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编》黄侃评语训诂研究
2015-02-06曾昭聪
摘 要:黄侃为清代俗语辞书《通俗编》所作评语中蕴含了丰富的训诂内容,其训诂工作与词源研究、词汇研究、文字研究、音韵方言研究及文献考证相结合,具有很大的学术价值,值得重视。
关键词:《通俗编》;黄侃评语;训诂
中图分类号:H1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101(2014)05007306
清代翟灏《通俗编》是明清俗语辞书中较有代表性的著作。《通俗编》共38卷,采集方言俗语5 456条,分38类,即:天文、地理、时序、伦常、仕进、政治、文学、武功、仪节、祝诵、品目、行事、交际、境遇、性情、身体、言笑、称谓、神鬼、释道、艺术、妇女、货财、居处、服饰、器用、饮食、兽畜、禽鱼、草木、俳优、数目、语辞、状貌、声音、杂字、故事、识馀。每一类下面分别收录相关词目,每一词目下,均引用书证以明词义与来源,或有按语[1]。
《通俗编》一书,古今中外学者评价都很高,相关研究成果已有不少,但历来关于《通俗编》的研究似未曾注意到黄侃先生对《通俗编》所作的评语。黄侃精通语言文字之学,尤精小学,曾在《通俗编》书眉施评语二百多条。其评语《〈通俗编〉笺识》收录于《量守庐群书笺识》[2]。黄侃的《通俗编》评语虽只有两百多条,但牵涉到训诂、文字、音韵、方言以及民俗文化等多个方面的阐释,贯穿了黄侃个人的学术见解。评语中内容最多的是有关训诂方面的。本文拟对《通俗编》黄侃评语的训诂特点与成绩作一述评,以揭示其学术价值。所引《通俗编》据乾隆无不宜斋雕本,所引黄侃评语据《〈通俗编〉笺识》,引文后标明《〈通俗编〉笺识》在《量守庐群书笺识》中的页码。少数文字因需要而保留繁体形式。限于篇幅,每类仅举二或三例。
一、与词源研究相结合:以转语揭示同源词
黄侃注重词源研究,他倡导语言文字研究要究其根本,“一切学问皆必求其根本,小学亦何独不然?《释名》之作,体本《尔雅》,而其解说,正在推求语根。以《释名》之法驾驭《说文》、《尔雅》即为推求语根之法。”[3]59“名物须求训诂,训诂须求其根。”[3]197在《通俗编》评语中,黄侃特别注重汉语词源的探讨,他经常说到“转语”、“某乃某之转”这样的话,实际就是揭示同源词。同时,他还注意揭示明清俗语词的同源词,这在已有的只注重上古汉语同源词的研究中是不多见的。例如:
(1)《通俗编》卷二“峣崎”条:“《朱子语录》:伏羲只是理会网罟等事,不曾有许多峣崎。按:毛苌《正月》诗传有‘崎岖峣崅之语。此节用之,与言‘跷欹者别。”黄侃于词目“峣崎”后评曰:“此与‘跷欹皆‘奇巧之转语。”[2]418
按,“峣崎”,《汉语大词典》释义:“同‘崎峣。奇特;古怪。”举《朱子语类》二例。按释义欠妥,《朱子语类》中有“跷欹”、“跷踦”、“跷蹊”和“峣崎”,是一组异形词,表示“奇怪、可疑、诡谲”之义[4]179-180。“奇巧”,《汉语大词典》义项一:“奇异机巧;奇诡狡诈。”首例是《管子·治国》:“是以先王知众民、强兵、广地、富国之必生于粟也,故禁末作、止奇巧而利农事。”后二例是《庄子·人间世》与宋无名氏 《道山清话》。语义上是一致的。语音方面,“峣”,疑母宵部。“跷”,溪母宵部。“巧”,溪母幽部。三字声近韵近。宵部,黄侃称豪部;幽部,黄侃在萧部。“崎”,溪母歌部。“欹”,同“攲”,溪母歌部。“奇”,群母歌部。三字声近韵同。声母方面,黄侃将“群”并入“溪”;韵部方面,歌部,黄侃称歌戈部。所以,三词是音近义同的关系,故黄侃视之为转语。
