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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通儒王韬研究中值得关注的一些问题——兼及《王韬全集》编纂的设想

2015-01-31陈玉兰

近代通儒王韬研究中值得关注的一些问题
——兼及《王韬全集》编纂的设想

陈玉兰

(浙江师范大学 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浙江 金华 321004)

摘要:八十年来王韬研究热点更迭、区域轮动,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体现了其世界意义和可持续发展。但总体而言,研究存在着成果少见交流、文献互不共享以及重复研究、各执一说、缺乏系统等现象,需要在国学西学研究的并进、悬疑问题的解决、热点问题的深入、学术空白的填补、未发之覆的揭示以及文人生态圈的考察、当下意义的挖掘等方面继续推进。而目前王韬研究若要取得更多的突破在很大程度上受王韬著作文本大都未经整理出版、以原始状态分散于海内外各藏书机构、获见不易的限制,因此,编纂《王韬全集》为学界所期待。《王韬全集》的编纂是基础性、前提性的大工程,当以内容的集成性、权威性和编纂体例的创新性为目标,汇总相关学术文献为一编,展现王韬著作和人生的完整形态,为王韬研究更全面深入地开展提供信实可据的文本和方便取资的文献。

关键词:王韬;通儒;研究回顾;《王韬全集》;编纂

收稿日期:2015-03-10

作者简介:陈玉兰(1965-),女,浙江东阳人,浙江师范大学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教授,文学博士。

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工作委员会重点项目“王韬著作整理”(1277)

中图分类号:K825.4文献标识码:A

王韬(1828-1897)是中国近代思想文化东西交会、社会观念古今激荡转折期的重要人物,是中国最早放眼看世界、悉心引潮流的文化巨人。他的家国情怀、全球眼光、国际影响,早已为世人所公认。他是第一位在牛津大学发表演说的华人学者;他开了中华布衣名士前往日本游历之先河;他创办了第一份由华人自己办的华文日报;他远远早于康梁提出了“变法自强”的主张;他以八百多篇鼓吹变法的政论文而获 “中国第一报人”“中国新闻之父”之称;他最早在书院实施西化的精英教育;他以“考课”的形式引导庶民议政,进行思想启蒙;他提倡给女性以受教育的平等机会;第一部以中国知识精英为接受对象的《圣经》中译本由他润色,最早的《中国经典》英译本由他助译;他曾帮孙中山修正《上李鸿章书》,曾向康有为介绍格致书院办学经验……王韬在中国思想史、文化史、文学史、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创造了许多奇迹,对近代中国举凡社会政治、文化教育、新闻出版、军事外交、科技经济、东西文化交流等方方面面都有独到的见解,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也因此而有“当世伟人”的称誉。自1934年谢兴尧、罗尔纲、胡适等就王韬是否曾署黄畹之名上书太平天国问题展开讨论以来,王韬研究从未中断,并大有升温趋势。总体而言,八十多年来,王韬研究成绩斐然。

一、王韬研究的历史回顾

关于王韬研究,有多位学者已综述过概况。最早的是香港林国辉、黄文江初次发表于1993年的《王韬研究述评》,[1]据此,1991年前王韬研究已有专题论著140种(王尔敏据此认为王韬研究成果不下170种,许是因为可以有所补遗之故);最新的是党月异发表于2014年的《王韬研究学术史回顾》,[2]据此,“关于王韬的研究从1927年至2013年6月共有364篇研究论文,专著有十部”。以上统计虽有重合,但前者偏重港台及海外,后者以大陆成果为主。虽然在统计中由于后台支撑资源有丰瘠,各家所得数据容有出入,但王韬研究成果之富由此可见一斑。可以说,关于王韬对中国近代社会各领域的影响的研究都不乏其人。由于王韬有漫游泰西、东渡扶桑的经历,且历时较长,所到之处都有较为频繁的文化学术活动引人瞩目,故除中国大陆、港台外,在海外,包括美国、日本、英国,也有不少王韬研究者。其中美国柯文著有BetweenTraditionandModernity:WangT’aoandReforminLateCh’ingChina等论著;英国H.McAleavy著有WangT’ao(1828-?1890):theLifeandWritingofaDisplacedPerson等;日本的研究者更多,有布施知足、实藤惠秀、增田涉、中田吉信、原田正己、西里喜行等等,相关论文不少。海外学者的研究视角新颖,为我们提供了全新的思路,但也难免会更多地受制于资料的局限。

