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好牌
2015-02-04女真
女真
在桃仙机场下飞机,老公驾车来接。在地下车库,启车的时候,他侧脸对我说:吴一妈妈昨天往家里打过电话,哭了一会儿。她说找不到吴一,手机打不通。
有一股气流直冲我头顶。一定是血压升高了。跟他急:你不早点告诉我?!
自责。如果不去大阪看女儿,如果手机开通,即使老公不及时通风报信,我也可能更早得知这让人不安的消息。
从地库到地面。夏天的天空,难得是蓝的,没有一丝云。车开得飞快,在高速路上甩下至少几十辆车。也许,我老公对吴一印象欠佳,他有意没第一时间传达信息,不想让我在大阪白白操心?毕竟,行程是三个月前就定好的,改签机票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四个小时前,在关西机场跟女儿告别,心已经沉重到脚底下。吴一妈妈打不通她电话,我的心仿佛飞机从万米高空俯冲地面。
拿出刚打开不久的手机,拨吴一号码。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往她家里打座机,一个女声提示“请留言”。我不知道该留什么言,直接摁掉。吴一认识我号码,如果在家,她没道理不接。上QQ看一眼,她不在线。万一是隐身呢?好,发个龇牙大笑脸吧。然后给她微信语音留言:丫头,啥情况?言语一声啊!
能想到的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
人家就是没动静。鸦雀无声。
日本的手机制式,跟国内不一样。我手机是女儿出国时淘汰下来的旧款,国内管用,在日本不灵。在关西机场一见到女儿咪咪,她就说要给我临时租个手机,免得我跟国内失联。听失联二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我暗笑——失联现在是个挺流行的词,连她一个在国外呆了三年、搞遗传学研究的小丫头都知道了!告诉她:我一个大学老师,不通官、不通商,失联就失联,有什么关系。挺麻烦的,拉倒。学校已经放假,不会有公事再找我。你老爸找我,直接给你打电话、发微信就成了。
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最让我牵挂的只能在微信、电脑上看到影像的宝贝闺女,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连汗毛孔都让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能听到她呼吸,闻到她身上女孩儿的馨香,夫复何求。难得清静几天。关机。
谁能想到吴一恰好此时电话打不通?!
吴一,女,我大学室友。她入学的时候叫吴晴,毕业十年,把名字改成了吴一。据说改户口还费了挺大的周折。问她为什么改名,她说原来的名字不好,吴晴——无情,这谐音不吉利。三十大几嫁不出去,也许就因为名字取得不好。
但我那时候就认为,她没把自己及时嫁出去,跟她名字叫啥没半毛关系。就算有关系,改完的名字,除了写起来更方便,按她的逻辑,也没好哪儿去——吴一,无一?无衣?无依?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一无所有,没衣服、没依靠的,啥好名字啊?!
也就她自己觉着这名字好吧。她这个人,从上大学还叫着吴晴那天起,我就看出来她跟别人不一样。怪,特立独行,不合群。而且,随着年龄渐长,可以说是越来越怪,越来越孤僻。
其实她本来条件不错。用牌桌上的话说,抓了一手好牌。第一条是家庭出身好。我们宿舍四个女生,只有她老人家生在城市、长在城市,家境还相当富裕。老爸是经济学教授,老妈是中医大夫,典型的高知家庭。居然还是我们同龄人中少见的独生子女。人家长得还标准。一米六五的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白,眼睛大,牙齿整齐,真没有一点毛病。据她自己说,按她平时考试的成绩,她本可以上更好的学校,至少应该是南开、复旦水平。高考时重感冒,发挥失常,懒得复读,才落到我们这个省属大学。她这话打击面太大——同宿舍的三个人,包括我老人家在内,可都是超常、至少是正常发挥才考进来的,她这么说话,是气谁哪呀?明摆着高人一等啊。气焰不是一般的嚣张。可以说,她给大家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但这种不好,还只是因为她也许不小心流露出来的优越感,心底里,我们对她其实是羡慕的,甚至多少有些暗暗嫉妒——倒还不至于上升到恨,不至于背后使绊子、往她喝水杯子里下毒药。我们都是纯朴、善良的人哪。通过这件事,也说明她这个人单纯,没有心机,有什么想法,不会掖着藏着。
第一次见识吴一的怪,是因为她戴了一副眼镜架进进出出。学中文的,看书多,近视眼也多,班里一多半女生,鼻梁上架着度数不同的眼镜。个别女生爱美,宁可上课看不清黑板,也拒绝戴眼镜,一往远看就虚眯眼,一副可怜样。吴一眼睛不近视,标准的让人羡慕的一点五的视力,却在鼻梁上架了一副黑色镜架——既不是可以挡光的墨镜,也不是可以遮风的平镜,纯粹就是一副空镜架。自从戴上,一直到毕业,没再摘下来过。作为班长,我在辅导员的暗示下,曾经找她谈过话,委婉提醒她要“注意影响”。吴一眼睛溜圆,双眼皮子忽哒忽哒,无辜地盯着我,问:我戴这个,碍着什么了吗?违反校规了吗?
话不投机,我再无话可说。没碍着什么,没违反校规,不过是让人觉得她太特了点儿,太与众不同而已。奇装异服是不允许的,但她的空镜架,硬往奇装异服上靠,也有点勉强。不摘就不摘吧,只要她不怕别人都盯着她看,甚至私下嘀咕她神经兮兮,精神不正常。人家愿意出这样的风头,愿意以一副空镜架博存在感,咱也拦不住呀。
吴晴改名吴一后,有一次我和她在一起说话聊天,说到当年她戴空眼镜架,忍不住问她:你当年啥意思?就想与众不同啊?
她一点没反省,没觉着自己有什么不对:跟与众不同没啥关系,就是我上了这所破大学,一直没找着感觉。我尝试着用各种办法找感觉,参加社团活动,到图书馆玩命读书,认真对待每一次考试,还是找不到感觉。有一天我在家里把我中学时演戏用过的道具戴上,忽然感觉很好。我戴上这副眼镜架在校园里走,才能感觉自己确实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就这么简单。
她一口一个“感觉”,让我不能理解。“感觉”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琢磨了很多年,琢磨不明白。我努力学习,以高考的方式从农村逃出来,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还有要种的田、要喂的猪,在老家山沟里有一对没有医保、没有工资的父母,上了大学有一大堆没读过的书、随时要考的试,结婚以后要带孩子、做家务,在学校要评职称、带学生、开各种爱不爱开都得去参加的会,孝敬公婆父母,留心眼儿提防老公在外面找红颜知己,忙得要死要活,我没有闲心去找“感觉”。我认为她所谓的找“感觉”,就是给自己的怪异找个体面借口,她的怪异就是家里条件优越惯出来的。独生子女,任性,想干啥干啥。如此而已。
吴一怪,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喜欢她。她是有人喜欢的,是我们宿舍第一个谈男朋友的女生。有的女生谈男朋友,地下党,鬼鬼祟祟,直到两个人关系差不多铁定下来了,才让大家知道。吴一没这么多心眼,好像也不在乎别人知道她谈恋爱,出去约会晚归时,坦白告诉大家:我跟大力出去了呀,晚上给我留门。
她跟大力谈恋爱,让我难以理解。大力比她大五岁,是她小时候的邻居。大五岁、老邻居,都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大力不是大学生,就是个工人。他下过乡,回城以后,落在一家机械厂,当钳工。大力到宿舍来找吴一,宿舍搬家时帮我们干过力气活,我们都见过他。穿蓝色工作服,偶尔也穿便装。个子不矮,有一米八了,人长得算精神。但这肯定不是吴一跟他谈恋爱的理由。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集体“审问”过吴一:说,喜欢他什么?
