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后的常锡滩簧*
2015-01-31朱恒夫
朱恒夫
辛亥革命之后,常锡滩簧的命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无论是艺人还是热爱滩簧的民众都认为孙山的辛亥革命将给社会制度与道德观念带来新的面貌,因而,当时,曾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孙文闹革命,滩簧她进城。”辛亥革命发生后不久,有人就领头将常州府各县的滩簧艺人召集到常州西门外小菜场聚会,称之为老郎会,到会者有七八十人之多,讨论解决滩簧演出困难的方式,相互鼓励,树立信心。自聚会之后,滩簧便由原来的秘密唱逐渐走向公开演唱。但是,辛亥革命并没有彻底打倒封建势力,保守者仍相当顽固,一些遗老遗少见滩簧又出现了生机,急忙写了《告县知事》文,要求县署“将例行公事暂行拘置,尽力为民除去此害,再谋其它。”时任武进县的知事钟兴,居然听从封建保守势力的建议,于民国二年(1913)十月二十一日,发表了辛亥革命后第一道禁演滩簧会,云:
照得地方风俗,首重善良,演唱滩簧,夙于例禁。本知事下车以来,访得城乡各处,有种无业游民,仍有私演滩簧情事,甚且男妆女饰,扑朔迷离,但语淫词,不可向尔,似此行为不止,伤风败俗,流毒所及,何堪设想,自非从严查拿惩办,实无以端风化而敬效尤。除由本知事随时派警密拿严办外,合亟出示布告,城乡居民等一律知悉。尔等须知,演唱滩簧有坏善良风俗,奉于法办。自示之后,如有人胆敢违禁演唱,一经告发或密拿到案,定于从严惩办,决不姑宽。期各懔遵毋违。特此布告。
但春天已经来了,一两股寒流又怎能抵挡住和风的吹拂。升西乡都三都贝庄村,连演滩簧六七天,该图办事员奉上峰指示,出面禁止,险遭观众棒击。观众并声明: “愈禁则愈演,看汝如何?”1915年的《武进报》有这样几则报道:
政成乡横林镇连日演唱滩簧,毫无顾虑,自夜达旦,观者如堵,几等逢场作集。前有某君旋里出为禁止,终成画饼。(5月12日)
离西仓桥三里余许家村为游民聚集之所,近日滩簧通宵达旦,……竟无人过问,不知伊于胡底也。(6月9日)
日前有三星常戏班一青衣于21日夜在鸣凰乡公所旁高唱滩簧,观者云集,竟无人过问。(7月7日)
延政乡左近连日演唱滩簧,热闹非常。(8月16日)
依东乡百丈镇地方演唱滩簧,接连多日,昨交黄昏时,又复搭台演唱……,观者莫不兴高采烈。(9月5日)
奔年东乡港村又演滩簧,偶被本镇巡警得悉,肖巡长当率巡士数名下乡往捕,若辈遥见巡警火光即抱头而窜,仍未能拿获……,过一日夜又在河西某村大唱。此拿彼窜,巡警示无如之何。(10月7日)
大宇乡头图小桥头每日晚间演做滩簧,引动远近农民趋之若鹜,非常热闹,俨若集场。(12月1日)
舜河迤北之新沟口前日演唱滩簧,颇热闹,江邑(按,今江阴)申港乡之何巷里往观者尤占多数。(12月30日)
1916年,滩簧已成燎原之势,在常州如火如茶。我们仍从《武进报》的报道中了解当时的盛况。
大宇乡头图小桥头滩簧演唱二十余日之久,今则传至二图之蒋家村,胡琴歌喉,盆钟宣皮,声声相应,迭和更唱。(1月1日)
滩簧又炽。定西乡三都五图连日演唱滩簧《盘陀山》等,高唱入云,惟妙惟肖。(3月17日)
怀南乡十九都二图朱家村,人皆以卖鱼为业,竟弁髦法令,公然大演滩簧,通宵达旦。本城强机坊某菜馆和杨柳巷某甲等,竟坐藤轿数乘赴乡观览。(8月12日)
常州另一份报纸《詹詹日报》也有关于滩簧演出盛况的报道:
