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本抉原 革故鼎新——刘师培《文说·宗骚篇》研究
2015-02-02李文
李文
(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探本抉原革故鼎新——刘师培《文说·宗骚篇》研究
李文
(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摘要:近代楚辞学是楚辞学破旧立新的轫始,刘师培的楚辞研究则是此时期楚辞学走向新变的代表。刘师培1906年发表了《文说·宗骚篇》,论骚锐意创新,对于楚辞的起源与流贯提出了新见。刘师培论文推重楚辞,将楚辞视为文章之祖,体兼六经,秉承诸子。集六经之菁华,括诸子之旨要。刘师培认为楚辞在文学发展史上的地位,非复“六经”所比拟,解构了前贤“变风变雅”之说,反拨了“异乎经典”说,肯定了以惊采绝艳、奇幻瑰丽为主要艺术特色的楚骚美学。写下了近代楚辞学革故鼎新的一笔。
关键词:刘师培;《宗骚篇》;《楚辞》
刘师培(1884—1919),字申叔,号左盦,江苏仪征人。其曾祖刘文淇、祖父刘毓崧、伯父刘寿曾均以治《左氏春秋》闻名,父亲刘贵曾亦以经术发名乡里。刘师培出生于经学世家,耳濡目染,年少即秉承先业,“未冠即耽思著述,服膺汉学,以绍述先业,昌洋扬州学派自任”[1]。刘师培治学并未囿于经学,于史学、文学均有著述遗世。钱玄同总结刘氏学术成就时,因其前后见解之不同,大致将其学术生涯分为两期:癸卯至戊申(1903—1908)凡六年,为前期;己酉至己未(1909—1919)凡十一年,为后期。嫴较言之,前期以实事求是为鹄,近于戴学;后期以笃信古义为鹄,近于惠学。又前期趋于革新,后期趋于循旧[2]。刘师培的楚辞研究亦可以此为准分为两期。前期以1905—1906年发表在《国粹学报》的两篇系列论文为代表,即《南北文学不同论》《文说·宗骚篇》。既条析楚辞源流,又深赅宏博,以经学、史学观照楚辞,时有创见。后期以1911年著成的《楚辞考异》为代表,主要胪列宋以前《楚辞》版本的异文,弗议章句是非,遂成就只在于订正讹误,与上述两篇散论相较则成就次之。较之《南北文学不同论》,《文说·宗骚篇》更为系统,是刘师培楚辞批评的专论。
《文说》是刘氏效法刘勰《文心雕龙》所作,刘氏在《文说》中专立《宗骚篇》,表明其宗骚之意,推重楚辞为“撷六艺之精英,括九流之奥旨。信夫骈体之先声,文章之极则矣”[3]79。其意图是与《文心雕龙》中的《宗经篇》相对应,虽非将楚辞视为高于六经之作,但是楚辞在审美价值与艺术表现上已超越六经,《文说》是对前代学者宗经传统的解构,而将楚辞推为文学至高典范。刘氏《论文杂记》中也强调:“屈宋楚词,忧深思远。上承风雅之遗,下启词章之体,亦中国文章之祖也。”[4]83《宗骚篇》论骚,一方面考镜源流,钩稽楚辞的承祧与流裔,一方面以小学论骚,推崇楚辞词类,为后世辞赋创作树立模范。
一、条分缕析,论楚辞之承祧
刘师培论骚缘起于其辞赋批评,刘氏标举楚辞为文章之祖,在探讨辞赋之起源时,条析楚辞的起源与流贯无疑是重中之重。刘氏论楚辞之承祧,厥有两端。
(一)体兼六经说
刘氏论楚辞之承继时,打破前代学者狭义的“诗源说”,认为自楚辞作,辞赋始兼六经之体。其在《论文杂记》中指出:“自战国之时,楚骚有作,词咸比兴,亦冒赋名,而赋体始淆。赋体既淆,斯包函愈广。故六经之体,罔不相兼。”[4]93楚辞之作使得赋体包涵愈广,辞赋兼有了六经之体。刘氏由此阐释楚辞体兼六经,而不是单单源于《诗经》。其在《宗骚篇》中对楚辞具体篇目之承继加以考析:
观其理穷奥衍,术试杂占,歌巫阳之下招,命灵氛而占吉。凄凉谁语,詹尹谋龟,祸福无门,贾生鸟,此易教之支流也。
君怀武、汤,臣慕伊、吕,美尧、舜之耿介,伤桀纣之昌披;就重华以陈词,命义和而弭节;治水推鲧、禹之功,格君忆微、箕之节,此书教之微言也。
《湘君》之什,远追《汉广》之吟,《哀郢》之章,隐喻《黍离》之恫;天路险难,为《匪风》之变体……此诗教之正传也。
黄能徴羽渊之祀,玄鸟肇高禖之祠,羽觞、蜜勺备陈祭器之名,桂酒、椒浆侈宾筵之品,腒鱐、犊麛,亦列庖人之职,炮豚胹鳖,兼详内则之文,莫不采六官之制,补五礼之遗。此礼教之遗制也。
《九歌》为入乐之章,《招魂》亦祀神之曲……此乐教之遗意也。
上纪开辟,下纪后王,忠臣孝子、贞女烈士、贤愚成败,罔不毕举……此《春秋》之精义也。[3]79