吴一回答:干净。
一点都不犹豫、迟疑。可见她对自己喜欢什么人,心里有谱。
因为“干净”,就跟一个钳工谈恋爱?我们认为吴一不诚实,不坦白。再说也没看出来大力干净到哪儿去。他蓝色工装上,偶尔还有隐隐约约没洗净的油渍。即使着便装,他也愿意穿那种灰不溜秋颜色显老的衣服,从来没见他穿白衣裳。白色才干净么。在此之前,我们只知道吴一看不上班里学中文的小男生,认为他们嫩,不成熟,没想到吴一考量男朋友时,不是成不成熟,而是干不干净。她的择男朋友标准,真的让我们跌碎了镜片,跟她一样,只剩下空镜架了。
吴一和干净的大力谈了三年多恋爱,一直到她毕业离校。他们俩后面的事情,太具体的细节我不知道,但她跟大力最后没结婚,这个我是清楚的。
吴一不仅没跟大力结婚,也没跟任何别的男人结婚。
在我的想象中,各方面条件那么好的她,应该第一个嫁出去呀。
男人的眼睛长哪儿啦?
要剩,也不应该剩她吧?
快毕业那会儿,辅导员找我谈话,问我愿意留校不。那时毕业还给分配工作,多数还都能专业对口。学中文的,喜欢去出版社、杂志社、报纸、电台、电视台,也有的钟意去党政机关,愿意当老师的不多。我这个人,没有明确的志向,学习成绩中等,安排我留校,大概是看我当班长时协助辅导员比较得力吧,肯吃苦,勤快,给各位老师留下的印象还算厚道、稳重?留校也行,好歹有一间宿舍,不用自己另找房子,生活了四年的环境,也比较熟悉。我留校接任了辅导员的工作,嫁人、生孩子,读了在职研究生,又读了在职博士,不再当辅导员,评了副教授、教授,讲当代文学、带研究生,成了导师。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能熬到现在,我知足。
吴一走了一条跟大多数人都不一样的路。毕业那年,我们学校有支教名额。是去青海藏区。那些年信息不够发达,也不像现在这么时兴旅游,时兴夏天到青海湖这样的地方去参加诗会、自行车赛什么的。青海这种遥远的地方,咱只在地图上、在电视的天气预报中见识过。任何时候,支教这种事,如果你不想去,当然没人会强迫你,完全靠自愿,顶多动员一下。在我心目中,去这种遥远、艰苦的地方支教,得是有政治理想、远大志向的那些人,比如学生会的干部,或者团委的干部,去个三年、两年,镀镀金,回来不说提拔,至少可以去自己比较心仪的工作单位。如果想从政,这是一条捷径。所以听说吴一报名去青海,大家都不相信,我也不信,以为是讹传,开玩笑。她在宿舍没透露一点口风,不符合她性格呀。她连当班干部都不屑,连课代表都懒得当,怎么会想着去支教?听说是去一个叫贵德的地方,藏区,海拔不低,她一个漂漂亮亮正谈着恋爱的女孩子,去那里干什么?安全吗?能适应高原气候吗?她爸她妈能同意她去?大力能同意她去?不可能啊!
事实却是,吴一真的去了青海。那一年,我们学校一共三个名额,报名的也统共三个人,另外两个都是男生,一个哲学系的,一个地质系的。吴一是唯一报名的女生。一个萝卜一个坑,谁报名谁去吧,学校省得再动员了。可惜呀。她的学习成绩那么好,考研究生百分之百,如果不喜欢本校,完全可以去冲一下她曾经错过的南开或者复旦。即使她不想再呆在校园里面继续读书,也可以找个差不多的单位。以她的成绩和家庭情况,学校会优先考虑她留在本市的,去的哪门子青海?!她的志向到底是啥呀?就为了戴回大红花、让更多的人认识她?拜托,因为空眼镜架的形象,校园里认识她的人,已经足够多。我敢说,她是我们那一届最出位的女生。
毕业前夕,大家为各自的去处忙碌,人心惶惶,没人有闲心去探问她为什么。她早早跟社会青年大力恋爱,在学校本来也没什么知心朋友。等大家慢慢开始适应社会、适应工作了,有心情再聚会,想起来问她为什么时,她已经人在青海,谁也见不到她。据说有热心同学往她支教的贵德给她写过信,但没有任何人收到过她的回音。也不知道她是没收到,还是收到了压根不想回复。
这丫头,太独啦。
毕业以后我第一次见她,是照毕业相六年以后了。她主动找的我。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在学校,什么时间有空。她声音没变,说“你好”时我就听出来了。那时我刚通过研究生毕业答辩,心情愉快、放松,热切地想马上见到她,立刻跟她约了见面地点。毕竟一个宿舍住了四年,她也只是性格有些怪,人是一点不坏的,甚至可以说善良。我曾经见她每天拿着省下的吃食,到楼下小树林去喂流浪猫,还奢侈地给流浪猫买猫粮,跟猫对话,嘀嘀咕咕,过分的时候甚至也跟着猫喵喵几声。人不善良,能干这事儿?
约了学校的湖边。当年我们宿舍四个女生,离开校园之前,在湖边集体合过影,海鸥120照相机还是吴一从家拿来的,所有的相片,也都是她洗出来分给大家,没要大家一分钱。吴一有个让我们惊讶的本事:她可以自己在暗房里洗相片。那时候,谁家有个照相机,挺是回事儿呢,不像现在满大街的手机都可以当相机使。吴一的本事,让我们对她不能不另眼相看。城市里的孩子,跟我们农村长大的,就是不一样啊,人家不但有相机,会拍照,连相片都会洗呢。因为要见吴一,我把老照片翻出来重新端详了好几遍。照片上的四个人,我们三个都穿着自认为最漂亮的花布连衣裙,只有吴一,穿了一套灰色的套装,显得比我们三个成熟得多,神情淡然,表情比我们都要超脱。唔,她的目光,从我认识她那天,就一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什么在迷离。
六年不见,她还是老样子吗?
