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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04杨遥

长江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风筝儿子

杨遥

儿子四岁的时候,在兴华街上看到三个穿着僧衣的尼姑,惊奇地问朱青,世界上真的有尼姑吗?朱青乐呵呵地回答,有啊!类似的问题,儿子三岁的时候问过一次。那次他问,世界上真的有蝙蝠吗?

那个时候,朱青偶尔还读读南怀瑾的《金刚经说的是什么》之类佛教方面的书。出门旅游见到寺庙,也进去拜佛烧香。

那个时候……

茶几上的那串香蕉颜色渐渐变成深黄,长起黑斑。黑斑一天天增加,后来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香蕉腐烂前浓郁的香气。再后来一些汁水从香蕉里慢慢流出来,茶几上出现几只乌黑的苍蝇。

朱青把黑乎乎的香蕉连同盛它的盘子一起扔进垃圾桶里,苍蝇也不见了。

晚上十二点半的时候,朱青关了灯。迷迷糊糊中觉得香蕉上的那些黑斑长到了他的手上。他记得扔香蕉的时候,右手扒拉了一下那串香蕉。那些香蕉上的黑斑从他手上一直蔓延到胳膊上,然后朝脸上蔓延开来,全身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可是脸上的黑斑越来越多。那黑色乌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像一段在水中浸泡久了的木头。

这时门轻轻开了,门口有个男人的声音说了几句话,然后离开了。朱青醒来,听见宋缭熟悉的脚步声。他伸手摸了摸儿子,还在熟睡。宋缭在卫生间待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水流的声音。朱青看见客厅里透出的灯光,他没有动。宋缭从卫生间出来,客厅里的灯灭了,她没有回他们的卧室,而是去了隔壁儿子的小床上。朱青睡不着了,闻见香蕉腐烂的气味不停地从客厅里传过来。

第二天早上,朱青醒来的时候,看见儿子躺在床上看书。他轻轻地对儿子说,你妈妈回来了。真的?孩子一下蹦起,套上裤子就往外边跑。

过了一会儿,朱青听见儿子和宋缭说话的声音。他开始慢慢穿衣服,然后打开窗户,天非常蓝,是这个城市很少见到的那种非常纯净的蓝,和当年朱青和宋缭待在乡下时看到的蓝一样。

朱青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感觉香蕉的气味闻不到了。

他到楼下买了一笼包子、四根油条、三杯豆浆。付钱的时候,又买了一份豆腐脑。

朱青按门铃的时候,儿子跑过来给他开门。他惊喜地说,爸爸,我和妈妈说好了,咱们今天一起去放风筝。朱青点了点头。

一段时间没见,宋缭身上穿着一件朱青从来没有见过的黑色薄羊毛衫和一条颜色发白的牛仔裤。朱青微微皱了皱眉头。当他看见门口宋缭昨天穿回来的那双鞋仍然是他以前和她一起买的那双棕色牛皮鞋时,他吁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宋缭不说话,朱青也不说话。儿子喝了半碗豆腐脑,又要喝豆浆,让宋缭给他取些白砂糖。宋缭站起来去厨房给儿子取白砂糖。朱青发现宋缭一回来,儿子就好像变小了。

收拾完饭桌,儿子说,走吧,咱们去放风筝。宋缭说,我要洗衣服,很多衣服要洗。儿子噘起了嘴,说早上不是说好了吗?朱青说,下午去吧。儿子看了看朱青和宋缭,拿了一本书进了自己房间,砰一下把门关上。

宋缭把家里的床单、被罩、窗帘、沙发罩都拆下来。她干这些活的时候,朱青在一边默默帮忙。偶尔抬头看一下宋缭,宋缭没有多少表情。宋缭把这些东西放到洗衣机里,朱青给洗衣机加水。每洗完一件,朱青和宋缭就一起把东西撑开,挂在阳台的晾衣杆上。不一会儿,阳台上晾满了东西,房间里一下多了些清凉的气息。宋缭从卫生间拿了两个塑料盆,接在这些东西下面。她以前就是经常这样做的。一滴滴水珠从布料上坠下,滴到盆里,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没有接盆子的地方,直接掉在花白色的地板砖上,不一会儿聚集了一滩水渍。