升西乡鼎舍镇街董朱某亦附和演唱滩簧,已定滩簧三十六台。自十月半至今每晚滩簧通宵达旦,颇为热闹。(1916年10月23日)
夏溪镇河南一带系金坛插入地,该镇董保以坛邑花围向不过问,而坛邑政界又离城鹜远,鞭长莫及,故烟赌滩簧极为发达。自去年坛邑令杨光宪因禁石力被省斥革后,该邑遂带同警士数十名至该处切实调查,……烟赌滩簧始行匿迹。今年事过情迁,又向涌湖东邀来滩簧婆多人,建筑高台乘夜演唱双花又旦,观者甚为热闹。(1916年10月26日)
上引的新闻报道,反映了滩簧受观众欢迎状况,也表现出滩簧在校时代命运的变化。
随着时代精神对社会成员的熏染,部分保守者亦开始转变观念。在武进县西南乡地嘉泽镇,当年就流传着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位被人称为大先生的六乡总董,年已八十多岁,一贯深恶滩簧,辛亥革命后,人们劝他先看看,不要在不了解的情况下就拒绝。大先生后来看了《庵堂相会》,深深地为剧中陈秀英不嫌贫爱富的精神所打动,看后兴奋地说:“世上竟有如此贤德的女子,谁说滩簧不好?这样的滩簧就是拿到武进县大堂上去演,也是不犯法的。”之后,他要求当地的驻军不要打扰滩簧的演出。部分乡绅都受时代的影响,转变了对滩簧的看法,既于新式的知识分子,更是认识到滩簧之于社会、民众的教育、娱乐的意义。新知识分子们主办的报纸主动地向滩簧的张扬做了许多事情,《武进报》专门辟出一块作为“滩簧──曲艺”的专栏,《兰言日报》号召人们从改变社会风气,有利民知、民主、民权的角度出发,写出具有时代精神的新滩簧,当时,常州所有的报纸都登载过新编滩簧词,如:
做官的朋友也要改改良,前清专制勿久长,革命起事就停当。既然说共和,总要拿格共和两字来想想,为啥勒一到大官做总长,小官要想差使当,总要拿格运动两字来开场,若然呒不老调来进帐,就要停停歇歇出洋相,共和勒浪面子浪,专制勒笃骨里相,实实明当明勒浪敲竹杠。(《十改良新滩簧》)
中华民国新闻多,年年内战勿是我打你就是你打我,南北统一总归有点讲勿妥,今年四月刚刚江浙风云过,各处收拾兵甲止干戈,勿壳张上海东洋纱厂又来风波,拿格顾正红格工人当猪奴,打杀俚一条性命真正苦…… (《五州惨案新滩簧》)
这些新编滩簧并非是案头读物,艺人见到后立即作为自己演唱的底本,因此,滩簧在此时不再仅仅是一种教化与娱乐的工具,还具有了唤醒民众、批判社会之功能。革命家瞿秋白曾评价它为“新式滩簧”,“是大众文艺产生的地方。” “现在大众所享受的文艺生活是什么?那些章回体小说,群众尚且不能够完全看得懂。他们所享受的是……说书、滩簧、宣卷等等。”(《大众文艺》)
辛亥革命给滩簧本身所带来的变化,不仅仅是“新式滩簧”的内容,还有表演的形式,而在形式方面变化最的莫过于妇女登台演唱滩簧。封建社会,不要说妇女登台演唱滩簧了,就是观剧也是犯禁的事。康熙五十五年(1717),武进县知县孙谠,发文告:妇女胆敢犯禁观剧者,每次罚半一石。辛亥革命后,这一禁令被艺人们冲破,1913年5月,武进县的德泽、循理两乡的滩簧舞台上,首次出现了男女同台演出的景象。到了1918年7月,城中也男女合演。《兰言日报》报道说:“前日西门外太平巷内宰牛场内男女合演,大唱特唱,一时观者人山人海,几酿祸端。”1920年5月9日, 《兰陵日报》报道: “县衙不止三令五申,然而禁者自禁,演者自演,北门外某处演滩簧者于每日五更初耀时,双花双旦登台演唱,通宵不绝。”又1920年6月15日《兰言日报》报道:“西门外之某处大唱滩簧,并且男女合演,据云附近之公正者斥说不可,彼经年者竟与小菜场之新剧比较,且有彼客串我亦客串,彼文明我亦文明云云。”尽管女子演唱滩簧受到了守旧者的责难,但这种形式并没有被阻挡住,而是一发不可收拾。
