Personal Names in Sogdian Texts. Wien: Österreich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2010, P.489.

[4] 唐耕耦、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一輯，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年，第230—231頁。

[5] 季羨林等：《大唐西域記校注》 卷九，中華書局，2000年，第743頁。

[6] 關於“阿”、“軋”、“曷”等字中古時代的塞音起首，見蒲立本Edwin Pulleyblank, Lexicon of Reconstrиcted Pronиnciation in Early Middle chinese, Late Middle chinese, and Early Mandarin. Vancouver: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 1991, PP.23, 123, 355。

[7] 潘悟雲：《漢語歷史音韻學》，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19—136頁；金理新：《上古漢語音系》，黃山書社，2002年，第107頁。

[8] Personal Names in Sogdian Texts, P.489.

[9] 例見唐耕耦、陸宏基：《敦煌社會經濟文獻真跡釋錄》第一輯，第230頁。

[10] christian Bartholomae, Altiranisches Woerterbиch, Strassburg, K. J. Trübner, 1904, P.1571.

[11] Iranisches Namenbиch，Marburg: N.G. Elwert’sche Verlagsbuchhandlung, 1895, PP. 281-282, 299-300, etc.

[12] 同注[4]。

[13] Mary Boyce, A Word-list of Manichaean Middle Persian and Parthian (Acta Iranica, 9a. Troisiéme Serie. Textes et Memoires, Vol. II— SuPPlement.). Teheran: Bibliotheque Pahlavi, 1977, P.83.

[14] David Mackenzie, A concise Pahlavi Dictionary,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104.

[15] David Mackenzie, The ‘Sūtra of the caиses and Effects of Actions’ in Sogdian.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0, P.71; "The Khwarezmian Glossary III", Bи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иdies, 34(1971): 314-330.

[16] PhilliPe Gignoux, Iranisches Personennamenbиch Band 2, Fasz. 2, Noms ProPres sassanides en moyenPerse éPigraPhiqиe. Wien: Österreich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1986, P. 156; PhiliP Huyse, Iranisches Personennamenbиch Band V Fasz. 6a, Iranische Namen in den griechischen Dokиmenten ÄgyPtens. Wien: Österreich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1990, P.58; Nicholas Sims-Williams, Iranisches Personennamenbиch. Band II: Mitteliranisches Personennamen, Faszikel 7, Bactrian Personal Names. Wien: Österreich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2010, PP.10, 123.

[17] Edwin Pulleyblank, The chinese Name for the Turks, Joи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85(1965), PP.121-125.

[18] Boyce, A Word-list of Manichaean Middle Persian and Parthian, P.84, š’m [šām]; Monier Monier-Williams, A Sanskrit-English Dictionary: Etymologically and Philologically Arranged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cognate Indo-EиroPean Langиage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899, P.1094, śyāmaka.

[19] 《舊唐書》卷二○○上，第5381頁；《新唐書》卷二二五上，第6431頁，有簡潔的類似記載。

[20] 參見宗福邦 、陳世鐃 、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水”字條目，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1218—1219頁。

[21] 《新唐書》卷二二五上，第6418頁；亦見《安祿山事蹟》卷中，第25頁，字句有所不同。

[22] Sir Gerard clauson,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Pre-thirteenth-centиry Tиrkish.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2, P.783.

Shi Siming was the sidekick-turned-successor of An Lushan, the leader of the An-Shi Rebellion (755 – 763) that fundamentally changed the history of both china and Asia. The name Lushan, PoPular among Iranian/Sogdian immigrants in china at the time, has been identified as the sinicized version of rwxšn, “luminous”, and was related to Roxana, the name of Alexander the Great’s Bactrian wife.

Based on chinese and Iranian-Sogdian onomastic data, we ProPose that Shi’s original name Suyu and the sinicized version Siming both originated in the PoPular Pre-Islamic Iranian Personal name Sama, “black”, and its variations. However, an ePisode recorded in the Old Tang History revealed a Turkic dimension of the name Suyu. This dual interPretation of Shi's name reinforces the fact that both An Lushan and Shi Siming came from a milieu with heavily mixed Turkic and Iranian-Sogdian ethno-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A Note on the Name of Shi Siming

chen Sanping and Victor H. Mai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