接下来,宋缭打开背回来的包,拿出自己换洗下的衣服。朱青看到这些自己熟悉的衣服,鼻子有些发酸。宋缭把内衣泡到盆里的时候,忽然问,你有洗的吗?这句以前非常熟悉的话,让朱青觉得有些尴尬。他说,我自己洗吧。宋缭喊儿子,问他有没有洗的衣服。儿子懂事地从房间出来,说爸爸给我洗了。宋缭抬头看了朱青一眼。以前在家里,所有的衣服都是她洗。宋缭开始用手洗自己的衣服。朱青说,中午吃饺子和排骨吧!就他和儿子在的时候,担心炖上排骨吃不完放坏,儿子早馋得不行了。朱青和好面,用笼布盖好,去了菜市场买了二斤排骨、半斤肉馅,又买了一块冬瓜和一些韭菜、葱姜蒜。

朱青回了家,宋缭还在洗衣服,儿子看电视,又演《喜羊羊与灰太狼》。朱青想不通为什么中国不断拍这种弱智的东西,两只大灰狼几年了也没有吃掉一只小绵羊,而且狼总是斗不过羊。朱青觉得这个动画片好无聊,可是儿子喜欢。

朱青把葱姜蒜、韭菜切好,排骨放进锅里。排骨散发出香味的时候,宋缭的衣服洗完了。由于阳台上晾的那些东西还没有干,宋缭只好把洗好的衣服暂时放在脸盆里。宋缭擀饺子皮,朱青包,和以前那样。宋缭擀得比朱青包得快,朱青怕把擀好的饺子皮塌住,不时翻一下,撒点面粉,但是有几张还是粘在了一起。朱青揭不开,只好把它们揉成面团,交给宋缭重新擀。儿子听到他们包饺子,把电视关了,过来帮忙。朱青说,你看电视去吧。宋缭马上反着说,别老看那玩意儿。朱青心里有点不痛快,不说话了,只是包饺子。儿子也拿起一个饺子皮,看了看朱青问道,妈妈回来你应该高兴,为什么绷着脸不说话?

朱青没有回答,宋缭也不吭声。

吃饭的时候,儿子十分高兴,大声喊,今天吃大餐喽!朱青心里不是滋味,苦笑了一下。他看见宋缭的眉梢动了一下,脸还是绷着。儿子给他俩每人夹了一大块排骨,自己去吸一块带骨髓的骨头。

儿子问,爸爸,你今天不喝点酒,你不是一吃好的就爱喝点酒吗?朱青说,不喝了。儿子说,咱们吃完饭去放风筝。朱青说,好。

快要吃完饭的时候,刮起风来。儿子仍旧兴高采烈。他找出去年买下的那只风筝。自从去年清明节前放过几次,一年没放了,风筝上面都是土,横插在中间的那条细塑料棍怎么也找不到了。儿子说,怎么办呢?朱青说,到了外边找根小树枝或竹棍插上看行不行?宋缭说,去五金店看有没有卖细铁丝的,买一根安上。朱青看了宋缭一眼,想换上细铁丝风筝还能飞起来吗?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打算不再反驳宋缭说的任何话,以免引起争吵。他们出门的时候,风刮得大起来,能听见呜呜的声音。宋缭说,风是不是有点大?儿子说,走吧。朱青带头出门。来到五金店门口,宋缭领着儿子进去买铁丝了。朱青没有进去,他望着马路对面的浦发银行,电子屏幕上面显示着利息又降了。朱青想,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目光掠过浦发银行,看到一幢幢大楼一排排竖在一起,上面密密麻麻趴着许多虮子似的空调。他没来由地感觉十分压抑,禁不住想如果站在这些楼顶上放风筝,风筝会飞多高呢?想到这儿,心情舒畅了些。

宋缭和儿子从五金店出来,没有他们要的那种铁丝。809公交车驶过来,他们一起坐上,往胜利桥走。

车上有一个空座位,朱青和宋缭让儿子坐下,他们一前一后扶着椅背站在儿子旁边。每次车出站或进站的时候,车身晃一下,宋缭的身子往朱青这边倒一下,脸就凑得离他近一些。朱青看到十几天没见,宋缭脸上的雀斑好像多了几个。后来,儿子后边有了一个空座位,朱青让宋缭坐下。隔着车玻璃,他看见一个穿橘黄色衣服的清洁工扫起一个方便面袋,风一下又把它从簸箕上卷走了。