常州滩簧的火爆情况引起了外埠的注意,竟成了上海报纸的新闻。《新闻报》于1919年5月9日作了这样的报道:
常州城乡近来滩簧盛行,官厅出示禁止,若辈视等弁髦,日前胆敢潜至府学明伦堂(今市第二中学内)演唱,被营部侦悉,立即前往捕拿,当场捕获扮演旦角之王大狗及为首之林果保两名,各责军棍七十下,翌日游街示众,游毕仍移县交办。
包括上述常州当地的新闻,都还持有一种鄙视的态度,但它们都让我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辛亥革命后,滩簧获得了新生,时代给予了它茁壮成长的土壤,任何想扼杀它、枯死它的势力都枉费心机。
滩簧在辛亥革命后的无锡的情形与常州差不多。1913年,艺人邢长发、陆秀章、刘兆廷、洋盘阿四、朱宝泉进入无锡城内留香阁茶馆演唱,被县署禁演,但他们并不畏俱,只是将演出场所移到了农村而已。《锡报》在1917年11月26日曾这样报道滩簧的演出盛况:“一般少年带露披霜,趋之若鹜,女子往观者甚众。”乡绅也渐渐改变了成见,不仅自己观看,还邀请滩簧班到家里演出,让家里人一起欣赏。也是在1917年,无锡县知事扬梦龄查禁滩簧,拘捕了艺人谢小金、刘金齐等,艺人不服,县知事于晚间将艺人押至县署后堂演唱《借黄糠》,其妻妄亦争相观看,发现“并无淫秽情节”,便立即释放了滩簧艺人。从此以后,滩簧演唱在无锡完全公开。到了五四运动前后,无锡滩簧的演唱是夜以继日,公园、广场、茶室乃至火车站,到处都有滩簧的声影,而且很多是男女同台,城内显目的地方都贴有滩簧的广告,以招徕观众。
这种盛况一直持续到了1926年。就在1926年这一年,无锡城市有十一个地方经常性地演出滩簧,其中七处是茶园,为四海升平楼、广乐天、共和楼、群贤楼、共一楼、多宝春、大观园等,它们都持有演唱滩簧的营业执照。但随着国内局势的稳定与国民党思想禁锢的严密,守旧势力对滩簧又进行严厉的摧残。1926年4月17日的《锡报》上刊登了几个守旧者要求当局取缔演唱滩簧的新闻,云:
邑人张崇仁、诸棠吴时行、段友俭等,因通运桥新世界男女伶人演唱淫戏有坏风化,因于昨日逐呈县警察所,请求派警取缔勒令停演,并传该剧场主任莫如爵到案法办,未识王所长如何办理也。函云:
迳启者,窃本邑马路上通运桥下新世界旅社屋顶新剧场主任莫爵纠合男女伶人演唱《刁刘氏》、《杨乃武》、《玉晴蜓》、《三笑》等淫剧,高悬戏目,刊登广告,逐日排演。有该剧场戏单邑报广告可证,种种秽亵情状令人不堪寓目。查刁刘氏一书,即《汇报录》,向干例禁。鼎革后,中央政府曾下令严禁刊售淫书、演唱淫词等令在案,乃该剧场竟敢藐视法令,明知故犯,混合男女优伶演唱淫秽戏剧,心情描摹,恣意表演,甚至男女现形,演出肉欲状态,廉耻尽丧,遂致良家妇女触景兴感,演成种种怪剧。风化前途,诚有不可思议者,治容诲淫,谩藏诲盗,前车可鉴,如广午台演唱滩簧,奸捐逃逸是明证也。公民等重以地方风化,不忍缄默,为特具函请求,仰乞贵所长派警取缔,勒令停演,并请将该剧场主任莫如爵传案法办,以维风化而整法纪。……
保守势力的反对竟得到了当局的支持,县长秦效鲁以“内容淫秽,伤风败俗”为由,下令禁演滩簧,逮捕了49 名滩簧艺人,处以罚款。但滩簧艺人并不屈服,观众也并未因此而减少对滩簧的热情,城里涌演,便到乡间去演;城里不能看,便到乡间去看。过了几年,滩簧艺人将滩簧改名为“南方歌剧”,再一次进行了城市,到了1935年,化名为“南方歌剧”的滩簧在无锡成了剧坛的主要力量,各戏班分别在中东、第一台、巴黎、慧明、耀记、中央等十六、七家戏院上演。该年6月,无锡县党部奉命取消“南方歌剧”,6月12日的《锡报》刊登了这则消息,云:
本邑南方歌剧,共有第一台、中东、巴黎、耀记、慧明等数处,所演歌剧,优劣不等,颇有吸引一般观众。乃最近忽有人县呈苏省第一区党务指导员办事处,视为南方歌剧,即系滩簧变相,请予查禁。区办事处据呈,即行令饬本邑县党部遵照办理,县党部转令本邑娱乐审查会,切实严禁。该会奉令后,即于上次常会决议遵办,兹悉该会除令各歌剧场尅日遵行,同时将停发准演执照外,昨已呈复县党部核办云。
一时黑云压城,势若危卵,守旧者危言耸听,认为青年男女观看滩簧,小则丧志,大则危害社会。公安局则奉命收缴营业执照,驱逐滩簧艺人,但是,滩簧因有雄厚的群众基础,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何况时代毕竟到了民国,人们对民主、自由与人权有了一定的认识,守旧者想扼杀滩簧也并非能轻易地达到他们的目的。《锡报》在1935年7月31日曾作过这样的报道:
本邑各戏院演唱之南方歌剧,自经当局严厉取缔后,以立足无所,遂纷纷组班,散赴各乡演唱,一般乡农,趋之若鹜,平头镇花桥东为常熟县属之第区,近由乡民朱鼎仁等来锡,雇得南方歌剧一班,于念三日起,在席家桥开演,该管练塘公安局,亦未加禁止,致伤风败俗之事,迭有发现,兹记其情如下:
失足堕河 第七区羊尖镇村近大树材乡民张阿根,近闻羊尖演唱滩簧,乃独自往观,至深夜一时戏散返家,行至小家桥,因桥面狭小,偶一不慎,失足跌入河中,狂呼救命,幸有近处渔舟闻声赶来,将张阿根救起,未遭灭项。
坟中苟县 又七区羊尖镇附近廓下乡民颜四宝,昨日至羊尖看滩簧,深夜返家。行经夕沪汽车路十九号桥旁,闻大坟内有嬉笑之声,乃用电筒走近照射,则一对无耻幼女,正作无耻勾当,盖亦系自滩簧场来者。
调戏少女 羊尖镇酒店伙友华某,前晚在滩簧场内,见有某姓女子薄有婆色,装束八时,顿时情不自禁,将双手探入该女怀中,意图摸乳,被人案破,即起交涉。旋经调解,其事始寝。
以上报道,既表现了滩簧演唱在农村的活跃状况,又反映了守旧势力的蛮横无理,他们对滩簧真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把无意落水与品质卑劣之人的流氓行径都归咎于滩簧。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滩簧艺人又悄悄移班于城内,或上剧院内直接演唱滩簧,或在新剧、话剧之中掺杂滩簧小戏,歌唱滩簧小调,当局了解到之后,又饬令戏院整顿停演,并拘捕艺人,这遭到戏院与戏班的强烈反对,他们郑重地发表宣言,要求当局允许滩簧改良,其宣言的态度是相当坚决的,如:
……当局有改良土语歌剧的责任,……尤其社教机关不能对此漠视。万一既不改良又阻止改良是对不起无锡社会的,我们在公道法律下誓死反抗任何不公道的待遇。我们保障自身合法营业的同时,愿为社会服务……祈当局及各界予以公道及尽职的同情。
他们提出了具体的改良方案:在腔调乐器上,模仿说书之开篇,及苏州文戏,伴奏乐器除锣鼓外,废除二胡,而改用笛及板胡、三弦。演奏过门时,要情调娴雅,过于京剧。在剧本上,要选择足以劝善惩恶、发扬忠孝仁爱、仗义和平的旧道德的作品。在表演上,要祛除下流无聊,近于淫亵之动作。惟有歌唱说白,须以本地土语为基础,这便于下层观众的理解,使他们对滩簧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他们认为,滩簧不但没有害,恰恰相反,于社会于人生都有着很大的益处,它已成为“最适合工作、小贩、下级观众之业余正当娱乐,而为无锡唯一之大众土语歌剧。在社教……及下级大多数观众业余之精神调剂上,确有相当价值”。