我比她先到。她远远向我走来时,步伐依旧,我老远就认出来了。仍旧穿着灰色的衣服,款式和六年前略有不同。鼻梁上从前露着大眼睛的空镜架,换成了酷毙的大框墨镜。面对面时,我看到她的脸色比六年前暗了些。高原的紫外线在她脸上烙印了痕迹,在她的心上呢?她为什么要去那里?回来多长时间了?为什么不早跟同学联系?她跟大力怎么样了?乱七八糟的问题咕咚咕咚往外冒,真有点不知从何问起。
她主动拥抱了我。很有力气。时隔六年之后,我们再见面了,有了一次长谈。一些疑问,尤其去青海的事情,是她自己主动解开的——
我得承认,去青海支教,是我一时冲动。如果那年支教的名额是西藏或者新疆、内蒙,我同样会报名。当年就是想离开,越远越好。我和大力恋爱,一直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我的教授爸和医生妈,对我跟一个钳工谈恋爱不能容忍,尽管他们也表示大力是个好青年,除了没有学历,别的方面挑不出太大毛病。他们甚至说出了断绝关系的狠话。爸妈的反对我可以不在乎,他们可能只是在吓唬我,他们的恐吓只能加深我对大力的感情。大力爸妈也反对,让我万万没想到。他们认为我是大学生,天之骄女,而大力只是个工人,我喜欢大力,一定只是年轻不懂事,一时冲动。我们两个不般配,过不长久。大力人干净,是孝子,性格有点软弱,面对他爸妈的反对,左右为难,态度不坚定。大力的态度让我伤心。我告诉自己,也许时间会证明一切。我离开,给你一段时间考虑。如果你还认为离不开我,告诉我一声,我回来,咱们依旧。如果你扛不过你爸你妈,那咱们就分手,白白。我不可能跟不认可我的老人成为一家人。
我在青海呆了两年,中间一次没回来。心挺狠是不?支教时间结束,我被分配到团市委少年部。跟我同行的那两个男生,一个去了市委,一个去了省政府。
回来好几年,你怎么不跟同学联系?
吴一不直接回答我,接着说她和大力:我和大力分手了。我去贵德带了一箱子书,两年时间,我把那些书都读完了。我发现我自己认真读书的时候,可以把他抛到天边外,一点不想他。头一年他给我写过六封信,我一封没回过。第二年他不再给我写信。等我从贵德回来,我妈告诉我,大力结婚了,娶了他车间里的一个同事,好像也是钳工,也可能是电焊工。我没细问。我跟他,两清了。你别挑我从贵德回来谁都不见,我连大力都没见。真的,一次没见,一个电话没打。有一段时间,我谁都不想见,看谁都烦。现在好多了。这不,我来看你了么。
说完这话,吴一笑了,露出一排让我羡慕的整齐洁白的牙齿,但摘下墨镜,她的眼角已经能看见鱼尾纹。
有鱼尾纹不奇怪啊,一晃儿,我们都往三十岁上奔啦!
吴一找我,跟我讨要复习资料——她想离开团市委,考研究生。她认为团市委的工作不适合她。怎么个不适合,她没具体讲,我也没再多问。我心里琢磨,去青海支教,于她而言,本是感情受挫时的一时冲动,不是她认真思考和算计过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团口出干部,就凭着她敢于往鼻梁上架眼镜架的潮劲儿,她也许真的不适合在那儿工作,她又没想着要当官。她也确实不适合当官。考研、做学问,应该是她的出路。她本来就应该走这条路啊。拐了一个大弯又回到这,也行,亡羊补牢,不算太晚。
但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要考本校研究生。我眼睛瞪大,问她:这破学校,你真考啊?我在职,成绩一般,读本校是不得已;这几年你不是读了很多书吗?你的底子比我厚实多了,你去考一下南开、复旦什么的,就是冲一下北大,也完全可能啊!
吴一回我:我不能再离家太远。我爸前年病了,中风。我妈一个人侍候他挺费劲。所以我至少暂时只能在家跟前待着。你不是独生女,不知道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苦。你们有兄弟、有姐妹,老人有什么情况,大家可以商量,可以分担,我不行。他们年纪大了,所有的事情都得我自己扛着。你看现在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了,包括你家咪咪这一代,不是我悲观,他们难受的日子在后面呢,我把话撂这。
那次见面,吴一还告诉我一件事:她去过西藏。十几个同去支教、来自各地的年轻人,结伙去西藏,她加入了那个队伍。他们租了三辆越野吉普,走109国道,翻越唐古拉山口,在藏南、藏北游荡了一个暑假。翻越唐古拉山口时,她感冒了,发烧,躺在吉普车后座上,昏睡过去。过山口时都没知觉。到拉萨以后,当地医生告诉她:你命太大了。你的命是拣回来的。在高原,感冒是大忌,能要人命的。
吴一说:你看,医生都说我这命是拣回来的。既然是拣回来的,那我就好好善待这条命吧。我在西藏,看见过那么多座海拔七八千米的雪山,还有一望无际、感觉比海还辽阔的干净得不得了的湖水,我就觉着自己特别能理解高原人的信仰。在那种大山大水面前,人多么渺小,什么都不是。所以人只能崇敬自然。我以前不理解等身长跪,等我去过西藏,我理解了。人不是天之骄子。人是天之小子——渺小的小。
吴一说这话时,眼睛像在看我,又像没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青海已经是我难以理解的远方,她又说到了更高、更远的西藏。对我来说西藏就是天边外。那种地方,对我来说太遥远,遥不可及。那样的地方不属于我。当然,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到底,青海、西藏之行对吴一也只是个过程,她只是去见识一下高原而已,要不然她怎么没留在那里,还要回来?我得承认,讨论这样的问题,我不是她谈话对手。我跟不上她的思路,够不着她的高度,不知道怎么跟她对话。她也一定觉得我无趣。骨子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但我安慰自己,至少,我还有耐心听她诉说,没当过碎嘴婆,不会把她的信息到处去传播,也许,这是她后来能继续跟我保持来往的理由?
吴一毫无悬念考上本校研究生。跟我是一个导师。因此,她又可以算是我师妹。
那时候她还叫吴晴。改名吴一,是在她又一次失恋之后。
吴一那次恋爱,在校园里颇闹出些动静。
她这个人,就是与众不同啊。
传说,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是我们学校体育教研室的陈老师。
本科的时候,陈老师教过我们。他跟大力看上去哪个地方长得有点像。个头差不多,肌肉块比大力明显一点儿,不同的是他总爱穿黄白两色运动装,看上去确实特别干净。陈老师给我们上课,对男生无比严厉,让他们在操场上一圈圈跑,一点不心疼;对女生相对温柔,女生只要说自己肚子不舒服,一概准假。印象中,他认字不够多,也有点小聪明。我们宿舍王玞,后面那字他不认识,第一次上课点名时,他故意不念王玞的名字,然后问:还有谁没点到名字?自己报一下!王玞性格野,比较调皮,故意让他下不来台:老师,您是不是不认识我名儿啊?我看见您花名册上有我名啊?!那个那个就那个。她用手指点着花名册,全不顾陈老师闹个大红脸,那一节课看上去都不太自在。下课以后,大家伙儿吓唬王玞:等着吧,期末考试老师让你及格才怪!