到了胜利桥东的时候,小公园里许多人在放风筝,广场上一些年轻夫妻领着孩子玩体育健身器材。公园边上,有三四个卖风筝的人,并排摆着一溜风筝。

儿子指着公园另一边说,我想去那儿玩玩。朱青和宋缭跟着孩子往那边走去。朱青低头看见地上掉着一根风筝中间横插的那种塑料棍,他捡起来说,这儿有一根棍儿,挺长的。听到他的声音,跑到前边的儿子赶紧跑回来。几个卖风筝的都朝朱青手中的塑料棍看,好像这根塑料棍是他们不小心掉的。儿子跑过来,接过朱青手中的塑料棍,高兴地说,咱们可以玩风筝了。可是仔细看了一下,沮丧地说,烂了。朱青拿过小棍,刚才没有仔细看,这根塑料棍中间部分烂了。他皱了皱眉头,拿起风筝比划了一下,把塑料棍折下一截,安在风筝上,刚一松手,安好的塑料棍就掉下来。儿子嘟囔着嘴说,不能玩。朱青说,换一根新棍吧,看那儿卖不卖新的?他把风筝给了儿子。儿子看了一眼朱青,然后对宋缭说,妈妈你陪我去吧?

宋缭和儿子一起朝卖风筝的走去。朱青握着扭腰盘的圆盘旋转,他听见自己的腰部吱吱响着,像一卷老化的牛皮,在缓缓展开。对面一张木头椅子上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女生脸冲男生坐在他腿上,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朱青觉得有些不堪。他想起十几年前的自己和宋缭一起待在一个小镇上,没有这种公园,也没有他们这么大胆子。朱青经常用自行车驮着宋缭走过小镇的那个石头拱桥。每次上桥的时候,宋缭就会紧紧搂住朱青的腰,下桥的时候,又紧紧搂住他的腰。桥下是一条清亮的小河,总有人在河边洗衣服。河边有一座废弃的观音庙,他们从来没有去过。

朱青的目光越过这两个男女,看见一对对父母领着孩子在那些体育器材上面玩,他们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风中像一只只风筝。

过了一会儿,儿子跑过来,举着风筝说,有棍子,弄好了。宋缭跟在他后面。

他们进了公园。看见一只风筝挂在树杈上,一个肥胖的男人撅着屁股爬到树上取它。树枝直颤。朱青害怕他掉下来。他没有掉下来,努力了几次,踮起脚尖把风筝取下来。

朱青他们选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方,开始放风筝。风乱刮,儿子的风筝一下就飞起来。可是每次飞不了多高,然后一头栽下。而别人那些已经飞得很高的风筝,仿佛不受地面这点风的影响,越飞越高。风筝又一次栽下来的时候,朱青对儿子说,我帮你放吧?他接过儿子手中的线轴,迎着风开始跑,儿子跟着他后边举着风筝。他们的风筝渐渐飞了起来,飞过了附近的树梢。儿子接过线轴,高兴地放起来。儿子放了一会儿,懂事地对宋缭说,妈妈你放吧?宋缭说,我不喜欢放风筝,你放吧。朱青张了张嘴,话到嘴边改口了。他说,爸爸陪你放。一会儿,风筝飞得和那些先前飞起来的风筝一样高了。

朱青看见宋缭蹲在一株松树下,玩一只黑色的松塔,一群黑色的蚂蚁排成一条细线朝她爬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蚂蚁会朝她爬去。走过去,看见宋缭把一颗融化了的糖放在地上。一只蚂蚁已经爬到那颗糖上。朱青不清楚那颗糖为什么会融化,看宋缭的时候,她嘴里正嚼着另一颗糖。朱青觉得自己胃里有些难受,然后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蕉腐烂的气息。

朱青向儿子走去。宋缭站起来跟在他后面,对儿子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吧。儿子开始收线,风筝越来越低。这时朱青看见另一只风筝随着风朝儿子的风筝飘过来。他冲着儿子喊,小心!儿子听见他的话,拉着风筝朝另一边躲去。然后朱青看见风筝的线被树梢挂住,风筝一头栽下来。朱青说,我让你小心不要缠着。儿子委屈地说,我小心躲那个风筝,可是这儿有棵树。儿子边说边用劲拉风筝,风把风筝和树枝吹得乱动。朱青跑过去,风筝线已经和树枝缠成一团了。他接过风筝,想把它的线绕开,可是绕了半天,线和树枝缠得越来越乱了。朱青望望儿子,儿子正眼巴巴地看他。朱青猛一用劲,风筝的线扯断了。没有线的牵制,风筝呜呜响着像要飞走。朱青想,或许风能把风筝吹下来。他仔细往轴上缠那条断了的线。儿子喊,妈妈,风筝架树上了。宋缭过来。风筝还在响着,没有被吹下来。朱青拾起一块石头,说你们闪开点。宋缭说,别这样扔,看砸着人。朱青大声说,你们闪开点。他把石头朝挂着风筝的树梢丢去,几次看见要打中了,但没有打中,石头重重落在地上。

