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革命视域中的新文化运动*
——中国共产党人新文化运动观考论
2015-03-06徐丽丽
孟 永 徐丽丽
阶级革命视域中的新文化运动*
——中国共产党人新文化运动观考论
孟 永 徐丽丽
中国共产党人新文化运动观奠基于瞿秋白、成形于陈伯达、定型于毛泽东,其最大特点是在阶级革命视域中对于新文化运动的批判性继承。在阶级革命的视域中,作为中国革命历史一环的新文化运动与中共革命史话语构成前后一致、顺承发展的合法性链条,其所展现的中国革命历史的连续性和断裂性可证明中共革命行为的政治正当性。新文化运动是要在新的基础上造就新政治,为民国坏政治注入价值内涵,提供意义支撑。在此意义上,新文化运动成为中国现代政治意识形态化的起点。中国共产党人新文化运动观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话语权建构,是为了争夺政治价值主导权,证明无产阶级革命的道义正当性。这一政治现象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新文化运动自身所潜在的重塑政治价值内涵这一思路的延续。
中国共产党人;新文化运动;阶级革命;政治正当性
① 陈伯达是为新文化运动界定时限的第一人。他曾撰文指出:“‘五四’——这只是表示了这次新文化运动整个时代的里程碑。这次新文化运动的整个时代,事实上应该上溯到民国四年《新青年》的出版(五四前四年),而以民国十年关于社会问题的讨论和民国十二年所谓‘人生观之论战’为终点,(五四后四年)。”陈伯达:《论五四新文化运动》,《认识月刊》第1卷第1期,1937年6月15日。
生涯的起始点*瞿秋白指出:“马克思主义说,社会的实质决定社会的思想。中国的经济基础,既然渐渐从封建和小农经济进于资本主义,他的社会意识也就开始从宗法礼教等的学术思想,进于科学的自由的思想。五四运动的副产物——新文化运动,白话文、反孔教、恋爱自由、赛恩斯(科学)和德谟克拉西(民权)两先生……都在这时候跃登历史舞台了。”秋白:《中国之革命的五月与马克思主义》,《向导》第151期,1926年5月1日。在此,新文化运动被视为五四运动的副产物,一层意思可能是指“五四”后文化思潮勃发为一种社会运动,造成全国性影响;另一层意思可能是强调经济的决定地位及其集中表现——政治的重要性,而将文化及其运动放在第二位。。可以说,“新文化运动”已基本被整体并入“五四运动”的意义版图。但严格说来,二者并非一事,最大的差异在于“前者以思想启蒙为第一要旨,后者以民族救亡为燃眉之急”*欧阳哲生:《“五四”运动的历史反省》,《中州学刊》1994年第3期。。本文所论“新文化运动”,时限界于《青年杂志》创刊至五四爱国运动之间,即“五四之前的初期新文化运动”*《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第7页。,意在简述中国共产党人新文化运动观的形成及特点,并分析其所彰显的历史内涵。
一、中国共产党人新文化运动观的形成
通览相关文献,中共在成立之初并未过多关注新文化运动,只是初步意识到新文化运动为五四爱国运动的发生制造了舆论氛围,奠定了思想基础。张国焘在《北京共产主义组织的报告》中指出:“在‘文学’革命(推行白话文等等)之后,知识分子开始第一次感到需要新的理想、愿望和志向。”*《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11页。这句话说明新文化运动对于知识分子确实发挥了思想启蒙的作用。陈独秀在总结“国民运动”的教训时曾指出:“‘戊戌变法’‘义和团’‘辛亥革命’‘五四运动’这四件事,都是中国革命的无产阶级开始表现他的社会的势力以前,小资产阶级之重要的国民运动。”*陈独秀:《二十七年以来国民运动中所得教训》,《新青年》第4期,1924年12月20日。若按照五四运动统括新文化运动而言,陈独秀实已将新文化运动视作资产阶级性质,但尚未加以明确论定。
