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韬著述考补
2023-03-07段怀清
段怀清
关于王韬(1828—1897)一生之著述,其所撰《弢园老民自传》以及《弢园著述总目》之中先后有过说明。前者成文于19世纪80年代初,后者成文于19世纪80年代末。从著述数量看,后者所列举著述总目为36种,前者为26种,后者较前者多出10种。
对于王韬一生著述情况,汪北平、刘林整理,中华书局1959年10月出版的《弢园文录外编》的“出版说明”中,有一段文字:
除了办报之外,王韬的著述也很多。《弢园老民自传》中列举26种,《弢园著述总目》则为36种,据现有的材料当不下40种。这些著述的内容也很广泛,有政治、经济、历史、地理、天文历算、小说笔记等等。但其中最足以代表他政治思想的是《弢园文录外编》《弢园尺牍》和续钞。至于《弢园文录内编》,据他自己说,其中“多言性理学术”,但在“辛酉冬间溺于水中,一字无存。”(1)[清]王韬:《弢园文录外编·“说明”》,汪北平、刘林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页。
可见在王韬自述“三十六种”之外,又另提出了“当不下40种”之说。事实上,即便是王韬自己,对于自己一生之著述,尤其是生前业已付印者,前后说法也时有不同。1888年《上吴清卿河帅书》中,或许是为了能够得到对方对于自己著述出版的资助王韬曾这样叙述自己的著述及出版情况:
中间作泰西汗漫之游,纵横四万里,经历十数国,居夷三年而《五经》译其四,吾道西行,其庶几乎?海外归来,益深悲愤,不得已以所见托之空言。生平著述三十余种,已付剞劂者仅十余种。(2)[清]王韬:《王韬日记新编》下卷,田晓春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707页。
在《弢园老民自传》一文之后,王韬提及自己生平著述数量时,基本上都是说“三十余种”,而不再提二十余种。譬如1888年日记中所附致山东巡抚张曜(朗斋)的书札中,亦作如是之说:“归家后,将生平著述三十余种尽行缮写,付之手民,藉传空言于后世。”(3)[清]王韬:《王韬日记新编》下卷,田晓春辑校,第707页。而上述两通书札,时间上甚为靠近,致张曜书略早于致吴清卿书,由此亦可见三十余种著述之说。在1880年代末,基本上已经成为王韬对于自己一生著述数量的“定论”。当然,偶尔在往来书札中,王韬亦曾有过“别说”,“生平著述约略三四十种,已灾梨枣者未及其半。”(4)[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450页。这里就出现了“三四十种”一说。
对于个人著述之认识及评价,王韬一生不同阶段,其认识亦有所不同。即便是自港返沪之后的十余年,王韬一方面与洋务、官场之交涉甚为频繁,而另一方面对于专意于著述之认识,亦时时提及,似甚为看重,而实际上仍然是逡巡于洋务与著述之间,或两者相互遮掩烘托,以图自成。在1894年致谢家福的书札中,晚年王韬再次描述了自己这种看似矛盾、实则圆通的心境:
御倭情形,久列于条陈,今日可毋庸再置一喙,故不如闭户潜修,留心著述,息交绝游,以自适其天而已。
弟老矣,久已不为世用,小隐淞滨,逍遥局外,读书自怡,置理乱于不问,以后只将生平著述膳录清本,已足毕吾事矣。(5)[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651页。
而如果翻检此间王韬日记以及尺牍,会发现无论是其在沪上的日常往来应酬中,还是与官场中人的书札中,会发现暮年王韬无论是在“英雄心事”一面,还是在著述出版一面,其实都甚为积极主动,并非是仅意冷于前者而专注于后者。当然,保持与官场中人交往周旋,一部分原因亦确实与希望得到他们的资助来完成自己毕生之著述出版有关。
王韬的上述心事或者著述思想,尤其是绝意官场而专注著书出版一端,其实在与民间士绅的往来之中亦有所表现。如果仅从个人心性来看,王韬与苏州士绅谢家福之间并不存在着密切交往的基础与可能,但在王韬去世前几年,仅王韬写给谢家福的书札,就有二十余通,其中虽然有中日战争这样的国家大事之议论,但也确实与出书、售书、接收书款或馈赠这类“琐事”有着关联:
顷奉环云,并赐书洋十元,感与谢并,喜与感集。弟行年将六十有八矣,转瞬古稀,虽神明未衰,而躯壳已坏。年来百病丛生,载酒看花,勉随人后,意兴迥非昔时。
忆自赭寇荡平,享承平者三十年,方拟歌咏诗书,刻画金石,逍遥物外,自全其天,以终我之余生,乃不谓及身犹复见兹兵革也。(6)[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653页。
