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十七年的“中国现代史”研究*
——以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为中心
2015-01-30赵庆云
赵 庆 云
论十七年的“中国现代史”研究*
——以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为中心
赵 庆 云
在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的历史语境中,通过学科建置而明确以1919年至1949年这30年间的历史作为“中国现代史”的研究对象。中科院近代史所自成立之初,所长范文澜就有加强“现代史”研究的考量和具体布置,尤其在现代史资料整理方面成绩卓著。面对“中国现代史”的寥落局面,学界寄望于近代史研究所能有所作为。近代史研究所亦作出了种种努力,但总体来说成效不佳,一些好的设想难以落到实处,其间出现的很多问题和情况值得深入研究。
十七年;中国现代史;近代史研究所
一
所谓“现代”,与其说是一种时间概念,不如说更是一种意义概念,其具体所指当视人们对其赋予的意义而定。在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的历史语境中,对“中国现代史”这一概念的确切意涵,学界不无分歧,但作为历史学分支学科的“中国现代史”,则通过学科建置而明确以1919年至1949年这30年间的历史为研究对象。
1949年前,在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中已经出现“现代史”的概念,这主要是受到苏联史学分期法的影响,将十月革命作为划分世界“近代”和“现代”的历史标志,“近代”与“现代”成为“具有不同含义的两个时间尺度”,成为“两个前后衔接的历史时期”*罗荣渠:《现代化新论》,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4页。。但是,1949 年前的史家在运用“近代史”和“现代史”的概念时,却并未严格区分其内涵,如李鼎声1933年撰著的《中国近代史》和1940年出版的《中国现代史初编》所处理的内容及时间范围基本相同。张闻天1938年编著出版《中国现代革命运动史》,亦从鸦片战争前后开始论述。*荣孟源认为,1949年前学界习惯于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作为现代史,将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作为近代史。参见荣孟源:《关于中国近代史分期问题的讨论》,《科学通报》1956年第8期。这一观感却与李鼎声、张闻天等人著作的实际情况不尽符合。
将1919年作为新、旧民主主义革命的界线,以毛泽东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及《新民主主义论》为明确的理论根据。刘大年在1953年总结史学界成就时,其中一点为“解决了中国近代史分期问题”,“根据毛泽东同志的指示,中国近代史从鸦片战争开始,又以在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影响之下发生的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为分界线,把在此以前由资产阶级领导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和在此以后由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分为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刘大年:《中国历史科学现状》,《光明日报》1953年7月22日。该文为刘大年作为“科学院访苏代表团团员”向苏联所做的介绍,俄文译稿于是年5月号苏联《历史问题》发表,中文原载《科学通报》1953年第6期。。刘氏此处所言,将新、旧民主主义革命作为中国近代史的“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代表了当时学界的主流看法。
不过还应看到,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史学界实则并未对“近代史”与“现代史”内涵的分野加以论证,也没有明确将“中国近代史”与“中国现代史”作截然区分。在1953年中学历史课程及高校专业设置中,往往使用“中国近现代史”这一概念*如1953年教育部颁布的《中学教学计划》确定高三开设“中国近现代史”,而在1952年至1953年的院系调整后,北大历史系设“中国近现代史”专门组。转引自姜义华、武克全主编:《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科学》(历史学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34、456页。。
胡绳于1954年发表的《中国近代历史的分期问题》,引发了学界对于近代史分期的热烈讨论,这一讨论在中国近代史学科化的进程中至为关键。胡绳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秘书长,其文章在一个时期内具有拍板作用。学者们均在胡绳设定的1840年至1919年的框架内就具体分期各陈己见,而无人对以1919年为界划分“近代史”与“现代史”提出异议。直至1956年政治环境相对宽松,学术界提倡“百家争鸣”,始有林敦奎、荣孟源等人提出应打破1919年之界限,将1840年至1949年贯通作为“中国近代史”,其主要理论依据是这一时段的中国均处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因社会形态理论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居于相当重要的地位,这种看法也获得不少认同。