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系统评价新文化运动者应是瞿秋白。在《〈新青年〉之新宣言》一文中,瞿秋白首先肯定新文化运动的功绩,继而指出其性质与缺陷,最后引出文章主旨。他指出,辛亥革命几乎没有触动封建文化,新文化运动开始第一次向压迫劳动人民的旧文化进行总攻击,“《新青年》乃不期然而然成为中国真革命思想的先驱”,但因旧势力与帝国主义合流,中国资产阶级妥协,“于是中国的真革命,乃独有劳动阶级方能担负此等伟大使命”,《新青年》转而成为“无产阶级的思想机关,不但对于宗法社会的思想行剧激的争斗,并且对于资产阶级的思想同时攻击”*瞿秋白:《〈新青年〉之新宣言》,《新青年》第1期,1923年6月15日。。由此论述可知:第一,新文化运动补辛亥革命之不足,是中国革命史的重要环节;第二,它的主要功绩在于批判封建正统文化;第三,用来批判旧文化的新文化属于资产阶级性质,因而难以完成革命任务,需要无产阶级及其理论接续完成。应该说,瞿秋白此时的评价是比较持中的,中国共产党人新文化运动观的基本要素也已基本形成。*蔡和森在中共六大上所作的党史报告中也提到新文化运动性质上的转变:“每个同志都知道《新青年》主笔仲甫同志,但是这个刊物开始时的两个口号则为:民主与科学。而这两个口号又完全是代表美国的精神,故《新青年》以前也是美国思想宣传机关,但是到了仲甫同志倾向社会主义以后,就由美国的思想变为俄国的思想了,宣传社会主义了。”蔡和森:《中国共产党史的发展(提纲)——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及其使命》,《中共党史报告选编》,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8页。
然而,大革命失败后,瞿秋白的观念发生剧变,从批判性继承转为在批判中彻底否定。瞿秋白发起文艺大众化运动,主旨即在于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彻底反对封建宗法思想和资产阶级文艺思想,具体路径之一即是批判新文化运动时期的“资产阶级”文学,提倡“无产阶级”文艺*参见董德福:《“五四”认知模式中革命话语的初步确立——论瞿秋白“五四”观的政治情结》,《江苏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他认为,文学革命虽是向传统礼教发起的总攻击,但其性质是“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运动”,因而是不彻底的;它所提倡的白话文实为一种“新式文言”,只适合上层知识阶层,无法向下层平民普及,以致“五四的新文化运动,对于民众仿佛是白费了似的!”因而,需要创造革命的大众文艺,“来一个新的,新兴阶级领导之下的文艺复兴运动,新兴阶级领导之下的文化革命和文学革命”*宋阳:《大众文艺的问题》,《文学月报》第1卷第1号,1932年6月。。进而,瞿秋白激烈批评“五四文腔”。在他看来,文学革命“产生了一个怪胎——像马和驴子交媾,生出一匹骡子一样,命里注定是要绝种的了”,原因在于倡导者只是改良而非革命,不但未曾完成任务,反而转向反动。在瞿秋白看来,贵族文学已演变为“绅商文学”,山林文学已借尸还魂为“清客文学”,古典文学则已代之以“无赖文学”。*瞿秋白:《乱弹及其它》,东北书店,1946年,第93—94、97、103、109页。成仿吾的态度与之相似。他认为,新文化运动的第一项工作是否定旧思想,第二项工作是介绍新思想,但两方面均未见成效,“胡适之流才叫喊了几声就好象力竭声嘶般的逃回了老巢”。成仿吾:《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成仿吾文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42、243页。1931年秋,他在为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起草的一份文件中明确提出,新文化运动没有完成反封建的文化革命任务,这个任务只有无产阶级领导的苏维埃革命才能彻底完成,而且苏维埃的文化革命“是要在无产阶级立场上去批判地主资产阶级的意识和文化生活……对于一切,都要反对着五四式的自由主义,而‘重新估定价值’,要发动新的文字革命,主张绝对的白话文,肃清一切文言的余孽以及五四式的假白话,直到实现中国现代化的罗马化”*瞿秋白:《苏维埃的文化革命》,《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33页。