刘师培将楚辞词旨奥义对应六经,一一进行划分。《楚辞》中的命灵氛占吉,是易教的支流;企望明君贤臣,心怀忠义,正是《尚书》的微言大义;《湘君》《哀郢》秉承诗教;《招魂》《大招》详于礼教;《九歌》《招魂》为《乐经》之遗响;《天问》等篇记存古史圣贤,含《春秋》之精义。刘师培将楚辞置于经学的语境下,逐篇条析楚辞之源流。不仅是对楚辞多重审美特质的体认,也是对辞赋创作多元化的体认。其在《论文杂记》中云:“秦、汉之世,赋体渐兴,溯其渊源,亦为楚词之别派:忧深虑远,《幽通》《思元》,出于《骚经》者也;《甘泉》《藉田》,愉容典则,出于《东皇》《司命》者也;《洛神》《长门》,其音哀思,出于《湘君》《湘夫人》者也;《感旧》《叹逝》,悲怨凄凉,出于《山鬼》《国殇》者也……”[4]83将汉赋归为楚辞之别派,根据其大义明辨源流,其目的亦是将汉赋纳入经学视野,正如许结先生所说:“刘氏在力主赋体归附经学的同时,也为赋创作风格的多元性拓展了空间,实质上也是从文学史发展的意义把握住赋创作体兼众制的特征。”[5]不仅如此,刘氏在将楚辞归附经义的同时,又将其作为文章之祖,实际是分离了经学与文学,给予了楚辞及赋体独立地位。
(二)秉承诸子说
刘师培在论证楚辞承继时,一方面从诗的角度,认为楚辞是风雅之遗,另一方面从文的角度,认为楚辞秉承其他五经与诸子散文,隐括众体。在刘师培之前,清代章学诚就提出赋体源于诸子散文,其在《校雠通义·汉志诗赋第十五》中指出:“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6]刘师培对此说进一步发展,将楚辞亦列为诸子之余绪,与其宗骚之意相合,构建了完整的赋学起源体系。其在《宗骚篇》中云:
若夫矢耿介慕灵修,怨悱不乱,永矢弗谖,表廉正洁清之志,写缠绵悱恻之忱……其源出于儒家。
瑰意奇行,超然高举。绁马阆风,骖螭西极,溘埃风而上征,过江皋而延伫……厌世之思符于庄列。
恐年岁之不与,伤日月之不淹。日忽忽而将暮,时暧暧而将罢……浮生若梦,故乐天之旨近于杨朱。
孔盖翠旍,遗制仍沿,皇舞龙堂,贝阙巨观,半属灵祠……列彼礼文,半杂南邦之典,其源出于墨家。
屈子之询渔父,宋玉之对楚王,或属寓言,或陈谲说,或即小以寓大,或事隐而言文。其词近于纵横家……[3]79-80
由此可以窥见,与考证楚辞体兼六经的思路一致,刘氏均是根据楚辞的内容进行条析,对具体篇目考镜源流,将楚辞看作诸子的流风余绪。刘师培认为楚辞体兼六经,秉承诸子,为文章之祖,是以“文”的视野考释楚辞,从而将文学与经学相分离。其在考释文章之起源时,认为文章最初的起源为巫祝之辞:草昧之初,天事人事相表里,故上古之文,其用有二,一曰抒己意以示人,一曰宣己意以达神[7]。其后者即为巫祝之辞,为《九歌》之源。前者刘氏在《论文杂记》中将其衍变引申为“行人辞令”,是为诗、赋之渊源。《论文杂记》曰:“盖采风侯邦,本行人之旧典,故诗赋之根源,惟行人研寻最审。所以赋诗当答者,行人无容缄默;而赋诗不当答者,行人必为剖陈……屈原数人,皆长于辞令,有行人应对之才。西汉诗赋,其见于《汉志》者,如陆贾、严助之流,并以辩论见称,受命出使……东汉以后,诗赋咸以集名,为行人者,以诗赋与邻境唱酬,亦莫不雍容华国。”[4]89刘师培把古代行人之职当宴赋诗、送行赋诗、莅盟赋诗等看作诗赋的源头,并进一步推论“行人之术,流为纵横家”,“诗赋之学,实为纵横家”[4]89。遂由此刘氏构建了由行人辞令至纵横骋词之赋,再至汉赋的一套系统的线索,贯穿了由诗到赋的流衍过程。楚辞是这个流衍的过程中的经典之作,刘师培认为楚辞体兼六经,承继诸子,其目的是树立文章的典范,楚辞上撷六经之精英,下为辞赋之圭臬。刘氏宗骚之意在于使楚辞独立于经学系统之外,以总领文章创作。刘师培对楚辞的探源,可以看出刘氏楚辞评论的现代化倾向,即脱离经学,而转向欣赏楚辞异于经典的惊采绝艳、奇诡瑰丽的艺术特色。
二、植根小学,论楚辞之字类
刘师培所谓字类实为词类,他在《论文杂记》中说:“西人分析字类曰名词,代词;曰动词,静词,形容词;曰助词,连词,副词。”[3]81因古代多单音节词,遂刘氏称之为字类。古代字类归于小学,刘氏分析楚辞字类,与其重视小学与文学的关系息息相关。刘师培师法刘勰《文心雕龙》作《文说》,《文心雕龙》首列《原道》,彰明圣贤之大道之于文学的重要性。刘师培却将《析字篇》列为第一,以刘氏的观念论之,小学在文学发展史的地位至关重要。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亦指出:“昔相如、子云之流,皆以博极字书之故,致为文日益工,此文法原于字类之证也。后世字类、文法,区为二派,而论文之书,大抵不根于小学,此作文所由无秩序也。”[4]82刘师培认为文法源于字类,而后世作家为文忽视小学,从而作文失去秩序。刘氏奉楚辞为千古文章之祖、赋体之典范,以小学角度审视楚辞,也应是刘师培以小学论赋的题中之义。在《宗骚篇》中刘氏如是分析楚辞的文法:
(楚辞)摛辞典则,锻字必精,兮、些,则列为助语;羌、庆则用为起词;謇謇表忠荩之诚,翼翼示雍和之度,推之训诼为诉,易满为冯,以中庭为坛,以阊阖为门。或字宗古训,或语合方言。至若调与同谐,名与均协,是曰古音有资韵学。[3]80
刘氏分析楚辞字类,推崇楚辞锻字精练,或宗法古训,或妙用方言,无不妥帖恰当。刘氏以小学论楚辞,目的是强调楚辞的致用性,认为楚辞集六经之美,有资于读史,有资于考地,为考名物者所当稽,于字类方面亦是众体之典范。刘氏认为楚辞在用字、用词、用韵方面卓然自拔,有资韵学。此外,刘氏尊楚辞为文章之祖,对楚辞字类的分析,是从字类方面为后世文学创作树立一个可以具体效仿的典范。其在《析字篇》中云:“若夫未解析词,徒矜凝锦,是则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耳。乌足以言文学哉?”[8]可以窥见,字类之于文辞创作是举足轻重的。刘氏在《文说》设《析字》《记事》《和声》《耀采》《宗骚》五篇,前四者均是作文的法则,《宗骚》一篇则以楚辞为宗,为之树立具体的范例。楚辞以后,辞赋的创作注重铺陈,如扬雄《蜀都赋》极力铺排蜀地物产丰富,遍列奇珍异果、禽鸟走兽。司马相如《上林赋》亦是极力敷陈天子狩猎的恢弘场面,描摹苑囿之奢华,在描写水声时,更是用了“汹涌澎湃”“滂濞沆溉”“涖涖”“瀺灂”“潏潏淈淈”“湁潗鼎沸”等,亦见司马相如小学之功力。刘氏标举小学在文学中的地位,抓住了赋体铺采摛文的特征。刘氏推重楚辞的字类,目的是纠正“后世诗人之作,情胜于文,故朴而不华;赋家之作,文胜于情,故华而不实”,“非复屈宋之旨”[3]80的弊病。
《文说·宗骚篇》作为刘师培前期楚辞研究的代表作,亦如他前期治学趋于革新一样,论骚锐意创新,对于楚辞的起源与流贯提出了新见。刘师培论文推重楚辞,解构了前贤“变风变雅”之说。刘氏又进一步将楚辞的源流溯至诸子百家,进而上承王官学,构建了完整的辞赋起源体系。其在《古学起源论》《古学处于史官论》《补古学处于史官论》中论述诸子出于王官学进而归于礼制。其论述楚辞出于“行人之官”即出于此。由王官学至经学、史学、诸子学,再到楚辞进一步到汉赋,楚辞不再是经学的附庸,而作为文学的至高典范脱离了经学的轨道,也使得辞赋学脱离载道的传统而获得独立。对于楚辞批评的意义重大,楚辞不复为“依经立义”的经学范本,其奇幻瑰丽的审美价值得到了肯定。刘氏的宗骚思想,是楚辞批评从传统宗经转向现代的转折点,体现了楚辞批评的现代走向。同样刘师培的楚辞研究并未完全脱离经学之桎梏,将楚辞归附于六经,以小学解骚,均是其经学语境下楚骚批评的表现。刘师培未能完全解构经学的权威,但是经学已不再为文学的至高范本,楚辞具有了独立的审美价值,刘师培在楚辞批评方面迈出了开创性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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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刘师培.文说·析字篇[M]//刘师培全集:第二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73.
责任编辑:赵青
中图分类号:I207.22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0887(2015)06-0040-04
作者简介:李文(1989—),女,硕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6-23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5.06.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