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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舍伍德·安德森《手》中的暗恐

2015-01-31鲍秀文,郑洁儒

关键词:畸人表象成因

论舍伍德·安德森《手》中的暗恐

鲍秀文,郑洁儒

(浙江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摘要:“暗恐”又谓“非家幻觉”,也是“压抑的复现”的另一种表述。舍伍德·安德森在《小城畸人》的开篇故事《手》中塑造了深受过去创伤困扰,且再三经历压抑复现的畸人形象——比德尔鲍姆。事实上,正是由于非家幻觉,比德尔鲍姆才会沦为自我隔离且疏于与人交流的畸人。舍伍德·安德森借此畸人形象直指内心“非家”的自我,从而引发公众暗恐感受,实现其暗恐书写背后的创作动机:重构他者的价值,消弭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关键词:《手》;暗恐/非家幻觉;畸人;表象;成因;创作动机

收稿日期:*2014-10-28

作者简介:鲍秀文(1963-),女,浙江兰溪人,浙江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英语语言文学硕士。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是20世纪上半叶美国著名短篇小说作家,因其代表作《小城畸人》(Winesburg,Ohio)声名鹊起。1919年,《小城畸人》一经发表便在评论界引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海啸。有评论家对该小说推崇备至,也有评论家斥其“肮脏”、“秽亵”。[1]《小城畸人》之所以会带来毁誉参半的评价,多半源于作者安德森“领美国现代小说风气之先”,以其平淡而不失犀利的文字,“大胆地冲破传统美国小说中关于两性关系主题的禁区”。[2]安德森也因其准确穿越生活表层、直指人物内心灵魂的书写,被评论界誉为“美国的弗洛伊德”。目前,国内学术界对于安德森的研究视角主要集中于比较研究视角、女性主义视角、叙事理论视角、元小说视角以及象征主义视角等,[3]鲜有论文从心理分析视角出发探讨这位“美国的弗洛伊德”的创作意图。本文试图借助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暗恐理论,以《小城畸人》中第一篇故事《手》(“Hands”)为研究范本,分析“暗恐/非家幻觉”(The Uncanny/Unheimlich),即“压抑复现”,在主人公比德尔鲍姆身上的体现,探究造成比德尔鲍姆自我隔离并与世隔绝的“非家幻觉”,即促使其成为“非家”畸人的原因,并试图探索安德森暗恐书写背后的创作动机。

一、 畸人表象:比德尔鲍姆的压抑复现

“1919年,弗洛伊德在《暗恐》(‘Das Unheimliche’)一文中阐述的‘暗恐/非家幻觉’是‘压抑的复现’的另一种表述,亦即:有些突如其来的惊恐经验无以名状、突兀陌生,但无名并非无由,当下的惊恐可追溯到心理历程史上的某个源头。”[4]根据这一理论,若要深入了解安德森笔下的比德尔鲍姆,我们首先需要“追溯其心理历程史上的某个源头”,换言之,即追踪造成他畸人形象的根源——他所受的创伤。

比德尔鲍姆年轻时名为阿道夫·迈耶斯,曾是受人爱戴、心怀梦想的老师。男教师阿道夫·迈耶斯对学生关爱有加,只不过他表达关爱的方式与众不同:“他的手伸来伸去,抚摩着孩子们的肩膀,把玩着头发蓬乱的脑袋。他讲话的时候,声音变得柔和而富于音乐性。声调中也渗透着一种爱抚之情。”无论是爱抚的双手,还是柔和的声音,皆透露出阿道夫·迈耶斯身上彰显女性气质的温和力量:他“对于自己管教所及的孩子们的感情,跟温文尔雅的妇人对于男子的爱情毫无两样”。这种与男子阳刚之气截然相反的温和力量并未被孩子们排斥,反之,它对男教师将梦想薪火相传起到了一定的帮助:“在他双手的爱抚下,孩子们心灵里的怀疑和眩惑消失了,他们也开始做梦了。”[5]8然而我们不能忽略的是,《小城畸人》的创作背景为19世纪中后期,作者笔下的中西部乡村是深受清教禁欲思想影响、传统两性观念根深蒂固的父权社会。因此,当一个鲁钝愚昧的孩子将自己对男教师羞于启齿的幻想误当成现实信口散播时,小镇居民不经深入考证便将阿道夫·迈耶斯身上所流露的女性气质解读为带着情欲的同性之爱。于是,小镇震惊,不明真相的阿道夫·迈耶斯被愤怒的学生家长拳打脚踢,险些致死,并最终仓皇逃出宾夕法尼亚小镇。弗洛伊德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6]基于此,我们可以充分判定阿道夫·迈耶斯所遭受的毒打谩骂已成为他日后生活中不可磨灭的创伤。