戏班还按照自己的改良方案,排演了改良新剧,并邀请地方官员出席公演,对剧情表演,予以考查。他们还演一节旧式滩簧剧,以使审查的官员能够进行对比,看看改良新剧与南方歌剧的腔调是否有异,内容情节,是否特谬。较诸平剧或其它地方歌剧,有无逊色。又洪记第一台经理、《人报》主编孙德先将滩簧改称“无锡文戏”,并制订了切实可行的改良计划,然后呈送给省党部。
艺人的抗议与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使得滩簧终于被官府、士绅所承认。1935年10月3日,无锡娱乐审查委员会开会讨论,决定撤消禁令,准予开演。第三天,洪记第一台便进行了“无锡文戏”的公演。戏名叫《克宝桥》,其广告语有: “民众化趣味化改良戏剧之先声,革命的创造的独树一帜之出演。” “剧情悲壮凄凉,激发观众民族意识,充满紧张情绪,宣扬忠孝慈仁道德,能令人兴奋,更能令人泪下,能使人悲哀,也能使人失笑。”该剧公演之后,有了相当大的反响,晶洁在《关于克宝桥之初演》中说:“论《克宝桥》的剧情,无论是传说或事实,总之富有弹力,有极浓厚戏剧成份的故事,颇适宜于平剧演出,次则改良文戏,若以充分的修正,亦可以演话剧,尤其是有民族思想的故事,无论政治背景和社会背景怎样?其作用性是正当的,立场是稳妥的,我们在肯定这点的原则下,无论如何应当来扩展这戏剧的改进与切实的研究。”[1]一般的知识分子对于“无锡文戏”持这样赞赏的态度,还可以理解。让人惊讶的是,部分官员也转变了对滩簧的态度,江苏省党部特派员潘国俊在观看了《克宝桥》后,也大加赞赏,他说:
看了无锡文戏新编剧《克宝桥》的公演以后,甚为满意。土语歌剧能这样动人,有这样的技术,这是出于我们意料之外的,假使土语歌剧每出都能这样,绝无疑议的,无锡文戏在艺术上、社教上,他的评价都是极高的。
我希望今后的无锡文戏,都以《克宝桥》为模范,有正确的意识,动人的情绪,谨严的结构。但《克宝桥》一剧也不能说绝无缺点,我以为为保存和发扬土语歌剧的通俗性起见,以后的无锡文戏,应当尽量多用土语。《克宝桥》中的主角,如王其勤,夫人和克宝,虽然身份都十分庄严,似乎不应用土语。但我以为使用韵白的地方太多,便不免过于平剧化,势将妨碍土语歌剧的性质,减少他的通俗性,这是不得不希望会后编剧者,于取材编剧时,加以相当注意的。……[2]
在促使官府与士绅对滩簧态度转变的工作中,《人报》主编孙德先起了积极的作用,他认识到,“无锡文戏是大多数中下级民众易于了解及热烈欢迎的一种土语歌剧,他在中下级社会,有可惊的伟大力量”。他承认滩簧自身有很多缺点,从剧本的内容到表演、唱腔,其缺点还长期存着,“在戏院和演员自身,不知改进,当然要负重大的责任,而主要娱乐事业的地方机关,尤其是社教机关团体,不能不负更重大的责任。为什么呢?这种土语歌剧,既是中下级社会,有可惊的伟大力量,可知其本身有相当价值,既有相当的价值,娱乐主管机关和社教机关团体,便早应严厉编制,督促改良,假使娱乐主管机关和社教机关团体,早能这样做,南方歌剧早已逐渐改善,决不致有可禁的理由。……一旦被人攻讦,主管机关便毫无考虑的加以取谛。这好像负有教养责任的家长,对于一个不能自治的子弟,始终采取绝对放任的态度,等到既已放任惯了,养成了这子弟的恶习惯,便以这种被养成的恶习惯为子弟的罪明,把这子弟逐出家庭,或置之死地,这当然是一种不可恕的罪恶”[3]。很明显,孙德先站在民众与滩簧艺人的立场上,对于官府粗暴行为给予严厉的谴责。