但是理论亦不得不服从于现实的考量。以1919年明确界定“近代史”与“现代史”,不仅契合了新中国成立之初突出新民主主义革命之历史地位的社会思想氛围*据章开沅回忆,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学界对辛亥革命亦不太重视,“那时候党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占据了大家的思维空间,总认为辛亥革命是一个旧的革命,只是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做一个铺垫而已”。陈菁霞:《章开沅:辛亥革命研究60年——从无到有,从宏大到专精》,《中华读书报》2011年3月16日。王廷科在80年代还认为,如果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与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历史并列起来,一起划入中国近代史范畴,那么“在客观上就贬低了我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地位”。参见王廷科:《正确估计我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地位》,《四川大学学报》1981年第1期。,亦便于实际操作。如有研究者指出,1919年至1949年的历史离50年代太切近,尚难作自由的学术研究*张海鹏:《20世纪中国近代史学科体系问题的探索》,《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1期。。以“中国现代史”来指谓这30年间的历史,作为一种权宜之计而被学界接受。
当然,“中国现代史”学科的成立,还需通过正式的学科建置予以确认。1956年,高教部在召开教学大纲讨论会时,提出建立中国现代史学科的任务。同年,高教部委托李新主持编写一套《中国现代史》教材,并颁发《中国现代史教学大纲》,中国现代史的学科名称自此确定,并对此后的史学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政府虽颁发了《中国现代史教学大纲》,“中国现代史”的学科地位仍显尴尬。李新、彭明、蔡尚思等主编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之所以未称《中国现代史》,即因李新认为应将1919年至1949年纳入“中国近代史”的范围。李新:《关于近代史分期的建议》,《教学与研究》1956年第8、9期合刊。
二
但在实际研究中,学人对“近代史”与“现代史”的界分多持开放态度。戴逸1956年即已指出“近代”“现代”概念的相对性与含混性*“历史研究”编辑部辑:《中国近代史分期问题讨论集》,三联书店,1957年,第228—229页。。刘大年明确表示,“近代”“现代”这些沿用已久的历史学术语本系相对而言,并非严格的科学术语,随着时代变迁必将被赋予不同内涵,“历史学上的近代、现代等称谓,我们不改变自然也可以,但我们的后人也一定要改变,因为我们的近代、现代正在日积月累变成他们的古代和中世纪哩!”*刘大年:《回答日本历史学者的问题》,《刘大年史学论文选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96页。
推重致用是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应有之义,中国科学院在1950年5月以延安脉络的史学机构为基础,率先成立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的学科地位因现实需要得以大幅跃升,即已体现出“厚今薄古”之趋向。“中国现代史”因与当下现实密切相关,自然备受重视。1951年中国史学会成立时,吴玉章就特别提出:“近百年史当然是应该研究的,但我认为近三十年史更应当首先很好的研究……研究起来一定能更加强我们斗争的勇气和力量。”*吴玉章:《历史研究工作的方向》,《大公报》1951年9月28日。1953年刘大年在苏联所作报告即强调,今后“特别是要研究近三十年的历史”*刘大年:《中国历史科学现状》,《光明日报》1953年7月22日。。而所谓“近三十年史”的时限正等同于“中国现代史”。
中科院近代史所自成立之初,所长范文澜就有加强“现代史”研究的考量和具体布置。1950年,近代史所以“收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代的历史材料,准备撰述长编”为重要任务,并着重编写“新民主主义革命运动大事年表”“新民主主义革命史提纲”*近代史研究所通讯组:《近代史研究所1950年工作概况》,《科学通报》1951年第1期。。1951年9月,近代史所召开研究工作会议,范文澜提出编写“中国近三十年史”*李瑚:《近代史所十年大事简记(1951—1960)》,未刊稿,2010年。,并决定“组织大部分人力学习近三十年史,以《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为纲,广泛搜集有关三十年史的材料,初步完成的稿件”*《近代史研究所一九五二年工作计划简表》(1951年),近代史所档案。。范文澜将近代史所人员分为编写组和长编组:编写组的任务即续写《中国近代史》的上编第二分册;长编组则主要致力于编纂《近30年史料长编》*《近代史研究所研究题目》,《中国科学院史料汇编》(1952年),第20—21页。。1952年9月,范文澜报告五年计划(1953—1957),提出以“近30年史”为重点。10月,范氏报告工作计划,仍以编写“近30年史长编”为中心任务,并确定编写体例为:“1、以大事为中心,每一历史阶段分若干章,每一重大事件为一章,每章按事件内容分为若干节,每节按繁简订细目。2、以保存史料原来文字为主,只加剪裁,不予改动。章节细目标题须表明材料间的关系及系统,并表明编者的立场观点。3、选择材料须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相异材料应仔细考核,取其真实者。4、所选材料可择要节录,注明出处。编者加简要说明,附带问题另作注释。”*《李瑚日记》,未刊手稿,2010年。
但或许“近30年史”离现实过于切近,一些问题尚具敏感性,中共中央宣传部于1953年1月对近代史所编纂“近30年史长编”之计划提出否定意见,认为“不应以五年之力作出长编”,而“可进行近代史专题研究”*《李瑚日记》,未刊手稿,2010年。。近代史所遵照指示,将工作重心转移至1840年至1919年之间。1953年成立近代经济史、政治史、帝国主义侵华史三组(通称近代史一组、二组、三组),但对于“现代史”研究仍有所布局。同年11月,中科院院长所长会议决定,近代史所增设现代史资料组。1954年1月设立现代史组,以革命老干部董其昉为组长,成员有王来棣、王爱云、单斌、刘明逵等人。现代史组“总的方向是为今后三年的研究工作准备条件”,具体包括:学习列宁、斯大林,尤其是毛泽东关于现代史的论点,并作卡片索引;“阅读现成史书和主要史料,熟悉现代史各个时期的轮廓,并就所阅读的史料作出索引卡片和对现有的年表进行初步补正”。*《历史研究第三所一九五四年上半年研究工作概况》(1954年),近代史所档案。自1955年始,现代史组以“共产主义运动的兴起”为主要研究课题。1956年继续此一课题,计划完成“五四前夜的工人运动”“五四前夜的农民运动”“五四前夜的知识分子和新文化运动”“共产主义小组”等四个部分的初稿,并组织某些参加过现代革命斗争的人作报告*《历史研究所第三所一九五六年研究工作计划纲要》(1955年),近代史所档案。。无须讳言,与分设三个组、人才称盛的“近代史组”相较,“现代史组”居于边缘地位。