离开香港、返回沪上之后的王韬,其日常生活开销,除了像格致书院山长的职务进项,其余收益,多与其著述相关,又或者是为了著述及刻印出版,而往来周旋于官吏士绅之间。当然他与《申报》馆以及大文书局之类的关系,不在上述之列。
一、《弢园老民自传》《弢园著述总目》中的王韬著述
有关自己的著述及刻印出版情况,《弢园老民自传》中的专门说明,当为第一种关涉文献:
老民迩来潦倒颓唐,百事俱废。去冬咳血,至今未愈。日在药炉火边作生活,深惧一旦溘逝,平生著述必为人拉杂摧烧,因先将诗录八卷捡付手民,其余藏于行箧者尚多,不足供糊窗覆瓿。因病得闲,聊自料理,所著有:
1.《春秋左氏传集释》六十卷;2.《春秋朔闰考》三卷;3.《春秋日食辨正》一卷;4.《〈皇清经解〉札记》二十四卷;5.《瀛壖杂志》六卷;6.《台事窃愤录》三卷;7.《普法战纪》十四卷;8.《四溟补乘》三十六卷;9.《法志》八卷;10.《俄志》八卷;11.《美志》八卷;12.《西事凡》十六卷;13.《瓮牖余谈》十二卷;14.《火器说略》三卷;15.《乘槎漫记》一卷;16.《扶桑游记》三卷;17.《海陬冶游录》七卷;18.《花国剧谈》二卷;19.《老饕赘语》十六卷;20.《遁窟谰言》十二卷;21.《淞隐漫录》十六卷;22.《弢园文录》八卷;23.《弢园文录外编》十二卷;24.《蘅华馆诗录》八卷;25.《弢园尺牍》十二卷;26.《弢园尺牍续钞》四卷。(7)[清]王韬:《弢园文录外编》,汪北平、刘林整理,第273页。
从刻印时间来看,《弢园文录外编》应该是在1882年之前已成,亦因此,《弢园老民自传》中所列举著述,撰著编辑时间,大多当亦在此之前,当然其中或亦有此间尚未完成者。
1889年,《弢园西学辑存六种》在上海美华书馆出版,并特将《弢园著述总目》附于其中。从这一时间节点来看,在1889年之后王韬编纂的著述未能列入这一总目之中当有可能。而所谓王韬著述总目当不下40种,其原由之一,应与此有关。
《弢园著述总目》所列著述36种如下:
1.重订《普法战纪》,二十卷 2.重订《弢园尺牍》,十二卷
3.瀛壖杂志,六卷 4.弢园文录外编,十二卷
5.蘅华馆诗录,五卷 6.瓮牖余谈,八卷
7.重订《遁窟谰言》,十二卷 8.淞隐漫录,十二卷
9.火器略说,无卷数 10.扶桑游记,三卷
11.海陬冶游录,七卷 12.花国剧谈,二卷
按:以上著述,当时均已刻印出版。而以下则为当时尚未刻印之书目:
13.春秋左氏传集释,六十卷 14.春秋朔闰日至考,三卷
15.春秋日食辨正,一卷 16.春秋朔至表,一卷
17.《皇清经解》校勘记,二十四卷 18.国朝经籍志,八卷
19.华英通商事略,一卷 20.西国天学源流,一卷
21.重学浅说,一卷 22.格致新学提纲,一卷
23.泰西著述考,一卷 24.光学图说,一卷
25.四溟补乘,一百二十卷 26.漫游随笔图说,六卷
27.重订《法国志略》,十二卷 28.台事窃愤录,三卷
29.弢园尺牍续钞,八卷 30.淞滨闲话,十二卷
31.西古事,四卷 32.西事凡,四卷
33.老饕赘语,八卷 34.三恨录,三卷
35.歇浦芳丛志,四卷 36.眉珠庵词钞,四卷
与《弢园老民自传》中所列著述有所不同的是,《弢园著述总目》中所列36种,不仅标注了1889年之前业已刻印出版者,而且也特别注明了当时尚未刻印出版者(8)1884年,王韬致盛宣怀书札中,亦提及当时尚未刻印之著述数目,“弟生平著述未刻者尚有二十余种,今兹悉拟付之手民,寿诸梨枣,奈衣食之虑方深,故未能及此也。苟能缩衣节食而为之,彼得出而问世,则感且不朽。”见[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65页。。不过,实际上在列为“未刻书目”中,有的已经在报刊上发表过,像《华英通商事略》(9)此文《六合丛谈》1857年第2、6、7、8、9、10期连载。《西国天学源流》(10)此文《六合丛谈》1857年第5、9、10、11、12、13期连载。《格致新学提纲》(11)此文《教会新报》1871年第128、129、130期连载。等文,均曾在当时沪上西人所主持报刊连载过。后来又汇总为《西学辑存六种》得以出版(12)在王韬1880年代末至薛福成的书札中,就曾提及《西学辑存六种》,“《西学辑存》六种虽系旧作,而排印于春尾夏初,其时节麾早已启行,故未及见,今亦寄呈。”见[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60页。。需要说明的是,这几篇关于西学的文章,其实是王韬与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年-1905年)二人合作完成的,当时发表作者亦署艾约瑟,这种情形在清末口译——笔述式翻译模式中甚为常见,作为笔述者的本土作者,往往在文章发表时退隐幕后。
