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和林语堂眼中的聪明与糊涂
2015-02-02方元
方元
季羡林和林语堂是现代中国的语言学大师。两人都曾在德国留学,专攻语言学,回国后又都被聘为北京大学的教授。由于有相同的经历、相同的专业,又在同一屋檐下教书,而且都住在北大的“朗润园”,因此两人时常在一起切磋学问。
一天清晨,林语堂叼着烟斗,沿着“朗润园”的荷花塘“遛早”,不觉地走到了季羡林家的附近。他知道季羡林有早起的习惯,于是叩门拜访,见到季羡林正在窗前伏案题字。
季羡林虽已九十五岁,但每目题字、写作孜孜不倦。他抬起身,招呼客人过来看他的题字:“清代郑板桥提出来亦书写出来的‘难得糊涂四个大字,在中国,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
林语堂收起烟斗,走过去端详四个墨迹未干的大字:“聪明系与糊涂相对而言。郑板桥曰:‘难得糊涂,‘聪明难,由聪明转为糊涂犹为难,此绝对聪明语,有中国人之精微处世哲学在焉。惟吾恐中国人虽聪明,善装糊涂,而终反为此种聪明所误。中国之积弱,即系聪明太过所至。”
一只白色的波斯猫跳到季羡林的腿上,娇滴滴地蹭来蹭去。季羡林把它揽到怀里:“我也是难得糊涂党的成员。我把糊涂分为两种,一个叫真糊涂,一个叫假糊涂。我的结论是:真糊涂不难得,真糊涂是愉快的,是幸福的;假糊涂才难得,假糊涂是痛苦,是灾难。”
林语堂插话:“此种崇拜糊涂主义,即道家思想,发源于老庄。盖中国人之聪明达到极顶处,转而见出聪明之害,乃退而守愚藏拙以全其身。”
季羡林并没有被林语堂的话打断自己的思路:“至于假糊涂或装糊涂,则以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最为典型。郑板桥一流的人物是一点也不糊涂的。但是现实的情况又迫使他们非假糊涂不行。他们是痛苦的。我祈祷老天爷赐给他们一点真糊涂。”
林语堂发觉两人虽然一唱一和,但其实貌合神离,于是打个圆场:“世上究系糊涂者占便宜,抑系聪明者占便宜,抑系聪明者转入糊涂者占便宜,实未易言。”
季羡林掸了掸黏在蓝色“毛装”上的白色猫毛,忽然想到毛泽东有一句名言,但记不清是“卑贱者最聪明”,还是“聪明者最卑贱”。这时东方的天已经发白,做晨运的人陆续出来了。书房的窗户像一幅很大的屏幕:一个穿红色运动服的小伙子跑过去,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妇女走过来,跟在后面不远的是一位寡居的教授夫人。望着“屏幕”上来来往往的众生,季羡林想到古时那些超俗却不能超世的名士:“楚辞所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谓‘醉,就是我说的糊涂。郑板桥倒霉就倒在世人皆醉他独醒,也就是世人皆真糊涂,而他独必须装糊涂,假糊涂。”
听了季羡林剖白似的感言,林语堂注意到书架上有一本《世说新语》,想到书中讲的“竹林七贤”刘伶,这位六朝的名士因能佯狂而得善终;又想到明朝的名士陈眉公说:“惟有知足人,鼾鼾睡到晓;惟有偷闲人,憨憨直到老。”人们佩服贤达名士的聪明,其实就如小龟佩服大龟的龟壳坚实,于是林语堂得出结论:“故在中国,聪明与糊涂复合为一,而聪明之用处,除装糊涂外,别无足取。”季羡林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两眼被窗外的事情吸引了过去。在荷花塘的对岸有一座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大楼。大楼的墙上有他亲笔题写的“万众楼”三个大字,天天看也看不厌。由于大楼的正面朝西,上午的阳光照不到,因而那三个字灰灰黯黯的。只有等到黄昏的时候,夕阳才会为“万众楼”三个大字抹上落日的余辉。然而今天早上不同于往常,虽然太阳仍然是在大楼的东面升起,但不知什么东西把阳光折射到了大楼的西面。“万众楼”三个大宇正好处在反射的光环之中,金光闪闪。这难得一见的折光反照现象让季羡林浮想联翩,感到无穷的逸趣。
看到季羡林双颊泛出红光,神驰在遐想之中,林语堂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他快步走到荷花塘边,点燃烟斗,深吸几口,心情随着缭绕而上的烟圈变得轻松起来。在眼角的余光中,他见到季羡林的秘书带着两个人走过去。林语堂知道来人一定又是求季羡林题字,但却不知道这次来的是自己老家漳州平和县的人,是来请季羡林为未来的“林语堂文学馆”题写馆名。
后来,季羡林和林语堂分别在自己的文集中收录了这段对话。不过令人不解的是:林语堂一九二三年出任北大教授,为期仅三年,因此当季羡林一九四六年进北大教书的时候,林语堂二十年前就已离开了北大。而且,除非林语堂活到一百一十一岁,否则他不可能见到九十五岁的季羡林。所以,两个人在空间和时间上都不可能相遇。由此可见,本文纯属虚构。倘若文中的对话内容与二人的文集有雷同之处,那只是巧合而已。
(选自香港《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