茅盾说得更直白,他在肯定五四运动破除封建思想的意义后指出,“五四”是资产阶级的文化运动,在无产阶级争取政权的现阶段,虽然同样面临着铲除封建势力的任务,但“‘五四’在现今却只能发生了反革命的作用”。茅盾:《“五四”运动的检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会报告》,《前哨·文学导报》第1卷第2期,1931年8月5日。当然,中国共产党人的观点也并非完全一致,如艾思奇就认为:“真正的新时代之到来,是在新时代已完成了自己特殊的武器而能独立地与传统作战的时候。在欧洲,这就是文艺复兴以至启蒙运动的时期,在中国,就要举出五四。”艾思奇: 《二十二年来之中国哲学思潮》,《艾思奇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2页。。显然,瞿秋白在此彻底否定了新文化运动革新传统文化的历史功绩。
如果说瞿秋白是中国共产党人中系统评价新文化运动的第一人,那么陈伯达则为共产党人新文化运动观的成形发挥了关键作用。
为配合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中共在思想文化领域发起新启蒙运动。陈伯达在系统阐述新启蒙运动的设想之际,便对新文化运动作了全面评价。第一,为之定性。他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使得中国资本主义这一物质力量获得短暂发展,从而使得资产阶级“市民”力量壮大,“《新青年》的创办,事实上正是代表了当时‘市民’向北洋军阀的统治,投下了一个抗议”*陈伯达:《论五四新文化运动》,《认识月刊》第1卷第1期,1937年6月15日。。第二,为之定位。在他看来,新文化运动有几大功绩:一是自觉批判孔教,“敢于公开地向数千年来神圣不可侵犯的孔教,进行自觉的挑战”*陈伯达:《论五四新文化运动》,《认识月刊》第1卷第1期,1937年6月15日。;二是提倡白话文:“五四启蒙运动对于旧思想之大胆的解放,在其形式上,便是对于古文之大胆的解放”*陈伯达:《论五四新文化运动》,《认识月刊》第1卷第1期,1937年6月15日。;三是认为“五四运动(包括新文化运动)是一九二五——二七年大革命的前奏曲”*陈伯达:《论新启蒙运动——第二次的新文化运动——文化上的救亡运动》,《新世纪》第1卷第2期,1936年10月。。第三,指出其局限性。一是没有把思想批判与社会制度批判有效结合,对孔教进行系统批判。陈伯达说:“他们并不了解:要根绝儒祸,要强国强种,还要依赖于根绝数千年来之‘民贼’的社会关系,而反儒教的思想运动,只是这样历史的先声。他们并不能把思想的争斗和历史真实生活的争斗结合起来。他们对于孔教的批评,还大抵是零碎的,看到写到,而不是有系统的有组织的分析和综合。”二是基于资产阶级自身的狭隘性而脱离群众。在他看来,新文化运动的狭隘性,“一方面是市民本身的狭隘性的反映,另一方面是当时一般勤苦人民的力量还不够壮大的反映……新文化运动上的一些主要人物,却是脱离群众的。胡适,钱玄同,不用说了,而陈独秀事实上也始终是一个鄙薄大众的人”*陈伯达:《论五四新文化运动》,《认识月刊》第1卷第1期,1937年6月15日。。第四,批判性继承。他说:“我们的新启蒙运动是五四以来更广阔,而又更深入的第二次新文化运动。五四时代的口号,如‘打倒孔家店’,‘德赛二先生’的口号,仍为我们的新启蒙运动所接受,而同时需要以新酒装进旧瓶,特别是要多面地具体地和目前的一般救亡运动相联结。”*陈伯达:《论新启蒙运动——第二次的新文化运动——文化上的救亡运动》,《新世纪》第1卷第2期,1936年10月。这“新酒”即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陈伯达是要用唯物辩证法来继续反封建,唤起广大群众以救亡。整体来看,陈伯达论述的侧重点在于从马克思主义社会发展史的视角,肯定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功绩,发扬其反帝反封建的积极因素,摒弃其未与群众结合等弱点,以期在新的历史起点上继续前进。