(2)《通俗编》卷八“操剌”条:“《五代史·汉纪》:‘耶律德光指刘知远曰:“此都军甚操刺。”按:剌,音辣,世俗以勇猛为‘操剌也。”黄侃于词目“操剌”后评曰:“‘操剌犹‘躁戾。”[2]421
按,“操剌”一词,始于《旧五代史》,《汉语大词典》举此例及清恽敬《广西按察使朱公神道碑铭》。又清乾隆五十三年奉勅撰《钦定平定台湾纪略卷首二·御制赞》称“头等侍卫和隆武巴图鲁额尔登保”:“中林効绩,健捷过人,星驰飞镞,操剌罕伦。”黄侃说:“‘操剌犹‘躁戾”,“躁戾”,《汉语大词典》释为“浮躁暴戾”,举二例:明唐顺之《郑氏三子字说》:“鸾鸟之声和,故乐家象之以协于律吕,君子载之在舆而听焉。以消其非僻躁戾之心,是和气之应也。”清王夫之《夕堂永日绪论外编》:“不使不仁加身者,是何宁静严密功夫,而堪此躁戾恶语也?”“躁戾”在史籍中最早见于《魏书》卷十九:“第二子世儁,颇有干用而无行……世儁轻薄,好去就,诏送晋阳。兴和中,薨。赠侍中、都督冀定瀛殷四州诸军事、骠骑大将军、太傅、定州刺史, 尚书令、开国公如故,谥曰躁戾。”乃是贬义之词。唐柳宗元《祭崔使君神柩归上都文》:“嘻乎!崔公楚之南,其鬼不可与友,躁戾佻险,睒眒败苟,脞贱暗曶,轻嚣妄走。”明张介宾《类经图翼》卷一:“躁戾者阳中之恶,狡险者阴中之乖。”从语义上看,“操剌”与“躁戾”大致相同,都是指凭意气做事情,仅有褒贬之不同。从语音上看,“操”,清母宵部(黄侃称豪部);“躁”,精母宵部,二字声近韵同。“剌”、 “戾”均为来母月部(黄侃称曷末部)。因此黄侃所说的“‘操剌犹‘躁戾”可以理解为二者为同源词。
(3)《通俗编》卷十三“攛掇”条:“《康熙字典》:‘俗谓诱人为非曰攛掇。朱子《答陈同甫书》:‘告老兄且莫相攛掇。《元典章》:‘禁宰杀文书到呵,攛掇各路分裡榜文行者。史弥宁《杜鹃》诗:‘春归怪见难留住,攛掇元来都是他。”黄侃于词目“攛掇”下评曰:“此‘催督之转。‘督转‘掇,犹‘弔转‘至、‘輖转‘轾也。”[2]423
按,“催”、“攛”古音均为清母。“督”,端母觉部(王力拟音[uk],王力“觉”、“幽”黄侃合为萧部,为阴声韵,则为[u]);“掇”,端母月部(王力拟音[at],黄侃称曷末部)。“弔”,端母宵部([],黄侃称豪部);“至”,章母(黄侃“照三归端”,“章”归于“端”)质部([et],黄侃称屑部)。“輖”,章母(黄侃归“端”)幽部([u],黄侃归萧部);“轾”,端母质部([et],黄侃称屑部)。故“‘督转‘掇,犹‘弔转‘至、‘輖转‘轾”均为阴声韵转入声韵,黄侃所说“攛掇”为“催督”之转为阴入对转。从语义来看,“攛掇”有“怂恿”义,亦有“催督”义。《汉语大词典》“攛掇”义项一:“怂恿。”义项二:“催逼;催促。
”“怂恿”他人所做之事是不好的,故为贬义;“催督”他人所做之事是中性的。《通俗编》所举朱子书、《元典章》及史弥宁诗中的“攛掇”实际上都是中性的“催督”义,与《康熙字典》“俗谓诱人为非曰攛掇”是不同的。
二、与词汇研究相结合:揭示音义相同而书写形式不同的异形词
黄侃注重词的音义关系研究,尤重以声音通训诂,他认为:“古无韵书,训诂即韵书也;古无训诂书,声音即训诂也。故古代经典文字多同音相借,训诂多声近相授。详考吾国文字,多以声音相训,其不以声音相训者,百不及五六。故凡以声音相训者,为真正之训诂。反是,即非真正之训诂。”[3]200词汇研究的范围很广,黄侃《通俗编》评语中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特别注意从音义关系角度探讨异形词。所谓古汉语异形词即是指古汉语阶段中同时或先后产生的同音(包括方言音变和历史音变)、同义(一个或多个义位相同)而书写形式不同的词语[5]。例如:
(1)《通俗编》卷一“霍闪”条:“顾云诗:‘金蛇飞状霍闪过,白日倒挂金绳长。按:《文选·海赋》:‘矆睒无度。注引《说文》:‘矆,大视也;睒,暂视也。俗状电光之疾,本无定字,用‘霍闪似不若‘矆睒古雅。”黄侃于全条之末评曰:“‘霍如‘霍然病已之‘霍,‘闪如‘罔两闪尸之‘闪,作‘霍闪自可。”[2]417
按,汉枚乘《七发》:“涊然汗出,霍然病已。”“霍”为迅疾义。“闪”,《文选·木华〈海赋〉》:“天吴乍见而髣髴,蝄像暂晓而闪尸。”李善注:“闪尸,暂见之貌。”吕向注:“暂晓谓暂见即没也。闪尸,疾见皃。”唐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千魑魅兮万魍魉,欲出不可何闪尸。”“闪”是突然闪现之义。故“霍闪”自有其成词理据。故黄侃认为“作‘霍闪自可”。“矆”,《说文·目部》:“大视也。”徐锴系传:“惊视也。”“睒”,《说文·目部》:“暂视也。”闪电因其只能暂视故又可引申指闪烁。北周卫元嵩《元包经·仲阳》:“电炟炟,其光睒也。”故“矆睒”亦有其成词理据。“霍闪”、“矆睒”,二词音义相同,可视作异形词。黄侃认为“作‘霍闪自可”,也并未否认“矆睒”的写法。他在《论学杂著·蕲春语》中说:“今吾乡电曰矆,谓云中出电曰掣矆。”作“矆”。因此“霍闪”与“矆睒”当视作异形词。
(2)《通俗编》卷三“登时”条:“《魏志·管辂传》注:‘注《易》之急,急于水火。水火之难,登时之验。《易》之清浊,延于万代。《北史·祖珽传》:‘夜忽鼓噪喧天,贼众大惊,登时散走。《旧唐书·张柬之传》:‘姚崇言柬之沉厚有谋,能断大事,则天登时召见。《王子年拾遗记》:‘使者令猛兽发声,帝登时颠蹶,掩耳震动。《抱朴子·自序篇》:‘或赍酒肴候洪者,虽非俦匹不拒,后有以答之,亦不登时也。按:《盐铁论》‘登得前利,不念后咎、《焦仲卿妻诗》‘登即相许和,所云‘登者,盖即登时之谓。”黄侃于词目“登时”后评曰:“‘登即‘当之转。”[2]418
按,黄侃“‘登即‘当之转”之说有利于我们考察二者音义关系。明陈士元《俚言解》卷一“登时”条:“登时犹言实时、当时也。当读去声。《唐书》田弘正笑刘悟曰:‘闻除改,登即行矣。胡三省《通鉴》注:‘登即行,言登时行也。《律条》:‘凡夜无故入人家,主家登时杀死,勿论。按韵书‘登注‘升也,进也,又成也,熟也。无实时、当时之义。‘登时盖方言耳。”[2]7-8陈士元所引见《资治通鉴·宋纪十六》“帝登帅卫士”胡三省注:“登,登时也。登时,犹言实时也。”《助字辨略》卷二“《吴志·钟离牧传》注‘牧遣使慰譬,登即首服”刘淇按:“登,即登时,省文也。”按,“当”,古音端母阳部(黄侃称唐部);“登”,端母蒸部(黄侃称登部)。“‘登即‘当之转”之说是有道理的。“登时”即“当时”,也相当于现代汉语所说的“顿时”[6]。较早例子如《三国志·魏志·管辂传》:“辂以为注《易》之急,急于水火。水火之难,登时之验。”晋葛洪《抱朴子·释滞》:“又中恶急疾,但吞三九之炁,亦登时差也。”“当时”表“登时,顿时”义《汉语大词典》首引《海内十洲记》,此书旧题汉东方朔撰,《四库全书总目》以为当在六朝时,可见其基本上与“当时”同时。“顿时”则迟至清代出现。“登时”、“当时”、“顿时”是一组音转异形词。
(3)《通俗编》卷八“琅汤”条:“《管子·宙合篇》:‘以琅汤凌铄人,人之败也常自此。按:今以不敛摄为琅汤。”黄侃于词目“琅汤”后评曰:“‘琅汤即‘浪荡。”
[2]421