悲剧发生之后,男教师采取了一种鸵鸟式的生活方式:逃离至全然陌生的温士堡镇,过着离群索居,甚至隐姓埋名的生活。比德尔鲍姆这名字也是他在仓促的逃离中,“在货运站内的一只货物箱上看到的”。[5]9阿道夫·迈耶斯自此成为比德尔鲍姆,过去的创伤在新名字的掩饰之下大隐于市。并且,他放弃自己擅长的教育事业,转而在田里从事劳力工作。除此以外,他竭力隐藏自己被视为“邪念”的双手,以此躲避恐惧。然而,伴随着他的双手隐藏的还有他那纤细敏感、善于观察沟通的女性气质,如作者在文中告诉我们的,他那“纤细的善于表现的手指”,正是“他表情达意的机器上的活塞杆”。[5]5他把手隐藏起来的同时,也关闭了自己与人沟通表达的能力。比德尔鲍姆的可悲之处正在于,他为了压抑内心的创伤只能隐藏自己的双手,而收起代表他女性气质的舞动的双手,也就意味着他封锁了自己内心充沛的情感,禁锢了内心另一个自我。

比德尔鲍姆的所有改变都指向一个目标:压抑创伤,获得新生。那么,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之后,比德尔鲍姆是否真的从他自己过去的创伤中得到解脱?他是否重又融入外面的世界?

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暗恐是一种惊恐情绪,但又可以追溯到很久前就已相识并熟悉的事情”。[7]而这件很久以前就已相识并熟知的事情,若一个人将他刻意忘记或压抑,它“应该是‘不记得’了,可是我们却会在无意识间把不记得的事‘演’出来(acting it out)”。[4]借由暗恐理论,我们也许可以更好地解答上述问题。

固然比德尔鲍姆已将自己的心理创伤妥善收藏,压抑于自己心底最深处,可他无法因此便将它彻底遗忘。被压抑的恐惧隐然躲藏在他心底,随时准备像火山一样瞬间迸发,把他精心呵护的静谧生活毁于一旦。而比德尔鲍姆和乔治·威拉德短短几分钟的交谈便是激活他心中这座活火山的星星之火。少年乔治·威拉德是镇上唯一和比德尔鲍姆接近的人。这并不奇怪,比德尔鲍姆很可能无意中在与他以前学生年纪相仿的乔治·威拉德身上找回了些许教书育人的美好回忆。因此,在乔治·威拉德面前,比德尔鲍姆情不自禁地开始畅谈梦想。正如作者先前曾暗示的,他的手是“他表情达意的机器上的活塞杆”。[5]5随着梦想的释放,他的双手如同被松绑的鸟儿翅膀,不知不觉便“溜了出来”,甚至“落到乔治·威拉德的肩上”。而这一切,在他那双暂时忘却约束的手“抚摸那少年”之际戛然而止:“他又伸出手来抚摩那少年,而一瞥惊惧之色随即扫过了他的脸。飞翼比德尔鲍姆浑身一震,跳起身来,双手直插在裤袋深处。泪水涌到他的眼睛里。”[5]7

读者读到这里,也许会疑惑,究竟是什么将其瞬间摧毁?如稍加细思,我们便不难发现,当他抚摸少年之后,他那惊恐的神色、颤栗的身体、回归原位的双手和他的两行热泪,看似莫名,其实并非事出无因。“恐惧不安的因素一旦出现过,就会形成心理历史”。[4]比德尔鲍姆所受的巨大创伤已在他心中形成心理历史。他这20年间对创伤的压抑,并未让自己淡忘创伤,而仅仅是将其暂时囚禁于自己的潜意识层面,也就是说,创伤已在他心里留下难以抹去的印记。受创者一方面会“对创伤事件的记忆进行抑制”,正如比德尔鲍姆为了逃避创伤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另一方面又不可控制地不断重现创伤性情景,记忆在这个过程中经常发生变形和扭曲或者以伪装的形式出现”。[8]《手》一文中,比德尔鲍姆那双永远深藏在口袋或躲藏在背后的双手正是承载他的创伤记忆的变体。尽管乔治·威拉德看似和比德尔鲍姆的过去毫无关联,但老人用手抚摸少年的一瞬间,如镜像般清晰地折射出了深埋于他记忆长河中那一幕:“他的手伸来伸去,抚摩着孩子们的肩膀,把玩着头发蓬乱的脑袋。”[5]8而这,正是被压抑的创伤在他心中所留下的痕迹的再现。他的手看似是近在眼前正在抚摸乔治·威拉德的比德尔鲍姆的手,可又似乎是那双远在天边把玩孩子们的脑袋的阿道夫·迈耶斯的双手。这双手时近时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既熟悉又陌生。在那一瞬间,被比德尔鲍姆刻意压抑的创伤穿越他的潜意识,回归到他的意识层面,使过去闪回般再现于他的脑海,在他毫无防备之时给了他当头一棒。通过这一久远而熟悉的动作,比德尔鲍姆无意识间将自己“不记得”的过去“演了出来”。