回顾历史,王韬研究随着世易时移,其研究重点和学术中心都有一些阶段性的变化。

上世纪三十年代,是王韬研究的肇始时期,原因一在于正逢《循环日报》创办周甲,报社隆重的纪念和专刊的出版使王韬对早期新闻事业的贡献深入人心;二因为被学界考据热及太平天国研究潮所裹挟。1862年2月有化名黄畹者上书太平天国,为太平军攻打上海出谋划策;4月书札被清兵缴获,王韬被指即黄畹其人而被清廷通缉,亡命香港达23年,并有“长毛状元”谑号。于是在1934年,在疑古思潮下,谢兴尧、罗尔纲、胡适等学者就王韬是否即黄畹,是否真上书太平天国展开讨论,并继而延及王韬生平的考证,由此拉开王韬研究的序幕。在后来全民抗战的形势下,王韬因为曾经与从事民族反抗的太平军的关系,因为向来的关于政治、时局、外交的直言谠论,因为所秉持的“日本威胁论”所反映的民族主义立场,而被当作了革命队伍中的畸人。洪雪魂甚至创作了历史小说《王韬》,发表于鼓吹民族主义的核心刊物《前锋》1939年第5期上。作者“从历史堆里寻掘出……‘王韬’的灵魂”,认为“本来历史的外壳,他只给‘王韬’画下几笔粗丑的线条”,所以不能“依样画葫芦地把他描绘下来”,而应该拿热情“温暖他快要朽腐了的心窝”,于是通过想象,艺术化地将王韬与太平军的关系具体化、场景化。因为对王韬生平遭遇的同情和对他的胆识才干的欣赏,作者借太平天国革命的历史来映射抗日战场,把王韬及其妻兄杨引传、挚友蒋敦复以及诗人姚燮一干人等都写进了小说,把王韬塑造成了一位文质彬彬却足智多谋、救民水火的民族主义革命家形象,而著名诗人姚燮则非常无辜地成了犹疑两端、阴险狡诈的汉奸,以此来打动读者的心灵,激励民众“把自己献给革命,去创造世界上最灿烂的史页”。[3]从学术研究到文学作品,王韬热可以想见。其时研究的重点是王韬的生平事迹,研究重镇在京、沪。

建国之后的三十年间,跟社会经济以及意识形态相关,大陆的王韬研究一度沉寂,重要成果不是很多,王韬研究中心有南移到港台并有向海外发展的迹象,美国柯文的专著研究王韬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先驱性和矛盾性,出版正在此际(1974);日本增田涉研究王韬与晚清的自强改良运动,中田吉信研究王韬与冈千仞的关系,有系列论文。王韬与港台深有渊源,他留居香港二十三年,其继妻林泠为台湾人,港台学者以王韬为“开拓香港文学的鼻祖”,是上海、香港两大口岸文化人交流互动的桥梁。在开放的心态和环境下,港台学者对王韬给予了较之大陆学者更多的关注,重要成果有吕实强的《王韬评传》(1967)、黄瑞祥的《王韬一生事迹考》(1975)等。尤有代表性的是近代史家王尔敏、李齐芳,发表了系列论著。从上文已及的林国辉和党月异两家的统计看,此期港台海外的研究成果明显多于大陆。此期的研究除对王韬生平继续有不少探讨外,更多地集中在对他在思想界和报业界贡献的探讨、对其思想先驱及报界尸祝地位的肯定上。