“中国现代史”的资料整理可能更见成绩。南京解放后,董必武请示周恩来如何处理南京“国史馆”,周恩来提出交给近代史所管理。范文澜乃派得力助手王可风赴南京负责接收事宜。在接收南京国民政府“国史馆”“档案组”两机关及旧有人员53人的基础上,1951年2月1日正式成立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南京史料整理处,王可风任主任,近代史所派去的研究人员唐彪任秘书。史料整理处以1912年至1949年民国中央系统档案为整理对象,是为第二历史档案馆之前身。*王可风:《建国十年来南京史料理事处的工作概况》,《中国档案》1959年第8期;曹必宏:《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成立始末》,《纵横》2003年第3期。
1951年,文化教育部要求近代史研究所设立重庆史料整理处,负责重庆国民党“国史馆”及其中央各机关的档案处理。5月15日,郭沫若致函文化教育委员会:“近代史研究所目前人力不够,尚不能立即派专人前去接收该项档案。”5月24日,文委复函郭沫若:“关于重庆所存伪国史馆及伪中央各机关的档案处理问题,本委前间指示,由你院近代史研究所派员接管统一整理在案。其后,复征得范文澜同志之同意,由近代史研究所设立重庆史料整理处来负责这项工作。”*中国科学院院档,档案号51-2-18。因人力所限,设重庆史料整理处之事最终未果。1952年6月27日,政务院向中国科学院发去公函,决定将存放在重庆之国民党政府档案全部运载南京史料处集中整理。至1953年初,王可风一行历尽艰辛,将档案从重庆运回南京史料整理处。*参见王可风:《关于赴重庆接收旧档案的报告》(1953年1月25日),《王可风档案史实工作文集》,档案出版社,1989年,第7—8页;曹必宏:《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成立始末》,《纵横》2003年第3期。
南京史料整理处成立之初即接收档案近80万卷,此后连年接收,到1959年达到260万卷。这些档案主要是国民党政府档案,是研究“现代史”最可宝贵的史料。据刘大年日记载,1956年5月18日晚七点半,他与王可风拜访田家英,商量整理搜集现代史资料事。田家英提出第一步先做两件事:(一)大事月表,不厌其详;(二)编文件集。然后在这个基础上编出《资治通鉴》式的材料书,逐年编写,每年选几件主要的事为中心来叙述,混编年纪事为一。*《刘大年日记》(1956年5月18日),未刊稿。是年7月,奉中央政治研究室及近代史所指示,南京史料整理处根据所藏档案编辑“中国现代政治史档案资料汇编”,初衷是“为中央编写中共党史提供反革命一方面活动的资料”,“工作开始时中央政治研究室指示了编选的原则和方法”。1960年底编成达2100万字的《中国现代政治史资料汇编》,装订成200册,为中国现代史编出一套系统的史料。这套资料颇受学界重视。*《南京史料整理处资料(一)》,近代史所档案。此外,《中国现代史大事月表》从1956年开始编写,至1959年9月完成报刊资料的编写计约520万字。编写组又花费半年时间,对已编写的大事月表补充档案资料200余万字。其后又着手编辑中国现代专题史料丛书,计划选编100个至150个专题。该丛书自1960年着手,至“文化大革命”前夕,选编的专题档案资料计有《十月革命影响及中苏关系史料》《日寇侵华暴行史料》等40种,汇编了4000万字的档案专题史料,为“中国现代史”的教学与研究奠定了史料基础。*《南京史料整理处资料(二)》,近代史所档案;石煤:《中国科学院在南京的六个单位今年研究工作获得显著成就》,《人民日报》1956年12月23日;王可风:《建国十年来南京史料理事处的工作概况》,《中国档案》1959年第8期。
三
中科院近代史所对于“中国现代史”的研究不能说未予重视,但成效欠佳亦为不争的事实。由于中共自身为“现代”这一历史时段中的主角,“中国现代史”与中共党史、革命史之间的关系甚为微妙,不易把握。
1956年颁发的《中国现代史教学大纲》按通史框架拟定,同时发布的《师范学院暂行教学计划的说明》则坦率表示:“中国现代史因目前史料尚待整理,尚不容易超出政治史范围,但必须逐步地增加经济和文化部分,逐渐增加关于少数民族的材料”,“目前此一科目的讲授容易和共同必修科中的中国革命史重复,因此各院对中国革命史和中国现代史的分别开设当视各院的条件决定,条件不具备的学校可暂开设一门”*《师范学院暂行教学计划的说明》,《当代中国高等师范教育资料选》(上),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465页。。“中国现代史”同革命史、党史的缠结可见一斑。
在1958年近代史所与教育部联合召开的现代史讨论会上,对于“中国现代史”与“中国革命史”的关系问题仍存在严重分歧。有人主要从阶级斗争角度来考虑,认为现代史与革命史并无区别,“无论是革命史或现代史,毫无疑问都必须把党领导中国人民进行的阶级斗争作为历史的主体,而阶级斗争的历史也不仅是限于政治上的斗争,势必会涉及经济与文化思想领域”。反对者则认为:“革命史以政治斗争为主,而所涉及到的经济、文化、思想等方面是不全面的。现代史则不同,它不仅反映出政治斗争的规律性,同时还反映出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各个方面的发展线索及其相互有关系的规律性。革命史属于专史范畴,而现代史属于通史范畴。”在参考研究中科院编写“中国历史”所订七条指导思想后,意见才渐趋一致。*这七条指导思想为:应通过具体生动的历史实际(1)描绘生产斗争与阶级斗争;(2)描绘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发展的规律性;(3)描绘各族劳动人民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4)描绘国家、政权、法律的发展过程;(5)描绘哲学、科学、宗教、文艺等思想斗争的发展趋势;(6)应和世界历史联系起来;(7)应和一切资产阶级观点、修正主义观点作斗争。孙思白:《〈中国现代史〉讲义编写工作和现代历史资料整理工作讨论会情况介绍》,《新建设》1959年第1期。
就革命史、党史而论,中国人民大学的胡华、何干之、彭明当时已著声名,人民大学亦成为革命史、党史研究的重镇。但是,这些革命史、党史著作的思想政治宣传意味比较浓郁,且将中共作为唯一历史主体,自难满足作为断代通史的“现代史”之需要。1957年“鸣放”之时,近代史所的荣孟源即撰文表达了对“现代史”研究现状的意见:“不研究材料或者不认真研究材料而对于历史规律下结论者,那不是历史科学”,“目前辛亥革命以来的历史,除去原始资料之外,多是夹叙夹议的论文”*荣孟源:《建议编撰辛亥革命以来的历史资料》,《新建设》1957年第7期。。此后荣氏被打成史学界“四大右派”之一,此文即为一大“罪状”。笔者还获得范文澜手稿,摘录于下:“目前辛亥革命以来的历史多是论文——夹叙夹议的论文。我看,是指何干之、胡华等同志所写的现代史。荣认为这是用论文体裁写的。何、胡等著述,固然不能令人完全满意,但至少是企图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来写的……这里并无‘代替一切’的问题,因为我们从来欢迎资料集,而且正在编资料集,有的是高低的问题,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的是高,仅仅排编资料的是低。荣所说形式上似乎无的放矢,实际是要提倡用客观主义的史学来争夺马克思主义观点的史学地位。所谓‘有人说’‘我认为’,狂妄之极,应严加驳斥。”*范文澜手稿,存刘大年之女刘潞处。