茱莉亚·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曾指出:“暗恐在想象与现实的边界消除时出现。”[9]188也许这正是导致比德尔鲍姆恐惧的根源。由于暗恐,比德尔鲍姆的心理时间、空间产生紊乱。双手带给他的屈辱和伤痕历历在目,他仿佛回到那个不堪的下午:在孩子们惊恐的叫声里,酒吧间老板的拳头如雨点般砸在他身上;无人为他辩护,家长们只是冷漠地旁观;随后,在那个漆黑的雨夜,他带着满身伤痕被赶出小镇……那过去久远的人、事、物由远及近,直至和眼前的人、事、物全然融为一体,牢不可分。比德尔鲍姆无法区分,那个身心受创的自己是生活在彼时彼处,还是此时此地。比德尔鲍姆的恐惧在他的模棱两可中被进一步延长,并将其牢牢控制。过去与现在,想象与现实的二元对立在暗恐出现之时崩塌瓦解,他从未超越自己的创伤,眼下的创伤正是过去的创伤,过去的创伤持续到现在,并将一直持续下去。暗恐以“阴暗可怖的形式”出现,[4]在比德尔鲍姆小心翼翼的生活中搅起轩然大波。比德尔鲍姆被同样的创伤又一次吞噬。这也回答了我们先前提出的疑问,面对“非家”的暗恐——自我的幽灵,比德尔鲍姆避之唯恐不及,又何来解脱?

二、 畸人成因:比德尔鲍姆的非家幻觉

弗洛伊德在写《暗恐》一文时指出,暗恐一词最初源于德语unheimlich,含“非家”之意,而它的反义词heimlich带有“属家”之意,于此同时,unheimlich中又暗含heimlich的语义,因此unheimlich也是heimlich,这也正是其中文翻译“非家幻觉”的来由。[4]在书中,比德尔鲍姆两次提到“回家”。一处出现在故事开端:“他这样站了一会儿,搓着双手,朝大路上望来望去;接着,他为恐惧所压倒,又跑回家去,在自己的门廊上徘徊了。”[5]5后一次则是经历压抑复现后,被恐惧紧紧包裹的比德尔鲍姆选择退回到自己封闭的世界疗伤,他告诉少年:“我一定得回家了,我不跟你多谈了。”[5]7不难看出,一旦当下 “非家”的暗恐向他侵袭,比德尔鲍姆便回到自己熟悉的家中躲避这份陌生的恐惧。然而,回得去的是现实界的家,可心里的那个“家”,他真的回去了吗?温士堡镇能够成为包容他的家园吗?

如同我们第一部分所分析的,比德尔鲍姆一再躲避的“非家”实则通向他过去的熟悉的“家”——暗恐源于创伤。他心中的“家”中潜伏着的正是他身上被父权制社会打压的女性气质,因此,他“属家”的一面同时亦是世俗眼中“非家”的一面。有学者指出,男性气质是“父权文化为了抵制现代性的兴起和维护男性特权而构建的意识形态”。[10]在传统父权社会中,理想的男性气概应该是支配的、强力的、主宰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理性的、轻感情的、不温柔的,等等。而不符合这一男性气概的男人则被认为是女性化的,是被贬损的。[11]比德尔鲍姆在现实父权社会的迫害下选择自我阉割具有女性气质的阿道夫·迈耶斯,通过迎合他生存的社会现实的需要,去除自身被周遭社会认定为“非家”的特质,试图融入他所生活的大家庭。