还好,期末考试,全体同学的体育都及格了。
教体育的陈老师,以前练长拳,参加过全国比赛,得过名次。实际读过的书未必比大力多,但毕竟在大学里有个教职,有个讲师职称,算是嫁接到知识分子队伍里了,也没什么不体面。关键是,陈老师已婚,他媳妇据说是老龙口酒厂的品酒员,品酒有一套,鼻子也灵敏得很。她闹到学校,找领导、找吴一,弄得系里、导师,脸上都无光。
这件事,在公开场合,大家谁都不说;但私底下交流,好像很多人又都知道。关于他们两个人好上了的流言,像病毒,无影无形,又确实在校园里迅速蔓延。
我相信一开始吴一就是单纯跟陈老师学太极。吴一从青海回来,经常闹毛病,身体不好。考回本校,时间比她在团市委宽松,我看她心情也比我头一次见到她时放松不少,看上去皮肤白了些,脸上多少有了点血色、光泽。她跟我说要锻炼身体,准备找个老师学太极。我以为她就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真的去学了,找的还就是陈老师。至于她跟陈老师什么时候走到一起去的,两个人是否到了传言中的程度,我也只是听外界传说,包括我导师的只言片语——陈老师媳妇,那个品酒员,神通广大,已经闹到我导师那儿了。
在我的印象里,从青海回来以后,吴一差不多只跟我这一个本科时的同学有来往。我相信,她和我来往,不是我和她之间有多少共同之处,有多少可说的话,而是她要考回本校,她认为合适的导师恰好也是我的导师,她没必要刻意回避我。事实上,除了偶尔在导师家相遇,她偶尔会打电话问我一些系里的讲座信息、开会信息,我们的来往并不算密切。只能说有来往。况且,她跟陈老师“勾搭”——如果真像品酒员恶毒宣扬的那样,毕竟不是体面事,她不会主动告诉我的。男人可以在朋友之间炫耀自己的女人缘,他们征服妻子之外的女人时,不会觉得不好意思、难为情。那是他们的荣耀,表明他们是成功人士。我听说男人之间还有互相交流与女人打交道甚至性经验的。女人不一样。亲密的女友可能互相讲一讲与男人之间交往的感情问题,但很少有女人交流各自与男人在一起的性经验。更何况是那种偷来的男人,更何况吴一还是个未婚的女人,更更何况,吴一还是那种追求“干净”的女人。如果她和陈老师之间确实到了可以上床的程度,我相信她也绝对不会跑过来告诉我,尽管我一直认为吴一是个比较单纯的女人。
但也许,她跟陈老师的交往,实际上并没达到品酒员需要到学校来吵闹的程度,两个人只是比一般的男女关系更近便,好朋友而已。也许就是吴一寂寞,平时给陈老师电话频了些,说话时间长了些,或者一起出去看个电影、拍个照也未可知,而他媳妇恰好是醋坛子。这个我还真没求证过。在吴一面前,这种疑问,我永远问不出口。怕她翻脸,从此跟我绝交。薄薄的一层纸,捅破了至少导致疏远。我希望她跟陈老师只是关系更近便一些。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吴一真的跟别人不一样。她这种有学问、有独立思想的女生,为什么偏偏喜欢那种四肢发达、相对来说大脑比较简单的男人?因为有了陈老师和大力,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吴一是个帅哥控。她喜欢帅男人,年龄比她大一些,不管他们有没有社会地位,有没有钱,脑子里有没有思想。她自己学问够了,有能力思想,不需要在男人那里寻找支撑,拿男人当靠山。男人在她眼里,只是比较单纯的生物意义上的男人,看上去健康、干净就行了。
我这么理解,是不是误解了吴一呢?
不知道啊,没法儿问哪!
吴一研究生毕业,没继续读博士。她有条件读下去的。虽然被品酒员在校园里闹了一番,我知道导师对吴一印象还好。看不上本校,她也完全可以离开,到外校去读博士。同是研究当代文学,吴一作品读得多。她文学底子比我厚。听说她老爸在家里藏了一屋子书,对她想看什么从来不设障碍,开卷有益,只要想看,看什么书都行,《金瓶梅》都行。我们读本科时,讲明清小说,讲到《金瓶梅》,只有吴一大方承认看过全本。全本《金瓶梅》,图书馆借不出来,但是她家里有,她爸也让她看。在青海支教那两年,吴一说带了一箱子书去读,而且读完了,我信。读得多才能有眼界,导师希望她接着读博士,很正常。再说,那时候的校园,博士已经开始多起来,总有一天,没有博士学位的,既不能留校,也可能没有给学生上课的资格了。既然她想留在学校做研究,为什么不把学位拿下来?连我这样不如她底子厚的都在努力拿学位,她不需要多大努力就可以得到,何乐而不为?
我理解不了吴一。没法深问。
她读硕士的那几年,我费劲巴力,带着孩子,还要教课,磕磕绊绊,勉强把博士读下来了。如果追着她问,好像我在她面前炫耀自己似的。不问也罢。
吴一没读博士,最后也没留在系里。我知道导师一开始想留她。导师就是我们系主任。系里讲写作课的老师退休了,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替。我导师说,能给学生讲写作课的,除了要对当代文学有了解,最好自己能写点东西,这样给学生讲课才能讲到点子上,自己没写过东西的,学问再大,面对具体的写作课,纸上谈兵,误人子弟。导师说,吴一文笔好,在他教过的学生中,数一数二。她写的论文,不干巴,有文采。吴一还写过诗、散文,听导师说还在报纸上发表过。吴一的硕士论文我看过,是她主动拿给我看的,她研究张贤亮的小说,作品抠得很细。她的论文,有些观点很大胆。我是想不到,想到了也不敢在论文里讲。她的诗和散文,我倒是没读过,她也没主动给我看过,大概认为我不是她知音吧。我这个人,阅读面窄,阅读兴趣有限,给学生讲当代文学,多少要跟踪一些当代创作,至少要知道一些主流作家的名字吧,别学生问你时你听都没听说过,那多尴尬。时间有限,文学刊物,我就选了一本《小说选刊》,有时间会去翻翻。报纸、刊物多如牛毛,都看,咱也没那精神头儿啊。
吴一没有博士学历,加上被品酒员闹过一场,这是她最后没能留在系里的客观原因。从主观上讲,我认为她自己就没去积极争取。且不说导师就是系主任,导师的意见很重要。单说她老爸是省内资深教授,给省领导讲过课,据说本校管人事的副校长,就是她老爸的学生。有这层关系,吴一想留在系里教书,轻飘飘!暂时没有博士学位,以后可以读在职。她没能留下,我认为一定是她没去努力,没去真诚表达自己的想法。我要是有她这层关系,学校里的位置,随便挑。一点不夸张。多简单点儿事啊。
没能留在系里,再一次证明,她这个人,对自己的未来太缺少规划、太不负责任。人生跟牌局一样,你能抓到什么牌,出身、容貌、智商,那是你的运气,天注定的,你自己其实决定不了。有的人运气不好,出身低微、相貌平平,甚至可能长得丑陋,但人家努力、认真,一样可以了不得。马云刚开始出名的时候,看他影像,我曾想过,这个人,怎么长得跟外星人似的,不是一般的人类啊。可你看马云做的那些事情,人家无中生有,想象力无穷,愣是整出了淘宝、天猫、余额宝,竟然在美国上市了,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马云的成功再一次证明,人不可貌相这句老话,不是一般的老话,它是一个真理。反过来,有些人,什么条件都好,抓了一手好牌,打得太随意,不认真,不按规则出牌,那你抓的牌再好,大小王、四个老A都在你手里,你不好好出牌,又能怎样啊,该输一样输。
我替吴一惋惜。那时候我理解不了吴一对自己的未来为什么那样轻率,现在,年纪大了,我才多少想明白,她对待自己未来的随意,也可能跟她是独生女儿有关。在她那样的家庭里,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属于她。舒适的房间,充足的零花钱,大把的时间,父母的情感、关爱。她需要的方方面面,父母都给想到了,安排好了。而像我这样的人,生长在穷人家,还有不止一个孩子,我们想得到什么,需要在有数的份额中去争。无形当中,养成了算计、争抢的性格。这种性格,让我们能够更适应社会环境。
吴一去学报当了一名编辑。本校学报,我就不说名字了,学校外面的人估计很少见过。我猜想顶多也就印个千八百份吧。也许这都说多了。说是公开发行,其实大部分都是内部赠阅。内容大部分是本校师生的论文,评职称、拿学位用的,文理科都有。吴一到学报,真不如她留在系里当老师合适,至少还能面对年轻的学生,能有点活泛气。整天面对那些枯燥无味、缺乏质量、没有激情的论文,有什么意思?