荣孟源此文实际上涉及“中国现代史”叙述中怎样处理中华民国统治者的地位问题,其所论时段为“辛亥革命以来”,等同“中华民国史”*荣氏亦被攻击为“想当个‘民国史馆’的馆长”。翦伯赞:《右派在历史学方面的反社会主义活动》,《人民日报》1957年10月4日。,与“中国现代史”有所出入,但二者在研究时限上大体重合。该文虽然仅提出搜集史料,但仍触及敏感问题,因现代史时段国、共政权之地位如何摆放颇为棘手。荣氏将革命根据地、解放区同张作霖、阎锡山并列“各撰为录”,自然予批评者以口实。如有学者指出,荣孟源“本质上是要编出以北洋军阀的北京政府和国民党反动派作主要内容的中华民国史……这分明是旧的朝代史的观点,但更重要的是要看看这部朝代史是否也有所谓‘正统’。荣孟源对于这点虽没有明说,但他是把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广东、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各革命根据地,和阎锡山、张作霖在东北、以及东北伪满等,都列于他所谓‘录’内。按照他的解释,‘录’就等于‘晋书’的‘载记’,是旧史专记割据势力的体裁。荣孟源是不是把各革命根据地也看作中华民国朝代的割据势力呢?”*白寿彝:《历史资料的伪装》,《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57年第3期。
在十七年间,学者们关注的焦点集中于人民革命斗争史,统治阶级的历史只能作为革命史的陪衬,“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中,谁要多讲了些国民党方面的史实,便被认为思想上有问题”*何遂:《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上的发言——对中国现代史研究的几点建议》,《人民日报》1957年7月13日。。但修前朝史在中国亦有悠久传统。因而在1956年制定的十二年国家哲学社会科学规划中,民国史被列为“史学著作”中的重点项目。1958年翦伯赞提出:“为了实现总规划中规定要写的民国史,建议国家档案局提前整理民国时代的档案。”*翦伯赞:《兴无灭资,发展历史科学》,《人民日报》1958年3月18日。另据张寄谦回忆,就在1956年一次中国近代史教研室会上,“邵循正先生说,范老提出可以写‘民国史’。每一个王朝结束后,都由下一个王朝来写它的历史”*但此问题颇具敏感性。北京大学历史系一位教员撰文提出可以写“民国史”,立即遭到批判,“仅逃掉右派,但受到党内处分”。张寄谦:《范文澜和北大历史系》,《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1期。。
研究民国史并非易事,因十七年间,史学研究中的“阶级观点”日趋强化,极端表现便是将统治阶级从历史中驱除出去。近代史所旧派学人金毓黻曾于1940年受聘为国民政府“国史馆”筹备委员会顾问,热衷于民国史料尤其是抗战史料的搜集整理。1949年1月北平解放,金毓黻入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主持民国史料室,继续不遗余力地推动民国史料的整理计划。他对新时代的史学思潮亦有所体认,强调:“我们整理史料是把革命史料和反革命加以分别的,就是把整理的重点放在革命史料的部分上,也就是放在从事生产的工农劳动人民的身上。”而对于统治者的反面史料也要“极忠实、极正确的记载”,以革命史料为主,但“也要和反革命史料加以严密的配合,如此分外显得人民革命史料的重要性,更不至于把革命史料陷于单调”。*金毓黻:《关于整理近代史料的几个问题》,《新建设》1950年第2期。1957年荣孟源受到批判后,金毓黻在日记中写道:“大凡一个革命阶级,有正革命,亦必有反革命。如北洋军阀时代之政府以及国民党反动派以及蒋介石为代表之初期政府,即反新民主主义革命之对等政府也”,则“以中华民国史一题,包括民主主义革命与反革命,及新民主主义革命与反革命而并谈之,则又有何不可?”*金毓黻:《静晤室日记》,辽沈出版社,1993年,第7693—7695页。
“革命史”与“反革命史”乃一体之两面,二者不能截然分割,这也是一些马克思主义史家的认识。范文澜在1951年10月将近代史所研究人员分为两组:甲组为革命史组,乙组为反革命史组*《李瑚日记》,未刊手稿,2010年。。二者各有侧重并行不悖,合而观之即为“中国现代史”。刘大年与田家英讨论后认为:“一部完整的近现代史,必须是一部打破朝代,按照社会阶级关系演变发展去叙述的历史。同时,中国近代的革命运动与反动统治表现了历史运动两个方向的对立,并非表现历史分成了对立的两块,彼此无关。两个对立方向是同一历史过程的两面。没有反对革命的一面,就没有革命的一面。我们不能只讲革命的一面,不讲反革命的一面,我们不能跟旧的历史那样,把反动统治阶级看作历史的主宰和灵魂,但这不等于只需简单地把一切都翻一个个,就算正确说明历史了。历史的两面和分作两块是不一样的。前者是而后者非。”*刘大年:《田家英与学术界》,《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第159页。
刘大年、田家英强调指出,在撰著中国现代史通论性著作时,应将人民与统治者、“革命”与“反革命”这一体之两面紧密结合,不可顾此而失彼,这在今天看来似已成常识,但在十七年的语境下乃是不易纾解的难题。毋庸讳言,如何对待作为统治者的民国政府和国民党,成为制约“中国现代史”研究发展的症结之一。1958年11月,近代史所与高教部召开的联合会经激烈讨论,方获得初步共识:现代史也应叙述“反动统治面”,“但总的说来,应该使历史的主体方面——革命的人民方面更加突出,占更大的比重,不要让反动面掩没了主体方面”*孙思白:《〈中国现代史〉讲义编写工作和现代历史资料整理工作讨论会情况介绍》,《新建设》1959年第1期。。
四
在1956年7月高教部召开的文史科教学大纲审订会上,各校课程表上的“中国现代史”只是空有其名,“许多青年助教也都不愿在中国现代史方面问津”,“没有研究这方面的风气为之推动,没有集中的资料可以凭借,却是一普遍的情况”*孙思白:《中国现代史的研究为什么至今这般寥落》,《光明日报》1956年10月17日。。
