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焰燃烧的土地
2015-02-06曹玉凤
■曹玉凤
绿焰燃烧的土地
■曹玉凤
一株株玉米化身为一簇簇绿色的火苗,正肆意地灼烧着附属于我的每一个细胞。
我觉得自己完了,那一刻,我没有半点力气,哪怕是动一下自己的手指。
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干燥的嗓子喊不出半个字。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倒下去的,好像刚刚我还在给玉米施肥,却突然间好像被什么抽走了筋骨,喝干了血液。我觉得自己有点飘,脚下失去了平衡,但是无力的身体竟成了负担,我飘不起来,只得倒了下去。
我不知道“救命”这个词是否合适用在这个时候,但是,那一刻,盘旋在我的脑海里的,就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心里的喊声谁能听见呢?越来越重的干渴困住了我的喉咙,那两个字好像已经到了嗓子眼儿里,就又被挡了回去。
翠绿的玉米苗已经有近一米高了,它们从我身边的土地里钻出来,真的就像烧着了的火一样,窜着绿色的火焰,正准备把我活活烤死。
我觉得自己被烤得越来越热,眼前的绿火也越来越旺,疯了一样的一次次扑向无助的我。
不知道天怎么越来越暗了,渐渐地竟然完全黑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凉意劈头盖脸地袭来,我眼前的世界,又渐渐恢复了光明。
我努力睁大眼睛,就看到了弟弟手里正拿着水壶,焦急地望着我。
“醒了!”有一个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迷迷糊糊地,我听出是王嫂,她也是来地里施肥的:“刚才是热晕了……我在我家地里,远远地跟大妹妹才说了几句话,一转身就看不见她了,开始没注意,后来越想越不对,我猜,她一准儿是热晕在地里啦。”
原来是她救了我!我想说句感激的话,却拿不出一点力气。
接着就听到了妈妈焦急且略带埋怨的声音又飘到我的耳朵里:“都长这么大了,有什么用啊?撒化肥也不是多费力气的活,怎么就弄成这样呢?一个农民,不能种地,将来可怎么活呢?”
……
这是多年前一次痛苦且深刻的记忆,我一直清晰地记得妈妈说的那句话:一个农民,不能种地,将来可怎么活呢?
是啊,究竟怎么才能活下去呢?难不成,非得跟老一辈人一样,一生都要煎熬在绿色火焰燃烧的土地上,直至老死吗?
这个问题就从那刻起,便一直困惑着我。
从一出生,我就是农民,注定要以侍候土地为生。
1983年,刚好赶上村里集体土地的重新分配。我恰好就出生在那一年,因此,就分到了一亩。之后的十年里,村里再也没有重新分过地,所以,在1983年后至1993年之前出生的孩子都没有土地。没有分到地的孩子,就得吃大人们责任田里收获的粮食,人们管这种现象叫做“吃空粮”。
我弟弟就是吃了很多年的空粮,直到1993年的时候,才分到了一亩地。在大家眼里,有土地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情,所以,在他没有分到地的时候,我们总是拿吃空粮这件事来取笑他。
可在当时年幼的我看来,有土地也不完全是一件好事。因为,一到抓三夏生产,村子里的喇叭哇哇大叫着“抢收抢种”的时候,妈妈也总是会警告我:“不下地干活可不行啊,你的那一亩地里,麦子都快熟落了,有地就得干活,谁地里的庄稼谁负责!”