真正迎来王韬研究繁荣之势的是改革开放后,特别是1990年代后,因为王韬作为一位殚精竭虑鼓吹改良、极具开放眼光的先驱者,其理论探讨、践行措施和具体实践恰好切合了时代的需要,具有现实的借鉴意义,于是对王韬的研究日益广泛深入地开展。1990年代初,大陆接连出了几部全面系统地介绍其生平、总结其思想的专著。进入新世纪后,王韬研究更有全面趋热之势。仅从《中国学术期刊网》《中国优秀博硕士学位论文全文数据库》的数据看,就大陆而言,十五年间,专题论文已达266篇;仅2014年一年,王韬研究专论就达28篇;单就王韬文学创作而言,新近就有两部专著问世:党月异的《王韬与中国近代文学的转型》和段怀清的《王韬与近现代文学转型》,可见王韬研究正呈现出繁荣的局面。尤其是在政府大力倡导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国策下,王韬在早期中西文化交流中的贡献也被重新评估,他的西学中用思想以及文化传播方面的理论、策略和实践的当下意义更多地被人认知,从而又引发起新的研究热潮,研究主体主要分布于北京及东南沿海各省市重点高校和研究机构。

从以上简单的回顾来看,王韬研究热点更迭、区域轮动,有世界意义和可持续性。但总体而言,大陆、港台、海外虽都有不少的关注者,却在较大程度上存在各自为阵的现象,除了1997年12月在王韬逝世一百周年之际由香港浸会大学历史系与香港中国近代史学会联合举办了“王韬与近代世界”国际学术研讨会并出版有论文集外,王韬研究成果少见交流,资源互不共享,重复研究、各执一说、缺乏系统的现象亦复存在。尽管八十年来王韬研究的确颇不乏可圈可点的成绩,但仍存在一些需要引起关注的问题。王韬研究仍有大空间、大意义。

二、王韬研究中存在的问题

(一)偏倚一端有待平衡

王韬学贯东西,既以深厚的国学根底引以自傲,又深受欧风洗礼,以精研西学为其独特标志,因而是一位徘徊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文人。但目前对王韬的研究,于西学、国学间,颇有偏倚。对王韬著述的研究,聚焦点大都为其政论文、日记、尺牍等即时性文体,着眼处大体为其中西融通的思想,包括政治、经济、军事、科技、教育、传播等方方面面的改良主张,以此为中心,也结合了他东西漫游的传奇经历和淹通中外的庞杂著述,旁涉其在文学、史地方面的贡献。在研究中,人们较多地关注王韬与西学的关系,包括王韬对西学的接受,也即西学东渐对王韬思想的影响;同时也包括王韬对西学的传播,也即他的西学中用的努力。比起对王韬西学思想的研究而言,对其作为一位中国文人的传统的那一面的研究,成果则少得多。毫无疑问,王韬首先是一个从小接受严格的正统教育的知识分子。其父王昌桂为段玉裁弟子,因家境贫困而无力科举,因而以塾师为业,从而很自然地寄希望于王韬,给他严格的儒家教育,以望他走上科第仕途。儒家传统正是沉积在王韬血脉中的文化基因,其曲折多变的人生轨迹皆以此为逻辑起点。但后人往往多关注西学对王韬的影响,单纯以思想家、报人、教育家、新型知识分子的身份来界定王韬,而忽略了他在传统诗文创作方面的成就以及经学的修养。他有几部经学著作,如《周易集释》《毛诗集释》《礼记集释》《春秋左氏传集释》《春秋日食辨正》《春秋朔至表》《春秋朔闰至日考》《皇清经解校勘记》等,却很少引人关注,尤其是前四种,仍以稿本形态保存于国内外图书馆,除了李齐芳、杨晋龙、费乐仁等曾对《毛诗集释》有些关注外,其余少人问津;而最后一种遍寻不见,可能已佚。对王韬国学成就的忽略,由此可见一斑。而不管在英国还是日本,王韬首先是作为中国的学问家受到欢迎和尊重的。日本人以王韬为 “通儒”;王韬以布衣身份旅英两年,颇获英人隆遇,被视为中国最大的学问家。但在当今的研究中,王韬的经义之学却被藐视,除此之外,词章之作也少人关注。人们聚焦于王韬的西学为用主张,却忽略了他的中学为本。王韬的改良思想其实是渐进而非激进的,这也许有一定的保守成分在,但却是由已经内化于其血脉中的国学根基决定的。对于王韬的解经之学,我们必须把它放在助西方学者翻译中国经典的背景下,不必过分强调传统小学的程式规矩,而是关注他通经致用、注重传播的体例创新的一面。