对于比德尔鲍姆而言,阿道夫·迈耶斯已成为过去的幽灵。比德尔鲍姆甚至始终不明白另一面的自己何错有之,但他知道自己的悲剧和自己身上的温和力量息息相关,正如他自己所说,“虽然他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总觉得他的手是有过失的。”每当“非家”的暗恐从指间流窜而出,父权社会警告的钟声——“不许你伸出手来碰别人!”[5]9——便重新响彻于他的脑海。时间治愈了比德尔鲍姆身体上的疼痛,却并未丝毫减轻他心理上的创伤。为避免重蹈覆辙,比德尔鲍姆诚惶诚恐地按照父权社会的规约——被人们视为“属家的”、熟悉的传统男性形象——重塑自己。一方面,在工业文明渗入到包括中西部小镇在内的美国每一个角落之时,财富无疑是男性“力量”的表征。[12]因此比德尔鲍姆用阿道夫·迈耶斯本用于表情达意的双手从事创造财富的机械劳动。从物质层面来看,自我阉割掉女性气质的比德尔鲍姆在温士堡镇确实已得到新生:他的手在这里“成为他声名的源泉”,“在温士堡,这双手之引起注意,只是由于它们的动作。凭着这双手,飞翼比德尔鲍姆在一天中采的草莓,高达一百四十夸脱”。[5]6可见,在温士堡的居民眼里,比德尔鲍姆的双手是勤劳致富的体现,而非邪念的代名词。另一方面,父权体制下的男性被要求独自承受痛苦和伤害,不能轻易表露感情。[10]这就合理解释了本打算侃侃而谈的比德尔鲍姆看似怪异的举动:暗恐来袭,比德尔鲍姆顿悟,对乔治脱口而出:“我一定得回家了,我不跟你多谈了。”[5]7

比德尔鲍姆做了诸多努力,可事实是,他对潜意识中蠢蠢欲动的幽灵的刻意疏远无助于他了解自我,反之,比德尔鲍姆和阿道夫·迈耶斯,“非家”和“家”,自我阉割后的自我和完整的自我,逐一渐行渐远,他逐渐异化为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克里斯蒂娃在《陌生的自我》一书中如此解读暗恐和异质感/陌生感(foreigness)的关系:和我们形影相随的陌生感是完整的个体的一部分;因为暗恐/非家幻觉和陌生感的存在,我们每个人都是分裂的主体,从而成为自己的陌生人。而消除这份陌生感的方式无它,唯有回归我们的内心,直面自我的幽灵。[9]181-192

再回到自我阉割后的比德尔鲍姆,一心借劳动证明自己男性气概的他难道不是已经被异化成工作的机器了吗?他的双手在温士堡居民眼里与“银行家怀特的新石屋”和“韦斯理·莫耶的在克利夫兰秋季赛马中创二分十五秒记录的栗色雄马托尼·蒂普”[5]6并无二致,早已被物化,失去了作为人的价值。更为讽刺的是,他现实中所躲避的“靠近幽谷的房子”,[5]9即他所回的家,不仅没能如他所愿,助他重新回归社会,甚至进一步切断了他与外面世界的唯一联系。心理研究表明,将创伤一味地放在心里无助于个人心理健康。“建立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才是创伤复原的基础,创伤叙述是创伤复原必须经历的过程”。[13]少年乔治本可以倾听他的创伤,“他好几次想问起这双手的事”,[5]6帮助他与外界建立联系,然而比德尔鲍姆紧闭的心门让少年“不想搞清真相了”,[5]7他重新逃回自己幽闭的房子。若非因为他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家中,无休止地拒绝与人交流,他又怎会在此生活20年之后仍是“小城里的一个谜”?[5]5他又何止是自我的陌生人,他更是与小城居民格格不入的外来者、陌生人。作为外来者,他长期孤独、渴望陪伴,可他错将自闭、冷漠当成自己的保护盾。他的心中暗潮涌动,可他的表面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因隐忍而沉默,因沉默而孤独。如果说“不属于某个群体的他者可称之为外来者”,[9]95那么事实上,他的保护盾——“那靠近幽谷”的家亦成了“非家”,温士堡镇永远不会是拥抱他的家园。

