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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的女性批评者*——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

2015-01-31俞为民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柳梦梅杜丽娘汤显祖

俞为民

按 语:本期我刊推出“江南戏曲文化”专题,约请了一批国内在该领域颇有研究的专家进行撰稿,以期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充分展现和探讨江南戏曲文化的面貌和内涵。本期专题得到了苏州大学王宁教授的大力支持,在此,编辑部对王宁教授表示深深敬意。

在明清时期,随着汤显祖的《牡丹亭》的广为流传,产生了许多评点本,《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则是众多的《牡丹亭》评点本中的一种,且为女性批评家所评。

当时有人对三妇评本的评点者提出疑问,认为是吴吴山自评,只是假三妇之名而刊之。如清凉道人《听雨轩赘记》云:

夫吴山所聘所娶,咸能读书识字,事或有之;若云所评,系三妇相继而成,则其中当有分别之处,兹何以心思笔气,若出一人?鄙见论之,大约为吴山所自评,而移其名于乃妇,与临川之曲,同一海市蜃楼,凭空驾造者也。

吴吴山对别人疑问,在《还魂记或问》中作了说明,曰:

或曰:女三为粲,美故难兼。徐淑、苏蕙,不闻继媺;韦丛、裴柔,亦止双绝。子聘三室,而秘思妍辞,后先相映,乐乎?何奇遇之奇也!吴山曰:疑者自疑,信者自信,予序已费辞,无为复也。且诗云:人知其一,莫知其他,其斯之谓矣。[1]

从其中的评语来看,虽有可能杂有吴吴山的评点,但无论是有关对剧作内容的评点,还是对剧作艺术形式的论述,都具有明显的女性读者和批评者的特征,因此,不能否认三妇对《牡丹亭》的评点而完全归之于吴吴山一人。

《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分上下两卷,上卷署“黄山陈同次令评点、古荡钱宜在中参评”,下卷署“清溪谈则守中评点,古荡钱宜在中参评”。卷首及卷末有《题序》《序》《原序》《附录》《或问》《纪事》 《像》 《题跋》等,又各出有眉批与夹批,无总批。

作为女性批评者,三妇的批评与男性作者及男性批评者对《牡丹亭》有着不同的认识和理解。陈同自称批点《牡丹亭》之本意曰:

坊刻《牡丹亭还魂记》标“玉茗堂元本”者,予初见四册,皆有讹字,及曲白互异之句,而评语多俚鄙可笑。又见删本三册,唯山阴王本有序,颇隽永,而无评语。又见吕、臧、沈、冯改本四册,则临川所讥:“割蕉加梅,冬则冬矣,非王摩诘冬景也。”后从嫂氏赵家得一本,无评点,而字句增损,与俗刻迥殊,斯殆玉茗定本矣。爽然对玩,不能离手,偶有意会,冬缸夏簟,聊遣余闲,非必求合古人也。

可见,三妇在对《牡丹亭》加以评点时,“非必求合古人”,既不局限于作者的本意,同时也不受前人的评点所左右。清孙桐生也云:“先生《牡丹亭》之传,传以情也,三妇以评之者契之。情所同,契所独也。”[2]153吴吴山也谓三妇所评, “亦痴亦黠,亦玄亦禅,即其神解,可自为书,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2]145汤显祖在《牡丹亭》中写了“情”,而三妇所评的虽也是汤显祖所描写的“情”,但“契之”即切入的角度和理解不同,她们以女性读者与批评者的身份和眼光,对剧作所描写的“情”有着特殊的观察和评述。