为了使滩簧从此走上健康发展的道路,孙德先出于一种建设地方文化的责任感,毅然地投身于滩簧的事业,鼓动同业,来自动改良,并组织了“无锡文戏改进委员会”,订立一个计划,有序地实施。但是,他也在实践中感觉到,改良工作的难度是相当大的,最大的阻碍是有些艺人与滩簧的经营者,以纯商业性的赢利为目的,尽管也打着改良的旗号,但会以低级趣味的表现方式作为竞争的手段。
无锡文戏改进委员会确实做了大量的工作,由第一、第二次会议的决定,即可看出工作之踏实。第一次会议对于改进的工作作了如下的决定:
一、文戏调,紧张处参用平剧扳或摇板,凄凉处参用南方歌剧调。乙以脚色为标准,生净通常对唱,应采用庄严之唱腔。
二、演员训练事与汉昌路实验民教馆长马强之先生接洽,请于每日上午特别开班训练,在未开始训练前,应由各戏院即日先行办理演员登记。
三、各戏院应拟订演员管理规则,遇演员唱白,涉及淫亵或于演戏余暇无故逗留马路或闹市时应严厉处罚。
四、与无锡城两报接洽,每周于各该报特到地位,发刊无锡文戏研究专刊一次。
五、旧剧本应由各戏院于每次开演请领准演执照前,将幕表送会审核,其情节不妥或唱白易涉秽亵处,由会随时纠正或令其注意,在开始实施前,先由本会具呈娱乐审查会请照定审接标准。
六、风闻他戏院,未经官厅核准,纷纷演唱无锡文戏,似于改良工作之进行,殊多宣碍,应用第一台等具呈主管官厅,请明定办法,以利进行。
第二次会议的决定为:
一、演员训练。应分技术补习、教育两项。技术训练应从改善道白着手,由每戏院挑选韵白准确之演员一二人,教授其他演员。咬字不妨用土音,道白腔调,务用韵白腔调。补习教育,依照第一次常会议议案,由本会正式具函,即日挑派杨肇卿与汉昌路实践民教馆马之先生接洽,请求即日开班。
二、各戏院管理规则,由孙× ×拟订,交各戏院经理严厉执行。
三、审核旧剧本。填送幕表,于现演未完之剧,演完后即行开始。……
四、苏州文戏调、南方歌剧调、唱词套子,应各抄一份,送会研究,俾改善其字句,同时并应将江北戏唱词套子,设法抄送本会,俾供参考。
这样扎扎实实的工作当然会收到显著的成效,这成效决不是在一个戏班或一个戏院中表现出来,而是在整个无锡滩簧中表现出来,从演员的艺术技艺、文化素养,到剧本、舞美、音乐等,都有了大的提高。观众看到了滩簧的新面貌,更加喜欢它,使它有了稳定的观众基础,在无锡地区,就有袁(仁仪)家班、李(庭秀)家班、俞 (荣甫)家班、孙(玉彩)家班、刘(炳荣)家班、黄(杏云)家班、陈 (梅森)家班、梅 (金海)家班、匡(耀良)家班等。无锡城内的戏院、茶园几乎都为滩簧所占有,因为普通群众经常观赏滩簧,许多人都能唱上几段或十几段滩簧。
由于无锡的滩簧通过改良,提高了艺术的质量,也受到了外埠观众的欢迎,许多班社先由城内,走向了农村,然后又到常州、苏州、上海甚至浙江、安徽一苏北等地演出,对他地的滩簧也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锡报》曾对改良后的滩簧到农村的演出作了这样的报道:
这几天的乡村里,有很多地方,搭起了临时舞台,邀请无锡城里有名的男女演员,唱无锡文戏。一个酷烈的严冬过去了,柔阳的阳春来临了,气候在转温,大地在回春,人们从风霜冰雪里解脱出来,走进这春意骀荡的世界里去,当然的,他们的心灵是和虫鱼草本一样地在奔放怒发,在那时,一个最低限度的娱乐场是他们急切地需要的。
无锡文戏是从滩簧改变出来的。去年秋间,经过一班艺术家、戏剧家自觉的改良、刻苦的训练,于是无锡文戏在这时产生了。今年新春,又从城里跑进了乡村。