(二)悬疑问题尚待解决

关于王韬的生平,尚有许多悬疑问题有待解决,比如有关上书太平天国之事,某女士其人、红蕤其人等。王韬曾是上世纪30年代太平天国史专家最热衷的话题,在考据之风下,围绕王韬是否上书太平天国的问题,有一系列的争鸣论文。胡适也参与其中,并以国家图书馆所藏王韬稿本日记名、字、号之关系为证,[4]又将日记字体与故宫所藏黄畹上太平天国书札字体比照,结论为署名黄畹的上书的确出自王韬之手。此后关于王韬上书的争论虽有反复,但意见大体趋同,只是王韬上书的深层次原因、他一生为自己辩护的心理以及颇获同情的缘由、事发后英领士之所以竭力维护的原因等等,虽有人作过些解释,但仍然疑窦重重。对此,王韬与当时官员往还信件、英国官方文件等最可注意。再如,对王韬一生的爱情观、婚姻观和两性心理产生深刻影响的几位女性,尤其是“某女士”、梦蘅及红蕤其人,仍值得深研。唯有细加探究,才能明白王韬为何一生沉溺花丛;何以以那么高的热情为那么多有真名实姓的女性立传,从而成为闺阁青楼列女传的开创宗师;何以能够尊重、欣赏女性,重视、提倡女教;也才能理清其有关爱情的诗词文和小说之间的互文关系,如《杂诗偶录》与《华胥实录》《眉珠庵忆语》《笙村灵梦记》之间的关系等。对王韬早年情事的理解,实为解读王韬系列文学作品的锁钥。然而关于三位亲密女性的生平事迹,由于“三恨录”的不易寻获而仍然疑雾弥漫。比如关于王韬发妻杨梦蘅,王尔敏在《王韬生活的另一面——风流至性》中说:“王氏当在咸丰元、二年赋悼亡,追念前妻,有诸多凄艳诗文。可惜其华蘅馆诗未多问世,或当绝迹于天壤间,今已无法藉以凭吊。”[5]这里的表述就有一些问题。其一,王氏悼亡时当道光庚戌夏,而非咸丰初;其二,王韬诗集名《蘅华馆诗钞》,中有多篇悼念亡妻之作;其三,王韬追念前妻的凄艳作品除诗外尚有词,并且还有《梦蘅杨硕人小传》及《鸳鸯诔》等稿本存世,并未绝迹于天壤间。关于另外两位女士,情况类此,悬疑问题大体可藉文献发掘而解决。

(三)热点问题有待深入

对王韬文学的研究,近来确有趋热的迹象,尤其是关于王韬在中国近代文学转型中的地位问题,颇受关注。但总体而言,关注的重点,仍在小说,诗词虽已开始进入研究者视阈,但仍显得门庭冷落。然而哪怕对小说的研究,仍有许多问题值得深入,新的研究视角有待发现。比如,王韬小说的近代转型问题及时代新变因素,是当今被关注的重点,但在讨论中往往只关注西方文化对王韬小说的影响,而忽略了文学传统惯性的作用。地理大发现背景下的王韬小说研究、王韬小说中人物的跨界行旅研究、王韬小说在中国小说古今演变中临界点的研究等等,则是有待发掘的新的研究领域。就诗词而言,王韬可谓晚清诗界革命的先行者,他的新视野、新题材、新内容、新意象,在中国古典诗歌近代转型中颇具意义,对黄遵宪的创作也颇有启发,王韬为黄遵宪刊行《日本杂事诗》之举,也是对诗界革命的切实推动。但王韬的诗词成就被其他方面的成就所遮蔽,加上他晚年手自编刊的诗集对平生所作大施斧削,所存不多,原始状态的诗歌稿本又不易获见,所以王韬向来不被当作诗人来研究,但其实王韬在中国近代诗歌史上的地位还有待重新评估。就词而言,王韬自少年时起就好为侧艳之词,并颇获有温庭筠后身之称的业师顾惺的称许。然对王韬词的研究,目前仅有一篇专论,[6]且此文由于受文献的局限,在辨伪、辑佚方面存在些许问题,需要考索纠谬。[7]王韬词风深受郭麐影响,词作大体皆有本事,值得深研。