汤显祖在剧中设置了“情”与“理”的矛盾冲突, “情”的代表人物只是女主角杜丽娘一人,如他在《题词》中称:“天下女子有情有宁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谓有情人耳。”他在剧中所描写的“有情人”也只有杜丽娘一人,在剧中所设置的情与理的矛盾冲突中,只有杜丽娘一人,作为“情”的代表人物,与“理”作了抗争,没有提及男主角柳梦梅在“情”与“理”的矛盾冲突中的地位和作用。而三妇在评点《牡丹亭》所描写的“情”时,其角度不同于男性作者以及男性批评者,她们在肯定女主角杜丽娘作为“情”的代表的同时,更强调男主角柳梦梅在“情”与“理”的抗争中的作用与地位,认为柳梦梅与杜丽娘一样,也是“情”的代表人物。她们通过对柳梦梅所具有的“情”的点评,表达了自己对男性忠于爱情的期盼。因此,对剧中男主角柳梦梅之情的发掘和揭示,这是三妇评本的在内容上的重要特征。

在具体评点中,三妇在指出杜丽娘的“情”的同时,十分重视对柳梦梅的“情”的肯定与赞美。三妇认为, “情”的代表人物不是杜丽娘一人,而是杜丽娘与柳梦梅两人,如《言怀》出柳梦梅自报家门,述及做梦改名之事,批云:

柳生此梦,丽娘不知也;后丽娘之梦,柳生不知也。各自有情,各自做梦,各不自以为梦,各遂得真。偶尔一梦,改名换字,生出无数痴情,柳生已先于梦中着意矣。

钱曰:柳因梦改名,杜因梦感病,皆以梦为真也。

柳梦梅与杜丽娘各自做梦,虽两人各不相知,但皆以梦为真,由此生出“无数痴情”,

而且从剧情来看,柳梦梅较杜丽娘“先于梦中着意”,做梦而遇美人,为之改名。因此,柳梦梅也应是“有情人”。

又如《玩真》出,柳梦梅拾得杜丽娘的春容,朝夕玩之叫之。陈同批云:

人知梦是幻境,不知画境尤幻。梦则无影之形,画则无形之影。丽娘梦里觅欢,春卿画中索配,自是千古一对痴人;然不以为幻,幻便成真。[3]

杜丽娘是梦中觅欢,而柳梦梅则是画中寻求情人,对着丽娘春容朝夕玩之叫之,表现了对丽娘的一片真情, “人知梦是幻境,不知画境尤幻”,也就是说,柳梦梅较杜丽娘更为“痴情”,故两人乃是“是千古一对痴人”。又在这一出柳梦梅所念的“惊春谁似我”一句白上,陈同批云:

独任惊春,钟情特甚,宜为丽娘恋恋。

由于柳梦梅也具有真情,而且“钟情特甚”,故才能与杜丽娘相配,成为杜丽娘追求的对象。而且,从女性的角度看来,三妇认为作为剧中男主角的柳梦梅较杜丽娘更加“有情”。如谈则在《硬拷》出批云:

此记奇不在丽娘,反在柳生。天下情痴女子如丽娘之梦而死者不乏,但不复活耳。若柳生者,卧丽娘于纸上而玩之、叫之、拜之,既与情鬼魂交,以为有精有血而不疑,又谋诸石姑开棺负尸而不骇,及走淮阳道上,苦认妇翁,吃尽痛棒而不悔,斯洵奇也。[4]

杜丽娘的“情”是通过其因情而梦,因情而死,因情而复生,即对理想爱情的这一追求过程来表现的;而柳梦梅对“情”的执著更为坚贞痴情,他面对丽娘的真容“玩之、叫之、拜之”,与丽娘的鬼魂交而不疑,又不怕《大明律》开棺问斩的风险,掘坟开棺,使丽娘得以回生,去淮扬报信又遭杜宝吊拷, “吃尽痛棒而不悔”,这一系列的情节,都表明了柳梦梅也是一个“有情人”,而且比杜丽娘更“有情”。又如谈则在《冥誓》出柳梦梅所唱的“恨孤单飘零岁月,但寻常稔色谁沾藉”上批云:

“稔色谁沾藉”,柳非虚语。观其一得画图,便以全力注之,韶阳小姑饶有风情,对之屹然不动。志诚如是,宜感及幽冥。……此记奇不在丽娘,反在柳生。

韶阳小姑,指与柳同借住在梅花庵观的年轻女道士。可见,柳梦梅不仅能经受《大明律》规定的开棺杀头的威胁和杜宝的拷打,而且还能经受“饶有风情”的年轻女道士的色诱,故从对“情”的付出和专注来看, “不在丽娘,反在柳生”。又三妇认为,杜丽娘的“情”最终得以实现,不是仅靠杜丽娘一人的努力,也得力于柳梦梅,如《回生》出批云:

“情” 之所钟,要会“寻”,又要会“守”,柳、杜得力,皆在此二字。

杜丽娘的“寻梦”,必须有柳梦梅的“守梦”,才得以实现其理想中的情缘,而且与杜丽娘的“寻梦”相比,柳梦梅的“守梦”在实现理想情缘中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更大,如《冥判》出批云:

丽娘以“守梅根”自矢,老判又教以“守破棺星”,柳生亦“守闲灯火”以待之。

“守”者,“情”之根也。

所谓“守者情之根”,也就是说,杜丽娘的“寻梦”,即对理想爱情的追求,最终还须柳梦梅的“守梦”来实现的。

由于对男性在男女双方的爱情所占的地位和作用的期盼,因此,三妇在其批语中,表达了对男性忠于爱情的要求,不允许男性有负心不忠的行为。如谈则认为,柳梦梅在《冥誓》出中与丽娘鬼魂立誓定情,忘掉了此前梦中的所遇到和画中见到的杜丽娘,是负情,对爱情的不忠。指斥了男性的负情行为。如谈则《冥誓》出批云:

骤遇娇娃,梦中人、画中人一齐忘却,安得言有情也?后来相府桃刁一顿,庶定尝此。由于柳梦梅的负情,对爱情的不忠。故在《硬拷》中受到拷打是对他负情不忠的报应。这表现了他对男方钟情的期盼。

对于女性来说,除了期盼自己理想中的男性要忠于爱情外,还要求男性有“才”,因此,三妇批评者也将“才”与“情”作为选择男性情人的标准,强调“才”与“情”的内在联系,在重视“情”的同时,也爱“才”、怜“才”。如《冥誓》出,柳梦梅问杜丽娘: “因何错爱小生至此?”杜丽娘答道: “爱的你一品人才。”谈则在此批云:“爱才绝非俗见。”钱宜也批曰:“情善则才善,孟子辩之。盖才人即是情人,无情者不可称才也。”[5]

在封建性社会,在男性眼里,女性无才便是德,他们对配偶不要求有“才”。而对于女性来说,男性有“情”外,还须有“才”, “才人即是情人,无情者不可称才”,这也正是女性批评者不同于男性批评者不同的情爱观。

其次,对于“情”的最终结果,三妇也有着与男性作者和批评者不同的见解。在汤显祖原作中,通过“情”与“理”矛盾冲突,最终“情”战胜了“理”。作为身处深闺之中的女性,三妇虽然看到了“情”的合理性,向往能够得到具有杜丽娘与柳梦梅那样的真情,但由于当时深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又不敢效仿杜丽娘与柳梦梅那样去追求自己理想的爱情,故看不到在当时现实社会中实现的可能性,如钱宜在《寻梦》出【山坡羊】“没乱里”曲上批云:

今人以选择门第及聘财嫁妆不备,耽搁良缘者,不知凡几!风移俗易,何时见桃夭之化也?