首先响应者是艾思奇,观点也与陈伯达基本一致,稍有差异之处在于,艾思奇对于新文化运动的肯定色彩更浓些。其一,他认为新文化运动尽管局限于少数知识分子阶层,但较之以往仍有一定的群众性。在他看来,白话文即“建立了一种新的发表思想的工具,把文言文字的贵族性打破”,“未尝不是一种反贵族的民众的文化”*艾思奇:《什么是新启蒙运动》,《国民周刊》第1卷第8期,1937年6月。。其二,将继承发展意图表达得更清晰。他说:“在中国,因为民族资本势力的成长的无力,不能直接解决自己提出的问题,于是不能不通过相反的力量的发展,而在更高的基础上去解决。”*艾思奇:《论思想文化问题》,《认识月刊》第1卷第1期,1937年6月15日。其三,更辩证地提出了新文化运动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问题。他认为,新文化运动并非要全面割断传统文化,而是要在彻底批判的基础上实现传统文化的转型和再生,新文化运动反对的是“中国民族文化中一切陈腐的东西”,并不是绝对否定中国民族文化,它介绍西方文化的意义,“在于帮助建立新的中国民族自己的文化”*艾思奇:《五四文化运动在今日的意义》,《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第4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35、136页。在五四运动20周年之际,艾思奇再次提出,“五四运动主要表现为新文化运动,然而并不是绝对不要中国民族的传统文化”, 并提出“复兴起我们民族自己真正优良的传统”问题(毛泽东等:《五四运动二十年(纪念文十八稿)》,《中国青年》第2期,1939年5月1日)。另一位新启蒙运动的主要参与者何干之则全面评述了新文化运动,所著《中国启蒙运动史》(上海书店,1947年)将新文化运动置于中国近代启蒙运动发展的整个过程中考察,但其整体看法与陈伯达、艾思奇两人基本一致,兹不赘述。。1937年,张闻天主编《中国现代革命运动史》一书,并将之作为干部培训教材。这本书阐明了五四爱国运动与新文化运动的关系,认为五四运动是“新文化运动和群众爱国运动的合流,新文化运动是整个爱国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爱国运动意识上的表现,而又在爱国运动狂流中广大地开展起来”*张闻天:《中国现代革命运动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33页。。在此,新文化运动被视作爱国运动,这其实也是对之前中国共产党人对新文化运动评价的再评价。
由上所述,因为发起新启蒙运动的需要,中国共产党人对新文化运动的历史作用和主旨内容做了较为规范、系统的阐述,对于新文化运动的评价已逐渐由大革命失败之际情绪化的否定转变为历史性的基本肯定。
最终为新文化运动观在共产党话语体系中加以定型的是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文化的理论建构中,他首先指出,中国文化革命以“五四”为界,前后构成两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在‘五四’以前,中国的新文化,是旧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在‘五四’以后,中国的新文化,却是新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从其关于“文化革命”的第一个时期是“一九一九年到一九二一年的两年”这一说法来看,毛泽东似乎并未将新文化运动列入论述范围,但他又说:“当时以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为文化革命的两大旗帜,建立了伟大的功劳。”*《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中国文化》创刊号,1940年2月15日。显然,毛泽东所言“文化革命”的第一个时期是包括“五四”之前的初期新文化运动的。因而,初期新文化运动自然被划入旧民主主义文化运动,属于资产阶级性质。*毛泽东在《五四运动》一文中提到:“五四运动之成为文化革新运动,不过是中国反帝反封建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之一种表现形式。”这亦可视作为新文化运动定性。毛泽东:《五四运动》,《解放》第17期,1939年5月1日;毛泽东等:《五四运动二十年(纪念文十八稿)》,《中国青年》第2期,1939年5月1日。