(四)研究空白尚待填补

王韬是位通儒,其成就和影响是多方面的,目前的研究尚有许多空白需要填补。比如王韬1862年10月开始避居香港,任职理雅各的英华书院,助理雅各翻译儒家经典。他“凌晨辨色以兴,入夜尽漏而息,采择先哲之成言,纂集近儒之绪语,折衷诸家,务求其是”,[8]以对经典进行书面集释并加口头讲解相结合的方式,帮助理雅各正确理解文本,为其翻译工作打好基础。这项工作甚至在理雅各1867年回国后也没有终止。王韬应理雅各之邀,于该年年底启程,于次年正月十七日抵理雅各的家乡,助译《中国经典》,直到1870年2月初启程返国,留居英国两年有余。经王韬集释的中国经典有《尚书》《毛诗》《礼记》《周易》等等,它们不仅代表了吴中经学在晚清的发展,更重要的是为理雅各的文本解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王韬的工作因而受到理雅各的高度评价。王韬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成了汉语典籍跨文化传播的先行者,他和理雅各等创造了中西方学者合作交流的一种范式,从而奠定了其在东西文化交流史上不可动摇的地位。但王韬的这项工作并未引起研究者的充分重视。与此相类,王韬在汉译《圣经》中的文字润色作用虽众所周知,但深入的译本比较研究也尚未有人。另外张之洞主持编纂的《洋务辑要》大型丛书,是洋务派引进西学的力作,王韬正是此项工程的主要负责人,现存底稿本45册,不少都经王韬批校题跋,手迹累累,可见其视野和识见,体现了他将所学措诸实用的努力。此稿本流入拍卖行,为私人藏家所得,获见尚且不易,更遑论研究。王韬晚年为格致书院掌院,用西学培养精英人才,书院的管理模式可谓中国现代大学的雏形。他将传统的考课制度加以创造性的利用,利用考课试题,引导学子关心政治,参与社会管理;又将历届优秀学员课艺文之尤者汇集成编,眉批旁注,加以评点,并刊刻出版,传播社会,以此达到思想启蒙的作用。《格致书院课艺》可谓王韬及其他格致书院师生政治观、社会观、教育观、人才观的载体,极具研究价值,对此,王立群的王韬研究在宏观上给予了充分的重视,有引人注目的成果,但目前对课艺文本身及王韬等建立的人才评价体系尚未有人加以系统的整理和研究。

(五)未发之覆亟待揭示

王韬以其对中国近代社会多方面的贡献而颇受尊崇,但一生所受的贬抑也颇不少,是个有争议的人物,其中最受诟病的就是他对青楼冶游的热衷。对此,但凡严肃的研究都加以回避,似乎一触及这个问题,就会有损王韬作为改革先驱者的光辉形象。但事实上,王韬看似荒唐的生活方式一方面是封建文人文采风流传统观念在作祟;另一方面是不断受阻的爱情的极端化发展,是执著后的放纵,是灵魂的自我麻醉和自我放逐;更为重要的是,因文字而得罪的王韬就是要给人一种在温柔乡中颓靡放废、超然世外的印象,以免“再为罗网所撄”。[9]事实上,王韬对女性有一种本能的欣赏和尊重,这从他避居香港及旅居英国期间迥然有异于居沪时的颇为严肃的生活作风就可得而见。颓放,是因为特定的心境和土壤。王韬载酒看花,都诉诸文字,日记而外,记述当日名姬的专书不下七八种;尤其是在晚年居沪期间,更是“以游戏之词,写愤悱之志”。[10]这些作品关乎具体人事,即使当时出之以游戏之笔,传之今日,一方面可籍之以见作为转型期知识分子之代表的王韬的女性观、婚姻观,另一方面也是沪上社会风俗、文人生态心态、女性生存状态研究的不可多得的材料,实有加以整理和研究的必要,而不能仅仅以游戏文字、闾巷小说视之,一概斥之为“均不轨于正道”而视若无睹。如此,则王韬笔记小说及题赠女妓、游戏风月、忏悔绮游的作品也当列入严肃的学术研究范畴。