面对“中国现代史”的寥落局面,学界寄望于近代史研究所能有所作为。洪焕椿提出,近代史所应该掌握全国有关中国现代史资料的情况,陆续编印资料目录,注明收藏机关,并对重要资料加上提要,以供史学工作者利用;有些罕见而有价值的资料,还应及时在《近代史资料》刊物上发表*洪焕椿:《关于搜集中国现代史资料的两点建议》,《人民日报》1956年12月15日。。1956年制定的《历史科学研究工作十二年远景规划》将“中国现代史(1919—1949)”作为“需要加强的空白和薄弱学科”,并提出措施为“自1956年至1958年内陆续调集曾经长期参加革命斗争并有一定研究能力的干部20人,充实科学院历史第三所的现代史组”*哲学社会科学长远规划办公室:《历史科学研究工作十二年远景规划》(1956年4月)。。这一条并未完全落实,但近代史所确实很快调入汪士汉、曲跻武等人,在现代史研究中发挥了一定作用。
近代史所以召开全国性的近代、现代史讨论会作为推进学科建设的重中之重。所长范文澜致函中科院党组并中央宣传部,同时制定了《一九五七年举行中国近代、现代史学术会议计划方案》,强调:“目前学术界对于中国近代、现代史的研究,已逐渐重视。但这方面的工作还存着许多缺点。近来出版中国近代、现代史方面的专门著作很少,散在各地的研究力量没有动员起来,有许多重要问题没有人去研究。为了贯彻百家争鸣的方针,实现哲学社会科学远景规划中所提出的近代史方面的工作,有必要召开一次全国性的学术会议来组织力量,推动近代、现代史的研究工作。”*《一九五七年举行中国近代、现代史学术会议计划方案》(1956年),《历年工作规划》,近代史所档案。至1957年4月,已收到全国各地史学工作者的论文逾40篇,其中相当部分为现代史论文。4月18日,近代史所学术委员与中国近代、现代史学术会议筹备委员举行联席会议讨论筹备工作,与会者有潘梓年、范文澜、侯外庐、胡绳、严中平等30多人。学者们一致认为,此次全国近代、现代史学术讨论会,就是要针对已有研究之不足,讨论今后近代、现代史的研究方向。*此次联席会议由《人民日报》报道,其重要性可见一斑。《史学界积极准备开展争鸣,将召开中国近代、现代史学术会议》,《人民日报》1957年4月23日。遗憾的是,随着1957年反右派斗争忽起,此次近代史所全力准备的盛会终不了了之。
1958年“史学革命”兴起,在“厚今薄古”大讨论后,“中国现代史”的重要性被提到异常重要的地步。范文澜认为,厚今薄古要开展的工作,“第一必须扩大和加强研究今史的力量,主要是研究无产阶级领导革命的中国史”*范文澜:《历史研究必须厚今薄古》,《人民日报》1958年4月28日。,并决定《近代史资料》自1959年起改为月刊,增加刊登现代史资料的篇幅*《历史三所工作纲要》(1958年),近代史所档案。。时为近代史所研究人员的陈在正,在1958年整风补课中提出:“应保证全所有三分之二的力量投入五四运动以后历史的研究,领导上除力争外援外,可考虑所内调动一批人充实该组,并组织全所人员参加这项研究工作。”*陈在正:《大力加强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组-贯彻厚今薄古意见之四》,《整风补课资料》(1958年),近代史所档案。在近代史研究所1958年订立的著作和专题研究计划中,属于现代史者占很大比重*《1958年工作计划》(1958年),近代史所档案。。是年6月15日,中国人民大学尚钺致函刘大年表示:“我们已决定成立一个现代史组,现在有四人,不久后可能有七人或八人。因此,我们近代史组和现代史组决定在范老和您的领导之下,展开未来的工作。”*《刘大年来往书信选》(上),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第190页。
1958年11月20日至12月2日,近代史所与高教部在北京联合召开《中国现代史》教材编写与现代历史资料搜集讨论会,来自高校从事中国革命史和中国现代史教学的教师及学生60多人出席。近代史所在会上提出一项“关于收集整理现代史资料的计划草案”,包括报纸杂志的整理重印、文集的汇编、调查访问等三大项,并要求有关方面联合组成一个“编辑出版委员会”进行全面规划,统一安排,以推进现代史的资料搜集整理工作。*孙思白:《教育部和历史三所联名召开的中国现代史工作讨论会概况》,《历史研究》1959年第1期;孙思白:《〈中国现代史〉讲义编写工作和现代历史资料整理工作讨论会情况介绍》,《新建设》1959年第1期。
郭沫若主编的《中国史稿》亦于1958年列入国家计划,第五册即现代史部分由中央政治研究室田家英主持编写。田家英与近代史所颇有渊源。范文澜1940年在延安开始撰著《中国通史简编》,田家英即帮助查书*白兴华、许旭虹:《范文澜的学术发展道路与学术风范》,《浙江学刊》1998年第1期。;田家英1950年即被中科院聘为近代史学科专门委员*1950年10月25日文委(50)文委人字第3449号函准予备案。,1955年11月被推举为近代史所学术委员*《中国科学院1955年各研究单位组织机构》,《中国科学院年报(1955)》,第171页。。田家英一面组织南京史料整理处编纂现代史档案资料,一面开始组织写作班子*这个写作班子先后十余人,是从各地区和部队借调来的。刘大年:《田家英与学术界》,《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第160页。。
1963年因毛泽东批示而兴起的“四史运动”,亦被视为推进“中国现代史”研究的重要途径。毛泽东指出:“研究现代史,不能不去搞家史和村史。从研究最基层的家史、村史的微观入手,这是进而研究整个宏观社会的历史基础。”*盛巽昌等:《毛泽东这样学习历史,这样评点历史》,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61页。胡华表示,编写“四史”就可以“为中国现代史、革命史、党史以及经济史、文化史等,提供极为丰富而确凿的史料纪录”*胡华:《面向现实编写“五史”》,《光明日报》1964年3月12日。。
近代史所努力加强现代史研究的队伍建设。1958年现代史组增至11人*其他各组人员配置为:通史组10人,近代史组14人,国际关系史组8人,情报翻译组7人,工具书组8人,近代史资料编辑组7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组1人。《整风补课资料》(1958年),近代史所档案。。范文澜极力争取从中国人民大学调入李新,并致函刘大年:“高教部同意李新同志来我所,但胡锡奎校长不肯放。胡这一关只好看中宣部是否能帮助我们的效果了。”*刘大年藏书信原稿。1960年3月近代史所借调李新,并任命他为近代史第二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组长*《近代史研究所领导小组致分党组的函》(1960年3月),《研究计划与总结》,近代史所档案。。李新最终在1962年调入近代史研究所。1963年范文澜又委托李新经过吴玉章向四川省委交涉,将时任四川省高教局教学处处长赵世利调入近代史所*李新:《流逝的岁月:李新回忆录》,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90页。,1964年又从中共中央党校调入祁式潜。这些举措皆有加强现代史研究之用意*采访曾业英先生记录(2010年12月15日)。。中国科学院一度计划成立历史研究第四所以专门研究现代史,因条件不成熟而搁置*“刘大年发言”(1964年6月3日),《1964年近代史规划会议记录》,近代史所档案。。
