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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能入文庙否

2015-02-05

南方周末 2015-02-05
关键词:义理文庙张之洞

一家之言

陆胤

近些年,在机场书店、小资咖啡厅或街头报亭里,常会看到一些附会古人的成功学读本。这类书好像特别喜欢拿传主的头像来做(开)封(玩)面(笑)。其中最耀眼的两颗头颅,除了王阳明那副凸起的颧骨,便是曾文正公的苦瓜脸了。

王阳明、曾国藩,大概算读书人里的成功人士,而且都是事上磨炼,忙里偷闲,在事功的缝隙里做成了学问,从而多少能戳中一点当代成功人士和准成功人士的心事。只是,同样讲“成功”,古今标准不同。旧时儒者的最高荣誉是“从祀文庙”,也就是让自己的牌位摆到孔庙大成殿两侧的廊庑里面,陪至圣先师吃一口冷猪肉。比起王阳明,曾国藩的学问事功没那么大争议性,然而生不逢时,在中西新旧对冲的大变局之下,没有赶上文庙扩招的末班车。

其实,曾国藩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1907年前后,刚刚成立的学部促成清初“三大儒”(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从祀文庙。据笔记家记载,这时候就有人提出,曾国藩也应当一并入祀。谁料却触怒了当时正以军机大臣掌管学部的张之洞。他当即“作色”说:“曾国藩亦将入文庙乎?吾以为将从祀武庙。”——这话说得谑而虐。因为武庙本是祭祀姜太公(武成王)的庙宇,配祀历代武将,到清代则变成关帝庙的别称。张之洞还特地解释了为什么本以儒者自命的曾国藩只配吃关云长的冷猪肉。原来是因曾氏晚年没能处理好天津教案,杀中国百姓以谄媚洋人。凭着后见之明,张之洞指出那时正是普法战争胶着之际,普鲁士军已经长驱围巴黎,奈何曾国藩虽熟读诗书,却不谙国际形势,仍然屈服于法人,可见还是一介没见识的武夫。

天津教案发生后,“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八个字,不断在曾国藩的日记书信当中出现。张之洞早年,正是他所说的“清议”中人。这股力量在清末同治、光绪之际得以爆发,冲破了清廷的言事禁忌,形成所谓“清流党”。民国时期,陈寅恪曾说自己“议论近乎湘乡(曾国藩)、南皮(张之洞)之间”,讲得含糊,引来不少学者探究。我只想指出,在张之洞的自我认知当中,他和湘乡一派的距离还是蛮大的。以西学著称的辜鸿铭,曾长期在张之洞身边做幕僚。他比较曾国藩和张之洞的区别,说曾国藩只是“大臣”,张之洞才是“儒臣”,曾国藩的事功只及于“政”,张之洞的事功则能兼及“教”。近人也许会觉得这样的议论有点诡异。曾国藩同样是科举正途出身,一生服膺儒术,戎马倥偬不废诗书,在大乱之后兴复书院创办书局,几乎是读书人的表率了,何以不能及“教”及“文”,而只能从祀武庙?

其实,张之洞、辜鸿铭都是从后果往上推始作俑者。曾国藩的外交失败背后,借着天津教案迅速上位的,正是他的门生李鸿章;李鸿章甲午失脚以后,接着又是袁世凯。从而形成影响中国政局近四十年的北洋系统。追根溯源,曾国藩实未能像他早岁所期许的那样,使自己的学问蒸成普惠士林的风气。他塑造了一副近乎完美的个人形象,还打造了一个学者文人占很大比例的幕府,却也有意无意助长了一个义理原则越来越脆弱、书卷气越来越稀薄的官场。这当然是晚清各种内外力交攻的结果,不能归咎于一人。值得警惕的是,今人之好讲曾国藩,多半不是着眼于曾氏灌注一生心血的义理涵泳或古文诵读。市面上各种成功学甚至厚黑学著作,偏爱却是文本上讲非常可疑的《挺经》、《冰鉴》之类,说的净是些与义理学问无甚关系的韬晦之道、权谋之略、发迹之路,亦即书生曾国藩在官场、战场、外交场合等各种复杂人际局面中的适应性。而这些,正是张之洞、辜鸿铭等“清流”所排斥的侧面。

晚清政治史上有一个可能也是整个中国政治史都难以破解的困局:有操守者往往难成事功,有事功者往往难保操守。在近代西方的政治家标准和“经济人”假设之下,这可能根本不成问题。然而,中国思想史上“官师合一”的理想根深蒂固。直到今天,我们还会幻想有像王阳明、曾国藩这样操守、学问、事功齐备的人物,部分领导也依然热衷于追逐学术地位;与此同时,却又受制于我们身处的现实环境,刻意放大他们生涯当中不那么有学问也不一定有操守的官场智慧。这真是一个悖论。(作者为北京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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