一个遛狗的老人过来,望着树上的风筝对朱青说,每年都有许多风筝挂在树上取不下来。朱青朝四边的树看了看,除了这只,树上没有其它风筝挂着。那只狗从儿子身边跑过,儿子吓得跑到朱青身边。狗跑到一棵树下,跷起一条腿撒尿。狗撒完尿,又朝前跑去。朱青自言自语道,为什么遛狗的人都不如狗漂亮,不如狗健壮?宋缭冷哼了一声。儿子听见朱青的话,说,爸爸不准你侮辱我们人类。朱青苦笑了一下,又捡起石头朝树梢扔去,每次石头不是擦着树梢过去,就是快到树梢的时候掉下来。朱青说,儿子,爸爸没力气了,我爬上树给你取吧?宋缭说,咱们要不回吧,别弄了。儿子说,爸爸,我上去,我身子轻。朱青望了望宋缭和儿子,特别想把风筝取下,便朝儿子点点头。宋缭说,不要够了。她说完这句话时候,风好像更大了,树枝摇摇晃晃的。儿子没有理会宋缭的话,走到树前,开始往上爬。朱青候在旁边,准备帮忙。

树还没有发芽,朱青不知道它是一棵什么树,只是看见它的树干发白。

儿子两只胳膊抱住树,两只腿缠在树上,一用劲,朱青听见衣服磨在树上发出嚓嚓的声音。他想要是把衣服磨破了,买条裤子比只风筝还要贵。但朱青没有阻止儿子。他喊小心点,儿子继续往上爬去。儿子爬到树杈上去了,他的手和胳膊抖得厉害,仿佛不受他的控制了。朱青喊,害怕的话你就下来吧。儿子说,我不怕。说完踩住树杈继续往上爬。树枝在风中晃来晃去,好像要把儿子摔下去。有一瞬间,儿子把身子紧紧贴住树干,两只手紧紧抓住树枝,一动也不敢动。朱青看着宋缭。宋缭喊,下来吧,不要够了。儿子歇了歇,身子又蠕动起来。他又往上爬了两三个树杈,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够着风筝了。这时树枝晃动得更厉害了。朱青觉得儿子随时都会踩断树枝掉下来。他喊,下来吧!儿子又歇了歇,伸直身子朝风筝够去,朱青听见树枝仿佛发出断裂的声音。只差那么一点点,大概只有一寸,儿子就够着风筝了。朱青想,今天要是不刮风,可能就够着了。儿子又试了一次,还是只差那么一点点。朱青和宋缭都在喊儿子下来。在风中,儿子可能听不清。他小心折下一截树枝,然后拿着它一下就够着风筝了。但是风筝线缠在树梢上,弄不下来。儿子把树枝插在风筝线中间,用劲搅起来。朱青听见“啪”的一声,风筝线断了,风筝从树上飞起来。然后朱青看见儿子脚下的树枝断了,他的身子朝下坠去。朱青往前跑去。宋缭大喊。儿子想抓住点什么,可是树枝太细了,他抓住两三根都马上折断。扑通一下,他掉在地上。

朱青和宋缭尖叫着扑过去。朱青看见儿子头上流血了。他试着把他扶起来。儿子往起一站,马上疼得哭起来。朱青想儿子脚腕可能脱臼或者骨折了。他扶着儿子坐到地上,脱下他的鞋和袜子,看见脚腕那儿一片乌青,却没有肿起来,心里稍微感觉好了些。这时宋缭喊,血!朱青看见儿子的大腿、胳膊上都是血。他瞄了宋缭一眼,看到宋缭眼睛里闪现出惊慌的神色。自从她信了佛,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种神色。

儿子哭了几声,咬住嘴唇不哭了。他说,爸爸,你快把风筝捡回来。朱青哽咽了一声,跑着捡风筝去了。他取回风筝的时候,看见儿子对宋缭说,妈妈你不能出家,我不想咱们家有个尼姑。宋缭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抱着儿子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朱青抱着儿子,让宋缭到路边拦出租车。