1963年10月26日上午,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在政协礼堂召开第四次扩大会议,郭沫若主持,周扬作长篇报告《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的战斗任务》,提出:学术上的反修应与政治上的反修配合,建立战斗的马列主义学术战线*该报告发表于《人民日报》1963年12月27日。在此前的10月31日,该报告曾送毛泽东审批,毛泽东亲自修改,并要求将此报告与“九评”以同等规格发表。《龚育之访谈录》,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86页。。在这次会议上,国家主席刘少奇“指示我们加强近现代史的研究,以回答当前的斗争任务”*“刘大年讲话”(1964年5月20日),《1964年全国近代史讨论会预备会议记录》,近代史所档案。。因“反修”之推动,近代史所积极酝酿筹备,终于在1964年5月20日至6月3日召开全国近现代史讨论会,实际参加者有85个单位,共233人,其中出席者158人,列席者50人,特约参加者25人。会议以“民主革命的历史经验”为主题,但其缘起实际上落在以史学研究参与“反修”斗争。刘大年在1964年5月20日的预备会上明确表示:“民主革命的历史经验”,“主要是现代史、党史”,会议共收到70余篇论文,属于现代史范围者占多半,“从反修斗争说,需要从近现代史的研究进行回答,还有民族解放运动也需要我们介绍经验,研究近现代史,非常有现实的意义。修正主义则反对我们这方面的研究,我们应该讲我们的经验,很多现实生活需要研究……会议的由来,还是形势的需要”*“刘大年讲话”(1964年5月20日),《1964年全国近代史讨论会预备会议记录》,近代史所档案。。
5月26日晚,会议请田家英作长篇讲话*刘大年于1964年5月11日致函田家英:“现代史学术会议订于五月廿日起在北京举行,您的报告安排在第一天的会议上,大家希望殷切,务请准时到会。”《1964年讨论会资料》(1964年),近代史所档案。因田家英开会前两周出差外地,直至5月26日才返京,晚上“向与会者讲了两个钟头的话”。《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第165页。。田家英因其作为毛泽东秘书的特殊地位,当时被视为研究中国现代史的权威。他指出,现代史大家都重视,但实际上研究最薄弱。他着重阐述了如何学习毛泽东著作及如何在现代史研究中贯彻毛泽东思想,并强调学习毛泽东著作要注意参看其中的题解和注释。他还强调,提高现代史研究队伍质量的必由之路是参加当前的阶级斗争。*“田家英讲话”(1964年5月26日),《1964年近代史讨论会记录》,近代史所档案。
次日,全体与会人员讨论田家英讲话,并讨论如何促进“中国现代史”研究。姚薇元表示:“现代史研究主要问题,还不是资料问题,还是学习毛泽东著作问题,总结理论,为世界革命服务,这是目的。”王仁忱认为:“毛选就是现代史的教科书。”彭雨新表示:“毛主席思想……更是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紧密结合的。这是研究中国历史的具体问题与马列主义结合的典范。指导我们阶级分析,以身作则搞调查研究,科学分析,成为我们研究现代史的依据。”陈善学的体会则是:“过去把资料工作放在第一位,现在看来应放在第三位。有了理论,有了实践,加上材料,研究质量才能提高,所谓质量,就是政治性,思想性,科学性结合,没有第一、第二条,就是搞材料主义,客观主义,材料也不会发生充分的作用,要调查研究,才能克服教条主义。”戴逸则认为:“发展近现代史,关键在于与反修斗争密切结合,以反修斗争来推动。学术上的高峰,总是在斗争中出现的。”
在当时“以研究现代史来反对修正主义”的总体指导思想下,与会学者的发言与表态也往往着重强调现代史的战斗性。但现代史既为史学,缺少史料终难成无米之炊。李奎元就提出:“我们不能只学毛泽东思想,资料也要注意”,“我们应有气概,从新的资料中得出新的结论,这才是科学……主席虽是最伟大的历史家,不能要求他替我们把材料都看了,把结论做出来。所谓史论结合,不是史,史是一回事,理论是一回事,论是从史实抽出来,再研究史,得出新的结论。要学习主席革命气概,敢于做出结论”。
也有学者提出具体建议。如孙思白提出:“现代史资料北京好些,地方太少了。我们设想过,科学院设个现代史资料出版局,各地可来人参加,也是培养了。”陈善学提出,欲推进现代史研究,“北京要发挥大本营与指挥部的作用,制定规划,调动人力,编资料,搞情报,办刊物,交流经验,写出高水平的著作”。不少学者表示希望近代史所能承担推进现代史研究之重任。*《1964年近代史讨论会记录》,近代史所档案。
1964年6月3日召开的史学工作规划会议则集中讨论“加强现代史需要什么措施”。主持人刘大年指出:“要加强现代史研究,过去一再宣传,可是只靠宣传不行,一定要有措施。”*“刘大年发言”(1964年6月3日),《1964年近代史规划会议记录》,近代史所档案。此前在1964年3月间,近代史所召开了两次座谈会,会议就加强现代史研究的措施提出下面一些设想:“(一)成立一个现代史研究咨询委员会,定期提出研究题目,就有关情况、问题交换意见;(二)办一个专供发表现代史党史研究论文的内部刊物,推动研究工作;(三)每年举行一次现代史讨论会,由近代史研究所、中国人民大学、上海社会科学院、广州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轮流主办。(四)由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全国十几个综合大学各抽调又红又专的青年教师一人到中央档案馆整理档案材料,为党史研究创造条件。”*《近代史研究所致分党组》(1964年5月3日),近代史所档案。在6月3日的规划会议上,刘大年提出这四条措施,并特别强调:“大家都提出党史、现代史缺乏资料,这里主要是革命方面的资料,反面的,在报刊上有很多,不过是没整理,所以缺少的是党史资料。现在是这方面资料在档案馆,都未整理。需要调人整理资料。搞个三五年,我们抽人看,大家肯否,国民党的反动档案,可以组织人,这方面的资料,需要又红又专。”*“刘大年发言”(1964年6月3日),《1964年近代史规划会议记录》,近代史所档案。
刘大年所提措施得到与会者的积极响应。李光灿、李克仁、张其光、史筠等人都承诺本单位愿意抽调人员。李光灿提出:“内部刊物最好不定期。”张其光表示:“四条都赞成,调人整理档案,一年为期,二年为止,可以,时间太长,怕有问题。人来是工作,也是学习,这恐怕也是平等互惠的。一年开次学术会好,办专刊,不定期,建议刊物后有个简讯,报告近代史研究情况。”
