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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果

2015-02-06刘凤阳

椰城 2015年1期
关键词:场院表舅丫丫

■刘凤阳

无花果

■刘凤阳

我的故事将会忠实于现实,或者,无论如何,忠实于我个人对现实的记忆,实际上这两者是同一回事。

——博尔赫斯

大约一年多以前,我居住的小区盖起了一间停车棚,小区里的居民来这里存放摩托车或自行车,偶尔也有高级轿车临时停放在车棚外的场院中。带叭儿狗的女人和她的小女儿就住在车棚西北角的一间平房里,按月收取存车费。传说这个寡居的女人有许多来历不明的客人和收入,男人们在她这儿存放车辆,也存放进一些与车辆无关的更昂贵或者更低廉的东西,人们由此猜想她何以能够过上如此优裕的生活。

晚归的存车人常常从那扇未及遮严的窗户窥见室内的某些场景。那时,她拖曳着一件丝质的红睡袍,出门之前手脚麻利地扯一扯被角,遮盖住一双男人的粗壮的腿脚,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窘迫或慌乱。偶尔,在市区高档酒店和娱乐场所,人们见到她以另一副行头出入。名贵的时装和精美的首饰改变了她的身份,她看上去超凡脱俗,所有那些初出茅庐的妙龄少女在她面前不由地黯然失色。

在与她来往的众多男人中,有一个人奇怪地与众不同。每天,这个人推着一辆蔬菜车,在民警看不到的街巷间穿行。在一些富有规律的日子里,他来到这儿,把平板车停放在车棚外的场院里,与那些熠熠生辉的轿车共处。带叭儿狗的女人便和他一道,拿一根长长的塑料管,不停地把自来水淋在蔬菜上,用来保鲜。到了傍晚,如果场院上停了那辆平板车,她必定早早关闭了门窗,不再理会所有那些前来走动的男人。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买回这辆新自行车那天。我们这个地区偷盗自行车成灾,许多上下班以自行车为主要交通工具的人都曾有过被盗三四辆的纪录,可想而知一间安全的停车棚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性。我在她这儿登了记,并且预交了三个月的停车费。随后她带着我把自行车放在了一个指定的位置上。昏黄的灯光下两长串自行车静静地排列着,闪着金属的幽光。她埋着头,看也不看我一眼,用她那有点沙哑的嗓门说:“就这样吧!”随即哐啷啷拉上铁栅门,回她的小屋去了。

我兀自站在场院中央,被渐渐升起的夜色、被她周身遗留下来的那份冷艳和慵倦所包围。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远处,在家属区的楼群中闪烁不定,那些关于她的种种传说突然之间显得虚假、空洞而且令人沮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感到沮丧。一天黄昏,我独自沿着郊外那条荒草迷离的小路漫无目标地走着。夕阳下的风景静谧而又有些萧条,庄严中含着颓败,这一点倒是与我的心境十分投合。我在这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一边梳理着纷乱杂陈的思绪。突然,我看见在小路的那头,带叭儿狗的女人出现了,她款步而来,神情悠闲、自在;那只我已经认识了的叭儿狗在她的身前身后不停地奔跑着,兜着圈子。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在电影里那些富有、悠闲的外国女人为什么常常要牵着一只小狗——一只活泼好动的小狗能够非常巧妙地衬托出女主人公的娴静、优雅和高贵。狗是女人服装、首饰之外的并非最奢侈的装饰品。走到我的近旁时,带叭儿狗的女人停下了脚步。她朝我微微点一点下巴,礼节性地(职业化地)笑了笑。那只小狗却对我手中燃烧的香烟产生了兴趣,它围着我撒一个欢,“汪汪”地叫了起来。

“欢欢!”她呵斥一声,侧过身来,再次对我笑了笑:那狗不咬人。”她说。

她招一招手,那只名叫“欢欢”的小狗立刻驯服地回到她的身旁。随后,她沿着小路扬长而去,一会儿消失在了暮色深处……

随后的许多日子里,带叭儿狗的女人在我的脑际萦回不去,我开始不停地描摹着她的现象、神态和举止,想象她充满动荡但却秘而不宣的生活。现实与虚构的界线被模糊和混淆,我陷入了双重的困扰中。

但是,我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在这篇小说中,我将称她为安娜。安娜·塞尔盖叶夫娜是契诃夫的小说带叭儿狗的女人》中女主人公的姓名。

