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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夜

2015-02-03吴宗强

散文百家 2015年1期
关键词:小站月光月亮

●吴宗强

秋月,霜一样白的月光,笼罩着这座城市,使他感到有些凄凄的凉。

城市多数地方已进入了梦乡。被月光挥洒处多一些迷蒙,多一些优雅的倦怠。比起白日那亢奋、污秽、浮燥、嘈杂和光怪陆离的色彩,月夜却体现出她的含蓄的品性。他喜欢含蓄,含蓄会使他产生宁静和淡淡的忧郁、孤独。现在,他感到除了自己以外,这世界只有沉浸在月光中那些高高低低沉默的建筑。

夜已深透,他除了用感觉触摸这夜,这夜色,他还于宁静中听到月光飘洒的夜声,如牛毛春雨般浸润着他的意念,使他慢慢从梦寐中清醒。

他轻轻地从床上起来。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在月夜里是不拉窗帘睡觉的。月在他床前留下一方光,使房间完全改变了白日的情调。房间里,一片温馨的朦胧。

他看着沉睡的儿子,嘴里出声地吮了两下,在这无声的夜里,发出清楚的纯响。儿子才四岁,他的名字叫石子。这个名字是他为他起的,隐含捡来之意。儿子出生后,他就产生另一种感觉。孩子一进入他的视线,他就觉得心被溶了,一点一滴地溶,隐隐地痛。他产生一种恐惧,一种责任压迫下的恐惧,产生一种他突然离开这个世界而把儿子孑然一身留在茫茫人海中的恐惧。他也有一种勇气,为儿子赴死的勇气。啊!儿子是那样的健康,聪明,颖慧,可人。

他轻轻地下了床,赤着脚,围绕着房子转了一匝。这座房子坐北面南,三居室。房屋的装潢是按他的意思装的,房屋的墙壁和顶棚全是白色,是和月光一样的色彩。而家具——书橱、门、桌、床、钢琴等,全是咖啡色系的,他喜欢浅浅的咖啡色,不张扬,在洁静的白中显出咖啡颜色稳重的个性,当他深处这环境时,似乎也时时能够嗅到缕缕咖啡的苦香。那落地窗帘躲在房间的暗角里,像垂下的瀑布。

他像影子一样回到窗前,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月夜,本来就有些忧郁的他,被月色浸透,也化作这房间里一条长长的色块。

他伫立在窗前,看对面的楼宇窗户都黑着,只有一扇窗在亮,但窗内的灯光漂离窗外时就被窗外的月光淹没。月光把房顶上的瓦画得线条分明。月光淋着瓦上的声可闻,心可见。一只鸟雕在瓦上,脑袋藏在翅下,梦着,使整幢楼化作了一座飘逸不定的梦。

清泉一样透明的童音,在这寂静的月夜传来,他转过头看着儿子嘴里发出呢喃的梦语:“爸爸!我——我和你睡,不然,你——你会孤独的。”一个光着小身子的男孩,迟疑的,怕惊醒他似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下把他拉进被子,贴在他的胸前,泪浸润着他的心。他的心在一点一滴地溶,一点一滴溶入了温热的泪顺着两颊逶迤。

“爸爸!你睡吧,我讲《丑小鸭》的故事给你听。因为你不在时,妈妈总讲这故事给我听,后来我就睡了。”

他回答说:“你讲吧,我听着呢。”但没讲几句,他的声音就含糊起来……后来,他就睡着了。他睡出了一坨轻松的梦。

他看看熟睡的孩子,又看看天上的月亮,天蓝成一汪水,有几粒星沉浮,如鳄鱼的眼睛在闪动。月清冷的静,这时有几缕云抹过,月就更加的亮了。抹过的云其色又渐渐地深了起来,这是云离月的沉郁。

他这一生似乎与月有缘,生命中带有月亮的一丝悲伤,一丝忧郁。特有的悲剧性。

他出生的小村坐落在黄河平原上,月光照在广袤平原上当然是另一种情调,如苏东坡在他的《前赤壁赋》中所写:“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小时候,不知那原野有多旷、多野,旷野把他挤压得如平原上的一只甲虫、一粒沙子、一枚飘零的落叶。妈妈常在月夜讲月宫仙女的故事,讲牛郎织女。这些故事都颇具悲剧性。但当时他不知道忧伤,不知道织女是何许人也,也许是他想象中的妈妈吧?