难为她了。也就是一份能开工资、维持生计的工作吧。在我心目中,她应该处境更好才对。
为了评职称,完成系里的科研指标,我偶尔也会给学报写论文,或者受学生委托,找吴一推荐论文,这样,我跟吴一就仍旧保持着联系。
一晃儿,我们都三十大几了。有一次我去取样刊,她送我出来,说要跟我到校园里晒会儿太阳。走了不远,她忽然告诉我:我改名了,以后我叫吴一。
我愣了一下,笑问:你叫吴一,那我以后可以给你介绍对象了呗?
话里的深意,只有我们俩之间才懂。
还是我们住一个宿舍的时候,晚上几个人关了灯瞎说八道,谈各自对爱情的认识。轮到吴一,她恶狠狠、半开玩笑地说:让别人介绍男朋友,就像母猪接受兽医牵来的种猪。
这是我唯一一次听她讲粗话。其实以她平时说话的习惯,她完全可以文绉绉地表述:男女之间,以婚姻、以上床而不是以爱情为目的的相识,是不道德的。那一次,她好像吃了戗药,比平时过激得多。那时候,她正跟大力恋爱,也正在承受来自两个家庭的压力。我想,这是她说狠话的原因吧。
时过境迁,她已经没有花样年华,眼角有了皱纹,脸上有了沧桑,但毕竟她曾经的态度在那儿。如此极端,谁闲着没事去招她惹她?
但她连名字都改了,从前的偏见和傲慢,是不是也可以改变呢?这是我敢于试探她的底气。
我看她没有反驳的意思,便接着说:你这么好的条件,不好好利用,是在浪费资源啊。
就在那次,她貌似松口了,撇嘴道:行啊,我的条件你也看到了,鼻子眼睛胳膊腿儿,都摆在这儿了,我有眼无珠,总是认错人,你老人家认为我适合什么样的男人,帮我选选吧。我爸我妈比我还着急,我都怕回家见他们了。有个男人谈着,结不结婚再说。至少能缓解一下他们的焦急。
态度如此,才有了我们夫妻给她和朱所介绍对象的事情。
我老公有个战友,跟他脚前脚后转业到地方,在税务局下面的一个所当所长。战友姓朱,比我老公小一岁,我见过他几次,叫他朱所。朱所媳妇,头几年去青岛玩,被大浪卷海里,人没了。朱所鳏居,带着个刚上幼儿园的小女儿过日子。我看他过得挺煎熬。对象据说看了好几个,都不满意。有一次,战友聚会带家属,酒后心肠热,我问他想找什么样的,他告诉我:嫂子,你在大学里,帮我找个大学老师吧,最好是你们中文系的,能写个文章啥的,我喜欢才女。
回家路上,我跟我老公笑说:朱所一个粗人,拖个油瓶闺女,理想倒是挺远大的,还想着娶才女,还要娶中文系的,他一个高中学历、大专自考生、部队大学毕业的,中文系的才女能看上他啊?!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动了介绍他和吴一认识的念头。我认为朱所唯一可能符合吴一条件的硬件,不是他合适的年龄、让一些人羡慕的工作,而是他的个头、长相,多多少少跟大力有些像。经历过部队训练的朱所,老家河北,个头跟大力差不多,站如松、坐如钟,穿上制服,绝对是个帅男人。虽然学历不高,但吴一应该是不太在乎学历的人。他们俩,不是没有可能。
老公见我把吴一和朱所往一起撮合,没反对,但明显不如我热心。他见过吴一,不理解吴一穿布衣服,不是灰就是棕、黑,为什么不把自己打扮得鲜亮一点儿,又不是没有钱。我说你农民,老土,人家这是“范儿”。文艺女青年都爱这么穿。布,麻,越土越好。即使衣料上带花色,也最好是那种扎染布上的土红、老绿、深蓝,样子松松垮垮、肥肥大大。一看就不是我这种穿得规规矩矩的俗人。我这样的俗人,穿着打扮讲究的是跟别人尽量一样,而吴一讲究的是不流俗,尽量跟常人不一样。这是她一贯的追求,她叫吴晴时就这样,不因为改了名字而变化,当年她往鼻梁上比量空镜架最能说明她性格啊。
稳妥起见,我让老公先别告诉朱所。得先征求吴一意见。
吴一听我介绍完朱所,犹豫了一会儿,眼睛瞪我:死过老婆的?!
我故意刺激她:大姐,你放眼周围瞧一瞧、看一看,往四十岁上奔的男人,还有没娶过老婆的吗?!
吴一想了想,又问我:他说过喜欢学中文的女生?
是啊,如果人家没说,我会想到给你们往一起捏鼓?
吴一答应跟朱所见面。她只提了一个条件:把她电话号码给朱所,让朱所直接跟她联系。
哈哈,还有点害羞呢。毕竟从前她是瞧不起别人介绍对象的,一下子弯转得太大,不好意思吧。
按她要求,我把她号码告诉朱所。我给朱所打预防针:兄弟,吴一是我同学,才女,也是独生女,难免有点小脾气,你多担待,不许欺负她啊。
朱所哈哈笑:谢嫂子提醒、关心,改天我请你们三口人吃万豪!
我们不需要朱所破费请吃五星级的万豪,听说那里一个醋溜白菜片好几十块钱,就不是我们平头百姓消费得起的地方。他要是能征服吴一,真跟吴一好上,把吴一娶回家,我们一定请他们吃饭,万豪吃不起,一般的土豪饭店还是可以的。
朱所没能请我们吃万豪,我们也没请他们吃一般的土豪饭店。如果吃过饭了,也许吴一就不会让她妈妈找不到了。身边有个男人,万一电话打不通,也得是那个男人出头露面。岁月荏苒,时间证明,朱所是吴一最后的好机会,可惜她同样没抓住。我老公说他跟朱所唠过,朱所对吴一比较满意,没嫌她年纪大,没嫌她怪异。朱所在部队时当过通讯员,最大的理想是自己写的通讯稿能上报纸,可惜他功底太差,短暂的通讯员生涯,一共见报过三篇豆腐块,据说至今还珍藏着当年的报纸。朱所心中有个情结,想娶个才女回家,这叫缺啥补啥。自己不能写,讨个能写的老婆吧,万一顺带着能把他小女儿也熏陶成才女呢。按朱所当时的条件,娶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也不是没有可能。甚至完全可能。尽管他死了老婆,带个女儿,但有房有车,人在热门单位当公务员,当个小官,还是有女孩子看重的。现在女生的想法,跟我们当年不一样啦。吴一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但女人一旦错过了最佳婚期,不能过分挑拣了啊。
我老公对吴一印象欠佳,主要就因为这件事。他见不到吴一,只能跟我发牢骚:你这同学真是不识人间烟火,以后少跟她打连连。
我替吴一辩护:朱所没娶上吴一,说明他们缘分还不够。吴一条件好,有资格挑拣。像我这种傻了巴唧的女人才好娶吧,长得一般,没有钱,没有才,才女、财女都不是。
我老公不以为然:男人娶的是老婆,买菜、做饭、生孩子、过日子,不是往家里讨女神。吴一就是读书读傻了,以为真有郎才女貌这回事,这种女人,不剩下才怪。
据我老公说,吴一和朱所没能走到一起,是吴一起了破坏性作用。朱所对她还是挺钟情的。他们相处了一年多时间。吴一拂袖而去,对朱所小有打击,有一次他们战友在一起喝酒,酒后说狠话:什么才女,都是矫情,装,骨子里就是瞧不起我们农村出来的男人!