按,《汉语大词典》“琅2汤”:“浪荡,放纵。”举《管子·宙合》:“以琅汤凌轹人,人之败也常自此。” 郭沫若等集校引丁士涵曰:“琅,读为浪;浪;犹放也。汤,读为荡;荡,《说文》作愓,云放也。”“琅,读为浪”表明“琅”是借字。“愓”,《说文·心部》:“愓,放也。”沈涛古本考:“《华严经音义上》引‘愓,放恣也。”是此“放”即放恣、放荡义。朱骏声通训定声:“经传皆以‘荡为之。”然“荡”亦有“放”义。《广雅·释诂四上》:“荡、逸、放、恣,置也。”王念孙疏证:“荡、逸、放、恣竝同义。”《荀子》有“荡悍者常危害”之语。二字古音均为定母阳部(黄侃称唐部)。是“琅汤”是“浪荡”之借字,“浪荡”之“荡”与“愓”为同源词。黄侃所说“‘琅汤即‘浪荡”,揭示出二者是异形词的关系。
三、与文字研究研究相结合:注重形义关系,表明文字正俗
黄侃的训诂,注重形、音、义的结合。“盖小学即字学,字学所括,不外形、声、义三者。《说文》之中,可分为文字、说解及所以说解三端。文字者,从一至亥九千余是也。徒阅文字,犹难知其所言,徒阅说解,而犹不能尽其指意,于是必究其所以说解。……而后知形、声、义三者,形以义明,义由声出,比而合之,以求一贯,而剖解始精密矣。”[3]8在《通俗编》评语中,他的训诂也注意从文字研究的角度进行。例如:
(1)《通俗编》卷二“苏州獃”条:“高德基《平江记事》:吴人自相呼为‘獃子,又谓之‘苏州獃,范成大《答同参》诗‘我是苏州监本獃。郑思肖《獃懒道人凝云小隐记》:‘獃懒道人,苏人也,既獃矣,又懒焉,苏人中真苏人也。按:今苏、杭人相嘲,苏谓杭曰‘阿獃,杭谓苏曰‘空头。据诸说,则旧言‘獃者,苏人也;据田汝成说,则旧言‘空者,杭人也,不知何时互易。赵宧光《说文长笺》云:‘浙省方言曰阿带,谓愚戆貎。阿入声,带平声,一曰阿獃。赵氏,苏人也,苏人之嫁獃于浙,其自是时起欤?”黄侃于词目“苏州獃”后评曰:“獃,正作‘嬯。”[2]418
按,“嬯”,《说文·女部》:“嬯,迟钝也。阘嬯亦如之。”段玉裁注:“《集韵》:‘懛,当来切。即此字也。今人谓痴如是。”“懛”、“獃”是宋代产生的后起字。“懛”,《广韵·咍韵》:“懛,懛剴,失志皃。”“獃”,《广韵·咍韵》:“獃,獃痴,象犬小时未有分别。”按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二三:“苏杭呼痴人为懛子,累见人又或书‘獃、‘騃二字。虽知书如杭徐伯龄,亦以‘懛字为是。予考《玉篇》众书无‘懛、‘獃二字。独‘騃字《说文》云‘马行仡仡,而《韵会》云‘病也,痴也。凡痴騃字,皆作‘騃,独《海篇》载‘懛、‘獃二字,亦曰义同‘騃字,是知‘懛、‘獃皆俗字也。”“騃”,《玄应音义》卷六引《苍颉篇》:“騃,无知之皃也。”《广雅·释诂三》:“騃,痴也。”《汉书·息夫躬传》“内实騃不晓政事”颜师古注:“騃,愚也。”“嬯”,古音定母之部,“騃”,疑母之部。之部,黄侃称咍部。二字音近义同,可以认为是异形词。
由此可知“嬯”、“騃”是较早产生的表示迟钝、痴獃之义的字,“懛”、“獃”则为其俗字,“獃”后来又写作“呆”。从词的角度来说,“嬯”、“騃”、“懛”、“呆”则为异形词。黄侃所说的“獃,正作‘嬯”揭示了字体正俗之关系。
(2)《通俗编》卷十六“头”条:“《元史·武宗纪》:‘徽政使头等言:“别不花以私钱建寺,为国祝釐。”按:音如哇,不正也。元俗质朴,即其形以为名。海宁有元祭酒荣头墓,谈迁《海昌外志》狥俗作‘歪头,非。”黄侃于“音如哇”下评曰:“正作‘竵。”[2]425