(六)应重视文人生态圈的考察

作为近代转型期的知识分子,王韬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个案。他意兴豪迈、才情横溢、热情风趣,天生具有一种凝聚人气的组织能力,故而无论在家乡甫里、淞沪洋场,还是在香港、日本,都不乏朋辈俦侣。尤其是早期、晚年两度居沪,在他周围,都围聚着一个洋场口岸文人群体,他们以相类的生态、相通的心态、相似的际遇、共同的追求而拢聚,曾经相互支撑、相互体贴、相互取暖,走过一段互有交集的心路历程,并且以切磋思想、交流闻见、唱酬诗词等等形式,留下了不少相关文献载记。以王韬为中心的洋场文人群体,较早接受了西方新思潮的洗礼,是进步知识阶层的缩影,引领着当时的时代潮流,具有典型意义。除淞沪外,王韬贡献于文学界的,还在于他带动了日本汉诗的创作。在他访问日本期间,介绍西学、弘扬华夏民族文化,在他周围,也围聚起一个扶桑汉诗唱和群,他们以诗艺相切磋、交流、互动,极为活跃;哪怕在王韬归国后,诗群中人还不断回访,与以王韬为核心的洋场文人时以诗歌相酬唱。王韬对日本的访问,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大事,以王韬为中心的扶桑汉诗唱和群研究,对日本文学史的研究也极具意义。因此,以王韬为中心的文人群体生态圈,需要引起特别的关注。这方面可资以参考的文献,在很大程度上有赖王韬为朋辈整理、刊行的著述。他1873年在香港创办了中华印务总局,1885年春在上海成立弢园书局,一方面刊行西学著作,同时也刊印自己的著述及朋辈和生徒的作品。王韬的文献整理和出版成果,也未见有人系统地加以研究。

(七)应重视当下意义的发掘

王韬是中国近代资产阶级第一代思想家、改革家、教育家、文学家和新闻工作者,他满腹经纶,一腔孤忠,才情富艳,极具识见,为众所周知;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他关注现实,重视经世致用。其政论文、尺牍、日记中所表达的对时政、外交、军事、教育、文学、文化等方面的识见,大体可谓站在了时代的前沿,代表了先驱者的眼光,至今仍有取鉴意义。比如,作为维新变法运动的先驱,他在大力倡导“变法自强”的同时,提出变法当从国情出发,择善而从,而“不必尽与西法同”,反对学习西法“行之太骤,而摹之太似”。[11]他独具“全球化”的眼光,超前地敏感到世界各国间相互依存、相互共生的关系,认为这种“地球合一”的“创局”实为中国发展的机遇。针对列强的虎视眈眈,他深入分析国际形势,敏感到了“日本威胁”,把琉球问题提到海疆战略的高度。一方面他主张 “备海练兵”,[12]不卑不亢;另一方面认为“富强岂止恃戈甲”,[13]要尽可能争取和平外交,以待国富民强。他有朴素的民本思想,认为“盖为国者,首在得民心”,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批评吏制腐败,呼吁政府“开诚布公”“责躬罪己” ,[14]以激励民心,取信于民。他力主“以实事实功实学实行设科取士” ,[15]他主持的格致书院兴办考课,倡导西学,其教育理念和管理制度颇具现代意义;他反对闭关锁国,创办日报和印书局,撰著西学著作,助译中国经典,游历海外,发表演讲,与海外众多汉诗作者交游唱和,是“诗界革命”的先驱,做了让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最早努力。在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国际交流活动中,王韬“全球化”的眼光和所开创的中西合作的跨文化交流模式至今仍是值得借鉴的。总之,王韬思想之精华完全可以活在当下,对王韬,须避免为研究而研究,而应汲取他融贯中西、探寻真理的智慧和勇气,在当今改革开放的重要历史节点上,探索王韬思想具有的当下意义以存参照。