也正因为此,她们虽承认像杜丽娘与柳梦梅那样的真情,并加以赞美,但又认为不能执着于“情”,于“情执”处看破,最终将“情”归之于“空”、“幻”。如在剧作一开头的《标目》出,陈同惟恐读者为“情”所溺,就提醒读者要看破“情”,批云:

“情”不独儿女也,惟儿女之情最难告人,故千古忘情人必于此处看破。然看破而至于相负,则又不及情矣。……世情本空,凡事多从爱起,如丽娘因游春而感梦,因梦而写真,而死,而复生,许多公案死,皆爱踏春阳之一念误之也。

一方面,凡事多从爱生,如剧中杜丽娘的梦而死而复生,皆因“情”而起;但另一方面,在世间所有的情中, “惟儿女之情最难告人”,即不被人认同,最难实现,而“世情本空”,因此,最终还是将“最难告人”、难以实现的“儿女之情”归于虚幻。但“看破”并不否认“情”,并不是主张负情,“不及情”。“看破”与对“情”的向往和追求是不矛盾的,对“情”的向往和追求,可以满足心理上的期望; “看破”则要看到在现实生活中,自己所期盼的“情”是不可能实现的。

又如谈则和钱宜将柳梦梅与杜丽娘的“情缘”称之为“幻影”和“无生债”,如谈则在《婚走》出批云:

《幽媾》云:“完其全梦”,此云“梦境重开”,总为一“情”字不断。凡人日在情中,即日在梦中,二语足尽因缘幻影。

《魂游》所云“生生死死为情多”,即无生债也。

钱宜在《婚走》出批云:

无情则无生,情根不断是无生债也。“情”只存在于梦中,在现实中,只是“幻影”,不但不能实现,反而是“无生债”,造成心理上的负担。在汤显祖的原作中,杜丽娘与柳梦梅最终得以团圆,“情”得以实现。因此,三妇惟恐读者和观者为作者的描写所误导,特别提醒,不要沉溺于作者所描写的“情”,如《圆驾》出钱宜批云:

儿女情长,人所易溺,死而复生,不可有二。世不乏有情人,颠倒因缘,流浪生死,为此一念,不得生天,请勇猛忏悔则个。

世人多为儿女之情所溺,故世间多有情人,但若溺于儿女之情,便不得生天,因此,有情人在沉溺和经历了儿女之情后,须“勇猛忏悔”,看破“儿女之情”。

在对剧作的艺术手法的批点上,三妇也表现出了女性批评者的细腻独到的见解。如对于剧作的结构评点,认为作者在安排情节时,注重前后情节的照应埋伏,如《闺塾》出春香从后花园小解回来告知丽娘,陈同批云:

此段大有关目,非科诨也。盖春香不瞧园,丽娘何由游春?不游春,那得感梦?一部情缘,隐隐从微处逗起。

在这一出里,杜宝请来腐儒陈最良来教丽娘习经,中间春香出去小解,发现了后花园。回来告诉小姐。从这一情节来看,似为插科打诨,如在舞台上将这出戏称为《春香闹学》。但在剧中杜丽娘的“情缘”都是从游园引出,而杜丽娘的游园又是春香去后花园小解发现后回来告诉她的,因此,春香“瞧园”是引出杜丽娘因情而梦,因情而死,死而复生的关键性情节。

又如杜丽娘在临死前,自画真容,三妇认为后面的拾画、幽媾、冥誓等情节皆是由这一情节引出的,如《写真》出批云:

丽娘千古情痴,惟在留真一节,若无,此后无可衍矣。

又如在《惊梦》出,当杜丽娘入梦时,花神引领柳梦梅与杜丽娘相会;在《冥判》出,则由花神引领杜丽娘回园。三妇认为,两者前后照应,如《惊梦》出批云:

花神为《冥判》折伏案。

又《冥判》出批云:

花神前领柳生入梦,今领丽娘回园,关目极妙。

《牡丹亭》最后也是以生旦团圆为结局,三妇认为剧作的这一结局虽没有超脱一般传奇大团圆为结局的俗套,但作者根据剧作所描写的情节与人物的性格特征,作了创新。如《圆驾》出谈则批云:

无数层波叠嶂,以一诏为结断,莫敢或违。设使水玉早自怡然,则杜公为状元动也,柳生为平章屈也,一世俗情事矣。必如此而杜之执,柳之不屈,始两得之。

钱宜批云:

传奇收场多是了结前案,此独夫妻父女各不识认,另起无限端倪,始以一诏结之,可无

强弩之诮。

若杜宝因柳梦身为状元而认其为婿,又柳梦梅屈服于杜宝的固执而妥协,最后得以团圆,但这样的团圆结局,便是俗套,无新意。而作者写了杜之执,柳之不屈,夫妻父女各不识认,最后凭皇帝的一纸诏书来决定团圆的结局,这样的结局,既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又不落俗套。

关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描写,三妇也作了总结与评点。如认为作者按照人物的身份来设计动作和语言,使得剧中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如《言怀》出柳梦梅上场所唱的【真珠帘】曲“河东旧族,柳氏名门最”、“贫薄把人灰,且养就这浩然之气”等语,三妇认为,这些唱词与柳梦梅的身份相符,如批云:

一部痴缘,开手却写得浩浩落落,方是状元身份,不同轻薄儿也。

又如《惊梦》出杜丽娘在《游园》前对镜梳妆打扮时所唱的【步步娇】“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语,三妇认为这样的动作十分形象地表现了杜丽娘作为千金小姐的身份,如批云:

全身未现,犹起行对镜语,亦想见千金腔范。

又如《幽媾》出丽娘鬼魂来与柳梦梅相会,作者为其设计了“猛回头羞飒髻儿()”、“敲弹翠竹窗栊下,试展香魂”、“悲介”、“敛衽整容见介”等动作,陈同批云:

千金小姐踽踽凉凉,来寻幽会,其举止羞涩乃尔。[6]69

“展香魂”而近前,艳极矣。观其“悲介”,仍是千金小姐身份。

“整容”而见,仍是小姐腔范。

《寻梦》则杜云: “做意周旋”,此则柳云: “做意儿耍”。一忍耐,一温存,各尽其致。又以“下的亏他”二语作调笑,正映出小姐庄凝也。

杜丽娘的这些动作,都与她的“千金小姐”庄重高雅的身份相符,故使得这一人物真实生动。

又在《幽媾》出,丽娘鬼魂听到柳梦梅对她的真容呼唤,便来与他相见。而在《婚走》出,杜丽娘回生后,当柳梦梅提出要与她“今宵成配偶”,杜丽娘则予以拒绝。三妇认为,作者这样的描写,是符合杜丽娘的身份的。如钱宜批云:

丽娘魂遇柳生,不胜悲苦,与后文还魂后见柳而羞,同一羞恶之心所发。然犹曰鬼可虚情,人须实礼,于此可见丽娘贞性。不则,与马、卓、崔、张之淫佚者何异?[6]70

当杜丽娘是鬼魂时,可以不受现实社会中封建礼教的束缚,故能主动与柳梦梅相见;而在她回生后,又回到现实之中,仍要面对现实,不能违反礼教的约束,故拒绝了柳梦梅的求婚。

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时,重视对人物形象的心理活动的描写。作者通过特定的动作来展现人物的心理变化。

如《训女》出,杜宝要延请塾师来教丽娘诗书,征求夫人的意见,夫人答道: “但凭尊意”。三妇认为,作者为夫人所设置的这一答语,表现出了其既想要女儿读书,但又怜惜女儿读书受累的矛盾心理,如批云:

夫人答语甚缓,直写出阿母娇惜女儿,又欲其知书,又怜其读书,许多委曲心事。

又如《游园》出,杜丽娘游园回房,因困倦凭几而睡,昏然入梦,尚在梦中,杜母突然来到闺房,杜丽娘睁眼见到母亲,便惊呼道: “奶奶到此”。陈同批云:

丽娘当称“母亲”而云“奶奶到此”,写其猝然惊觉,出神失口光景。直说游园,亦是一时失惊,不及措语。[7]