一天夜晚,妈妈有事出去未回。等妈妈没等到,他就和邻家的小朋友在麦场上玩。面对月亮,他爬到麦堆上想抚摸月亮,没摸到。他们在麦堆上等啊等……等月亮走近,或许能摸到吧?但后来,他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搂着月亮睡觉。月亮是凉凉的,凉凉的……再后来,他生了一场病。在妈妈没有离开这个世界时,在他还未长成大人时,妈妈总是讲这段经历给他听。于是,他的生命中就有了一个月亮,从月亮中品评出许多人生哲理来。

有月光的晚上,总是农村孩子玩耍的最佳时间,大人一般是不干涉的。在月亮下,他们就像一群快乐的小猪猪,影子一样在月光下窜来窜去,使月夜不那么宁静。这些黑色的符号活动在月下,给有些冷静的月夜平添了几份温馨的气氛。夜深时,往往在父母的呼唤中,孩子们夹带着在游戏中的胜利与委屈散去。他往往是母亲到场,背起他。母亲边走边唱:

月亮婆婆,

像只箩箩。

宝宝累了,

妈妈驮驮。

听着妈妈唱着的歌,晃啊晃啊,摇啊摇啊……他就像伏在一只小船上,还没到家,他就在母亲的背上睡着了。直到现在,他一想到母亲,他就感到母亲的体温在溶他的心,心就像被醋泡过一样酸,泪也会情不自禁地溢满了眼睛。

母亲离开他时,在他怀里。在母亲弥留时间,苏醒后的那一刻,妈妈吃力地扭了一下头,慈祥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发出了轻微的声音唱道:

月亮婆婆,

像只箩箩。

宝宝累了,

奶奶驮驮。

他知道“妈妈”为什么又改成了“奶奶”。她唱出了妈妈的心愿,这点心愿是她唯一留在这个世界没有实现的希望。唱完后,她就无奈地走了。

母亲走时,是个寒冷、风高、无月的黑夜。他放下永远不会醒转的母亲,跑进了原野,向那默默的黑夜、冷冷长空,撕心裂肺地痛哭,头撞着冰冷的土地,把那片原野撞得直颤……

这时,他深情地看着床上的孩子,望了望窗外的月亮,在他心里重复地吟唱妈妈唱过的歌:

月亮婆婆,

像只箩箩。

宝宝累了,

爸爸驮驮。

不知是什么时间,那月亮在他的心中越来越圆,越来越嫩,越来越素,变作了他的向往、渴望。从此,他渴望和女人说话。但见了女人又说不出,不知说什么好,心就颤抖、紧张。他沉默了。

三十多年前,经人介绍,在一个秋天的月夜,他和一个女孩散步。他看着月光下的女孩,他真分不清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女孩。这时,他明白他想什么了,渴望什么了——渴望爱和被爱。

初秋的月是凉凉的,冬天的月是冰凉的。这是初秋,秋日的风欲在大地上有所作为,树叶纷纷的红、黄、紫、咖啡色……其秋叶的色彩与春、夏的花形似,其神却浑然不同。秋叶是经历的文字、岁月的标志,其声萧瑟,有萧杀之气、金戈之音。在月下,他走着,走着,走着一条漫漫人生的长路。但他只能记住那个月夜,秋天的月色,月色中的她。月像剪纸一样贴在西边的天上,挂在树梢,在树丛中躲着偷看他和她。三十多年,再想,他想得头痛,也只能想到那轮月——干净的月、悲凉的月,其他一片混沌。

西班牙的一位哲人说:“最具悲剧意识的事物是爱。”这时,他见孩子翻了个身,嘴里发出含糊的梦呓:“爸爸,爸爸!我要——要和你——在一起”。这孩子在做梦,他把在白天的心里想法在梦里说了出来。

他看了看睡梦中的孩子,又看了看床前那一席月。床前的月向东,而窗外的月向西。窗外的灯全灭了,月亮更亮了,地上的月光如霜如雪。这时,他倏然忆起无法忘却的往事。

一年春节回家,在一个风雪的小站,他怅然地望着列车在暗影中消失在远方的夜色中。他懊恼地捏着手中的车票,如一根废弃已久的木桩锲在小站的站台上。小站上的人随着列车的铿锵声渐渐地离去,下车的人群在嘈杂声中消失了,小站瞬时空空地静了下来。

“未赶上车?”