(八)文献整理亟待加强

上述问题的存在都或多或少跟文献阙如有关,因此,王韬著作的文献整理亟待加强。由于王韬以及整个王氏家族没有子嗣,后继乏人,王韬身后著作散佚极为严重,大陆、港台、美国、日本等都有大量未经整理的王韬手稿,资料互不相属,获见为难;已经整理的数种著作也存在许多缺憾,比如收有其重要政论文和尺牍的《弢园文录》稿本未被整理者知见,王韬主笔的发表有其大量政论文的《循环日报》因大陆缺藏而很少被研究者利用,目前整理出版的王韬文只见《弢园文录外编》;王韬日记经整理的仅上海图书馆所藏稿本,国家图书馆、台湾中研院傅斯年图书馆收藏的多种日记稿本,均未经整理收入;《弢园尺牍》也只见选本,而王韬与盛宣怀、理雅各、谢家福、汪康年、薛福成等的尺牍稿散佚在外;王韬作为一位以西学著称的学者,其国学功底同样深厚,他为助西人翻译中国经典而著的数种解经著作稿本亟待整理出版;作为诗人、词人的王韬很少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即使有那么寥寥的数篇论文,作为文本依据的,也只是王韬生前自编自刊的六卷本诗集,未经刊布的数种诗稿,如《弢园集外诗存》《弢园未刻诗稿》《弢园诗词》《畹香仙馆遣愁编诗集》《眉珠庵词》等,向来未获切实的关注。王韬著作解放后已经整理出版的,仅小说、游记、春秋三书以及政论文、日记、尺牍中的一部分,大约只占全部著述的四分之一,而整理中选用底本不精、参校本较少、遗漏误收及文字讹误等问题仍复存在,且除小说外,已经整理出版的文献也传本稀少。由于向来没有一部完整的《王韬全集》,许多重要课题研究,如王韬的海疆意识、外交战略、实学思想、书院管理,以及王韬的诗词成就、王韬与忆语体小说等等,由于文献无从寻获而无法开展,有的研究成果由于受文献的局限往往流于浮光掠影、难以深入,并且往往失之偏颇,比如以考证见长的王韬年谱和传记类著作中,也存在不少历史事件书写上的错误。因此,整理出版《王韬全集》是学术界期待已久的事情。

三、关于《王韬全集》编纂的设想

作为学问淹雅的“通儒”,王韬著述繁富,将其一生内容极为庞杂、版本也颇为复杂的七十余种存世著作文献加以搜集拢聚、甄别考辨、整理点校,编次为《全集》以供利用,是一项开创性的文化大工程,既极具历史还原的史料价值,又具有学术研究价值,并颇可供当下现实取鉴。

王韬足可称作一位历史学家,其著作颇有历史文献价值。他历经患难,足迹颇广,交游亦众,视野开阔,关注现实,其“文章之妙与龙门(司马迁)并驾”;①就诗而言,“杜老浣花陆剑南,天南遁叟鼎而三”,有“爱国忧民殆诗史”②的意义;其小说也非完全杜撰,部分有较强的真实性。他有18种稿本日记,记事从道光二十八年(1848)至光绪十二年(1886),中有大量关于太平天国、小刀会、西方列强侵华的历史记载,也反映了洋场口岸知识分子生态心态、外国传教士在华活动等等。王韬生前刊有尺牍18卷,另有大量尺牍佚稿,中有不少上当政者书,颇可见出晚清内政外交、吏治民心。王韬撰有大量的西学著作,如《普法战纪》《西学原始考》《重学浅说》等等,是西方史地和科学水平的反映;再如《洋务辑要》《格致书院课艺》等,可见早期洋务和新型书院教育之一斑。

王韬同时也是一位经世致用的学者,其著述既可资实用,又有学术价值。作为段玉裁再传弟子,王韬有很好的国学功底和诗文修养;又在淞沪墨海书馆、香港英华书院工作多年,深受西学影响;再加漫游泰西、东渡扶桑,眼界大开,学贯东西。编纂《王韬全集》可为晚清历史研究、洋场口岸社会生态和知识分子心态研究、南北口岸文人群体研究、中国知识分子近代转型研究、中西文化交流研究、近代文学转型研究、“诗界革命”发生发展研究、扶桑汉诗创作群研究、早期海派文学研究、早期香港文学研究、晚清在华传教士研究、晚清西学东渐研究、中国经典的国际化传播研究、传统经学在晚清的发展研究、中国早期新闻传播研究、中国翻译史研究、晚清国内外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教育态势研究等提供第一手资料,从而大大推进相关研究走向全面深入。