很小的时候,妈妈也不过只是说说,后来,待我稍微长大了一点,就真的负责自己的那亩地了。
好不容易割完了麦子,还没悠闲地听见知了叫上几声,却又很快就到了抓三秋生产的时候,掰玉米穗,砍玉米秸,剥玉米皮,脱粒,入库等等等等,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儿,偷不得半点懒,而且,这些活儿,仿佛没完没了似地缠着以农为生的人们,真是让人不厌其烦。
再之后,就是播种冬小麦。我们这里管种麦子的耧车叫做:耩子。种麦子一般都用牲口拉耩子,每到这时,牲口就像贵宾一样,被东家请,西家邀的。它们要是不愿意干活,人们还得唱歌给它们听。我常跟着大人种麦子,所以就有机会听到那些奇奇怪怪的歌声。那些不知道源自哪朝哪代的老曲儿,经过农人们干渴疲惫的嗓子吼出,满含着朴实的希望,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传来。牲口们本来累得拉不动活儿了,可是一听到有人给它们唱歌打气,就立刻来了精神,大嚎几声,拽起绳套就拼命往前奔去……
有头有脸的家庭还能从邻居家借来牲口,若是一般老百姓,就非得去亲戚家借了,若是亲戚家借不来,就把全家人当牲口一样套在耩子上,用人力拉。若是实在是没有人愿意帮他们家种麦子,误了时刻,明年上半年的收成也就没有指望了。
虽然大部分家庭还是误不了季节,但是,毕竟还有那么几家地位低下的,或者受人排挤的,再或者懒惰至极的农户没法按时种上麦子。因此,每年的那个时候,会有些家庭,因为着急而打架的,甚至喝农药的,上吊的,跳河的……那个时候若是死了人,八成都是给急死的。
在学校里,老师们都说:收获的季节是农民们最幸福的时节。可是,我觉得,收获对于农民来说,真的是非常痛苦的。老百姓们平时肚子里的油水就少,加上干活劳累,又是流汗,又是流泪,又是太阳晒月亮烤的,一个忙季下来,都黑瘦得没个人形了。
邻居张大娘非常黑,据说就是她还不到一岁时,被她母亲给放在月亮下晒黑的。那年月,人们还在生产队里劳动。她母亲只顾着手里分配的活,晚上也加班加点劳动,就来不及照顾她。伏天,屋里闷热,只能把她放在一个大筐里,扔在院子中间,任由她那样被月亮晒着。人们说,被太阳晒黑之后能再捂白,可是,若是被月亮晒黑了,那就彻底黑一辈子了。因此,她也就真的黑了一辈子。乌黑发亮的面孔,让人分辨不出她的美丑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早先也会在跟别人闲聊时炫耀自己的容颜:“我要是不被晒黑,真不知道该有多好看呢。我娘说我刚出生的时候,美得像天上的仙女。”
那些多嘴的“听众”,取笑了她:“拉倒吧,谁家仙女能长成这模样呢,黑得演包公都不要上色了?”
一阵刺耳的大笑,彻底打消了她有关于美丽的幻觉,之后,她就再也没敢夸过自己。
在收获的季节,辛苦劳作在田间地头的她,也断了打理自己的念头,便任由自己被太阳和月亮继续晒着,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
土地,让人们在春种秋收的日子里,不敢有任何懈怠的借口。
被穷日子盯得太紧了,大人们忙得连鞋子都穿不住,他们也实在是太想找个能分担自己劳累的人,因此,百般绝望之后,就拉上自己家的小孩子。
所以,我才在很小的时候就去地里干活了。
说句实话,因为实在不想干活,我跟妈妈吵过很多次。不是我不想听话,当时太小,的确是拿不出力气。华北平原上那一望无际的土地,让我心中生出无限恐惧。只是用脚步丈量,那有数里路之长的土地就足以磨破我的脚底,更何况是还得干着活往前赶呢?太累啦!可是不干不行,就像妈妈说的那样:“不种地,怎么活呢?”
累死也得干啊!可是,没想到,我真的险些就累死在了地里。
后来就出现了我在玉米地里晕倒的那件事。
从那时起,我意识到,生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以何为生,是件需要好好考虑的大事。如果务农真的不行,我又该干些什么呢?
