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认识的一位老华工
2015-02-03陈传席
陈传席
我对一战时中国华工赴欧问题向无研究,但我上中学时认识一位老华工,他说他去法国从未做过苦工,而是帮她们“印种”。当时法国男人死于战争中太多,几个城市连及农村,几乎没有中青年男人,只剩下女人。他们去了主要是陪法国姑娘睡觉,帮助她们怀孕生孩子。几十年来,我也一直认为华工去欧是为了帮她们传宗接代,而书上讲华工在欧洲受苦,都是宣传词。后来看了一些资料,并非完全如此,大多数华工还是去做苦工的。但我所了解的这位华工的经历,也并非孤例,虽非普遍现象,也可算是部分现象。记于此,以供研究华工问题的专家参考。
时间:1967年夏秋之际
(47年前事,当时是文化大革命时期。1966年,我被打成反革命,判刑二十年,后从牢中逃跑,到了北京,直到1967年初才回。1968年5月之后,又忙着联系下放农村。所以,定在1967年不会错。老华工当时身穿丝绸衣裳,摇着扇子,应该在夏秋之际。)
地点:安徽省泗县城内银行西便门前及银行大院内。那时县城只有这一家银行。
当时我是安徽省泗县中学的学生。泗县在安徽省北部,十分贫穷、落后。离铁路又远,这里的人大多孤陋而寡闻。有一天,我在学校看书,有人告诉我泗县来了一位法国老头,住在银行内,你不去看看?其实,他不是法国老头,而是中国老头,从法国回来的。
我到了银行,银行的正门台阶较高,西边还有一个边门。边门前,坐着一位清瘦的老人,身穿白色而微黄的丝绸衣裳,摇着芭蕉扇。当时的中国人都非常贫困,他这一身穿着,以及形象气质,都和常人不同,绝不是一个劳动者。我当时虽然只有17岁,但对历史还比较熟悉。知道他实际上是一位老华工,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去了法国。我便和他聊了起来,他一个人坐着无聊,也乐意和我讲话。当时并没有采访的意思,只是出于好奇心,想了解他的一些经历。他也不隐瞒,很乐意告诉我。因为我懂一点历史,提出的问题多,他也讲得兴致勃勃。我没有问他的姓名,或者他讲了,我已忘记了。
他是泗县北部人,大约是刘圩公社,或者马厂、黑塔人。祖祖辈辈务农。民国五年(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正酣,他在农村,什么都不知道。忽然,有人来征人去欧洲做工。据说到欧洲做工可以赚很多钱,要20岁至40岁之间的人。他当时已三十多岁,已娶妻并生了几个儿女。因为家贫,便想出去赚点钱。和他同时去法国的还有好几个青年,其中一人还不足二十岁,但报名时说20岁了,其余都是二十多岁人。这几个青年都没有结婚,只有他结过婚,年龄也最大。
他说,他是民国五年(即1916年)8、9月间到了法国(也许是民国六年,即1917年,但绝不是民国四年或七年)。他原来想到了法国一定会干苦工,但他没有,他几乎一天苦工也没有干过。到了法国(什么城市,我已忘了),很快又有人把他和他的同伴送到一个小城市去。这个城市,包括附近的农村一大片地区,几乎没有男人,尤其是没有中青年男人。打起仗来,男人上战场,都死在战争中了,剩下的都是女性,中青年女性更多。
到了这个城市的下午,他的同伴都被几个中年妇女一个一个地领去,他也被一个中年妇女领去,安排他吃住,房间很干净,比在中国的住房不知好多少倍。他在房中坐一会,那个中年妇女又领来一位年轻的姑娘,示意由这位姑娘照顾他。中年妇女走后,这位年轻姑娘便做饭给他吃,晚上便陪他睡觉。开始他很奇怪,不干苦工,还有姑娘照顾,陪他睡觉。好在他身无分文,也不怕。这个姑娘又教他讲法语。过了几天,又换了一位姑娘,大约之前那位姑娘被认为已怀孕了。过了几天,中年妇女又带来一位姑娘。过了几天,又换了一位姑娘……都是陪睡,做饭和教法语。也有过了几个月,原来陪他睡觉的姑娘没有怀孕,又来了。
他后来找到他的同伴,了解原来那几位华工也如此,过几天便换一位姑娘,当然也有三十多岁的妇人。他的同伴都没有结过婚,当然都十分高兴。几个人在一起各自谈起自己的经历才知道,大战中,法国男人都必须上战场,死得太多。这个城市的中青年男人几乎死光了,要他们来,是为了帮助姑娘们怀孕、生孩子。(他说的泗县话:“帮他们印种”)
