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抗抗《隐形伴侣》中的“谎花”意象
2015-01-31王芳
王芳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论张抗抗《隐形伴侣》中的“谎花”意象
王芳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隐形伴侣》展示了一代知青辗转矛盾的内心历程,揭示了每个人都有一个“隐形伴侣”,一个虚伪的不为人知的“隐我”。从“谎花”意象所引申出的话之谎与花之美、谎花的本质、时代之谎的人生困惑三方面进行论述。
意象;谎花;谎话①
张抗抗带有自叙传色彩的小说《隐形伴侣》打破了传统长篇小说的叙事模式,以女主人公肖潇为中心,拉开外视与内省的心理活动线索,打破时序,让读者跟着肖潇的心理活动走,传达了隐藏在表层叙事下的复杂意蕴。“谎花”这一词语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较高,成为这部作品的一个特殊意象。通过特殊意象来揭示小说主题正是张抗抗叙事的一贯特点。《分界线》中象征革命英雄的鞑子香花、《淡淡的晨雾》中象征爱情与哀愁的丁香花、《北极光》中象征梦想的“北极光”、《作女》中象征自由和谐的“翡翠鸟”等都属此类。作家有关人生、社会与历史的哲思都附着在象征意象上,使作品的语言与意义都围绕着象征来展开,多角度、多层次的表现了作品的思想意蕴。很多情况下,作者将意象凝结在作品中,以客观之象体现主观之情与思。
一、话之谎与花之美
意象是表现而不是再现。在《隐形伴侣》中,“谎花”与谎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读者甚至很容易断定,“谎花”就是谎话的谐音,作者用“谎花”这一意象来加以表现,意在让读者联系思考“花与话”、“话与谎”的复杂关系。意象的捕捉与升华,在张抗抗的创作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它往往占据着整部作品的核心位置,是理解文本意指形象体系的关键的一个环节,甚至决定了作者的叙述角度与情境,制约着意义的扩展与延伸的方向。在北方,“谎花”一词使用得比较频繁。谎花是一种雄花,一种不结果实的花。它的外表与结果实的花并无多大差别,甚至比雌花开的更漂亮。然而,它充其量只是一个“装饰”,是个占有阳光雨露而不结果实的“装饰品”,吸引着别人的眼球。就像谎话一样,虽是甜言蜜语,让人听着舒心,却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小说中第一次出现谎花是在肖潇和陈旭遇见那个偷了队里一只鸡被判3年的二劳改老头的时候。
“这么多倭花呀!她欢喜地问。一块地里有那么多的花,能结那么多个瓜。收瓜人往哪儿落脚呢?怕是连缝也没有呢,怕是被瓜绊的一步一个跟斗……
老头小心翼翼地答道:“结上少一半就不错。”
“少一半儿?瞎说。你没看这么多花!”
“花是多,多一半是谎花。”
“晃花?”
“谎花。”
“啥谎花谎草的?”
陈旭插一句:“谎花,撒谎的谎。”
“花儿还撒谎?没听说过。”[1](P29~30)
在这段文字中,作者使用引号来“原原本本”记录人物话语,保留了原说话人的各种言语特征并通过特定的言语塑造人物性格,这种直接引语生动有力,拉近了小说中的人物与读者的距离。
“为什么在南方从未听说过什么谎花?它到底为什么撒谎、一颗藤上,到底哪个是谎花,哪个不是……”这句话是肖潇在听完老头对谎花的介绍之后的内心独白,且以省略号结尾,更隐含了女主人公未尽的疑问和思考。叙述者正是通过“谎花”这一意象向我们传达了花之象包涵谎之意的内涵,从而将谎花的真实内涵向谎话、谎言引去,同时也揭示了女主人公肖潇茫然而疑惑的心理。张抗抗在《淡淡的晨雾》中,也使用了类似“谎花”的意象,女主人公梅玫以“去一个同学家取一个衣服样”为由拜访荆原,这也是梅玫第一次撒谎。比起肖潇和陈旭的撒谎,梅玫的这个谎实在是微不足道。梅玫也爱花,她种的丁香花是一种不会结果实的花,最后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这也说明她的内心深处其实也盛开着一朵“谎花”,这株“谎花”存在于她的潜意识中,于无形中表现出来。她对于“谎花”的爱,是她不安于现实生活的侧面表现也是她追求隐秘人生的另类呈现。
二、谎花的本质:人生的过程与结局
人生某些侧面就似一株谎花,有盛开也有衰败。盛开时看似绚烂无比,被人羡慕,其实“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意象’不是一种图象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一种‘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2](P4~5)谎花的盛开也许象征着人生的辉煌,它的衰败往往意味着人生的结束,盛开的过程固然需要阳光雨露,就像人生的过程需要精神的养料;而衰败则往往缘于生命的自觉或者沉沦。