其次,毛泽东指出新文化运动的缺陷在于“还没有可能普及到工农群众中去”,虽然提出了“平民文学”口号,但当时的“平民”“实际上还只能限于城市小资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再次,毛泽东又在“五四运动”这一统括性话语中指出它的历史功绩:“‘五四’运动在思想上与干部上准备了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又准备了‘五卅’运动与北伐战争。”*毛泽东:《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与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中国文化》创刊号,1940年2月15日。还需指出的是,据毛泽东所述,新民主主义文化即“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民族的”是针对“全盘西化”,即对待外来文化的形式主义态度,而这正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弊端和中共党内教条主义的一个表征;“科学的”即反封建,反迷信,反唯心论,讲究实事求是;“大众的”在毛泽东看来“即是民主的”,是为工农劳苦民众服务。因而,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即是对新文化运动中民主与科学、反封建等精神的批判、继承与发展。*此后,中国共产党人按照毛泽东的权威论断逐渐完善其新文化运动观。艾思奇《五四文化运动的特点》一文应为代表作。他将“五四”前后的文化运动统合在一起称之为“五四文化运动”,并将文化运动与政治运动剥离开来且置于其上。他指出:“五四文化运动中的思想斗争有三个方面或者三个时期。第一是民主主义的思想对封建文化思想的猛烈的进攻战;第二是急进的彻底的民主主义思想对自由资产阶级的改良主义的思想斗争;第三是社会主义的思想与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思想的斗争。这三个方面的思想斗争,反映着新民主主义革命力量的成长和结合的过程。”艾思奇:《五四文化运动的特点》,《中国文化》第1卷第3期,1940年5月25日。在此基础上,他结合《新民主主义论》的定论,进一步细化了共产党人对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定位。应该说,毛泽东此时还没有将作为思想启蒙的新文化运动和作为政治运动的五四运动加以剥离,而是统而论之。因而,他在赋予五四运动以历史界碑性地位的同时,也是对新文化运动作出历史性评价。
如果说新民主主义理论对于新文化运动的评价还只是一种隐含式存在的话,那么《反对党八股》一文则较为直白。该文首先肯定新文化运动的积极方面:“五四运动时期,一班新人物反对文言文,提倡白话文,反对旧教条,提倡科学与民主,这些都是很对的。在那时,这个运动是生动活泼的、前进的、革命的。”其次指出缺陷所在。在毛泽东看来,五四时期的许多领导人物“没有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坏就是绝对的坏,一切皆坏;好就是绝对的好,一切皆好。这种形式主义地看问题的方法,就影响了后来这个运动的发展”,而最关键的一段话则点明了共产党人与新文化运动的关系:“五四运动的发展路上分成了两个潮流,一部分人继承了五四运动的科学与民主的精神,并在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面给了改造,这就是共产党人及若干党外马克思主义者所做的工作。另一部分人则走到资产阶级的道路上去,这就是右翼,是形式主义向右翼的发展。”*《毛泽东选集》第6卷,东北书店,1948年,第956、956—957、957页。可见,毛泽东将新文化运动视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一种表现形式,置之于中国革命长期历程中作整体性和历史关联化的政治解读。换句话说,在抗战爆发前后,当国民政府对新文化运动加以否定之时,中共则反其道而行之,开始以新文化运动与五四爱国运动继承者的面貌出现,即以中国现代革命历史的承担者身份开始逐步掌握革命叙事的话语权。至此,中共的新文化运动观最终形成。