《王韬全集》的编纂应以内容的集成性、权威性和编纂体例的创新性为目标,其中体例的创新是最关键的一环。王韬既是传统文人的典型,以诗文造诣和经学功底自傲;又有开放的眼光和求变的精神,著作以西学成就为特色;同时非常注重实际,创办有日报社和印书局,以传播文明为己任。编纂《王韬全集》,就应根据内容的特色而独创体例。可以考虑将王韬存世著作分为诗文卷、国学卷、西学卷、文献整理出版卷加以整理点校,外加附录一卷,汇为全集,并于卷首卷末,各置 “总序”和“编后记”。框架如下:

壹 诗文卷(分论说文/散文/游记/诗/词/笔记/小说/日记/尺牍,其中有未刊诗词稿本5种,日记稿本18种以及大量尺牍稿等)

贰 国学卷(有《毛诗集释》等稿本数种、《春秋》三书等)

叁 西学卷(分撰著类、译述类。如《普法战纪》、《格致西学提纲》等)

肆 文献整理出版卷(如《洋务辑要》《格致书院课艺》等)

伍 附录(包括传记、年谱;著述总目、藏书目录、出版目录;序跋、评论;师友信函;汉英译名对照索引;研究论著目录等)

如此,通过对王韬著作文献的全面挖掘、系统整理,汇总相关学术文献为一编,展现王韬著作和履历的完整形态,定然可以为王韬研究更全面深入地开展提供厚实的基础和可靠的依据。

注释:

①日本西尾鹿峰在《送王韬往游晃山》序文中语,转引自张志春《王韬年谱》(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132页。

②王韬《扶桑游记》引唐枢仙赠王韬诗。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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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陈玉兰.王韬词作辑佚与祛伪[J].浙江社会科学,2015(5):131-139.

[8]王韬.与英国理雅各学士[M]//弢园尺牍:卷6.铅印本.沪北:淞隐庐,1893(清光绪十九年).

[9]王韬.与方照轩军门[M]//弢园尺牍续钞:卷2.活字排印本.上海:弢园书局,1889(清光绪十五年).

[10]王韬.与陈衷哉方伯[M]//弢园尺牍续钞:卷5.活字排印本.上海:弢园书局,1889(清光绪十五年).

[11]王韬.扶桑游记[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248.

[12]王韬.上丁大人中丞[M]//弢园尺牍:卷11.铅印本.沪北:淞隐庐,1893(清光绪十九年).

[13]王韬.蘅华馆诗录:卷6[M].活字排印本.上海:弢园书局,1890(清光绪十六年).

[14]王韬.上郑玉轩观察[M]//弢园尺牍:卷12.铅印本.沪北:淞隐庐,1893(清光绪十九年).

[15]王韬.与方铭山方伯[M]//弢园尺牍:卷12.铅印本.沪北:淞隐庐,1893(清光绪十九年).

Some Noteworthy Issues Related to Research on Wang Tao,

the Profound Confucian Scholar in Modern History and

Some Insights into the Editing ofCollectedWorksofWangTao

CHEN Yulan

(CenterforJiangnanCultureStudies,ZhejiangNormalUniversity,Jinhua,Zhejiang321004)

Abstract:In the past eighty years, research on Wang Tao has enjoyed popularity covering different topics and various areas, yielding substantial results, which indicates that the research is of global significance and boasts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But in general, there are such problems as the lack of communication among scholars about their academic achievements, documents without being shared, repetitive research, each scholar sticking to his own view, and lack of systematic research. To solve the problems, we need to integrate both Chinese ancient civilization and Western learning, solve difficult problems, study hot topics further, fill in academic gaps, explore unsung stories, look into the eco-system of men of letters and reveal the implications to the current society. To date, it is not easy to make a breakthrough concerning research on Wang Tao, for most of his works have not been edited and published, original editions of his works were collected by different libraries and institutions home and abroad, and hence it is difficult to get access to his works, which, in turn, indicates that it is of great necessity to edit and publish Collected Works of Wang Tao. The editing and publishing of Collected Works of Wang Tao is a huge project, with the goal of being integrated and authoritative in content and being innovative with its editing system. It should also include relevant academic documents and exhibit the complete works of Wang Tao as well as his life story, so as to provide credible texts and convenient literature for further study on Wang Tao.

Key words:Wang Tao; profound Confucian scholar; review of research;CollectedWorksofWangTao; editing and Publishing

(责任编辑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