总而言之,朱所对吴一的不满,也影响到我老公对她的态度,他不愿意我跟吴一多打连连,大概是怕我被吴一带坏吧。我不能告诉他,我跟吴一保持联系,除了我们有同学之谊,还因为,在我内心,我对她其实一直是羡慕的。羡慕她敢于任性、坚持自己,敢于跟别人不一样,宁可嫁不出去。有时候,我觉着,吴一就是我的一面镜子,既照见我生活的好,也照见我生活中让我不满意的另一方面,让我想到,除了我这种柴米油盐的平常生活,还有一种生活叫自由自在、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她像镜子一样不留情面。我日渐臃肿的身材,我眼角的皱纹,我对生活的委曲求全,我身上的种种世俗之气。别以为一个女人就看不到自己身上的俗气。俗气可能让我们生活得安逸,但有时候我们也瞧不起自己,偶尔也会幻想,我们是不是可以不这样庸俗,是不是可以更清高一点儿?
吴一和朱所分手,我问过她:为什么?
吴一回答:不干净。随地吐痰。说话带脏字。最重要的是,心里不阳光。有点小阴暗。
呵呵,男人在她心目中如果真是这样的印象,那就歇菜,只能分手了。
我没把她对朱所的全部看法告诉我老公。跟他说不清楚。我老公不喜欢吴一。我们两口子过日子,柴米油盐,琐碎的事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犯不上天天把一个外面的女人挂在嘴上。我老公说话有时也带脏字,幸好我认为他心理还不算阴暗,只能说心眼儿不算大而已。跟我老公这样的人解释什么叫“干净”,太累。不说也罢。
这次,是吴一妈妈找上门来,不说也不行了。
周末不堵车。进城以后,车开得比平时快。到家第一件事,先去翻看家里座机的来电显示。找到吴一妈妈的电话,立马给她拨过去:阿姨您好,我是夏荷。我从日本刚回来,您联系上吴一了吗?
吴一妈妈我是见过的,上本科时,我们宿舍集体到她家里吃过一顿饭。她包的饺子很好吃。一晃儿,三十年啦!
吴一妈妈说:夏荷吗?我联系不上小晴!她跟我说要去青海,去开会还是去拍照,具体也没说,就说坐飞机去。我让香菊在网上查了,这几天去青海的班机都是正常落地的,可是她也不给我打个电话,手机到现在也拨不通!以前她出门,不管走多远,哪怕去坦桑尼亚,也总会先给我报个平安的!
我心里画了下浑儿:吴一什么时候去过非洲啦?这丫头,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心里一边想,一边赶紧安慰她:阿姨,您别急,我收拾一下马上过您那儿,咱当面说啊,她不会有什么事的,也许就是手机出故障了,青海那么落后的地方,一时没找到地方修理吧,或者是她呆的地方太偏僻,手机找不到信号,您别着急,我很快过去!您还是住原来的地方吗?
福利分房,吴一在学校附近分了一个单间,平时不怎么跟她妈妈一起住。吴一妈妈说她还住在北陵小区,老房子。北陵小区是好地方,北面对着北陵公园,东面对着军区司令部、省政府,在沈阳算黄金地段。我刚到沈阳念书的时候,那里是相当讲究的生活小区,很多走五七回来的老干部住在那些红色的砖楼里。大概十几年前,北陵小区的西边新起了一个楼盘,叫成龙花园,是从前师范学院的校址。师范学院搬到城市的更北边去了。世纪之交,成龙花园成为沈阳高大上的生活区,北陵小区落伍了。又过十几年,成龙花园也落伍了,现在的有钱人,都到城外买别墅去住,但成龙花园还算好房子,而北陵小区,除了地点黄金,房子已经非常破旧。很多人坚守不搬,据说都在等待动迁,既是黄金地段,动迁能给上好价钱吧。小区周围倒是变化不大,北陵还是北陵,门口的两个石狮子,这么多年一直蹲在那儿;皇太极的骑马铜像,仍旧在皇太极广场上屹立。北陵公园评上了世界文化遗产,是外地人游沈阳的必选之地。和三十年前相比,这一带最大的变化,在地面上看不到:地铁二号线,从小区地下通过。北陵小区门口,有一个地铁车站。
想起来了,我来沈阳第一次进北陵公园,跟那次去吴一家做客,是一回事。吴一请我们游北陵,然后去她家吃饭。北陵公园对吴一来说,就像她家的后花园,她什么时候想去都可以,而对我们宿舍的另外三位,北陵公园是沈阳的一处风景,是我们放假以后,回到家里可以跟家人显摆的一次见闻。那个时候,我们的爸妈,几乎都没来过沈阳,更没来过北陵。
三十年前我去北陵小区吴一家时,吴一爸爸还在,那时候他还没退休,细想想,比我和吴一现在的年龄也没大多少岁吧。现在,我们都长白头发了,吴一爸爸头些年已经作古。
吴一妈妈跟保姆香菊一起生活。
去看吴一妈妈之前,我先在家里上会儿网,打了几个电话。我在网上查看青海最近有什么大的活动。青海湖自行车赛已经过去了。青海湖诗会,邀请的都是有些名气的诗人,网上能够查到的名单,没有叫吴一的。我给学报副总孙老师打电话,求问单位是否派吴一去哪儿出差?孙老师说:放假呢,哪会派人出差?我没听说。就是出去旅游了吧?她这个人你又不是不了解,每个假期都出去,独自一个人。她去哪儿从来不告诉单位。要不你再问问老钱?我连说不必了,问您就成。
学报几位领导有矛盾,这个全校老师都知道。吴一跟孙老师关系还行,还能说些话,跟总编老钱,非常紧张,我不会找他自寻烦恼的。
吴一跟我说过几句她跟老钱合不来的理由。我劝过她:学报一共十几个人,你又没想着混个一官半职,一个月拿有数的几千块钱,有些事情睁只眼闭只眼不行吗?你太不会变通。吴一不服气:虽然我们学报水平不咋的,那也不能什么垃圾都往里面塞吧?你不知道编那种稿子多痛苦,没有学术价值,连话都不通,发出来叫人笑掉大牙。学报学报,总得有点学问吧?他一个主编,带头塞烂稿子,不拿学报当回事儿,只要拿钱就发稿,跟小姐卖身有什么区别?你就是当小姐,也当得高级点成不?也挑拣挑拣成不?我实在是受不了。我再劝她:算了吧,就你们现在发出来的稿子,也未必强哪儿去,五十步笑百步!你这么犟有意义吗?还不是让领导收拾?!你一个学当代文学的,让你去编自然科学版,天天去校对那些公式、定理,你以为他是照顾你啊?你得主动跟领导把关系缓和一下,将来你把正高职称评完了,兑现时领导不同意,或者有竞争对手把你挤下去,很正常的。一个月差一千多块钱呢,咱有这钱,一年在国内至少多走俩地方吧?出国旅游的话,也多走个国家吧?