概而言之,中国共产党人的新文化运动观包含四大要素,即新文化运动的性质、功绩、局限和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奠基于瞿秋白,成形于陈伯达,定型于毛泽东。而仔细考察这一形成过程,我们不难发现,共产党人是在阶级革命的视域中来观察新文化运动的,具有较为明显的政治意蕴。
二、阶级革命视域中的新文化运动
世界不等于语言,“但是世界只能在语言中以及作为语言之经纬的同意和不同意声中得到表述。因此,有一些话语的蕴涵源自说话者说这一行为,并且是在一定的语境中说出这些话的行为”*〔法〕米哈伊尔·苏波特尼克著,史忠义译:《言语行为哲学——语言的精神衬托与日常性》,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46页。。所谓历史的本真并无法独立显现自身。历史事件之所以能够成为历史事件,往往是因为它所具有的历史意义。而所谓历史意义又是在后世评价中产生的,与后世无关的历史事件往往被有意无意地遗忘掉。而且,用历史事件来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自己的意愿,往往比就事论事更有分量,更有说服力。因而历史事件往往成为一种“发言人”,往往也只有作为“发言人”的历史事件才会成为历史事件。而历史事件所借以显现自身的媒介——话语和文本——则是由叙事者所主导的,且叙述和解读一旦构成一种具有阐释力的话语体系,言说者便成为历史事件的“立法者”,成为一种较为封闭的、且能自我言说的意识形态。因而,历史事件、时代烙印和解读者的主观意图共同构成当下我们所知的历史。作为历史事件的新文化运动对于中国共产党人而言也是如此,他们对于新文化运动的叙述和解读总是带有时代烙印和主观意图。
建党初期的中共并未过多关注新文化运动,而这无所关注本身正表明在他们关于新文化运动的评价中存在一种断裂意识。在阶级革命视域中来观察新文化运动,它是资产阶级性质的,与作为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正相对立。中国共产党人此时所追求的是一种断裂式的开端,对其无所关注亦在情理之中。大革命时期突出的则是“国民革命”的视角,新文化运动尽管仍被视作资产阶级性质,但主要是被解读为各阶层无意识形成的一种共同革命行为,即共同抨击宗法封建思想。瞿秋白曾指出:“当初五四运动时的新文化思想——反对孔孟、反对旧礼教、白话运动、妇女问题等等,都是中国资产阶级发展所需要的。同时,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以及劳动社会问题的研究热与上述各种运动混流并进。这是很明显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以及小资产阶级的联合战线,反抗宗法封建社会。”*瞿秋白:《国民革命运动中之阶级分化》,《新青年》第3号,1926年3月25日。这一论述无非是在阐明联合阵线早已有之,在新文化运动时期既已是不自觉的存在。
大革命失败后,中共强调阶级对立,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如火如荼,新文化运动便被基本否定。彭康曾发出这样的质问:“文化运动收了什么效果?德谟克拉西获得了吗?只不过为新兴的资产阶级夺到了部分的自由。赛恩斯发达了吗?只不过为新兴的工业资本家改善及促进了生产的方法。创造了中国民族自身的文化吗?只不过弄成了一群甘为支配阶级做走狗的无廉耻的智识阶级。民众依然在过水深火热的生活,并不因此得到他们改变非人的生活的手段,把握认识社会的方法。”他认为新文化运动是“布尔乔亚智识份子的思想运动”,“是中国布尔乔亚泛对于封建势力地进攻,于普罗列塔利亚毫无实效”。*彭康:《五四运动与今后的文化运动》(1928年5月),杨琥编:《民国时期名人谈五四:历史记忆与历史解释(1919—1949)》,福建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176、176—177页。可以说,此时共产党人对于一切与资产阶级有关之物一概排斥,因而对于新文化运动的评价也有意识地饱含着强烈的阶级对立色彩。与大革命失败前强调历史的连续性相比,此时中共更强调历史的断裂性。