这声音像从远方飘来,又如在耳边响起。声音有月的清静,有月的柔和。他寻着声音望去,一青年女子站在他身边,隔一臂之距。蓝眼、金发,穿着欧式,贵气而娴静。他看看她,未作声。但她接着又说:“我也是。”

“哦”,他答应了一声。下弦月像半闭着眼看着这冷清清的小站,月光和雪辉映,弥补了月亏时光的不足。但残月的悲剧意味更增加了旅人的孤独。

“你的汉语说得很好”,他已看出对方是白人。

“我在俄罗斯时就学汉语,我喜欢汉语的表述方式和汉语所表达出来的那种语言意境。”

她顿了顿,看了看远处茫茫的雪夜。她转回头来,指指地上的雪,随口颂出:“天与地上下一白”,接着她又指指铁道上的铁轨,又说:“惟铁道一痕”,她又指着自己和他说:“余和你两点而已”。

他感到很惊讶,他知道面前的女子所咏颂的是明朝大散文家张岱的名篇《湖心亭看雪》中的几句意蕴。他想接着说“是啊!唯你我两点而已,”但他未说出声。

天上一轮月,不很亮,弥散着一层悲情。未赶上车,又是这样寒冷的雪夜。小站的简陋和肮脏被雪掩盖了。一片亮亮的洁上留着行人杂乱的脚印。他看看她。二十多岁,身材修长,在月光下,她的眼蓝莹莹地放光,金发,面白皙。她很漂亮,整个人弥散着残月的气质。

“出差?”

“回国。”

她顿了顿又说:“宝宝病了。”

他问:“宝宝的爸爸呢?”

她摇了摇头。

他猜测着没问下去,也许离婚,也许……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和她挎着膀子在车站上蹓跶,也不知他的膀子是什么时候被她挎着的,他有点不自在。

她敏感到了,于是挎得更紧了。她说:“孩子的病弄得我心慌意乱。”接着,她低沉地说:“现在我感到无助,特别的无助和孤独。好像整个世界都隐去了,只有我和远方的孩子。孩子是那么遥远,遥远……我似乎看到他蹒跚在旷野之中,只有他。我满脑子都是他的呼唤声。旷野茫茫,危机四伏。”

他见她眼有泪花,被月光映照,像两粒火熠熠地闪。火的背后是一团黑夜,深不可见。娇弱无助的火啊,随时有被风吹熄的可能。

小站的月夜响着孤独的脚步声,其声音就像孤独的钟摆想停也无法停,直到时间耗尽为止。两个人都听到了远方越响越近的车轮声。近了,近了,又近了……

月西坠。

“抱抱我,心冷。”

他看到她忧凄的眼睛。她在等待。他无法推托她的请求。一向被道袍裹紧的他。道袍被那无助而又忧郁的眼光撕得粉碎。生命总是在习惯中挣扎,人性总是在规矩中泯灭。可怜的她,浑身都在颤动,一颗年轻的芳心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残着。

时间在残月下偷偷地溜走。溜走的时间,就像法庭中的法官,对这两个人进行残酷的宣判。到列车在铿锵的声音中远去时,他什么都未听见。窗口一张姣好的脸庞在夜色中像游云掩月一般,分明有泪砸向他的心。

“别忘记这个夜晚,我会回来的。”这声音被西去的列车的车轮辗得粉碎。列车拖着一轮残月消失在黎明前苍茫的夜色中。

“爸爸……”孩子含糊不清的呓语,把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孩子的声音在宁静中显得越发的清晰而质感。他走上前,满心愧疚地拍了拍梦中的孩子。他感到陪孩子的时间太少了……

一滴泪无声地顺着脸颊蠕动。

后来,他接到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痛不欲生。从哭声中感觉到她的泪水,那泪水炙心。他知道了一切。他只是在电话中回她一声无奈的长叹。

再后来,他多次经过这个小站。小站还是一样的嘈杂,一样的肮脏,一样的沉寂。两条黑幽幽的钢轨如思绪,滞留在他的记忆里。他一看到残月就想起那个残月下的小站。一轮残月——清冷的残月,被列车驮着,淹没在茫茫的夜色中。他一想到那个残月的夜晚,就茫然,就觉得丢掉了什么。究竟丢掉了什么?他说不清楚。

残月不知何处去,此处空留“黄鹤楼”。

月西沉。房间稍暗。床前的那一席光已移到东墙边。孩子在梦中沉睡着。嘴不时地吮,发出清脆的响声。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起来的,无声地坐在床前的圈椅里,坐成一条柔滑的弧。披散的长发把脸隐去了三分之一。在暗暗的光线中,他觉得她在看他。他想,她不是月亮。月亮是他心里最圣洁的一片地方。也许是一片水域,水域中的月亮。这时,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叫《猴子捞月》。这篇课文是讽刺猴子的蠢与痴。但人又能比猴子聪明多少呢?人生也许就是在水中捞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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