按,“”,《广韵》苦瓜切,是“”的异体,《集韵·佳韵》:“,不正也。或作。”贾公彦疏:“者,两头宽,中狭。邪者,谓一头宽一头狭。”《周礼·夏官·形方氏》:“形方氏掌制邦国之地域而正其封疆,无有华离之地。”郑玄注:“杜子春云:离当为杂书,亦或为杂。玄谓华读谓哨之,正之使不邪离绝。”即歪斜不方正之义。《通俗编》较简,《直语补证》“邪”条增加了新材料:“,苦哇反。即今歪斜字。《周礼·夏官·形方氏》注:‘邪离绝。疏:‘者,两头宽中狭,邪者,一头宽一头狭。《广韵》作‘竵,火娲切。物不正口偏曰竵。若白诗所谓‘天斜,其音义相似耳,非正训也。”[2]883《直语补证》对“”、“斜”、“竵”词义的细微不同之处作了辨析:“”是“两头宽中狭”,“竵”是“物不正口偏”。诸词在实际使用中均可泛指歪斜。“竵”与“歪”,《说文·立部》:“竵,不正也。”段注:“俗字作歪。”故“竵”是正字,“歪”是俗字。黄侃所说的“正作‘竵”是就《通俗编》中的人名“头”说的,“头”是“物不正”,故当用“”。“”是“两头宽中狭”,“歪”是俗字,所以“头”的正字应当用“竵”。故黄侃此处的评语是从文字的本义与正俗角度来说的。
(3)《通俗编》卷十八“阿姆”条:“《诗·采蘋》笺[《仪礼·士昏礼》注]:“姆者,妇人五十无子,出不复嫁,以妇道教人,若今乳母也。”《通典》晋袁准曰:“保母者,当为保姆,春秋宋伯姬侍姆是也,非母之名也。”按:姆,即‘母音之转,汉呼乳母曰‘阿母,见《后汉书·杨震传》,今通谓之‘阿姆,《北史》宇文母与护书曰:‘元宝、菩提及汝姑儿贺兰盛洛,并唤吾作阿摩敦。阿摩,疑亦‘阿姆之转。”黄侃于词目“阿姆”下评曰:“‘姆正作‘娒。”[2]427
按,《通俗编》以为“姆”即“母”音之转,因其实即古之乳母、今之阿姆,并疑《北史》“阿摩”亦“阿姆”之转。“阿摩敦”为古鲜卑语,是阿尔泰语的一支。阿汉之间有一定的亲属关系。又,因为“汉呼乳母曰‘阿母……今通谓之‘阿姆”,故以为“姆”即“母”音之转。实则二者同音,是同源词。黄侃说“‘姆正作‘娒”,“姆”,《玉篇·女部》:“姆,女师。”“娒”,《说文·女部》:“娒,女师也。从女,每声。读若母。”段玉裁注:“许作‘娒,《字林》及《礼记音义》作‘姆也。”《玉篇·女部》:“娒”,同“姆”。“娒”与“姆”应该是异体字的关系,从词的角度来说则是异形词,“娒”见于《说文》,“姆”则不见于《说文》,故黄侃说“‘姆正作‘娒”,是以“娒”为正字。
四、与音韵、方言研究相结合:发掘语音的演变与词义变迁
黄侃强调形、音、义三者的密切关系。“小学必形、声、义三者同时相依,不可分离,举其一必有其二。”[3]48上古音方面,他的古音十九纽、二十八部是评语的音韵体系,例如上文所引黄侃“攛掇”为“催督”之转为阴入对转。中古音则依从《广韵》。《通俗编》评语中也颇多音韵与方言研究的材料,须联系在一起进行考察。例如:
(1)《通俗编》卷十七“喓喝”条:“邵伯温《闻见后录》:‘欧阳公曰:“蝇可憎矣,尤不堪蚊子,自远喓喝来咬人也。””黄侃于词目“喓喝”下评曰:“今作‘吆喝,语出于礼经之‘噫兴。”[2]426
按,“喓喝”,《汉语大词典》释义:“犹吆喝。”举宋邵博《闻见后录》卷三十与《金瓶梅词话》第七九回例。“吆喝”,《汉语大词典》列四个义项:1.大声喊叫。2.犹呼唤。3.呵斥;喝令。4.大声驱赶;大声驱逐。“喓喝”首见于宋代,“吆喝”则要晚一些才出现。因多用“吆喝”,故辞书归纳其义项亦较“喓喝”多。又“喓”,《广韵》於霄切,影母宵部;“吆”,《集韵》伊尧切,影母萧部。二者音近义同,实为异形词。黄侃说“语出于礼经之‘噫兴”,按《仪礼·既夕礼》“声三,启三”汉郑玄注:“声三,三有声存神也。启三,三言启告神也。旧说以为声噫兴也。”一说“噫兴”即“噫嘻”,叹词。清钱大昕《声类》卷一:“‘噫歆、‘噫兴即‘噫嘻之转,亦即‘呜呼之转也。”黄侃所说“语出于礼经之‘噫兴”,此处“噫兴”当理解为后一说:叹词。则“喓喝”、“吆喝”与“噫兴”均有大声出声之义。从语音上看,“噫”,《广韵》有二读,作为“叹声”是於其切,影母之部。“兴”,《广韵》亦有二读,此当为平声即虚陵切,晓母蒸部。又“喓”、“吆”是影母,“吆喝”之“喝”在《广韵》中是许葛切,晓母曷部。“喓喝”(吆喝)与“噫兴”声母均相同,亦可视作是“噫兴”在近代汉语中的音转。