他们名为华工,不但没有干过苦工,甚至连家务都很少干,主要任务是陪法国姑娘睡觉,让她们怀孕、生孩子。我问他:“是否法国地方政府有政策,见当地男人死光了,要发展人口,只好借助华工,因为有中年妇女组织嘛。”他说:“不知道。”因为和法国女人在一起生活,法语也就会了。就这样,很多年(不足十年时间),他们不知睡过多少法国姑娘,也不知有了多少孩子,但他没有正式的妻子。他想这样下去,老了怎么办?这时候,他的法语已很好了,他就向那位中年妇女提出想固定一位妻子,生下自己能认的儿女,晚年好有个照应。后来,果然有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姑娘嫁给他,他已四十多岁了。从此,他便结束了乱婚——实际无婚姻而只能有性生活的生活。和他的妻子在一起,他们开了一个饭店,妻子会做西餐,他会做中餐,饭店以中餐为主,也以中餐最招徕顾客,他们生活得很好。
后来,他们生了很多女儿,似乎没有生儿子。正因为他想要一个儿子,便不停地生,生了很多,都是女儿。其他几个同伴比他晚一点,也都有了正式的妻子,但他们倒是既生了儿子,也生了女儿。
我问他,女儿都干什么工作?他说他的女儿都很漂亮,有几个女儿帮助他开饭店,还有几个女儿上了大学,当时能上大学也不简单。
他的饭店开得好,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有名气。开始是个小饭店,很单一,后来有吃的、有住的,宾馆也越来越好,餐厅有宴会厅、会议厅等等。
名气大了,当时中国驻法国大使黄镇也知道他的饭店开得很好,便来看他。他又是一位爱国华侨(他说华侨都很爱国)。黄镇后来便经常到他们的饭店来看他,每次都住在他的店里,他们成为朋友。
几十年间,他和妻子女儿生活得很和谐。因为生意很成功,法国人对他也很尊重。
八十多岁了,他的法国妻子去世了,他一直惦念中国家中的妻子和儿女,便向黄镇大使提出,想回去看看她们。提出时,是文化大革命前(1966年年前。大约是60年代初。因为他说从提出到落实有好几年)。黄镇大使便帮助他,于1967年回到中国,回到他的家乡安徽省泗县。当然,各级政府都有人关照他。
到了家乡,依然是那样贫困。当然,比他老的老人都早已去世了,他的妻子也去世了,大儿子也去世了。他说,他的儿媳妇还在,小儿子还在,还有很多他从未谋面的孙子。他说他的儿媳妇在,是大儿媳,二儿媳,还是小儿媳?我未问。还有他的侄子们也还在,他从法国带来不少钱和东西,孩子们都很高兴。但家中太穷,没法住,有关部门便把他安排在银行住,银行保卫组(保卫科?)有专人照顾他。
后来,我问了银行保卫组的人,说是黄镇大使在法国有目的地接近他,动员他回国的,目的是向全中国、全世界人民证明中华人民共和国好,毛泽东思想伟大,老华工心向祖国,等等。
我问他,其他几个伙伴还在法国吗?为什么不回来?他说,他们在法国生活也不错,因为他们走时没有结婚,家中无妻室儿女,老人都死了,回来看谁呢?回来也没有落脚处,也没有个依靠,回来又干什么呢?所以,他们都没有回来。
当然,他反复提到黄镇大使,似乎没有这个关系,他也回不来。
我和他讲了很长时间的话,天已略晚,外面起了风,他又转到银行的院子里。他自己搬的板凳,并没有叫我帮助他。我又跟他进了院子。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已17岁,应该帮他搬下板凳,可惜没想到。
我问他,你离开中国时,那时中国的主席是谁?他说,那时不叫主席,只记得袁大头(按:即袁世凯。似乎袁世凯也死了,但农村落后,不一定知道)。我又问他,你知道蒋介石吧?他说,走时还不知道蒋介石,后来在法国知道有个蒋介石,名气很大,尤其是他领导的北伐战争,在国外震动很大,华侨都知道他(按:他还讲了几个细节,我现在恐怕记忆有误,暂不记于此)。但后来,他的名气很不好。我问他什么原因,他说,1936年双十二事变,你知道吧,西安事变(我说知道)。西安事变,张学良、杨虎城二将军拘捕蒋介石,但并没有加害于他。后来,张学良出于义气,送蒋介石回南京。蒋介石不但不感谢张学良,反而背信弃义,把张学良扣押起来。言而无信,不道德,从此,华侨中很多人都反对蒋介石。背信弃义,言而无信,是所有人都看不起的,法国人也因此看不起蒋介石。在此之前,法国的报纸,提到蒋介石,都是很尊重他的。西安事变后,他扣押了张学良,大家对他都不尊重。后来,他打了败仗,大家都认为这种人不宜当中国的领袖……
(他还谈到周恩来,称赞的多。因为我当时对周恩来的历史不熟悉,他讲时,我听得不太懂,也记忆不清,故略去。)
别人都说他九十岁了,实际上是八十多岁、年近九十,但身体精神都很好。走路健步如飞,有一次我在供销总社(或者是物资局,地点在当时的百货公司后面)碰到他,我问他干什么,听说找领导批一块肥皂。当时商店里买不到肥皂,必须领导批条子,拿着批件,才能买到一块肥皂。