与《弢园老民自传》中所列26种著述相比,《弢园著述总目》中增加出来的或者没列入的著述如下,凡18种:
1.俄志8卷;2.美志8卷;3.乘槎漫记1卷;4.弢园文录8卷;5.春秋朔至表,一卷;6.国朝经籍志,八卷;7.华英通商事略,一卷;8.西国天学源流,一卷;9.重学浅说,一卷;10.格致新学提纲,一卷;11.泰西著述考,一卷;12.光学图说,一卷;13.漫游随笔图说,六卷;14.淞滨闲话,十二卷;15.西古事,四卷;16.三恨录,三卷;17.歇浦芳丛志,四卷;18.眉珠庵词钞,四卷。
无论是在《弢园老民自传》中所列举著述,还是《弢园著述总目》中所列举著述,即便是同一种著述,前后所言卷数亦存在诸多差别,这至少反映出当时王韬对于其中有些著述的内容篇幅等,要么尚未完成,要么还没有来得及进行分卷。譬如《四溟补乘》,在《弢园老民自传》中所列卷数36卷,而在《弢园著述总目》中则变成了120卷,前后篇幅差距明显。而《西事凡》虽一直未见刻印出版,在《弢园老民自传》中列举为16卷,但在《弢园著述总目》中则为4卷。
另外,有些著述后来或经过重订后再版,其卷数与初刻版卷数相距亦甚大,如《普法战纪》,初版为14卷,重订后为20卷。之所以出现这些现象,除了上述原因,恐怕其中亦有些著述尚未真正动笔或完成,王韬也不过是揣测了一下内容篇幅之后来预估卷数而已。
不过,尽管《弢园著述总目》中一半以上的著述在王韬生前未曾刻印出版,幸运的是王韬对其中每一种著述的内容都撰写有提要,这对后人了解这些著述的内容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王韬著述,如果以其参与并推动“西学东渐”以及“洋务运动”的身份来进行分类,大体上可以分为“西学、洋务类”,以及“非西学、洋务类”;而如果以王韬清末文学家的身份来分类,其著述大体又可以分为“文学类”和“非文学类”。除此之外,王韬又是一位学者,在传统经学方面亦有令人瞩目的研究发明,另外还有像《台事窃愤录》一类的时政历史类著述。倘若再以清末翻译家的身份来对王韬的著述进行考察分类,则其《西学辑存六种》中各著,以及《普法战纪》《法国志》等之类的著述,甚至他所参与理雅各的“儒家经典”“东方圣书”的翻译,均可纳入到清末这一特殊的时代语境以及翻译语境之中来进行一番讨论了。
二、《四溟补乘》:未曾刻印出版而王韬念兹在兹的一部著述
无论是在《弢园老民自传》中,还是在《弢园著述总目》中,都列举有《四溟补乘》一著,所不同者,前者中提及《四溟补乘》时为36卷,而到《弢园著述总目》中,则增为120卷。不到十年时间,《四溟补乘》的卷数扩展近4倍。尽管该著直到1890年前后仍属“未刻书目”,但对于这部著述,王韬似乎格外看重并多次提及,且成为了其晚年与晚清官场、洋务大员们交流互动中频繁出现的重要话题。
有关《四溟补乘》这部著述,1886年1月11日日记中所附致胡云台观察书札一通,王韬即特别提及《四溟补乘》一书:
所撰有《四溟补乘》一书,即《瀛寰志略》之后史、《海国图志》之续编也。网络泰西之近闻,采取欧洲之实事,四十年来耳目所及,靡不大小咸登,精初毕贯。凡欲深知洋务者,一展卷间,即可瞭如指掌,此韬生平精力所萃,或谓为投时之利器、谈今之要帙。(13)[清]王韬:《王韬日记新编》下卷,田晓春辑校,第620页。
这也是王韬在《弢园著述总目》之前,首次将《四溟补乘》在晚清关涉洋务之著述谱系中的定位予以清晰说明。当然,这并非是王韬首次、更非唯一一次提到《四溟补乘》这一当时尚未刻印成书的著述。在《弢园著述总目》书目提要中,对这部未能出版问世的著述,亦有如下介绍说明:
自明时艾儒略入中国,著有《职方外纪》等书,而世人始知地球中有四大洲。近日泰西通商,各处谈海外掌故者,如慕维廉之《地理全志》,玛吉士之《地理备考》,徐松龛中丞之《瀛寰志略》,魏默深司马之《海国图志》,最后出者为日本冈本监辅之《万国史记》。丰顺丁雨生尚书亦有《地球图说》之作,乃从美国本译出。惜译者未得其人,尚俟采辑,始得成书。是书搜罗宏备,详于近而略于远,于近今四十年来所有国政、民情、朝聘、盟会、和战、更革诸大端,无不一一备载。凡有关于中外交涉者,尤再三致意焉。(14)[清]王韬:《弢园著述总目》,《弢园文录外编·附录》,汪北平、刘林整理,第391页。
这部有关泰西近四十年来历史、地理、政治、民情、外交、战争以及权力变化的大著,不仅一再出现在王韬有关自己的著述目录之中,甚至就连当时与之交往的日人,对此亦有所耳闻,且对之刻印出版怀有期待:
岸田吟香、北條鸥所来访,谓“西国近事,日人最多纪录,但华文与日字相间,译之殊易。君所著《四溟补乘》,欲广采取,当助成之,此固千秋之宏业,不朽之盛事。”(15)[清]王韬:《王韬日记新编》下卷,田晓春辑校,第611页。