这时朱青看见树上真的挂上风筝了,两个,一个是黑色的老鹰,一个是猪八戒。树下没有人,它们的主人不知道哪里去了,它们孤零零地在风中呼呼响着。

朱青望着儿子手中的风筝,仿佛看见这些树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风筝,有蜈蚣、燕子、龙、哈利波特……它们挂在这些树上,随着春天到来,与树木碧绿的叶子、五颜六色的花朵一起生长、绽放。然后随着风吹、日晒、雨淋,不到秋天就风化成一堆破塑料纸,最后什么也没有了。

儿子拍了片子,脚腕骨折了。敷药后,需要在家里静养一段时间。

三人出了医院,儿子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朱青觉得这是儿子刚才受了惊吓导致的。他拍了拍儿子的头说,咱们去吃火锅怎样?儿子一下开心了。说,咱们好久没有吃火锅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凑一起吃火锅多好啊!你说,妈妈?宋缭点点头。朱青和宋缭领着儿子来到以前经常去的临江门老火锅店。许久时间没有来,店里重新装修了,看起来像新开的。人还是那么多,热气腾腾地弥漫着熟悉的味道。他们选了一张小桌子,穿红衣服的服务员过来,工作服还和以前的一样,但这个服务员年龄很大,一看就不是以前的那些服务员。他们点了两个清汤锅、一个麻辣锅,两份羊肉、一份粉条、一盘蔬菜拼盘、一盘豆腐、一盘土豆片、一盘木耳、两份麻酱小料。儿子喜欢不蘸小料吃。锅也换了,以前的不锈钢小锅换成了景德镇瓷锅,看起来更加高档。

一切感觉很熟悉,但又觉得陌生。

锅开了之后,儿子夹了第一筷子肉,马上大叫好吃。宋缭也夹了一筷子,朱青长出了一口气,看见宋缭好像比以前瘦了。

回家的时候,打了一辆车。儿子满足地把头靠在宋缭身上,竟很快睡着了。

朱青每天去上班,宋缭在家陪儿子。朱青下班回家,看到屋子里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心里很舒坦,便不时买些排骨、猪蹄之类的东西回来,让儿子长骨头。儿子的气色越来越好,有一次竟说,骨折了真好,可以每天让妈妈陪着,而且不用上学,还可以吃好的。朱青说,你得好好把功课补上,别不去学校,什么也忘了。儿子说,晓得,老妈每天教我呢!朱青忽然有个闪念,让儿子就这样待在家里,宋缭教他功课,但马上觉得不行,人需要过集体生活,尤其是孩子,而且功课会越来越难,必须靠专业的老师。

有一天,朱青回家刚一开门,马上闻到一股久违的上香的味道,然后听见诵经声。宋缭盘腿坐在床上念经,旁边放着念佛机,香炉里冒着袅袅的青烟。儿子跷着脚在墩地。朱青的脸一下冷了,他噼里啪啦放下手中的东西,开始洗菜,弄了一地水,然后重手重脚地剁辣椒。儿子问,爸爸你咋了?妈妈每天在家闷得慌,想念念经。我的脚已经不疼了。说着他还把那只受伤的脚伸出来展示了一下,表示真不疼了。朱青把辣椒剁好,又用劲拍蒜。宋缭关了念佛机,过厨房来帮忙。朱青说,不用你忙。他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条鱼,放进水盆里。鱼畅快地试着游了几下,尾巴一拍,水花溅在朱青脸上。朱青从水里恨恨地捞起它,放在菜板上,用菜刀狠狠地敲它的脑壳。鱼很快不动了,嘴角流出一丝鲜红的血。

剁椒鱼头做好之后,宋缭已经把餐桌收拾干净。辣,真辣!儿子夹了一口鱼,皱起眉头。宋缭没有吃鱼,吃上顿剩下的一盘长山药炒木耳。你们真难伺候!朱青把筷子一甩。儿子马上带着哭腔说,爸爸,我吃,我不嫌辣。他大口大口吃鱼,一不小心被鱼刺卡了一下,大声咳嗽起来。宋缭站起来舀了一勺醋,递给儿子说,用醋送一下。儿子喝了一勺醋,鱼刺送下去了,但再也不敢吃鱼了。朱青自己大口吃着,嘴里火嗡嗡,胃不停打嗝。他想今天的辣椒怎么这么辣啊!