以前乡间的滩簧,金班演员只有四五人,既没有布景,又没有服装,况且扮演女子的都是笨汉,身材粗蠢,举止崛强,夹紧了吃饱了饭去听,一定会叫你的肚肠都呕得出来,再兼那不堪入耳的粗言俗语,拗脑的恶腔怪调,更无一看的价值,难怪一班书香子弟,闺阁千金,以看滩簧为奇耻大辱。
现在却不然,无锡文戏的演员数量增加了,形式也改进了,居然楼阁园林的布景,添办了比较古雅新颖的服装,延揽了面貌俊俏身材苗条的女演员,节目也排得有层次了,表情也适当了,说话也文雅了,说白改国音,中间更穿插些京调,再添上锣鼓开场,却是和以前的滩簧不大相同了。
我们东北乡,虽没有统计过,但就传闻或看到的,已有羊尖安镇、张泾桥、蠡漍和我这里严家桥、柳家桥村上,这几处的文戏做的时候,有的在屋里,有的在旷场,搭起舞台,闹起锣鼓,远远近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约而来,票价有的买五分,有的买壹角,虽说乡下人不景气,可是看客却天天拥挤,场场满座。停一会,铜锣一响,粉墨登台,《三笑》、《五堂春》、《又珠凤》、《珍珠塔》,最能博得观众的赞尝,穿插了几句笑语,做了几个鬼脸,便能引起看客们的哄笑。悲哀的地方,唱几句[哭调],绉几个眉头,便会逗得他们看客眼泪直流,看了日场,再看夜场,每场看客总有四、五百人,生意实在兴隆,尤其是在废历的新年里。
戏剧能到乡下去,能深入民间,不能不说是一件有兴味的事,介是论到“意识”,还不能脱离“儿女私情”或“诙谐无聊”的菜臼,无锡文戏院由别种戏剧改良而成,我们希望他更进一步把“剧本”和“题材”,改良到启发民智,辅导救国的一条大路上去。[4]
我们不厌其烦地引述这篇报道,是想说明无锡滩簧的改良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其成功的原因当然有很多,但主要的则为:一、有全身心投入此项工作的有知识懂戏剧的骨干,若没有像孙德先一批人,滩簧的改良,则无从谈起。二、以京剧为改良的参照,对剧本、表演、唱白、音乐、服饰进行全面的改良。当然,除了京剧学习之外,还向其它剧种、曲种学习。如在唱腔上添了[铃铃调]之外,在1937年从武林班吸收了[大陆板],从徽戏中吸收了[高拨子]。[大陆板]的曲调比较爽朗激昂,给滩簧的音乐增加色彩,现在仍然是锡剧的主要曲调之一。三、提高演艺人员的文化与艺术素质。无锡文戏改进委员会联合民众教育馆等单位,对演员进行培训,达不到要求的,则不准登台演出。由于着意认真地培养演员,这一时期产生了不少在艺术上有建树、深受观众欢迎的表演人才,如王汉青、张雅乐、郑永德、王彬彬、顾嘉生、何枫、周翠贞、陈媛媛、车翠珍、姚澄、王兰英、梅兰珍、汪韵芝等。而其中的顾嘉生、何枫等人因有了文化素质,对社会的黑暗有了深刻的认识,跟着共产党,为推翻旧的制度而作坚决的斗争了。
可以这样说,1949年之后,新的政权将锡剧看作江苏省的重要剧种,与无锡滩簧的改良运动有关。若没有无锡文戏改进委员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就没有后来影响卓著的锡剧。
[1]晶洁. 关于克宝桥之初演[N]. 人报,1935-10-19.
[2]潘国俊. 无锡文戏的评价[N]. 人报,1935-10-19.
[3]孙德先. 我们的希望[N]. 人报,1935-12-19.
[4]亚定. 无锡文戏到乡村去[N]. 锡报,1936-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