杜母的到来,惊醒了杜丽娘的美梦,一时失惊,不及措语,失口呼母亲作“奶奶”,表现了杜丽娘猝然惊觉时似梦似醒,出神错乱的状态。又如《寻梦》出,写杜丽娘梦醒后重回后花园寻找梦中的情人,陈同对此出杜丽娘不同的梳妆打扮作了分析,认为作者通过前后不同的梳妆,刻画了人物不同的心情,如批云:

前次游园,浓妆艳饰;今番寻梦,草草梳头,极有神理。

在《游园》出,杜丽娘初次游园,其心情既愉悦,又新鲜,故“艳晶晶花簪八宝填”,精心梳妆打扮;而在《寻梦》出,因梦醒后不见情人,心中既落寞,又焦急,幻想着能重到后花园找到梦中的情人,故“草草梳头”,无心梳妆打扮。作者通过“梳头”这一动作,十分形象地表现了杜丽娘前后不同的心理变化。

另外,作者也通过相同的环境描写来映衬同一人物不同的心理状态,如《寻梦》出【玉交枝】“是这等荒凉地面”曲,陈同批云:

此即昨日“观之不足”者,何至荒凉若此,总为寻不出可人,则亭台花鸟,止成冷落耳。

同一景色,但由于心情的不同,便有不同的色彩。从剧中人物所看到的景色中,把握人物的心理状态。

也有以相同的景物或语言,来映衬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如《寻梦》出【川拨棹】丽娘与春香合唱的“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曲文上陈同批云:

合句同而意别。在春香则摹揣着之词,在丽娘则追思无措之意也。

两人所唱的文字虽然相同,但因两人的心情不同,因此,通过这相同的唱词,反衬出了两人不同的心情。

又如《悼殇》出杜丽娘临终前,杜宝、老夫人、春香、石道姑四人都哀哭,三妇认为,四人的哭语因其身份的不同而有异,其中只有夫人的哭语最为哀伤情深,如批云:

四人各有哭语,惟夫人最为情至,所谓“世间只有娘怜女”也。

又如《忆女》出,夫人和春香见到丽娘生前所用之物时,皆十分感伤,钱宜认为,虽然两人皆感伤,但因两人身份的不同,即一为主人,一为仆人,两人感伤的程度有不同,如批云:

春香想起伤心,与老夫人触处伤心,亦有主客之别。

作者在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时,还写出了其变化的过程,如陈同对《写真》出杜丽娘对镜描画自己的真容时所唱的【雁过声】曲的批点:

【雁过声】 (照镜叹介)轻绡,把镜儿擘掠,笔花尖淡扫轻描。影儿呵,和你细评度,你腮斗儿恁喜谑,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渲云鬟烟霭飘萧。眉梢青未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

陈批云:

先展绡,次对镜,次执笔,次淡扫乎?轻描乎?措思不定。复与镜影评度,然后先画鼻准,画鼻故见腮斗也。次樱唇,次柳眼,次云鬟,次眉黛,最后点睛,秋波欲动,又加眉间翠钿妆饰。徘徊宛转,次第如见。

随着杜丽娘的描写真容的展开,其心理也发生着变化,陈同的批点,仔细揭示了其心理变化的层次性。

在对《牡丹亭》的批点中,三妇也对剧作的语言作了评点,指出了剧作语言的风格与特色,一是语言精炼传神。如“梦”字在剧中反复出现,作者通过这一“梦”字,写出了杜丽娘对“情”的追求,如《惊梦》出陈同批云:

自《惊梦》后,丽娘三见。此云“梦回人杳”,《诊祟》折云“梦初回”,《悼殇》折云“怕成秋梦”,开口总不放过“梦”字。

如《寻梦》出【玉交枝】“是这答儿压黄金钏匾”,陈同批云:

“压黄金钏匾”,痴人谓柳郎太猛矣,岂知杜有无限强就,俱于“压”字中写出,与《西厢记》“檀口揾香腮”,皆别有神解。

作者对杜丽娘与柳梦梅幽会时的细节没有具体的描写,而通过一个“压”字来表现,十分精炼,比具体描写更为形象,也给了读者和观众无限的想象。

二是庄谐结合。剧作虽以生旦为主,多为两人的唱词与念白,故全剧以“庄”语为主,但在“庄”语中,也插入了一些“谐”语,如在《道觋》出,石道姑所念的一段千字文,陈同认为,这段千字文具有“谐”的风格,如批云:

一部千字文,随手拈来,分为十段。或笑或谑,忽恼忽悟,真不从天降,不从地出,令人叫绝。第一段叙缘起之由,第二段叙生相之异,第三段叙说亲之始,第四段叙出嫁之时,第五段叙合婚之夕,第六段叙居家之苦,第七段叙娶妾之故,第九段叙出家之由,第十段叙府牌之来。以前九段叙次出身,莫不曲折如意,此忽转入正意,尤见巧思。

从这出戏的唱词与念白来看,总体上也以“庄”语为主,但一开头,便由石道姑念诵这段千字文,与下面的“庄”语形成强烈的对照,从而产生了很好的喜剧效果。在《闺塾》出插入了春香与陈最良斗嘴,以谐形庄,制造喜剧效果,钱宜批云:

《琵琶》末多谑语, 《拜月》贴有谐言,或疑此二色非花面而作诨,正不知古法也。

在《仆侦》出老仆郭橐驼到南安寻找主人,遇到癞头鼋,两人对白,也是谐语。谈则认为,这样的语言正与两人身份相符,而且大做性性强,如批云:

宾白皆有科段,斗笋亦佳,若老驼、小癞作庄语相见,岂非笨伯!

三是曲白相生。如《闺塾》出春香与陈最良斗嘴,一唱一白,由白引出唱辞,钱批云:

挑白生出好辞,后《冥判》赞笔、数花,都是此法。

三妇在对原本加以评点的同时,还对坊刻本中的错讹作了批评和改正,如:《寻梦》出【豆叶黄】“忑一片撒花心的红影儿吊将来半天”,陈同批:

撒花红影掩映,梦情丽语也,俗本作“红叶”,谬甚。[8]

《惊梦》下场诗:陈同批:

末句坊刻作“回首东风一断肠”与“间梅遮柳”句同出《诏谏》一诗,窃意临川当不尔潦草,后见玉茗元本,果然。[9]

又如: 《延师》出杜宝唱“我年将半,性喜书。”三妇本改作“我年过半,性喜书”。钱宜批云:

杜诗“年过半百不称意”,此剪裁用之。坊刻作“将半”,便不成语,且与前白“年过

五旬”不合。[10]

由上可见,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对剧作的艺术成就的评点上,三妇的评点皆具有不同于男性作者与评点者不用的特色,而这也使得其评点本在有关《牡丹亭》的评点以及古代戏曲批评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

[1]汤显祖.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M]. 吴吴山三妇,合评.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49.

[2]孙桐生. 重刊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序[M]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陈同. 《玩真》出批语[M]汤显祖.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M]. 吴吴山三妇,合评.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61.

[4]谈则. 《硬拷》出批语[M]汤显祖.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M]. 吴吴山三妇,合评.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31.

[5]钱宜. 《冥誓》出批[M]汤显祖.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M]. 吴吴山三妇,合评.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80.

[6]陈同. 《幽媾》批[M]汤显祖.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M]. 吴吴山三妇,合评.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7]陈同. 《惊梦》出批[M]汤显祖.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M]. 吴吴山三妇,合评.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24.

[8]陈同. 《寻梦》批[M]汤显祖.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M]. 吴吴山三妇,合评.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28.

[9]陈同. 《惊梦》批[M]汤显祖.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M]. 吴吴山三妇,合评.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25.

[10]钱宜. 《延师》批[M]汤显祖.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M]. 吴吴山三妇,合评.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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