一顿饭吃完了,鱼还剩下半条。

朱青收拾桌子,把半条鱼都倒垃圾袋里。儿子说,爸爸,还剩那么多,怎么就倒了呢?朱青说,太辣了。朱青拿着半条鱼去院子里扔给猫吃,宋缭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朱青收拾完桌子,打开电脑玩游戏。宋缭忽然说,你整天玩这有意思? 朱青火了,把鼠标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说,我忙了一白天,累得要死,晚上玩玩这还不行吗?宋缭说,谁不累,玩这就能休息好?你干脆和电脑过去吧。儿子哭了,他说,爸爸妈妈你们不用吵,我明天就去上学。宋缭哼了一声,拉着儿子去了另一个房间。朱青把电脑关了,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道该干什么。最后,他拿出上次喝剩的半瓶酒,找了几颗生花生米,喝起来。

第二天,朱青去上班,儿子挣扎着要去上学,宋缭背了一个包,说自己要找工作去。

一整天朱青头昏脑胀,晚上接孩子回了家,屋子里黑乎乎的,宋缭还没有回来,打她电话关机了。朱青做好饭,辅导儿子写完作业,宋缭还没有回来。他和儿子吃了饭,打开电脑,想了想,又关了。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宋缭回来了,一脸疲惫。朱青忙把饭热好,端上来。儿子问,妈妈你找到工作了吗?宋缭冷笑了一下回答,会找到的。朱青示意儿子不要再问。宋缭吃完饭,朱青忙去收拾餐桌。他边拿宋缭吃饭时用过的碗,边说,你不用找了,家里也需要你。宋缭冷哼了一下,我可不敢坐着吃白食,让你白养活。说完,她拿起自己用过的碗筷,去了厨房。

接下来的几天,宋缭每天去找工作,回来时脸色总不大好看。朱青和儿子都小心翼翼的。朱青后悔让老婆出去找工作。

一天,宋缭忽然说自己找下工作了,卖冬虫夏草,一个月保底工资八百元,另加提成。朱青望着宋缭有些疲惫而又兴奋的脸,想这算一份什么工作呢?尽管他在街上看到过几家卖冬虫夏草的,但里面好像永远没有顾客,他不知道谁会买这种玩意,也许都是那些送礼的人。朱青默默帮宋缭热好饭,等她吃完的时候说,其实你不工作也可以,孩子和家务都需要人。宋缭满不在乎地说,咱们各干各的,家务谁愿意做谁做。朱青想不到宋缭会这样。他想和宋缭认真谈谈,但宋缭打开念佛机,听《心经》。朱青又打开冰箱,往出拿酒,忽然想起昨天喝完了。他穿起外套,把钱夹放口袋里,一会儿搬回一箱子酒。

朱青开始每天接送孩子,他像一个钟摆,被牢牢地固定在这个轨道上。回了家还得做饭、洗锅、擦地板,因为宋缭卖冬虫夏草,每天回来比他晚。

以前这些活儿都是宋缭干,朱青从来没觉得有啥了不起,现在一旦轮到他,觉得又累又不自在。尤其是每天接送孩子,都是固定的点。碰上朋友请他喝酒,或者同事们打牌,他只能一次次拒绝。更糟糕的是星期天宋缭也上班,所以朱青就得洗衣服、收拾家、带孩子,他觉得自己被生活拖下了水。让他感觉唯一欣慰的是宋缭回了家不再总是念佛听经了,他们家向另一条轨道上发展。

这个月月底的时候,宋缭领了工资,居然有五千多元。宋缭懒散地躺在床上,一条腿跷起,一条腿伸得展展的,一堆钞票放在她脑袋边。朱青透过她跷起来的腿,看见黑色的蕾丝内裤,他忽然想自己很久没有和宋缭亲热了。

自从宋缭开始卖冬虫夏草之后,她开始注意化妆打扮了,以前她总是素面朝天,不化妆,不穿高跟鞋。现在开始穿黑丝袜、黑色蕾丝内裤、高跟鞋,每天化得好像年轻了十来岁。

这时的宋缭和以前成天跟着一群居士跑庙的宋缭完全不一样,她让朱青想起风韵、风骚这些常用在女人身上的词,他想不到快四十岁的宋缭还能变成这样。这才短短一个月啊。朱青觉得自己很不了解和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这个女人。

还有一件让朱青愤愤不平的事是,宋缭说自己这个月只卖了二十几盒冬虫夏草。二十几盒冬虫夏草的提成加上保底工资就五千多,而朱青大学毕业已经参加了十几年工作,还是公务员,但一个月只能拿三千多元。

朱青觉得自己很可笑。儿子三四岁时问他世界上真的有蝙蝠吗、尼姑吗?他觉得儿子幼稚可爱。一个多月前他不是同样怀疑冬虫夏草有人买吗?