我考虑了,也行动了。
多年的努力,让我考上了医学院。
可是,在外读了四年的书,弄了一摞大大小小的证书之后,工作还是没个着落。没有工作,户口没有地方落,就得悬着了。我心里想,还不如不去读书,那样不是还有地种吗?有地种,就有粮食吃,反正也饿不死。非农业户口,又没有个工作,将来该怎么生活,以何为生呢?我的目标又不由自主地转回到了自己曾经深深为之恐惧的土地上。
龙生龙,凤生凤,我是农民的孩子,最终的思维还是离不开土地。
这么想着,我就寻思把户口再给移回村里,将读书时转走的粮油关系再给转回来,把自己的地要回来。
所以我找到了村里的会计,说了自己的想法。
本以为这件事情非常难办,没想到会计大哥竟然高兴地一口答应下来,说:“国家有了新政策,责任田是三十年不变更,当初分配给你的地,一直就没动,你既然有地,当然就有户口,我给你重新落下来就是啦。”
“我还有地?而且是三十年不动?以后的生活可真是有保障了!”这么好的事情,着实把我给高兴得不轻。
回到家我就把这件事跟爸爸妈妈说了,可他们却非常反对:“你早晚是要走出去的人,干嘛还把户落回来呀?到时候又得提走,很麻烦的,你不知道要办个非农业户口都得花很多钱吗?人家都忙着办非农业,你却又落回了农业户口,真是上学上傻了。”
他们说他们的,我心里总是有了点着落。在没有解决工作问题之前,我得先解决了口粮来源问题。
又过了几年,听说上级又有了新指示,说是农民手里的责任田七十年不变更。
那时候我又想:“这下好了,再过七十年我就九十岁了,一辈子都有地种,有粮食吃,再也不要为以何为生犯愁了。即使再苦再累,也要把这个农民给当到底了。”
最近几年,国家不收公粮,还发放农业补贴。虽然,我现在的责任田还是只有一亩,单是这两项政策,我的那一亩地里又能多收入不少钱。
现在,都已经实现了农业机械化,农民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辛苦,我也越来越喜欢收获的季节了。想想这以后还余下的六十年里,我的土地不知道要给我贡献多少粮食时,总是打心眼儿里高兴。不用再为以何为生发愁的日子,过得真是万分惬意。
可是,好景不长。
前年秋季的某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晒玉米粒,看着那些黄灿灿的颗粒,就像看着满地金子,心情很好的我在吼着一首关于收获的老歌,正当唱得起劲儿时,刚好有一个朋友来家里看我。听到我唱歌,摩登非常的她,看着跟我一样土得掉渣的玉米,很是不理解:“瞧你乐成那个样子,怎么,真的那么喜欢当农民呀?”她是市里人,没有种过地,平时对农民也有着一点点的抵触情绪。
“那当然了,当农民多好,春种一粒黍,秋收万颗子,多踏实呀!你想当啊,还没那个机会呢。”我故意跟她开玩笑道。
听我这么说,她倒是笑了,不过,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又陷入了恐慌:“国家现在正在推行新农村改造,很快,农民手里的土地会全部集中到个人手中,实行土地流转……”
“没有了土地,我又将以何为生呢?”那个长久以来一直折磨我的焦虑,又再度卷土重来了……
今年夏天,当华北平原的土地上再次满目青葱之时,我带着生存的忧虑跑到了田野里,想好好看看这些曾经属于我的,以后却不知道以何种形式属于谁的那一亩责任田。
灼热的田野,让记忆重新复活……
骄阳把空气再一次点燃,庄稼好像也跟着烧着了,那一簇簇绿色的火焰,仿佛再一次冉冉升起。这是曾经多么让我惧怕,而今却又多么留恋的场景啊。
父辈们用血汗浇灌出来的土地,曾经承载了多少朴实的梦想,那些粮食满仓、子孙满堂的念想,好像刚刚还听着奶奶正在唠叨,让不胜其烦的我,无处躲藏呢,转眼间,却就被眼前的热浪带到了云霄之上。
看来,我注定再也不能像老一辈人那样,有被这绿色火焰煎熬致死的福气了,那些与农事有关的记忆,终将会渐渐远我而去。
也许,眼前的绿色,正催促着我在这如火般炽热的土地上,涅槃重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