瞿秋白所领导的文艺大众化运动将新文化运动所产生的文学称作“骡子文学”,认为一无所取。在他看来,当下的旧文艺“充分的表演着封建意识的统治和资产阶级的思想的影响”,而一般群众的世界观与人生观一般多受到它的影响,因而在“无形之中对于革命意识的生长,发生极顽固的抵抗力”*宋阳:《大众文艺的问题》,《文学月报》第1卷第1号,1932年6月。。消除封建主义、市侩主义思想意识的斗争,本是民主革命的任务,但新文化运动没有完成这个任务,而且“现在中国资产阶级早已投降了封建残余,做了帝国主义的新走狗,背叛了革命,实行着最残酷的反动政策”*易嘉:《五四和新的文化革命》,《北斗》第2卷第2期,1932年5月20日。,因而非但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反而为了维护其地位和特权而保护反动的大众文艺。因此,无产阶级需创造革命的大众文艺,取得文化革命的领导权,“用文艺来帮助革命”*易嘉:《文艺的自由和文学家的不自由》,《现代》第1卷第6期,1932年10月。。如此激烈的言辞无疑是以浓重的阶级情感为底色的,但也不能否认这一行为的策略性格。当茅盾问他是否真的认为“五四”后12年间的文学一无所取时,瞿秋白曾明言:“不用猛烈的泻药,大众化这口号就喊不响呀!”因而茅盾断定:“他自己也未尝不觉得‘五四’以后十二年间的新文学不应估价太低,不过为了要给大众化这口号打出一条路来,就不惜矫枉过正。”*茅盾:《瞿秋白在文学上的贡献——瞿秋白逝世十周年纪念》,《人民日报》1949年6月18日。换言之,文艺大众化彻底否定一直被视作新文化运动主要成就之一的文学革命的目的,便在于用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打击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以服务于政治斗争。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一文艺运动实为基于阶级立场之上的一种政治策略。
抗战之际,正是“政治形势的转变——国难把阋墙的弟兄结合起来了”*江凌:《开展中国新文化运动》(1937年5月1日),《北京地区抗日运动史料汇编》第3辑,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年,第68页。,结成抗日的文化统一战线,因而对于新文化运动的解读由侧重断裂性转为侧重连续性,由基本否定转为基本肯定。1936年9月10日,上海《读书生活》发行“国防总动员特辑”。时任中共中央北方局宣传部部长的陈伯达呼吁建立“中国新启蒙学会”或“中国哲学界联合会”,要求“继续并扩大戊戌辛亥和五四的启蒙运动,反对异民族的奴役,反对礼教,反对独断,反对盲从,破除迷信,唤起广大人民之抗敌和民主的觉醒”。为实现这一目标,则需要做好以下工作:“一、整理和批判戊戌以来的启蒙著作;二、接受五四时代‘打倒孔家店’的号召,继续对于中国旧传统思想,旧宗教,作全面的有系统的批判; 三、阐发帝国主义者在中国之文化侵略,以及中国旧礼教如何转成帝国主义者麻醉中国人民的工具”等。*陈伯达:《哲学的总动员》,《读书生活》第4卷第9期,1936年9月10日。可见,直到此时,从近代中国启蒙的视角全面评价新文化运动,为之在历史进程中定位才成为不得不然的内在需要。共产党人对新文化运动的评价不再只是强调历史的断裂性,而是采取了一种历史主义的批判方式,即批判中的继承与超越。陈伯达指出,接受“打倒孔家店”“德赛二先生”这些口号,“也就是我们和五四时代的人物合作的要点。我们现在在提倡新文字,但在白话文被摧残的地方,我们同时仍当为保卫白话文而斗争。我们应当在‘改革汉字’的口号下,与五四时代主张改革汉字的老前辈力谋合作”*陈伯达:《论新启蒙运动——第二次的新文化运动——文化上的救亡运动》,《新世纪》第1卷第2期,1936年10月。。由此可知,陈伯达发起新启蒙运动、重评新文化运动的意图就是在历史中寻求范例,以之为当下建立联合阵线的合法性资源。