宋缭心满意足地做着冬虫夏草的推销活儿,身上好像随着这些虫子或草也有了华贵的气息。朱青分不清冬天、夏天了,宋缭变成可爱的虫虫了,还是变成草了?他越来越觉得宋缭和以前不一样。她回家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带上酒味和烟草的气息。朱青猜不透她和谁去喝酒,是她自己抽烟,还是在一堆抽烟的男人堆里混,他好久没有吻过宋缭了。

朱青的单位开始动人了。提拔两个人,可是符合条件的有五个。那段时间,单位压抑死了。每个待提拔的人脸上都成天洋溢着笑容,抢着干一些平时谁都不愿动手干的像擦桌子、拖地等活儿,而且以过生日、孩子考出好成绩了等各种名义在不同范围内请客。可是只要剩下这五个人中间的某几个在一起,他们就都小心翼翼避免说错话,或言不由衷地互相讨好对方。朱青觉得累极了,可他还得跟着这种游戏规则进行,所以经常顾不上按时接孩子,回了家也没有精力做家务。这个时候他怀念宋缭以前不工作的日子,待在家里接送孩子,把一切家务做好。

在会议室投票民主推荐时,从来没有给大家倒过水的人破天荒站起来给每一位领导和同事倒水,有人大方地给每一个人发烟,还有的没话找话和周围的人套近乎。朱青想人真他妈的贱,最贱的是明知道发贱还要厚着脸皮去做。

组织部门宣布推选结果的时候,那些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人开始收拾茶杯、纸笔,这五个人则提心吊胆。推荐上的两个人中间没有朱青。朱青觉得心里一下空落落的,仿佛十几年都白干了,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为人处世有问题,进而憎恶起自己的同事来。他想假如不是宋缭每天不回家,他不用每天接送孩子、做家务,而是和同事们混在一起,喝酒、打牌,结果可能不会是这样。他心里翻江倒海,可是还得装出一副笑脸和人们打招呼,心里明白,再等这样一次机会又得几年之后,到时轮上谁还不好说。可是目前,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同事马上就要成为他的领导了,他们的工资要比他的高了,他们可以用单位的公车了,他们吃饭可以签单了。差了这一步,他这辈子可能就永远和他们差下了。

晚上,两个被提拔的人请客。朱青不想去,可是又不能不去,不去马上会被别人说是小心眼。他只好先把孩子送回家,给他煮了包方便面,然后去赴宴。去了他本来准备不喝酒,可是酒场上谁能控制好自己,结果就喝高了。

朱青回到家里,宋缭正在做面膜。朱青看着她白乎乎的脸觉得恶心,没有打招呼就进了自己睡的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一觉睡了几千年,醒来之后,人都进化得不用腿走路了,胳膊一张就可以像蝙蝠一样滑翔。

第二天,朱青上班的时候,单位门口公示出要提拔的两个人的情况。朱青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心里依然难受。

朱青还是每天做那千篇一律的工作,然后接送孩子,做家务。宋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迟。有几次,儿子都睡着了,她还没有回来。朱青想,卖冬虫夏草用不着这么晚才关门,他想宋缭一定去哪儿应酬去了。他想起自己以前经常在外应酬,回家很晚,宋缭一个人待在家里,一定寂寞无聊,才看佛经、听佛乐。朱青拿起一本宋缭的佛经,漫无目的地翻着,忽然,佛陀的几句话吸引住了他,一晚上,他盯着这几句话不停地琢磨,觉得很有意思。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还在琢磨这几句话。有几次别人和他说话,他都没反应过来。但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把握不准。一下班,回家后,朱青便去找相关释义的那些经书。几天后,看完一本,感觉好像更模糊了,再去寻另一本。朱青没有想到自己这样一下扎了进去,觉得佛门教义深不可测,对世道人心颇有用处。