安德森在本书开篇《畸人志》中对“畸人”下了如下定义:“一个人一旦为自己掌握一个真理,称之为他的真理,并且努力依此真理过他的生活时,他便变成畸人,他拥抱的真理便变成虚妄。”[5]3比德尔鲍姆虔诚地守护他唯一的真理——传统的男性中心霸权,错失了无数和人沟通、走出自闭的机会,在那冗长的岁月里,他孤寂地生,也许未来也会孤寂地死。比德尔鲍姆终成守着虚妄的畸人。我们也可以说,比德尔鲍姆为建构他人眼中“属家”的形象,自我阉割“非家”的一面,却成为不完整的个体,并因此成为他人眼中“非家”的畸人。

那么哪儿才是他该回的“家”呢?故事伊始,作者让我们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比德尔鲍姆:“面前有个乔治·威拉德,比德尔鲍姆的懦弱便减少几分,而他那朦胧的个性,原本沉没在狐疑的海中的,也冒出来见识世界了。有年轻的记者在他身边,他敢于在大天白日走上大街,或是在他自己家的歪歪斜斜的门廊里大步徜徉,激动地说着话儿。原来低沉而颤抖的声音,变得尖锐而响亮了;弯曲的身体也挺直了。”我们知道,一般男性的声音较为低沉,女性的声音才会尖锐而响亮。作者或许在此暗示,暗恐尚未发生之时,阿道夫·迈耶斯的女性气质短暂回归,与比德尔鲍姆的男性气质合二为一,一个完整的个体才得以显现:“畸人”比德尔鲍姆终于能够堂堂正正、昂首阔步地走在人群之中,他与周围环境的隔阂亦得以短暂消除。而这样和谐的画面正是老人想象中的“牧歌式黄金时代”,[5]5也是安德森本人想要倡导的消弭隔阂的家园。

三、 安德森暗恐书写背后的创作动机

在《小城畸人》一书里,安德森书写了多位类似比德尔鲍姆的被传统父权文化戕害的畸人,如渴望解放与自由的伊丽莎白·威拉德,聪慧而孤寂的路易斯·本特利,高大强壮、好用拳头打人的蓓尔·卡彭特,等等。这些女性身上都含有被传统父权社会视为“非家”的男性气质,故沦为畸人。

然而安德森绝非在此为女权主义唱赞歌,他笔下的畸人故事与其说是他自身针对他自幼习得的男性规约的暗恐书写,毋宁说是他对这种男性规约有意为之的反抗。传统两性观念中,女性是柔弱、属家的天使;男性是强壮的、非家的守护神。这一观念日益受到男女两性的共同质疑:女性不安于被禁锢在家,而男性则对社会加于他们身上的重负不堪忍受。因此,不仅是被视为他者的女性,甚至连在传统观念中被视为中心的多数男性,都是维多利亚时期男性规约的受害者。这种传统男性规约对于男性的压迫在安德森的个人经历中显露无疑:由于父亲的无能,安德森幼小的肩膀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14]4成年后,安德森一度事业有成,成了伊利里亚(Elyria)印刷工厂经理。然而事业上的过度辛劳及婚姻生活、艺术生活的种种困扰让安德森处于精神崩溃边缘,并于一个普通的工作日——1912年12月27日,逃离自己的工厂。[15]安德森曾在回忆中透露,他的逃离是为了摆脱肩上日益增长的负担。[14]8可见,在安德森成长的20世纪早期,有男子气概的男性意味着以一己之力承担养家的重任,也意味着难以承受的物质和精神双方面的巨大压力。因此,他的逃离何尝不是对传统男性规约的逃离?男性规约带来的种种压力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安德森唯有一走了之。

值得庆幸的是,安德森并不像他笔下的比德尔鲍姆那般一味按照世人的眼光塑造自我。安德森并不盲目认同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大力倡导的男性该有的“艰苦生活”。反之,当他对自身的男性身份产生质疑,当他被男权社会压迫得喘不过气时,他转向自身“女性化”的一面寻求答案:据回忆,安德森曾和另一位失意作家常以女性名字互称,那位作家被称为“小伊娃(Little Eva)”,而安德森则被称为“梅布尔(Mabel)”。[14]12可以说,“梅布尔”在安德森面对残酷的男权世界时起了缓冲作用,在短暂的逃离之后,安德森调整姿态,重回优胜劣汰的男性战场。