(2)《通俗编》卷十八“我侬”条:“《隋书》:‘炀帝宫中喜效吴音,多有侬语。乐府《子夜》等歌,用‘侬字特多,若‘郎来就侬嬉、‘郎唤侬底为之类。《湘山野录》载吴越王歌:‘你辈见侬底欢喜,永在我侬心子里。程倚《悼贾岛》诗:‘驰誉超前辈,居官下我侬。宋褧《江上歌》:‘我侬一日还到驿,你侬何日到邕州。按;吴俗自称‘我侬,指他人亦曰‘渠侬。古《读曲歌》‘冥就他侬宿,《孟珠曲》‘莫持艳他侬,隋炀帝诗‘个侬无赖是横波。‘他侬、‘个侬,犹之云‘渠侬也,元好问有‘大是渠侬被眼谩句。”黄侃于词目“我侬”下评曰:“今变为‘你老、‘他老,或云‘你囊、‘他囊。‘我老之称则仅廑施于戏谑。”[2]428
按,“侬”作代词,可表示第一、第二和第三人称,其中第三人称有用法或说为“人”声之转。《六书故·人一》:“侬,吴人谓人侬。按:此即人声之转。”“侬”在《广韵》中是泥母冬韵,黄侃所说“今变为‘你老、‘他老,或云‘你囊、‘他囊。‘我老之称则仅廑施于戏谑”,如实记录了当时的语言,“老”、“囊”是“侬”的音转。“老”,《广韵》来母皓韵;“囊”,泥母唐韵。“老”之与“侬”,犹今之l、n不分。当然,“你老”、“他老”在语义上有表示尊敬的意味,故“‘我老之称则仅廑施于戏谑”。
(3)《通俗编》卷二十四“礓子”条:“《武林旧事》诸小经纪有卖‘礓子。《字汇补》;‘,音擦。姜石,出《大内规制记》。按:此当是阶磴之称,而杭俗惟以呼楼梯之简小者。”黄侃于词目“礓子”下评曰:“吾乡谓石阶长短皆曰‘礓,寻其正字,当作‘阶砌。”[2]431
按,《武林旧事》“礓”、《字汇补》“姜”,黄侃考定其正字为“阶砌”。“礓”、“姜”,《广韵》见母阳韵,阶,见母皆韵。“”,《字汇补》;‘,音擦。“擦”在《字汇》中音初戛切。“砌”,《广韵》清母霁韵。“礓”、“姜”与“阶砌”音近,无可疑也;词义上也一致(“杭俗惟以呼楼梯之简小者”只是方言意义缩小而已)。黄侃证以方言词,所探本字凿然可信。
五、与文献考证相结合:考察训诂的文献材料
训诂就是对古代文献语言的解释,黄侃评语中注重训诂与文献考证相结合,以求正确的结论。例如:
(1)《通俗编》卷四“公子王孙”条:“《战国策》:‘公子王孙,左挟弹,右摄丸。此四字连见故籍者。《史记·货殖传》:‘宛孔氏有游閒公子之名。师古曰:‘公子者,五侯贵人之子,言其举动性行有似之,若今言诸郎矣。《汉书·韩信传》:‘哀王孙而进食。苏林曰:‘王孙,言如公子也。《文海披沙》:‘秦汉人相呼,率有此美称,如蔡中郎谓王粲为王孙,隽不疑谓暴胜之为公子,盖亦口头虚语耳。”黄侃于全条之末评曰:“‘王孙乃‘王公孙之捝误,‘公子则暴胜之字也。”[2]419