朱青开始留心历代高僧大德的讲解,并开始登陆一些佛教论坛和别人切磋。尤其是他了解了弘一大师、梁漱溟这些人物的经历后,一下子觉得人生应该有更高的追求。他觉得自己以前为职位、钱这些虚妄的东西发愁,很可笑。朱青不再为没有提拔自己愤愤不平,也不去计较宋缭每月进账多少。他觉得钱真的不是什么,他明白了为什么以前宋缭对钱不上心。但是他忽略了宋缭为什么现在只是一心想赚钱,不再钻研佛经。

朱青想和宋缭讨论一下他对佛教的理解,可是找不到机会。宋缭总是忙,白天站柜台,晚上有没完没了的应酬。回了家不是喊着累趴在床上不动,就是喝高了睡觉,和朱青以前几乎一模一样。真不知道一个卖冬虫夏草的售货员哪里来的那么多应酬?但朱青看见宋缭越来越年轻了,她眼角的鱼尾纹不见了,皮肤也白皙细腻起来,尤其是头发,一根根干净飘逸,不见她在家里洗头,不知道怎么会保持成这样?当宋缭喝高,躺在儿子旁边睡着的时候,朱青闻着妻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水味,觉得她越来越陌生。

说起来也真是可怕,几个月时间,朱青找不到一次和宋缭好好交流的机会。有一天晚上,宋缭竟然没有回家。朱青搂着儿子在床上瞪大眼睛待了一晚。

有了第一次,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朱青在家里越来越沉默寡言,几个月时间他老了许多,做完家务,照顾好孩子之后,他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佛经,整个人身上有了越来越多的暮气。

天气转凉的一天,朱青看到有个周末举行放生活动,他想到妻子现在的情况,觉得这完全是一种因果,就报名参加了。

那是个天气非常好的日子。朱青去早市上买了两只鸽子,到了约定的地方,已经有七八个人等在那里。他们有的手里提着笼子,里面圈着几只喳喳尖叫的麻雀;有的拿着灰色的尼龙袋子,里面的东西扭来扭去,看样子像是几条蛇;还有的用塑料袋拎着几条鱼。等了一会儿,又来了四五个人,人齐了,一起坐面包车向远处的黛青色的大山驶去。坐在朱青旁边的是一对母女,母亲衣服穿得很朴素,年纪看起来不大,却有不少白发。她面容很慈祥,一看到她的女儿就笑,眼睛发亮。她的女儿大概八九岁,长得非常漂亮,有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特别爱说话。朱青看到这对母女,不由想起以前的宋缭和儿子。一个年龄差不多和朱青一样大的戴眼镜的男人,不住地逗那个女孩,使得车里的气氛十分快乐。

望着越来越空旷的田野和高大的树木,朱青的心情慢慢变得舒畅,感觉这次出来像一次郊游。他想起他们一家放风筝的那天。就是从那天开始,他和宋缭好像调了个个儿。

到了二龙山车停住,人们拿着东西下来。这真是一个好地方,特别安静,也特别干净。到处是绿油油的树木和草丛,山前还有一条小河,清澈见底,朱青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年没见这样干净的河流了。他们来到一个小山谷,把准备放生的小动物集中在一起,人们围着它们站成一圈。召集活动的人拿出一包经书,发给每人一本。然后选了《大悲咒》带头念起来,朱青他们跟着他边念边围着小动物们转圈。那个小女孩跟着念了不到三分钟,就没有耐心了,跑到小河边去玩。念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经文,领头人带领大家开始放生。他带来的是一只喜鹊,一打开笼子,喜鹊迫不及待地钻出来,在地上蹦了几下,马上飞走了。朱青他们把鸽子、麻雀、蛇、鱼都弄出来,这些动物纷纷择路逃跑,有些甚至只顾逃命,放过了自己的天敌。

回程的路上,朱青感觉心里轻松了些,他希望今天宋缭能早些回家。可是他看到邻座的小女孩很不开心。朱青想大概是出来时间长了,没人陪她玩,她嫌闷。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也感觉到了小女孩的不开心,开始逗她。可是他无论说什么,小女孩都沉默着不说话。她妈妈说,叔叔和你说话呢,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小女孩忽然开口了,激动地说,叔叔,你们放生就放生吧,为什么还要念经?一到这儿就把它们放了多好。我看见那些麻雀想飞出去,有几只头上已经碰出了血,有几条小鱼已经死了。

车上一下静了。

望着小女孩乌黑的大眼睛,朱青的心乱了。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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