而《手》的故事就诞生于“梅布尔”和“小伊娃”某次酒吧归来之后。酒醉之后的安德森眼前产生幻觉,清晰的人物影像开始在他眼前出现:“映在墙上的人物中有一个小小的受惊的男人。也许这出自我自身的某些记忆,(可能是)在街上遇见的某个面孔,(可能是)酒吧里听说的某个故事,(也可能源于)胖子叫我“梅布尔”,我叫他“伊娃”当天的某些记忆,以及其他人,那些时常光顾廉价酒吧的人看我们时怀疑的眼神。但这其中还夹杂了其他东西。他们似乎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诉说他们的故事,期望被所有人理解,或许也渴望打破生活中那些可怕的隔阂。我走向我的桌子并开始写作。写下的故事叫做《手》,收录于《小城畸人》。”[14]13

安德森把“非家”的自我——被称作“梅布尔”的男人,同时也是被视为异类的自己,以及“非家”的他者——他见过的、听说过的边缘人物的体验,一一化作笔下文字,融于那个“小小的受惊的男人”的故事之中。读者在表层文字中读到社会对“非家”他者的拒斥;而在文字背后,还隐藏着安德森对“非家”自我的独到见解——正是“非家”的“梅布尔”拯救了在男权社会中一度精神崩溃的安德森,使其不至成为另一个真正“非家”的比德尔鲍姆。安德森进而向读者释放这样的信号:我们生存的社会并非单纯由男性/女性,中心/边缘等构成的鲜明的二元对立的世界。不仅如此,个体的身份存在不确定性,个体如果仅抓住部分自我只会沦为不完整的、为自我所隔离的畸人,唯有拥抱自身多重身份,方能化解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正如安德森对阿道夫·迈耶斯的描写:“有的人,其内在的、创造生命的力量,是散漫而不集中的。”[5]8

安德森对个体身份不确定性的领悟可谓新颖而深刻。安德森将“非家”的、不熟悉的信息暗含于发生在读者——尤其是首批美国读者——身边的故事中,引发公众强烈的暗恐感受。无怪乎小说最初发表时引起轩然大波。安德森的弃商从文并不仅是对自身灵魂的救赎,他同时借不同的“非家”畸人向公众敲响警钟,呼吁人们用更宽容的心态对待“非家”他者、拥抱“非家”自我,以此达到他诉说这个故事的目的——打破人与人之间的隔阂。

借助暗恐理论,读者得以更深刻地理解安德森笔下的畸人形象以及他的畸人理论。安德森后期在芝加哥文艺复兴的影响下意识到,“不能或者不愿意了解和接受生活的复杂性、过于注重自我的意志而忽视同样作为个体存在的他者的价值才是造成人们心灵孤寂的真实原因”。[2]安德森在《小城畸人》塑造的唯一一个不畸的老作家形象便是这段话的最好注脚:“他像是一个孕妇,只不过在他身体内的不是婴儿而是青年罢了。不,不是一个青年,是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的,穿了铠甲像一个武士。”[5]2作者特意强调,拯救老作家使其不成为畸人的,“便是他身体内的那个年轻的事物”,[5]3即他体内不同的自我。而与不同自我共存的老作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畸人比德尔鲍姆:他既不敢面对过去的真实自我,也无法敞开心门走向芸芸众生。比德尔鲍姆坚守自己唯一的真理躲藏在屋子深处,试图借此超逾暗恐而无一成功。一念之差,真理已成虚妄。他从未试过返过身来,迎向自己的创伤,拥抱“非家”的自我。安德森写的是虚构的小城中的畸人,却是在警醒现世中的所有人:“非家”的自我与我们共生共存,唯有解开心结,我们才能与自己和解;唯有走出充满家的幻觉的屋子,才有可能摆脱“非家幻觉”,从而重获自由和新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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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Uncanny in Sherwood Anderson’s “Hands”

BAO Xiuwen,ZHENG Jieru

(CollegeofForeignLanguages,ZhejiangNormal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Abstract:The Uncanny/Unheimlich is an expression for the return of the repressed. In “Hands”, the first story of Winesburg, Ohio, Sherwood Anderson creates the grotesque Wing Biddlebaum, who is severely threatened by past trauma and deeply trapped in the return of the repressed. As a matter of fact, it is the uncanny that leads to Biddlebaum’s self-estrangement and social estrangement. Through this grotesque figure, Sherwood Anderson directly reveals the unhomely self hidden within, thus causes readers’ uncanny feelings and attains the motive of his uncanny narrative—to reconstruct the value of the Other, therefore to bridge the gap among different people.

Key words: “Hands”; uncanny/unheimlich; the grotesque; representation; cause; creation motive

(责任编辑周芷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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