而且,在1880年代——亦就是自港返沪之后——王韬在与当局大官的交往之中,尤其是当时积极推动洋务的大臣们当中,亦屡屡提及《四溟补乘》。1888年日记中所附《上吴清卿河帅书》一札中,王韬即特别推介了《四溟补乘》,并希望能够得到各方资助,尽早将其付印出版:
经学四书外,卷帙最繁者为《四溟补乘》,泰西四十年来近事载焉,或可少裨于洋务,无力镌板,尚秘箧衍。(16)[清]王韬:《王韬日记新编》下卷,田晓春辑校,第707页。
对于《四溟补乘》,王韬的对外推介宣传中着重突出了两个“亮点”:其一是该著关涉洋务,且与之前的《瀛寰志略》《海国图志》同属一类;其二是该著囊括了近四十年泰西之近事,尤其是此间之“中外交涉”。
而在同年写给山东巡抚张曜的书札中,王韬不仅提到了自己著述的镌刻出版事宜,而且将此视为自己晚年首要关注并完成之事:
韬老矣!齿发已衰,精神日疲,惟此晚岁,获遇明公,一切未恃妄干,惟心有所私,不敢不告:归家后,将生平著述三十余种尽行缮写,付之手民,藉传空言于后世,能成此志,惟阁下而已。(17)[清]王韬:《王韬日记新编》下卷,田晓春辑校,第708页。
尽管这里并没有直接提及《四溟补乘》,但从此间王韬写给当朝大员们的书札来看,《四溟补乘》始终是其中所提到的有待镌刻出版的首要之书。
而从36卷扩展到120卷——如果情况属实——这本身就说明,对于《四溟补乘》一著,王韬显然是将其作为自己晚年最为重要的一部压轴之作在予以准备和推进落实的,或者说是将其作为自己毕生参与并推动“西学东渐”和“洋务运动”的一个代表性成果来定位亦不过分。
由上可见,《四溟补乘》的编纂刻印,事实上成为了王韬晚年格外看重的一件大事。1880年代末致盛宣怀书札中,王韬这样写道:“惟《四溟补乘》,则以卷帙浩繁,尚有所待耳。韬所以亟欲付之剞劂者,恐一旦先犬马填沟壑,使一生心血随草木而同腐也。”(18)[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69页。为了募集刻印著述的资金,王韬有时候笼统地声称自己尚有20余种著述有待排印,有时候则直接点出《四溟补乘》的刻印付排为其临终之前最大一个心愿。
而从王韬致盛宣怀的书札来看,《四溟补乘》刻印一事,前后曾经被反复提及。只是说多了,盛宣怀仍是无动于衷,而王韬自己也深感无奈:
箧中诸书,卷帙最浩繁者为《四溟补乘》,都百二十卷,刻貲为最钜。若得纠集同志者数十人助以剞劂费,俾早刊行,近来四大洲之西情、百千载之轶事,毕萃于此矣,惟锓木何时,尚有所待。(19)[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86页。
在致盛宣怀的书札中,类似集赀期待或呼吁还有不少:
《四溟补乘》都百二十卷,于近事尤详,自谓于《瀛寰志略》《海国图志》后未敢多让。特卷帙既已浩繁,剞劂之费必至不赀,势不得不呼将伯,醵赀之举,诚出于万不获已耳。(20)[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94页。
如果从王韬维系与盛宣怀关系之考量看,募集刻赀显然是其中相当重要的一个方面。尽管盛宣怀并没有帮助王韬实现这一愿望,但王韬也通过这一由头,多少从盛宣怀这里得到了一些资助。
不过,王韬一方面极力向各处推介《四溟补乘》,以了却自己毕生心愿,但另一方面——亦或者与四处不遇的窘迫处境有关——王韬又对文章著述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时代社会、民族国家,产生了屡遭冷遇之后的失落与怀疑,“迩来世事多艰,时局大变,雍容于文章诗史之间,实无所用。”(21)[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87页。当然,这里或许并不包括《四溟补乘》一类的实用之著,但即便是此类实用之著,其募资出版亦面临如此困窘艰难,王韬由此而产生退缩或灰暗之意,似亦可以理解。不过,因为《四溟补乘》究竟是否真实存在过,又或者不过是王韬用来在清末官场“募资”的噱头或幌子,亦不得而知。而在王韬之外,与之有所往来的其他人,则殊少提及此著,这似亦从另一角度说明,《四溟补乘》很大程度上只是停留在王韬个人的“叙述”之中而已。
而直至1897年病逝,王韬念兹在兹的这部《四溟补乘》,仍然未能如愿刻印出版。
三、《洋务辑要》:王韬晚年未曾刻印出版的一部大型编译丛书
相较而言,《洋务丛书》或《洋务辑要》,则是既与《四溟补乘》有所关联但又相对独立的一套大型洋务类著述,也是王韬晚年参与并主持的一套“真实”存在着的大型丛书。
有关这套《洋务丛书》,王韬致盛宣怀的一通书札中的一段相关文字,大概是较早将此信息公布于世者:
昨张香帅由粤东发来电音,拟在沪设局,裒辑《洋务丛书》,分类分门,凡十有二,而延韬为总纂。香帅举动阔大,规模宏远。此事若成,则韬刻书之役,当不至于中辍耳。特将来电抄呈。(22)[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94-595页。
在接到张之洞邀请编译《洋务丛书》之翌日,即将此事通过书札转告盛宣怀,一方面反映出当时王韬与盛宣怀之间书信往来之频繁,另一方面亦反映出王韬急于自我表现的急迫心情。由此亦可见,《洋务丛书》一事,对于王韬来说可谓“命题作文”,不仅丛书名称、内容业已确定,甚至类别篇幅等,也已经交代妥当(23)其实,在当时官办翻译机构中,类似“命题作文”或指定翻译甚为常见。江南机器制造局翻译局中的翻译,即循此例。《傅兰雅档案》第3卷中所录《江南制造局翻译西书事略》一文中曾言:中国大宪已数次出谕,令特译紧要之书,如李中堂数次谕特译某书等。参阅[美]戴吉礼主编:《傅兰雅档案》第3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539页。。当然,对于王韬来说,其实这也是他致力于以通晓洋务的专家身份,实际参与晚清洋务运动,与清末推动洋务的重臣搭建起切实关系的一次难得机遇。不过,从最初王韬接到张之洞上述邀约,到之后允诺接受该项工作,其中尚有所波折。在致盛宣怀的书札中,王韬亦详细说明了此事之缘起由来:
九月初旬,两粤制军张香帅从粤东两次电报到沪,拟延韬翻译新到西书,谓赴粤面行商订后即可携回沪上。韬以病不能往,婉词谢之。今月下旬,又发极长电报来,约二百字。(24)[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97页。
如上所述,王韬在最初接到邀约其南行广州的电报之后,并没有马上允诺,而是婉拒了。之所以如此,原因其实不难揣测。《洋务丛书》一事若能成,对于王韬的意义不言而喻。但是,张之洞所期待的这套“洋务丛书”,最初并非是由王韬来全权主导,而是邀请王韬到广州,与张之洞等一起审阅由后者所采购之西洋新书籍,并择其实用且适用者而翻译之。倘若王韬应允,即可将所购书籍携带返沪并翻译完成。而王韬以体病难行婉辞,其背后真实原因,应该是王韬一方面希望自己能够主导这套丛书的总体编纂,但另一方面多少又考虑到自己并不通晓西语,担心如果这套大型丛书只是定位于“翻译”,哪怕是编译,恐亦难善其事。而从此事的后来发展看,应该是张之洞方面在接到王韬的婉辞之后,将《洋务丛书》的最初设计做了一定调整。这一点,从当时广东电报局总办沈嵩龄代张之洞致王韬的一通电文中可见一斑:
来电已呈帅览。道躬抱恙,未能来粤,弥劳盼仰。帅意拟辑《洋务丛书》,分疆域、军制、刑律、税则、学校、国用、官制、商务、工作、邦交、教派、礼仪十二门,或采近作,或译新书。欲得熟悉此中情形而明其体要者,非公莫属。拟即在沪纂辑。沪有西儒能操华语者,亦可延致襄理,仰兹考证。应用翻译,由粤选派。馆所经费,均可措办。公得怡情著述,兼资颐养,谅所乐从。如属可行,请拟办法,酌定经费寄示,仰便转禀。弟嵩龄顿首。(25)[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97页。
遗憾的是,《弢园尺牍新编》中,并没有辑录王韬与沈嵩龄(小园)之间就《洋务丛书》编译事的往来书札。而对于王韬而言,其晚年最为看重的工作,一是募集资金,刻印自己的著述;二是编译《洋务丛书》或《洋务辑要》。而检阅此间王韬尺牍,其中有关募集资金的书札较为齐全完整,而关涉《洋务丛书》或《洋务辑要》编译出版事宜的往来书札却不甚充分。
不过,上述所辑电文,基本上已将张之洞首倡编纂《洋务丛书》之要旨传达清楚,而且亦基本上满足了王韬可能提出或关注的各项条件,包括藉此还可以兼顾王韬“怡情著述”“兼资颐养”方面的期待。甚至将在沪延请西方译者参与其中的权力亦交由王韬“独断”,这些都应该理解为张之洞方面对于王韬的看重和尊重。
在稍后王韬致薛福成的书札中——尤其是薛福成出使英伦期间——也频繁出现了有关《洋务丛书》的信息。
其中,首次出现《洋务丛书》相关的文字,是在徐福成出使英伦三年之前。该书札最后一节,详细介绍说明了《洋务丛书》的编纂缘起及内容筹划:
张香帅近有《洋务丛书》之辑,欲延韬为总纂。正恐才谫学陋,不克胜此重任耳。此作分门区类,计十有二:曰疆域,曰国用,曰刑律,曰军制,曰职官,曰学校,曰商务,曰工作,曰邦交,曰税则,曰教派,曰礼俗。中无象纬、历算、格致、机器诸种洋学,似宜采译,他日成书,亦一大观,但不知果能举行否耳。(26)[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57页。