这四条措施在当时实施起来可能会有具体困难。李新提出:“内部刊物,马上办,有困难,谁来办,切实可办的,就现有的历史刊物,办内部刊物,如历史研究,出个内部发行,印内部刊物,数量可按内容控制不定期,稿子不外两类,一是不适于公开发表的,二是认为水平较低的,因为这是反映了现代史队伍目前是处在年青阶段,需要鼓励。凡是青年机关干部,都可写,这样来源不是问题。一年一次会,没问题,搞现代史的都是有钱有权的人,也有兴趣。资料,在图书馆一般厚古薄今,编现代史资料,我们编,可以,愿参加的人不少,问题是出版问题,现在中央人民出版社力量不够,周扬同志说搞现代史不要怕犯错误,可是出版社也不要怕,青年出版社出点错误,如《红旗飘飘》,就不出了,出版社不出,我们不能不受影响,所以出版机关得厚今薄古。”北京大学的荣天琳提出,办刊物“稿源是个问题,可以组织较高水平的人写,尽是水平低的,恐怕逐渐无人看,所以得有一流的文章和二流的”,至于现代史学术讨论会,“问题的关键,得请些水平高的人参加,这样,通过这次会,对大家有提高,如北京史学会,讨论时,古代史热烈,近代史次之,现代史最差。重要人物水平高的都不参加现代史组的”。
这几项措施实施起来并非易事,刘大年自己亦无把握,因而颇为谨慎低调,表示这些措施“能实现一条、两条都有好处”*《1964年近代史规划会议记录》(1964年6月3日),近代史所档案。。但随着阶级斗争之弦日益绷紧,学术环境日趋恶化,已经确定1965年由上海承办的现代史讨论会也无疾而终,其他举措亦难有落实的可能。
五
“中国现代史”研究虽因现实需要而一度成为“显学”,但又不可避免受到现实政治诸多有形无形的制约,研究者如履薄冰,“显学”与“险学”竟成一体之两面,“厚今薄古”真正身体力行殊非易事,“中国现代史”的研究呈现欲“厚”而不能的尴尬。
刘大年曾撰文呼吁“需要着重研究‘五四’运动以后的历史”。但耐人寻味的是,他本人的研究却绝少涉足“‘五四’运动以后”的范围,足见倡议与落实之间还有相当距离。当时不少学人视研究“现代史”为畏途,“有点新见解,怕被批评为修正主义;没有新见解,则被批评为教条主义。吃力而又容易碰钉子,厚今变成了‘怕今’”*刘大年:《需要着重研究“五四”运动以后的历史》,《历史研究》1958年第5期。。复旦大学在就“厚今薄古”进行辩论时,一些学生明确表示现代史最好由亲身参加过革命斗争的老干部来搞,学生中则应由党团员搞较合适,总之避之唯恐不及*复旦大学历史系编:《厚今薄古辩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6、17页。。《历史研究》作为最权威的史学刊物,从创刊至1958年第6期,共发表中国史文章199篇,其中现代史11篇,“对抗日战争以来的历史可以说几乎没有发表过什么专文”*沈亦清:《〈历史研究〉的厚古薄今倾向》,《读书杂志》1958年第11期。。
在1964年的全国近代史讨论会上,学者纷纷表示,对于现代史,“中央也没人写这类文章,我们谁敢写”,“现代史党史结论容易出问题,有的问题主席已作结论,未作的自己也不能作”,即使有些研究,“一是不敢拿出来,一是有争论只敢在家里争”。孙思白坦言:“大家主观上都要求厚今,可是厚不起来。”左建提出,搞现代史“主要怕犯错误,党外同志如此,党内也有类似情况”,在他们单位中,“不仅党外同志害怕研究现代史,怕出错误而受批,党员同志也说,出错误,个人受批是小事,对党的影响是大事。因此,很多同志,在现代史方面是在五四中绕圈子,在近代史方面是在鸦片战争中绕圈子。象汽球一样,都向上跑。即便有些同志写出了文章,也不愿拿出来公开发表。只是在本单位中讨论一下就放在抽屉里。长此以往当然要影响现代史学术空气”*《1964年近代史讨论会记录》(1964年5月22日),近代史所档案。。
研究中国现代史之不易,近代史所学人亦有深切体会。据近代史所前辈学人王来棣回忆:“当年我写了一篇无政府主义的文章,我的观点同陈伯达的观点不一致,结果就变成好像犯了错误,我当时把文章给吴玉章、李达看了。他们都称赞我写得对。刘大年让我把论文再寄给陈伯达看。我给寄去了,他没回信,也没说我写得不对。所里还是不让我发表。后来把我开除党籍,这篇文章也成了我的罪名。他们说无政府主义是反动思潮,我这篇文章肯定其有积极的一面,与主流思想不符。我很生气,把这篇文章烧掉了。当时就是不能发表不同的意见。陈伯达是作官的,老百姓怎么敢与他有不同意见。后来我就不写了。我写半天,还挨了一顿批。”*采访王来棣先生记录(2010年9月30日)。
中科院近代史所现代史组自1954年成立后,一直以研究五四运动为中心工作。据王来棣回忆:“1955年开始收集五四运动材料,当时组长为董其昉,他是1953年7月调入近代史所的革命老干部,党龄长、资格老,但实际上他没有作过研究工作。我们这些年轻人也没有写书的经验,不知怎么搞……大家分头去找材料,写出初稿,由组长董其昉负责总写。应该说,总写的人对于这本书主要想突出什么问题,应该有一个总的想法,但董其昉知识水平有限,没法综合起来……当时年轻人工作挺积极,白天黑夜的干,但付出那么多努力却难以成书,初稿材料就散在那里。大家都一筹莫展。后来汪士汉来所,接替董其昉位置。汪也是老干部,没作过研究工作,也不知如何办。他有一个想法,就是要突出毛主席……我们把这些材料都交给他,他也归拢不起来。我们每个人也不断充实自己这一块东西,也希望能够出一个成品。结果就是弄不起来。”*采访王来棣先生记录(2010年9月30日)。
1958年8月11日,《人民日报》刊登了题为《“五四运动简史”今年写成》的报道:“明年是‘五四’运动四十周年,为纪念这一伟大的历史事件,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正在编写一部‘五四运动简史’。目前‘简史’的中心思想和全书大纲已经确定,并将各章节的内容讨论完,正在拟定详细的章节要点,预计全书在年内写成。”
书稿还未写成,先由《人民日报》专文报道,此书之重要性可见一斑。但此书并未能按照计划于1959年“五四”40周年之际问世。笔者整理近代史研究所“文化大革命”前的科研档案,发现撰写“五四运动史”从1958年到1964年一直是近代史所的重要研究项目。兹简列如下:
1.《五四运动简史》,12月完成初稿,12万字。——《1958年研究工作计划纲要》。
2.《五四运动简史》,约15万字,现代史组集体编写,由汪士汉负责。8月间印出初稿,12月间印出第一次修改稿。——《近代史研究所1960年写书计划》。
3.《五四运动》,计划1961年5月出版。——《近代史研究所1960年工作规划草案》。
4.《五四运动史》, 计划1962年年底完成。——《近代史研究所1962年工作安排》。
5.继续修改《五四运动史》一书。——《近代史二组1964年工作安排》。
《五四运动史》几经周折,仍难以付梓,其根本原因在于,因过于强调现代史研究为现实服务,此书的主体构想不断因时而变:“写‘五四’运动史时,中心思想变动很大。最初是根据大年同志的意见写规律;58年大跃进,改以思想解放为书的指导思想;59年陆定一同志对纪念‘五四’运动四十周年作了指示,于是又把书的指导思想改为贯彻陆定一同志的指示。最后确定写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结合的开端,中共诞生与毛泽东思想如何产生的历史。大家认为,写一本书要有一个一贯之道,贯彻始终,可以不断修改、补充,使之更丰富、完善,但基本东西不能动摇。”*《关于在集体工作中如何贯彻百家争鸣问题》(1961年5月8日),调查会意见记录,《历年工作计划》,近代史所档案。