肖潇、陈旭、邹思竹、郭春莓他们是一同从南方到北大荒的知青,他们的出身也没太大的差别,然而他们的人生结局却大相径庭。《隐形伴侣》留给读者一个意味隽永的结局,读者不禁会想:肖潇将去哪里?她独自一人在原野上能走多远?“她知道自己再不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一路上,她按着自己预设的目标前行,却在前进的道路上迷失了自我,她慢慢地变成了被这个社会同化的个体。可悲的是她自己竟不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这是肖潇的结局,可谁又知道陈旭会骗人骗到何时?他只想拥有更好的生活,用他的伎俩报复那个病态的社会,自以为聪明地骗着一个又一个人。在他离开农场到了矿上之后,在人与自然直接的面对面的审视中,他完成了一个“人”的自我救赎,他开始真正意识到人必须把握自己,才能达到自我超越与自我完善。作家在陈旭身上展示了人的自我觉醒历程。郭春莓则代表了“谎花”盛开后的另一种可能,她是七分场的一把手,地位远远高于其他三个人,却是一个七分场人人讨厌憎恨的角色,她以为自己好好干就可以调到管理局去,因为管理局离鹤岗近,这样她就可以离魏华近了,魏华——她的初恋,她无论怎样也忘不了的人,她因爱这个地方的人而爱这个地方,她的拼命忘我工作、绝情地批判一切她认为应该批判的人,与那个大革命时代人们的疯狂遥相呼应,至于她能不能继续升职,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爱情,作品没有展开叙述,然而,谎话在郭春莓的生活中如影随形,那么爱情果实的可能性就不存在了,其结局正是作者设计的不言之言。在《北极光》中,面对圣洁又虚幻的冰凌花,芩芩叹息它的纯洁,却又无法掩抑内心的孤独。冰凌花遇热即化,她也渴望有人能融化她心中的冰凌花、解开她心中苦闷的愁结。只可惜这个人并不是他的未婚夫——傅云祥。于是,幻美的冰凌花也有了“谎花”的某种色彩。在《淡淡的晨雾》中,紫丁香是张抗抗设计的另一朵“谎花”。那“紫色的丁香花团犹如一片淡淡的晨雾,罩着什么若隐若现的东西”,这若隐若现的哀愁是梅玫内心的彷徨,她想按着自己的内心生活,又要维持与丈夫的婚姻,甚至于她开始质问自己当初怎么会爱上郭立枢这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人。罗阡对丁香抱有一种特别的眷念,丁香花象征着她和前夫荆原的爱恋。对于荆原来说,紫丁香是罗阡“抛弃”他时留给他的唯一纪念。其实罗阡的心中一直爱着荆原,只是由于现实的原因,而不得不带着两个儿子远走高飞。与花有关的意象在张抗抗的作品中层出不穷,张抗抗正是用花来传达与之相关的哲理,但是“谎花”这一独特的意象,既涵盖了所有的花,又在花中“独树一帜”。
三、时代之谎的人生困惑
作者将《隐形伴侣》的时间定位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正是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开展的如火如荼的时候,也是一个是非颠倒的时代。“作者用意象,是因为他通过这个意象来感觉的,意象是物态化、知觉化了的思想或情感。”[3](P16~17)谎话如花,开放在每个人的嘴上,以至于人人都不以为谎,反奉以为真,真得不可怀疑。这是“谎花”意象对整个小说主题的象征。郭春莓来看望肖潇,并告诉她,最重要的问题是:应该继续革命,千万不能放弃世界观的改造和政治理论的学习。郭春莓在农场喂的猪,“饿的满分场乱啃屎尿,茅楼都不用打扫了”却还在广播里一遍一遍重复“她主动承担了二百头育肥子猪的任务,一天推饲料两吨多,每天打扫猪圈六遍,拉水车二十遍,每天背草垫圈,还发明了猪舍和饲料之间的洗脚地,让猪蹄保持卫生,她还设法把大豆炒熟,掺入饲料,使猪每天增重一斤半……”这一段话叙述者以间接引语的方式写出,“这种人物话语的表达方式,采用第三人称,在读者和人物的话语之间拉开了距离,第三人称具有疏远的效果,使读者能以旁观的眼光来充分品味人物话语中的荒唐成分以及叙述者的讥讽语气。”[4](P325)由叙述者说出她认为荒唐的话,给引语增加了一种鄙夷的语气,从而使讥讽的效果更入木三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表面文章,是为了向上头邀功请赏,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上级领导也是互相利用、互相欺骗。陈旭说:“当我看到别人听信了我的谎话,我就快乐到了极点。当我看到我说实话办不成的事,而用谎话去办就畅通无阻时,我真是发疯一样的开心。”在那样一个病态的社会里,说实话办不成的事用谎话却能办的畅通无阻,可以说“谎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小说中设计了不少人物的行动也都具有“谎花”意象的相似功能,比较典型的是陈旭拍照片的细节。小时候,陈旭拿着表叔的相机拍照,结果表叔走后,寄回来的照片却寥寥无几。妈妈告诉他,是因为他拍的辰光,相机里根本没有放胶卷。这件事对于他幼小的心灵是一次巨大的欺骗和重创同时也成为他后来说谎成性的导火索。“谎花”一旦开放就会成为本能,谎话的产生也遵循此类似的本能轨迹。