上述文字中提到了王韬被张之洞邀为《洋务丛书》之总纂,亦列举了《洋务丛书》拟开展之知识门类,还特别提到了其中不包含象纬、历算、格致和机器等内容,而这些内容在晚清“西学东渐”以及“洋务运动”之中却是被广泛、特别重视过的。不过,王韬此处并没有相应说明《洋务丛书》拟订上述内容门类,究竟是张之洞直接列出要求的,还是张之洞幕僚们私下之意见。推测应该是与张之洞个人意见相关。而从王韬的说明来看,对于这一编纂计划究竟是否能够如愿以偿地完成,似乎还不能确定。而恰恰是王韬所补充的历算、格致以及机器诸种洋学,后来又成了张之洞身边的幕僚们批评王韬编译完成并提交的《洋务丛书》的原因之一。而从王韬上述情况来看,《洋务丛书》的“分门区类”,并非是王韬个人所为,而是张之洞在当初即已交代清楚的。
在接下来写给薛福成的书札中,王韬再次提到了这套丛书的编辑进展:
韬佐理香帅译辑《洋务丛书》,必至八月杪始能蒇事。十二门中,疆域一门为尤备,裒然有二十有四册,约略五十万言。视臣朔所诵,几两倍之。韬意可作单行本,与《瀛寰志略》《海国图志》之外,别树一帜,将来以备四裔馆之采择,未始非一得也。(27)[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59页。
值得注意的是,王韬这里不仅提到《洋务丛书》12门类、24册及50余万字这些具体信息,而且还提到这套丛书是年八月底可能完成。此外,他还提到这套丛书与《瀛寰志略》《海国图志》等同时代著述之间的关联性。而类似提法,同样见诸王韬在提及自己另一部未曾刻印的大型丛书《四溟补乘》时之所言。从这里应该也可以发现《四溟补乘》与《洋务丛书》之间在知识谱系以及编纂构思之间的逻辑联系。
实际上,自港返沪之后,王韬有两个身份尤为引人瞩目:一是“西学东渐”与“洋务运动”倡导者、推动者和践行者这一身份;二是在沪上诗文小说界尤其是《申报》文学圈近乎祭酒这一地位。而就第一种身份而言,王韬除了墨海书馆时期的那些“西学”翻译与阐释成果,在香港时期亦有《普法战纪》等关涉时政、军事、外交一类的著述问世,返回上海之后,王韬还受邀出任格致书院山长一职。这一职务身份,对于王韬晚年以一种实际的身份参与到洋务运动之中,提供了一个无可替代的现实平台。
而在致薛福成的书札中,王韬就曾坦陈过自己对于这一职任的想法甚至抱负:
去秋中西董事公举,承乏格致书院,所拟二事,皆见施行:一广招生童前来肄业,教以西国语言文字,旁及天算舆图、机器格致,务期有所裨益,以备他日之用;一天下人才其留意于西学者,应复不少,先以空言,冀收实效,四季课艺,其一端也。(28)[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56页。
事实上,格致书院也确实在遵循着王韬的上述思路来开展办学。尽管王韬的教育培养思路与格致书院的另一关键人物傅兰雅的想法自始至终就一直存在着比较大的分歧。
不过,让傅兰雅也不能不佩服的是,王韬通过格致书院四季课艺命题这一由头,联系笼络了晚清官场不少亲近洋务的官员。在致盛宣怀的书札中,王韬就以为格致书院课艺命题为“由头”,维系着与盛宣怀这一位洋务派重臣的联系:
格致书院夏季课艺,尚待我公命题,以为多士矜式。格致为洋务之发轫,亦精华之所萃,枢纽之所存,必当分求南北洋大宪总持其间,每岁春夏则龚仰蘧公祖与阁下当之,秋冬季则薛叔耘观察与胡芸楣观察当之,周而复始。若有他大宪预其间,亦可稍间一期也。(29)[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69页。
将洋务人才的培养,与当时方兴未艾的洋务运动勾连起来,这尽管并非是王韬之首创,却在王韬出任格致书院期间得以积极推进,而后又通过这一渠道,将格致书院培养的人才推介给像盛宣怀这样的洋务官员。此类举措,与其说是王韬晚年将其势力触角向清末官场扩展的具体表现之一,还不如说是王韬通过这种方式进一步推动清末洋务运动扩大发展的个人努力之一种。而从这里亦可以看出,王韬对于格致教育、格致人才培养之于洋务运动的高度重视。
类似努力,在此间王韬致盛宣怀的其他书札中亦有表现:
《经世文编》欲续者,龙门书院高材生,葛姓也。但事不果行,经费缺耳。此事近时所当增入者,为洋务西学格致一门。《格致书院课艺》佳者亦可采入。今春许方伯星台先生所出题为“格致之学中西异同论”,前三名所作辩论明通,真能于中西之学一贯者,数日后即当登报,寄呈钧览。(30)[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79页。
将格致书院学生课艺中涉及“洋务西学格致”一门且优异者,纳入到《经世文编》续编之中,这不仅体现出王韬对“洋务西学格致”的重视,亦可见他的文章观或文章思想的明显调整。其中所倡导的“中西之学一贯”的立场和主张,事实上亦为清末文章学的改良,指明了另外一种尝试或一条道路。
而在格致书院之外,《洋务丛书》无疑也成为了王韬保持与上述洋务官员们维持联系的另一由头,也成为他募集刻印出版资金的金字招牌:
近日笔墨之役益复纷如蝟集,所译《洋务丛书》,已竟“商务”一门。西士于译事尚勤,特其学问似未充裕耳。(31)[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72页。
如果再查阅一下王韬此间前后与各洋务官员们之间的往来书札,会发现对于通过编纂与洋务相关著述,来服务贡献于清末洋务并藉此获得著述刻印集赀,王韬曾多方努力以图能有所成就。在致盛宣怀的一通书札中,王韬甚至还希望盛能够向当时山东巡抚张曜代询相关事宜进展:
韬沪曲栖迟,了无一事,意欲趁此闲中岁月,将生平著述三十余种近付手民,出以问世。惟是缮写需时,集赀非易。若朗帅委以探辑洋务一役,月给薪水,则此事必有就绪(韬去岁行时,朗帅畁以马封二百,盖以探析洋务之用)。(32)[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85页。
此类文字表述,大多与此间王韬所接受总纂的《洋务丛书》或《洋务辑要》有所关联,亦可见晚年王韬在“西学东渐”以及“洋务运动”中的进一步实际参与的具体作为。
至于《洋务丛书》或《洋务辑要》这一重大编译出版工程后来的结果,却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成为清末“洋务运动”中的一项重要成果,而是沦为了王韬个人著述出版史上并不多见的一个“烂尾工程”。从《洋务丛书》到《洋务辑要》,再到《筹办夷务类要》,这一衍变过程本身,就体现出对于“洋务”的某种认知及立场态度之变迁。当然改变的并非是王韬的态度。而是张之洞及其属下负责对接经办《洋务辑要》者的认知与态度,譬如1896年受任湖北译书局总纂的陈庆年,当时负责修订《洋务辑要》,而陈庆年在致缪荃孙、陈惕庵的书札中,不仅提到自己当时受命“董理”《洋务辑要》,而且还明确提出了“‘洋务辑要’非大加整顿,方可写定”的意见。当时张之洞幕僚之中参与《洋务辑要》修订的,还有杨楷、钟天纬、华世芳、汪康年、王锦荣等人。据钟天纬《刖足集》所附《钟鹤笙徵君年谱》云:
光绪十八年壬辰,初孝达制军有“洋务丛书”之辑,王君紫诠任编辑,局设于上海。稿成,制军以其繁而不杀,无当著作之林,嘱公为修饰之。公乃贡议谓书分十二门类,政治风俗等,而独无格致。夫科学为泰西富强之源,制造学问悉由于此。中国师西法,亦师其科学而已。舍本不图,虽日讲议院之制,倡自由之说,无益也。(33)《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刖足集·钟鹤笙徵君年谱》,《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72—773页。
事实上,上述参与《洋务辑要》修订的张之洞身边的这些幕僚,多少都对王韬所完成提交的《洋务辑要》提出了意见,有些批评还甚为尖锐。不过,其中有些非议指责,未必都是王韬方面的问题,譬如钟天纬所提出的《洋务辑要》丛书之中,竟然缺失了“格致之学”,这让出身于上海广方言馆、长期在江南机器制造局翻译西学的钟天纬确实难以理解和接受。不过,如果看一下王韬所出示的当初张之洞对于“洋务辑要”门类的计划要求,以及王韬致薛福成书札中的说明,或许就不会将“格致”一门的缺失责任,完全归咎于王韬了。
不过,实际情况是,尽管张之洞组织班子对《洋务辑要》丛书进行了较大规模的修订,但这套丛书最终却未能在王韬生前刻印出版,成了王韬一生中并不多见的出版“烂尾”项目。
四、其他与王韬相关之著述
作为清末一位重要的著述家,王韬在西学、洋务以及小说笔记方面的翻译著述尤为引人瞩目。
除此之外,作为一位编辑家、出版家,王韬晚年在香港及返回上海之后,或通过自己所创办的中华印务总局,或通过《申报》馆以及晚年在沪自印等途径,也推荐出版或资助出版甚至直接刻印出版了一些友人的著述,而这些著述在王韬看来,大多具有特别的时代意义:
旅沪以来,惟以刻印书籍自娱。亡友蒋剑人诗词及词话均为付之梨枣,《珊瑚舌雕谈》,说部之流,以活字版印行。近又排印《校邠庐抗议》,所谈洋务、时务,深抉阃奥,中允识见之远大,可谓当今巨擘,惜乎当局者不能行其言也。(34)[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66页。
这类著述包括且不仅限于《啸古堂诗文集》(35)[清]蒋敦复(剑人):《啸古堂诗文集》《芬陀利室词集》,清光绪十一年王氏淞隐庐刻本。《芬陀利室词集》《珊瑚舌雕谈》(初集)(36)[清]许起:《珊瑚舌雕谈》(初集),淞隐庐遁叟手校本,弢园王氏藏,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刻印。《校邠庐抗议》(37)[清]冯桂芬:《校邠庐抗议》。有多重刻本,包括弢园老人校印本。《日本杂事诗》(38)[清]黄遵宪:《日本杂事诗》。先有京师同文馆本,后有遁窟老民王韬校印本(光绪六年)。以及《艳史丛钞》(39)段怀清:《王韬与〈艳史丛钞〉〈香艳丛书〉及〈艳史十二种〉》,《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19年第1期。等。