现代史组的研究人员虽颇为努力,但难出成果,其中一些年轻人产生消极、沮丧情绪。据1965年杨余练所做的青年思想情况调查,以现代史组的年轻人最为焦急苦闷,士气低落。如周天度本为武汉大学经济系高材生,在中国人民大学党史研究班学习三年之后,1956年进入近代史所现代史组工作,“他初来所时,朝气勃勃,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业务上打算作为一番。十年过去了,其间集体编写的《五四运动史》流产,个人花了将近一年写成的《论蔡元培》一文没有结果。现在的精神面目比之当初大不相同了。一方面焦虑不安,觉得自己各方面都长进得太慢了,和时代的步伐很不相称;另一方面感到信心不足,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难字想得很多,心情很沉重’”。王公度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系,1959年进入近代史所现代史组工作,“初来所时,他听说所内有十年的实习员,觉得很奇怪。后来自己搞学生运动史,搜集了大量的资料,但拿不出成品。六年过去了,他自己总结说:‘这几年说没有进步,不能说;进步多少,很难说’。再过四年就是十年,自己会怎么样呢?他感到茫然。他说:‘气可鼓而不可泄,但自己似乎已经泄气了,很难再鼓’”。*杨余练:《近代史所几位青年研究人员的思想变化情况》(1965年7月13日),近代史所档案。
六、结 语
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在十七年间为推进“中国现代史”研究作出了种种努力,亦经历了重重曲折。总体说来,十七年间自上而下推进“中国现代史”学科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陷入悖
论:现代史学科之所以受到重视,因其能更好地服务于现实政治;但现代史发展遭遇困境,其症结并不在于学科建制、研究力量等方面投入不足,而在于过分强调它对现实政治的服务功能而导致的论题单一与论域偏狭。
前辈学人研究现代史的困扰,主要在于其学科定位与中共党史、革命史、中华民国史之间的纠结缠绕。现代史叙述应否包括统治阶级所作所为的历史,如可包括,应给予其以何种地位和叙述比例。如今将以1919年作为分隔的“近代史”与“现代史”打通,已成学界共识。经过近30多年来的发展,民国史也已骎骎然成为“显学”。十七年期间困扰学人的难题似乎已不成问题。但此一问题并未完全解决,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出现。具体言之,如今的中华民国史框架将中国革命史的内容排除在外,仍未能将“革命史”与“反革命史”这一体之两面真正结合。因而有学者呼吁以“民国史观”建构新的民国史学科体系,其核心内涵为:中华民国史应该定位为“断代史”,而非“专门史”,研究对象是中华民国诞生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之间发生在中国的全部历史存在*张海鹏:《民国史研究的现状与几个问题的讨论》,《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4期;陈红民:《“民国史观”与中华民国史新学科体系的构建》,《历史档案》2011年第1期。。
(本文作者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北京 100006)
(责任编辑 吴志军)
On the Study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History” in Seventeen Years——Centering on the Institute of Chinese Modern History,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Zhao Qingyun
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e 17 years after the founding of new China, the 30 years from 1919 to 1949 was confirmed as the research object of “Chinese contemporary history” through the discipline establishment. Since the founding of the Institute of Chinese Modern Histor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director Fan Wenlan had the consideration of strengthening of the “contemporary history” research and its specific arrangements, especially in the contemporary history data processing. In the face of the stagnant situation “China contemporary history”, scholars hoped the Institute of Modern History could have outstanding achievements. The Institute of Modern History made a lot of efforts, but the overall effect was not good. Some good ideas were difficult to implement, and a lot of problems were worth further study.
* 本文是2012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中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与马克思主义史学发展(1949—1966)”(12CZS005)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K092;K27
A
1003-3815(2015)-12-005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