安娜(请暂时忘掉契诃夫吧!)带着叭儿狗从外面回来时,那辆我们早已熟悉的平板车已经停在了场院中。卸去了蔬菜之后,它看上去更加简陋,犹如一件被丢弃了的东西。

“表舅来了。”五岁的女儿丫丫对她说。她坐在场院角落的一只小塑料椅子上,慢吞吞地吃一碗面。这是一个性格乖张的孩子,她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和她的年纪极其不相符的冷漠语调和表情。

小屋里弥漫着表舅浓重的体味和他喷吐的烟雾。紧傍着南墙的一张大床占据了几乎一半的空间,沿着床边拉起的一道厚厚的布帘是这个凌乱、寒伧的小屋里唯一的屏蔽。

“抽屉里有烟。”安娜说。她的目光游移不安,行走带来的体力上的消耗使她的脸上一片潮红。

表舅的身体轻轻地抽搐了一下。他没有理会安娜,固执而夸张地从衣兜里掏出自己的劣质香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安娜匆匆忙忙洗漱完毕,又安顿丫丫睡在了布帘外的小床上。之后,照例锁上铁栅门,关好小屋的门窗,上了床。表舅仍然闷头闷脑地抽着烟。他的无动于衷有些反常。一时间小屋笼罩在压抑和寂静中。

表舅终于掐灭了烟头,伸手关掉电灯,紧贴着安娜的后背躺了下来。“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到底想过没有?”他问。

“想过了……可我不想离开这儿。”安娜说。她觉出那双粗大的手正在试探着接近她柔软、温热的腰肢,那种她早已熟悉的、被允诺的冲动正在一点点升腾。

终于,表舅急切地扳过她的身子,先前那点软弱的矜持和沉闷一扫而去……“安娜,安娜,安娜,安娜……”他随着身体的节奏在他的耳畔一迭连声地低语,呼出的热气弄得安娜的耳根直发痒。“安娜,跟我走吧!跟我离开这儿回老家吧!”他再一次热切地恳求道。

“回老家……回老家……”许久,安娜仍处在被动的、高潮渐落的眩晕状态中。“回老家我能干些什么?吃什么?穿什么?”她眯着眼,摊手摊脚地仰卧着,口齿显得含混不清。

“你什么也不用干!你知道吗?我已经攒下了一笔钱,回去后我们可以用它……用它办个养鸡场!我会让你和丫丫过上好日子的……”

“养鸡场!……好日子!……你能让我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哟!”安娜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她笑得疯狂、放纵。表舅急忙抱紧她,抱紧她剧烈颤抖着的双肩,仿佛藉此可以止住她肆无忌惮的笑声。

“你到底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

安娜没有作声。突然,她似乎记起了什么事,连忙翻身下床,裹上睡袍,蹑手蹑脚地走到布帘外面。丫丫不在她的小床上。门闪开了一道缝,月光水一般倾泻进来。

丫丫静静地坐在场院一角她的小靠椅上,大睁着一双眼睛。“丫丫,丫丫,”安娜轻声喊,试探着朝她走近,像走近一头暂时还没有发怒的小兽。“丫丫,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丫丫转过脸,冲安娜甜甜地笑了一下。月光下她的笑容、她幼小的身影神秘而令人意外。安娜的心不由得紧缩地疼了一下。

“丫丫,来,回去睡觉吧。”安娜连着靠椅抱起了她。

“好吧。”丫丫乖觉地答应一声,她把脑袋偏过来,倚在安娜热烘烘的怀抱里。一串冰冷的泪水从安娜的眼中涌出来,重重地滴落在丫丫的后背上。

显而易见,在安娜的生活中含有一些极不光彩的东西。她应该悔过自新,重新去过一种自食其力的干净日子,比方说,听从表舅的劝告,回老家的农村去办一个养鸡场,做回一个勤劳朴实的家庭主妇。这些都是出于道德的考虑(别忘了还有法律,尽管这支武器常常不够锐利,并留下了许多可钻的空子)。可那样一来,我们的生活里就将失去一个美丽的、带叭儿狗的女人了。这可真是令人遗憾。既然在更多的情况下,面对纷纭繁复的现实,我们常常无法洞察华丽高贵的外表之下是否藏污纳垢,那么就让我们满足于、流连于这表面的华丽高贵吧。