按,此条为文献校勘内容。查明谢肇淛八卷本《文海披沙》(上海古籍出版社《续修四库全书》1130册影印明万历刊本),卷六“王子公孙”条云:“秦汉人相呼,率有美称,如漂母谓韩信为王孙,蔡中郎谓王粲亦为王孙,隽不疑谓暴胜之为公子,此亦口头虚语耳。注者百方解释,至谓公子为胜之字,此痴人前不得说梦也。”引全文知《通俗编》仅引《文海披沙》材料而未引其观点。考《三国志·魏志·王粲传》:“(蔡邕)闻粲在门,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状短小,一坐尽惊。邕曰:‘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汉书·百官公卿表下》有“暴胜之公子”:太始三年,“三月,光禄大夫河东暴胜之公子为御史大夫,三年下狱自杀。”师古曰:“公子,亦胜之字也。后皆类此。”“公子”有美称泛指用法,但暴胜之字公子史书有明证。黄侃“‘王孙乃‘王公孙之捝误,‘公子则暴胜之字也”之说是。
(2)《通俗编》卷十一“木人”条:“《史记·灌夫传》正义:‘今俗云人不辨事曰杌杌若木人也。按:《论语》云‘木讷,《汉书·地理志》云‘天水、陇西数郡,民俗质木,皆谓其性之朴,而此直以木偶喻之。今流俗所诋为木者,大率本此。”黄侃于《史记》正义“杌杌若木人也”之后评曰:“‘杌即干令升《晋纪·总论》之‘萧杌。”[2]422
按,《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帝宁能为石人邪”唐张守节正义:“颜师古云:‘言徒有人形耳,不知好恶。按,今俗云人不辨事,骂云杌杌若木人也。”“杌杌”,无知、痴呆貌。《文选·干令升〈晋纪·总论〉》:“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是以目三公以萧杌之称,标上议以虚谈之名。”李善注:“干宝《晋纪》云言君上之议虚谈也。萧杌,未详。”刘良注:“言时名目三公,皆萧然自放,杌尔无为,名称标著上议以正朝廷者,则蒙虚谈之名。”“萧杌”一词,李善未注,刘良注为“萧然”、“杌尔”,亦嫌过略。黄侃以干令升《晋纪·总论》之“萧杌”注《史记》正义“杌杌若木人也”之“杌”,则明“萧杌”亦“杌”义。“萧然”有空虚之义,“杌”有浑然无知义,则“萧杌”为同义复用,空虚无知之貌也。
以上我们对《通俗编》黄侃评语中的训诂内容作了述评。黄侃倡导语言文字研究要形、声、义相结合,要究其根本,“(形、声、义)三者之中,又以声为最先,义次之,形为最后。凡声之起,非以表情感,即为写物音。由是而义傅焉。声义具而造形以表之,然后文字萌生。”[7]反映在《通俗编》评语中,就是他的训诂工作与词源研究、词汇研究、文字研究、音韵方言研究及文献考证深入结合。《通俗编》黄侃评语具有很大的学术价值,值得我们系统总结。参考文献:
[1] 翟灏.通俗编[M].清乾隆无不宜斋雕本.
[2] 黄侃笺识,黄焯编次.《通俗编》笺识[A].量守庐群书笺识[C].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5.
[3] 黄侃述,黄焯编.文字声韵训诂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 徐时仪.朱子语类词汇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5] 曾昭聪.古汉语异形词与词语释义[J].中国语文,2013(3):282-286.
[6] 曾良.明清通俗小说语汇研究[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9:86-87.
[7] 黄侃.黄侃论学杂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93.
[责任编辑: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