爱屋及乌,钱主编知道我跟他不得意的手下是同学,对我肯定也会小小提防,我何必无事惹尘埃?
吴一妈妈怕我走岔路,派保姆到小区门口接我。
她的头发已经雪白了。我到她家吃饺子那次,她的头发还是黑的。她曾经是中医学院的妇科大夫,我上学时,曾经托吴一跟她讨要治疗痛经的药方。我有痛经的毛病。结婚以后,痛经的毛病好了,我渐渐醒悟:婚姻、男人,是最好的药方。
吴一妈妈拉着我手,哭:你说,小晴会不会出事?!
不会的,我不是跟您说了吗,可能就是手机信号不好。
吴一妈妈,八十多啦!白发人的眼泪,让我受不了。看见她,我想起自己远在老家的老娘。我在心里骂吴一:心这么狠!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态度,对自己的生活有不同常人的要求,可你连妈妈都不管不顾吗?!
老太太让保姆出去洗我带来的水果。关好门,她从床头柜里,抖抖索索拿出一个信封:你看看这个。
信封里是一页纸,铅笔字,一行一行的短句子,分行写的。字体我认识,是吴一的。但她写的什么呀?是诗吗?
为什么我不记得你的乳香
为什么我不记得你的摇篮曲
为什么没有百天照
为什么你不打我
为什么
我到底是谁
从哪里来
曾经的乳名
哪怕就叫狗蛋
我拿着这页纸,不知道说什么。头疼。心里翻江倒海。一个女人,不想着找男人把自己嫁出去,踏踏实实过正常人的日子,纠缠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是哲学问题啊,太抽象、太形而上了。一个学当代文学、搞形象思维的,总想着这么抽象的问题干啥?你就是脑细胞多得没地方用,非要想这种高深的问题也行,那你多想想“我到哪里去”不行吗?想一想自己怎样可以活得更滋润。找个男人睡觉,生个孩子作伴。这是老天爷给女人的权利。为什么非把自己往绝境上逼?哪个男人会陪着你在家里想这样的问题?尼采会吗?人家是想带着鞭子跟女人在一起的。没有百天照算大事吗?可以纠结半辈子?我上高中头一次照相,还是黑白的,还是跟全班同学的合影,毕业照,我说什么了?我也不记得闻过妈妈的乳香,我也没有印象听过摇篮曲,那又如何?没挨过打居然也是问题啦?太矫情了吧?
我让自己平静一会儿,问她:阿姨,您这是从哪儿找的?
从小晴房子里找到的。香菊有她房门钥匙,平时每周过去给她收拾一次卫生。我打电话找不到她,就让香菊带我去她那儿。我好不容易才爬上六楼。在她书桌上看到的。她是不是故意给我留下的呢?
我强忍住说:不会吧,也许这是她写的诗,或者就是随便写的什么,不代表什么。
她盯着我脸,欲言又止:小晴,她,真没跟你说过什么吗?
说什么?
算了。没说过就算了。我还是担心。她可别出什么事儿。夏荷,我们需不需要报警?需不需要告诉她单位领导?这都五天了。我没去过青海,那里路况好不好?她真的不会出事吧?她坐汽车去过西藏,差点交待在路上,会不会又去走那条路了?太危险了呀!
不会出事的,估计就是手机信号不好。回头我跟我老公说说,他有战友转业当警察,我看看能不能追踪到她手机信号。听说现在有这技术。
我不敢再多停留。这房子里有一种气息,压得我呼吸不畅。我不知道那气息是什么。也许,住过很多年的老房子里,都会有这种气息?曾经活过的人离去了,他们的灵魂不散,在空气中游荡?我坐过的那张旧沙发,是吴一爸爸坐过的吧?
告别吴一妈妈,已经晚上十一点了。老公如约在楼下等我。吴一妈妈没下楼,但我感觉,她的目光,一直跟着我走,芒刺一样扎在我身上。
吴一的那些字,那些疑问,是什么意思?我看过一遍就都记住了。我给我老公大致背了一遍。我老公在部队当过侦察兵,比我有判断力。
我老公不吭声,专心开车。他是个沉默的人,惜字如金,不爱说话。上楼之前,问我一句:吴一真是独生子女?没听说她有过夭折过的兄弟姐妹什么的?
没听说。
她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
我无语。好吧,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只是没说出来,想从老公那里再印证一次自己的判断而已。
那天晚上,腰酸、头疼,睡不着觉。跟时差没关系。两个小时时差,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仰望天花板,回忆跟吴一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因为自己是独生子女吗?我和她同龄,我们出生的时候,还没开始计划生育,我弟、我妹,都不在超生之列。他们是合法出生的孩子。那时候主动要求生一个孩子的,是太超前了。但也许她爸妈就是不寻常呢?听说吴一爸爸年轻时在苏联留过学,吴一妈妈也不是一般的老太太,是有名的妇科专家。虽然她年纪比我妈妈大了将近十岁,看上去可是年轻多了,白白胖胖,手是软的,不像我妈手掌上有老茧,老了都没褪下去,摸上去手掌硬邦邦。吴一啊,难道跟妈妈不能交流吗?就算你真不是老人亲生,把话说开,是不是更好?退一万步讲,养育之恩总有吧?真想把自己的来处弄清楚,你总得跟老太太谈吧?你不谈,一走了之,能解决什么问题?老太太这么大岁数,说不好听的话,随时都可能离开,到那时候,你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你连能问的人都找不到了呀!
再见吴一,我可不可以这样劝她:科学如此发达,用事实说个话吧,做个DNA鉴定不就完了?根本不需要老太太出面、不需要老太太知道,随便找点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头发、指甲,科学会告诉你她是不是你的亲人。把这个心结解开,该怎么活怎么活,不行吗?是你的亲人,你好好待她;即便不是你的亲人,你也把她当亲人,毕竟人家把你养大!
晚上迟迟不能入睡,幸好早晨可以睡到自然醒。放假了,不用上班,真好。本质上,我是个懒得出门的人。我跟吴一不一样。她必须经常离开自己生活的城市,总想挣脱什么。当年去青海,除了考验爱情,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吧?她这个人,背个简单的旅行包,带上相机,说走就可以走。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她必须经常去看看外面的生活、外面的景致,呼吸外面新鲜自由的空气,然后才能回来忍受身边的生活。人和人,想法怎么这么不一样呢?
我老公下班回来,告诉我:吴一的手机,在青海湖一带移动。
谢天谢地,她还活着。我就知道她还活着。她这人,皮实着呢。估计就是手机出点问题吧。没准儿就是没带充电器,或者在非常偏僻的地方,连电源都找不到。那也不对呀,你自己手机不能用,随便找个网吧不行吗?找个公用电话不行吗?借用一下别人的手机不行吗?给妈妈报个平安!你是真不知道女儿在妈妈心中的位置呀?我家咪咪,每天晚上给我发微信,她不发微信过来我不睡觉。从前我不上微信,也不手机上网,我讨厌在我课堂上低头扒拉手机的学生。因为女儿去大阪,我把微信学会了,因为我要天天跟女儿联系。吴一,不养儿不知父母恩,你这么绝情,就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吗?