而对于其中有些著述,王韬亦有着自己比较独特的认识。众所周知,王韬曾经受邀远赴英伦协助理雅各翻译“儒家经典”及“东方圣典”。对于此过程中自己的身份及贡献,王韬的认识较为独特,亦引人注目。
在1888年《上吴清卿河帅书》中,王韬直接将协助理雅各所翻译完成的儒家经典视为自己的著述成果(40)有关王韬协助理雅各翻译“儒家经典”及“东方圣典”的情况,参阅段怀清:《王韬与19世纪西方汉学》,《社会科学》2022年第8期。:
中间作泰西汗漫之游,纵横四万里,经历十数国,居夷三年而《五经》译其四,吾道西行,其庶几乎?(41)[清]王韬:《王韬日记新编》下卷,田晓春辑校,第707页。
而在致薛福成的书札中,王韬再次重申了自己参与翻译理雅各所主持的“儒家经典”事宜,且对自己在此翻译过程中的“身份”及“贡献”亦毫不隐晦:
昔在英土,曾译《诗》《书》《春秋左氏传》三经,已付剞劂。彼都人士,今皆诵读,宣圣之道,渐由东土而至西方。将来《中庸》所言,定可应之如操劵。(42)[清]王韬:《韬园尺牍新编》下卷,陈玉兰辑校,第556页。
尽管王韬在这里并没有直接将自己视为译者,但对此身份及相应贡献亦未否定,反倒是明确指出了自己“曾译《诗》《书》《春秋左氏传》三经”。
当然,一般认为英译本“儒家经典”属于理雅各的翻译成果,王韬的上述“坚持”,或许还存有争议,但也至少反映出,在理雅各“儒家经典”及“东方圣典”翻译过程中王韬自己的一种认识与判断。
类似情况还有《西学辑存六种》。
《西学辑存六种》包括《西国天学源流》《重学浅说》《西学图说》《西学原始考》《泰西著述考》《华英通商事略》六种,其中各篇发表情况,已有前述,此不赘述。在《〈西学辑存六种〉自序》及《〈西学辑存六种〉目录》中,王韬对于这部较为特别的著述亦有所说明,其中有些表述,与相关文章在《六合丛谈》《教会新报》等处发表时署名情形有所不同,反映出王韬对于这些著述的著作属性前后认识发生了一些变化,而后来的认识则表现出更为清晰和明确的作者意识和著作权意识。这种情况在清末“西学东渐”以及“洋务运动”时期来华传教士的本土中文助手这一群体中并不多见。而且,在《西学辑存六种》中,其中四种的署名如下:
《西国天学源流》,英国伟烈亚力口译,长洲王韬(仲弢)著;光绪己丑年(1889年)秋由淞隐庐遁叟校印。
《西学原始考》,长洲王韬(紫诠)辑撰。天南遁叟手校刊行
《泰西著述考》,长洲王韬(仲弢甫)辑撰。光绪庚寅春季遁叟手校印行。
《英华通商事略》,英国伟烈亚力口译,长洲王韬(仲弢)著,甫里逸民刊于淞北寄庐。
上述署名方式中,王韬或署“辑撰”,或直接署“著”,而不是在这种口译——笔述式翻译模式中最为常见的“笔述”。尤其是《西国天学源流》一种,王韬将自己的身份确定为“著”,这应该也反映出晚年的王韬对于自己早年在“西学东渐”过程中相对自主性、独立性以及创作性工作及贡献的一种明确肯定与自信评价。
当然,在上述王韬所出资刻印的别人著述之外,在王韬自己的著述中,亦有不少散佚文章,在其生前未曾结集出版,而当初王韬是有过结集打算的,譬如《臆谈》。关于该书,王韬《弢园文录外编》之《理财》一文后跋中云:
昔在同治初元之春,余将以避兵至粤,蒿目时艰,忧心孔棘,曾撰《臆谈》四十有四篇,略仿杜牧《罪言》、苏洵《权书》之意,冀稍足以拯救时弊,欲上之当事,不果。癸酉冬间,承乏日报,搜诸箧中,尚存强半,虽曰陈言,亦或可被一得,享帚知珍,怀璞自赏,不忍弃捐,仍录之以问世。同治十有三年甲戌夏四月,吴郡王韬附识。(43)[清]王韬:《弢园文录外编》,汪北平、刘林整理,第312页。
由此可见,《臆谈》中所录诸文,写成于1862年左右,凡44篇。1873年,亦即王韬自英伦返港、主持《循环日报》之时,将其中尚剩余半数整理发表于该报,后又辑录于《弢园文录外编》,其中多见于《弢园文录外编》卷十二。而这也成了王韬著述存世流传的方式一种。至于王韬生前著述中或遗失、或损毁、或散佚者,从王韬相关文字叙述来看,当亦不在少数,但因未能检视,故不赘述。
纵观王韬作为著述者的一生,不仅可见其著述的相关领域与具体贡献,而且亦可见其知识观、世界观乃至文章观、著述观的不断调整,甚至还可以看出王韬与清末官场及士绅阶层之间交往互动的一般情形。至于王韬著述的总数量,综上所述,应该不会少于《弢园老民自传》以及《弢园著述总目》中所提及者,这一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