我继续沉浸在对安娜的想象中。

我看见,在那条黄昏的小路上,带叭儿狗的女人缓缓走来。她的身影孤寂、哀伤,带着一种甜美的抒情气息。可以认为,与大自然的接近部分地唤起了她对往昔生活的记忆,甚至可能唤起她一丝自怜意味的对故乡的眷恋。所以这条小路就成了她酒吧、舞厅以及淫荡床笫之余唯一可以使灵魂休憩之地。我站在路旁,面对着一步步朝我走来的安娜,一时间有些慌乱。

“你好!”她停下来,微微喘息着,认出了我。

“你好!”我连忙答道,一边弯下腰,不大自然地去逗弄那只狗。但是它极不情愿地纵身一跃,从我的手中逃脱了。在我的身旁有一个小小的水洼,欢欢一跃而过时,水洼里的烂泥溅了我一脸、一身。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狼狈不堪,安娜连忙走过来,掏出纸巾,徒劳无益地帮我擦拭着衣服上斑斑点点的烂泥。

“算了,算了。”我说。

“它不喜欢陌生人,——它还没有和你混熟呢!”安娜说。仿佛只是因为这一点——不是因为弄脏了我的衣服——而对我有了歉意。

随后,我们沉默下来。叭儿狗箭一般窜出去,远远的,在小路的尽头停下来,警觉地注视着我。潮气升上来了,露水不觉间已濡湿了我的头发。

回来的路上,我们并肩而行,我终于获得了和安娜进一步接近的机会(不是在停车棚,不是作为她的一个存车的客户)。我们谈了很多、很多,“我知道你注意了我许久……但是你根本无法真正了解我,你对我所做的那些想象和虚构都是最一般性的想象和虚构:和所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写作者一样,你所关注的只是夸张、虚拟甚至……歪曲,却从来做不到感同身受。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我……”安娜沉思着,坚决地说。泪水漫上了她的眼眶,她的眼睛因此明亮而又模糊。

我无言以对。但是我仍然希望做些什么,能够给予她一点帮助或者安慰。我的希望本身就有些矛盾。“谁都会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说,“其实,你用不着顾虑太多。”

“你不懂,你不会懂……”安娜说。突然,她拿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的肩膀紧紧收拢着,像一只在风雨中淋湿了翅膀的小鸟。“我是一个有罪过的女人,我已经不可救药……”

我陷入了矛盾和沉思中。由带叭儿狗的女人引出的那些模糊的情绪再一次遮蔽了道德判断,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在精神与物质之间,以及——在现实与虚构之间,我无法予取予留,为她、也为自己寻找到一个满意的结局。

经过停车棚时,安娜请我到她的小屋去坐坐。安娜请求我帮她一个忙:她要把欢欢除掉。我们坐在那儿,静静地等待着欢欢吃完它最后的晚餐——几根肉骨头。

之后,我用一个绳圈勒紧了欢欢的脖颈。仿佛早就料到了自己的命运,欢欢没有做出丝毫的挣扎便直直地伸出四条腿,咽了气。

二月的一个早晨,车棚外聚满了等候上班的人们。大家焦急地拍打着铁栅门,继而又去拍打小屋的木门和窗户,带叭儿狗的女人却始终不见踪影。有人报了警,公安人员强行撬开了小屋的木门。在早晨凛冽的空气中,一股浓重的煤气味儿顿时扑面而出,带叭儿狗的女人还躺在被窝里,已经断了气。

经过法医和公安部门鉴定,初步确定这是一起煤气管道泄漏事故。带叭儿狗的女人经抢救无效,死于煤气中毒。

经过一次次反复修改、删节和订正,我的这篇小说终于接近完成了。从夜晚到黎明,我一直伏案疾书。太阳升起来了。连续几天来夜以继日的写作并没有使我感到疲劳。我走出房门,外面的空气清新而又明净。我的脚步声听上去轻快而富有节奏;我的影子越过路边的沟渠,长长地伸展出去。停车棚还笼罩在清晨的寂静中;水泥铺就的场院平整、光洁,一大丛迎春花从场院旁的矮墙上披挂而下,青翠的枝条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热烈的小黄花。在场院一角,那个五岁的小女孩坐在一只小塑料椅子上吃面。我推车的时候,带叭儿狗的女人正在和人议论着什么,见我走来,她便指了指身旁一盆瓜叶状的植物,说:“你也来猜猜,这是什么花?”

“是芍药吧?要不就是大理菊?”我对花草树木之类实在是个外行。

“是无花果。”她得意洋洋地说。显然,另外的那个人也没有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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