我在心里一遍遍指责吴一,又不断怀疑自己的判断:吴一不至于这样绝情吧?她是不是真的遇到不测了?手机被窃?手机的移动,只能证明手机在移动,或者带手机的人在移动,不能证明就是吴一带着手机在移动。她去的地方,安全吗?一个单身女人,背着挺老贵的相机在外面跑,一个镜头好几万,招人哪,千万别有什么不测。她不会抑郁想不开吧?话说这病现在挺流行,吴一,咱不能赶这时髦啊。
从在桃仙机场下飞机的那刻起,我的手机打开了,微信打开,再也不关上,因为我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要跟我联系,我得第一时间回应她。
所以,手机每一次传来微信提示音,我总会放下手中的事情,第一时间去看。
因为女儿。还因为吴一。我相信她还活着。她会跟我联系的。
谢天谢地,她果真又跟我联系了。微信里她的小人头儿下面显示,她有信息给我,她用语音跟我说:嘿,啥指示?
平静得很,好像头一天我刚跟我说过话,她哪儿也不曾去。
这一天,离秋季开学,还有一周。
我懒得给她回微信了,直接把电话打过去:唉,你疯哪儿去啦?!
你才疯呢。
没疯你玩什么失踪?好玩吗?你妈妈急死了你知道不?
行啦行啦,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我知道她没事。她心大着呢,这才多大点事儿。你过来不?我给你看照片。
什么照片?
我拍的青海湖。
你给我发过来两张。
胶片拍的,一大堆,微信效果看不出来。
好吧,她几句话,就让我放下手里的活儿,颠儿颠儿跑她家去。看她,她的照片,她的波斯猫,她的青海湖。还得瞒着我老公。我老公不愿意我跟她打连连。怕我跟她学得不像家庭妇女了吧。
吴一又黑又瘦。脸、脖子、手臂,黑黢黢的。让高原紫外线晒坏了。只有一个地方例外:眼睛周围,戴墨镜的一圈儿,更接近她原来的肤色。像个大熊猫呀。我说:你也不抹点防晒霜?好皮肤就让你这么祸祸呀?可惜了了。
吴一笑:抹防晒霜了,没用,紫外线太强烈,我在户外呆得时间也太长,有时候拍得高兴,就忘记补防晒了。那地方,防晒一天得抹几次。抹一次不管用。
她把洗出来的青海照片给我摊开一大片,湖水、蓝天、水鸟、花草。还有油菜花。真是美极了。数码相机里的照片更多。我一张张翻看,心里想着另外的事。继续问她:说呀,为什么不给你妈妈打电话,她急死了!你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手机咋啦?
手机卡坏了。找当地服务商,要出示机主身份证件。我这手机,多少年没换号,还是当年我爸在时用他身份证申请的,是他送我的生日礼物。他人都没十几年了,你让我上哪儿找他身份证件?只好先那么着了。反正我有相机用就行了。
那你不会临时买个卡?你得想法给你妈妈打电话、报平安啊!
她居然笑了:亲,你没看出来她有病啊?我没跟你说过?我妈妈老年痴呆啦,糊涂时多,明白时少。我哪能不给她打电话呢?我天天打电话,找公用电话打,还借用过别人的手机。她记不住。她已经没有记性了。过五分钟就全忘。
吴一妈妈已经没有记性了?不可能啊!她还认识我,还能找到我家里电话啊!
吴一又笑:我在家里有个电话本,上面有你电话,她照着电话本挨个打。我回来查了家里的电话记录,她不光给你打了电话,还给电话本上至少十个人都打了。只有你去家里看她。你呀,善良啊。
吴一抱了我一下,突然哭了:人老了太可怕了,太没意思了!咱们将来,也这样吗?说真的,我不怕死,人都得死,死就死了,没啥了不起。我怕老!老了太难过。我爸最后的日子,我看他太可怜了。如果允许安乐死,我一定给他申请。还有我妈,她原来多精明能干,你看她现在这样,啥也记不住,多可怜!
吴一笑笑哭哭,情绪起伏太大,把我彻底整蒙了。
我坐了一会儿,又想起来问她:你那张纸片儿啥意思?你妈妈拿来给我看的,乳名、摇篮曲什么的,你写的什么呀?
吴一擦掉眼泪,鼻子齉齉的:她给你看那张纸片啦?说啥啦?
没说啥。好像想说,又没说。
那是我很久以前写的,一个诗剧里的片断。剧本写废了,根本就没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的,自己收起来了。没事儿就翻出来看。你是不是以为我怀疑自己不是他们生的?你还真猜对了,我上中学之前,一直猜疑着。后来他们发觉了,给我讲了为什么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儿。这确实不合常理。我妈妈医院跟她年龄相仿的同事,家里都有好几个孩子,至少也是两个。我妈说,她生我时,大出血,差点把命丢了。然后他们就商量,有一个女儿就够了,以后不生了。其实就这么简单。
好吧,其实不这么简单。我没把自己内心对她的猜疑和指责告诉她。说到底,她写的那种文字,其实也不能完全往诗剧上扯。她不是曾经猜疑过自己不是父母亲生吗?她妈妈,想跟我说的,不就是这个吗?她妈妈铭记女儿曾经猜疑,不知道女儿已经不猜疑了?她的记忆,停留在女儿对她的猜疑里,出不来了?老了真的这么可怕?
我又问她:你什么时候去过坦桑尼亚?我怎么不知道?
吴一失笑:我哪去过什么坦桑尼亚?是我妈说的吧?这回你能看出来她有多糊涂了!是她去过坦桑尼亚,她参加过医疗队,那时候我很小呢,我记得当时家里连电话都没有,我和我爸,就盼着能接到她信。
吴一妈妈真的已经糊涂到这种程度,把自己当年往家里打不成电话,想象成女儿不给她打电话了?
我无语。心情大坏。
我们半天没说话。然后吴一说晚上要请我出去吃饭。成龙花园附近有一家西餐馆不错。我谢绝了。跟我老公解释我晚上跟吴一在外面吃饭,还吃西餐,要说一长串儿的话。说来话长。不说也罢。再说,继续跟她在一起,难免还要提到心情沉重的话题,我承担不起。人生的沉重太多了,何必非得挂在嘴边当饭吃?有的时候,当个鸵鸟也不错。
我对吴一说:免了吧。我得回家给那口子做饭。
真心不去?好吧,那你就滚回家当贤妻良母去吧。我去看我妈妈。香菊做饭还不错。
我们跟波斯猫说白白,一起离开她家。波斯猫跟她走到门口,被她挡回去。波斯猫看我的眼神,让我一下子醒悟,吴一眼睛里让我一直看不透的那种目光,原来竟有些像猫。
我们俩从她住处开始走,过泰山广场,过北运河石桥,一直到北陵小区门口。在地铁口,看身边无人,我半开玩笑对她说: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吧!万一还能生个孩子呢?将来好有人到处打电话找你。
她把眼睛立起来,瞪我:想什么呢你?!本姑娘已经三个半月没来那个了,生不出来了!
好吧,玩笑到此结束。
以后我不会再跟她说嫁人、生孩子这样的话题了。招人烦。
我们分手。她往北陵小区门口的方向走。她的背影,是一件浅灰色的布衣裳。衣裳很长,快到膝盖了。
有风吹。冷眼看去,她的衣裳飘飘的,有点像道袍。
在进地铁口之前,我又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归巢时刻,下班、放学的,缕缕行行往小区里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两分钟不到,我已经不能把她从人群中分别出来。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