当时是文革间派性最严重的时期,银行、供销社、百货公司中的一派造反派和我属于一派,他们造反很需要学生帮助“冲杀”,写大字报、画漫画等。所以,对我们都很亲热。我和他们聊了一会,这位老华工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刚买到的肥皂,说:“肥皂法语叫‘萨榜”。他很有兴致,说:“天热,法语叫‘宜勒夫埃瘦”;“刮风,法语叫‘宜勒夫埃俱汪”。 他扬了扬手中肥皂说:“多少钱?法语叫‘巩比艳撒固特?”我听了很高兴,他说,你要学法语,就跟我学,我的法语是法国姑娘们教的,又好听又标准。我笑了笑,没讲话,当时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学外语是里通外国。现在回忆起来,十分后悔,为什么不跟他学习法语呢?那时年轻,记忆力好,只要学一两个月,一般生活用语也就差不多了。他当时讲的法语,只一遍,我至今都记得,如你好吗?法语是搞忙打雷巫;谢谢,法语是买河西,至今都记得很清楚。尽管我一个法文字母都不认识,话却会几句。如果学几个月,收获该多大啊。
我又问他,在法国买饭要粮票吗?他笑了说,在法国,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从来不要粮票、布票、油票。我当时感到十分奇怪,不要粮票、布票、油票,怎么买粮、布、油呢?那不是乱了套了吗?
他似乎也不敢讲得太多,因为有人指导他在国内不能乱讲,更不能宣传资本主义……
几个月后,我回家走在泗县至徐州专区睢宁县途中,那时学校离我家一百四十多里,我舍不得花钱坐车,从来都是步行一百四十多里回家。大约离泗县城十五里的地方,我看到一位骑自行车的人过来了。那时,见到骑自行车的人,很是羡慕。定睛一看,原来是这位老华工(当时称他为“法国老头”)。他穿着大风衣,风采超过当时的地方官员和教师,只是自行车是破旧的。可能是银行给他借的,那时即使有钱,也买不到自行车。似乎车子坏了,他下车,修了修,又骑上,哗啦哗啦地向前骑。我认识他,他不一定认识我了,我也没有和他讲话,他转脸看了我一眼,我朝他笑了笑,点点头,都各自继续走路。我看他车后带着一些东西,大约是回农村老家带给儿孙们的。
20世纪20年代,他在国内离开前是一个农民,大老粗,并不识字;在法国五十多年,他不但能写一些汉字(不知道他怎么学的),看报纸书籍完全没有问题,而且会讲一口漂亮的法语。他的形象、气质、风采已不像一个农民了,像一个有修养、有文化的企业家,但又不胖,且瘦削,甚至像一个老知识分子。
当时,中国的农民到了六、七十岁,大多卧床,也许有少数人还可以走动,但都老态龙钟了。而他年近九十,还能骑自行车,在汽车穿流的公路上,在山间崎岖凹凸坑洼的小路上,上上下下,他骑得很稳,这真是一个奇迹。
当时,欧洲的物质那样丰富,而中国那样贫困,泗县又更贫困、更落后,不知他回来后,后悔不后悔。还有,他回来了,见到了自己中国的儿、孙;但法国那边,他还有很多女儿、女婿、外孙等;那是和他生活几十年的骨肉,他怀念不怀念。还有,他在法国和那么多女人,生了那么多他都不认识的孩子,肯定有儿也有女,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然而这些儿女要互相通婚,怎么办。还有,这些儿女,如果问他们的母亲,父亲是谁,又怎么办。这些我都没有问他,很后悔。其实,即使问他,他也未必回答出来。
1968年5月份,我们开始准备上山下乡,大约八、九月份,我便在屏山公社屏山南的一个大队落了户,算是上山;后来,又转到瓦坊公社歧路大队,算是下乡;在农村两年。有人说我在农村受了两年苦,但我并不认为受苦,而是经历、锻炼,大有益处。后来便去上学、工作、考研、考博,去美国,又回来当教授、博导,再也未有回到泗县,更没有再见到这位老华工。不过,我曾托人打听过他,说他九十岁时,真的还在骑自行车,健步如飞。他什么时候死了,我也不知道,但他最终葬在中国的土地中,埋在他故乡的土地中,这是肯定的。
只是他的法国众多儿孙们——明的、暗的,是否知道他的结局呢?那时农村很落后,通讯也不发达,法语怎么写、信怎么写,他的泗县亲友们也不会。他的死,法国的女儿、女婿、孙子、重孙们可能不会知道,但会估计到,因为他回国时,已年近九十。然而是否知道,已无关重要。“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如是而已。
他的经历,尤其是在法国当华工的经历,也许对华工研究专家有一定价值。故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