她与陈旭走的道路大相径庭,陈旭要的那种真实,在她看来未免丑恶,而她要的那种纯真美好,在他看来未免虚假。他也曾对现实抱有过希望,然而不久希望的肥皂泡就破灭了。小说中,陈旭曾将希望寄托在“外人”李书记身上,并与李书记畅所欲言,但是在李书记做了“群众调查”后,却把自以为有能水的陈旭判了“死刑”,陈旭灰心至极,开始借酒消愁,酒带给他的快感是其他事物都难以代替的。“人,不想做傻子,就得做骗子!”正是因为说真话,反遭批判,说谎话却可以换来金钱、事业、地位,才使得他说谎成为家常便饭,并在说谎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肖潇的心中一直有一个未解的谜——谎花是雄花还是雌花,亦或是不雄不雌的花?她的内心也正像是谎花的“性别”一样,难以确定。在她问苏大姐“到底什么是谎花,为什么叫它谎花”这个问题时,她觉得自己忽然轻松极了,而“谎花也竟如鱼鲠在喉,吐不得,咽不下,害她憋闷了那么久。”肖潇急于知道的埋藏在心里已久的问题答案依旧没有找到,而她自己也在慢慢地陷入迷失的泥淖。从这个意义上说,“谎花”象征着肖潇内心的困惑,一个不知自己为“何物”的困惑。“谎花”催生了谎话,人生就成了“谎”的叠加。肖潇不堪陈旭的说谎成性与之离婚,离婚后的肖潇按照自己的内心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在追求自我的过程中她一次又一次地丢失了自己。起初她最讨厌别人说谎,但是现在的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编织着一个又一个谎言,甚至她的谎言比陈旭的更“恶毒”,她明知道郭春莓宣传让人背草垡子代替机器以体现人能战胜机器的做法有违常理,却没有制止,反而到处帮着郭春莓。她假大空地写了批判稿,不负责任的描绘假象,欺骗几千几万个读者,代替萝卜头在扎根公开信上签字,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为她最厌恶的那个自己,是她内心深处隐藏的“本我”,“本我”战胜了“自我”,丢失了“超我”。
文中借邹思竹之口说:“就好像是,好像我不是一个我,好像有两个我,两个我叠在一道,你要往东,他就要往西,你要往南,他就要往北,专门同你作对。”而“谎花”这一意象也正是女主人公的情感得不到正常抒发的使用,是那叠生的人生困惑。她就像“谎花”一样,是雌花,是雄花,是非雌非雄的中性花。她是一个化合物、一个多面体。雅典娜女神况且如此,常人又怎能幸免?
每个人都有两面,很多时候我们内心最讨厌的样子往往成为现实中的自我,当我们想将虚假的自我驱逐之时,往往也是让它繁衍滋生之时,那个隐形伴侣就像是我们的影子,时时跟随着我们却又总是困扰着我们。张抗抗似乎在寻找那意识之外的、没有诉诸文字的、因而我们也看不见的东西。不管是鞑子香花、丁香花还是虚幻的冰凌花,它们都是一种花,而《隐形伴侣》中的“谎花”则隐含了更多的花,同时也具有更深的意味,这是作者通过花意象来表达人生荒诞主题的一次超越,也是一次成功的超越。
[1]张抗抗.隐形伴侣[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
[2]汪耀进.意象批评[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
[3]王泽龙.中国现代诗歌意象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4]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张伯存]
Analysis of"Fruitless Flower"Image in ZHANG Kang-kang's Novel Invisible Partner
WANG F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 221116,China)
"Invisible partner"show a generation of educated youth around the contradictory inner journey,reveals thateveryone has a"stealth companion",a false unknown"hidden me".Analysis from three aspects,lie and flower implied from"fruitless flower"image words of beauty,fruitless flower essence,the era of lie life puzzle.
image;fruitless flower;lie
I206.7
A
1004-7077(2015)01-0024-04
2014-11-26
王芳(1990-),女,江苏徐州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2级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