从这一系列演变及其原因中不难看出,对新文化运动评价的演变正源自现实政治环境的变化,中国共产党人的新文化运动观始终服从于阶级革命这一政治斗争的现实所需。在此,新文化运动观已然成为在现实政治运动中掌握文化领导权的问题,成为中共意识形态建构的一部分。*在中共看来,文化运动从属于且服务于政治运动,以政治运动统括文化运动是题中之意。1924年4月19日,中共中央发出“第十三号通告”,关于“五四”的纪念部分则要求发挥五四运动两个重要意义:“(一)恢复国权运动;(二)新文化运动”,“此时国外列强之压迫,国内旧思想之反攻,都日甚一日,因此,五四运动之精神仍有发挥之必要”。此处的“五四运动”实已将五四爱国运动和新文化运动合在一起,或将新文化运动看作五四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凸显的正是新文化运动的政治意义。《中共中央通告第十三号——关于“五一”“五四”“五五”“五七”之纪念与宣传》,《中共中央青年运动文件选编(1921.7—1949.9)》,中国青年出版社,1988年,第30页。易言之,中国共产党人的新文化运动观正是通过阐述他们的革命行为符合历史发展进程的客观演变规律,来论证当下革命行为的必然性和正当性。由此,政治行为的正当性转变为历史进程中的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政治行为是否正当,要看它是否符合历史演化的法则和目的。由此,这一话语体系的意图重点在于说明:新文化运动是一场反封建传统的资产阶级文化变革,是1840年以来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任务在文化上的反映,更是戊戌维新以来中国启蒙运动的深入发展。但因为它的资产阶级性质,并由此衍生出的种种缺陷,以致未能真正完成本应承担的历史任务,未能为中国指明前进方向,反帝反封建这个历史任务落在了无产阶级及其先锋队——中国共产党的肩上,新文化运动因此起到了承上启下的历史作用。于是,在阶级革命视域中,作为中国革命历史一环的新文化运动与中共革命史话语构成前后一致、顺承发展的合法性链条,中共的新文化运动观在阶级革命视域中渐渐构成一种独立的话语体系,新文化运动渐成为现代中国政治文化新道统开端性事件的组成部分。换句话说,中共的新文化运动观正是用此问题所展现的中国革命历史的连续性和断裂性来证明自身革命行为的政治正当性。
由上可知,中国共产党人的新文化运动观明显呈现评述历史事件的两大特点。第一是定位。对历史事件的定位从属于政治斗争的现实所需,历史语境是处境性的敌友判定,敌友随政治形势而变,面对的是“实际的敌人”,因而评述话语反映的是历史的事实,是符合实情的言说。第二是定性。对历史事件的定性从属于阶级属性,历史语境是非此即彼的价值取向,敌人不因政治形势而变,面对的是“绝对的敌人”,因而评述话语反映的是政治的事实,是符合身份的言说。两者相较,前者为手段,后者为目的,后者是一切行为与意识的底色。直到共产党人的新文化运动观最终定型,我们可以看到,无论其间评价如何转换,定性始终未变。可以说,中共新文化运动观的最大特点即是在阶级革命视域中对于新文化运动的批判性继承。这种对于历史事件的解读融合了断裂性和延续性,既是开端又是接续。开端与接续正因其阶级性,正是在问题和任务的延续性中由新的历史力量创造新的历史起点。在这变与不变之中,不可移易之处即在于共产党人的政治立场,亦即发动阶级革命的价值取向。
那么,中共新文化运动观的阶级革命视域所饱含的这种浓重的价值取向是否仅仅根据政治形势的现实需要和意识形态的内在逻辑而对于历史事件的实用性重塑呢?话语是一种社会历史现象,话语及其所传达的意义总是在对象和背景中方可获得,总是具体时空中的话语和意义,而非在自身中获得确定性,“社会的话语建构并不是来自人们头脑中的思想的自由飞舞,而是来自社会实践,后者牢牢地植根于并定向于真实的物质的社会结构”*〔英〕费尔克拉夫著,殷晓蓉译:《话语与社会变迁》,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61页。。中共新文化运动观的浓重价值取向亦有具体的历史背景和问题对象。换言之,从新文化运动到新文化运动观的阶级革命视域,并非完全是中共意识形态话语权的纯粹主观体现,两者具有内在相通的演变逻辑。可以说,新文化运动观的阶级革命视域与新文化运动本身在为政治注入价值内涵这一点上存在着内在的继承性,阶级革命视域所饱含的这种浓重的价值取向,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新文化运动自身所潜在的重塑政治价值内涵这一思路的延续。
三、新文化运动与中国共产党人新文化运动观的内在关联
民国肇建但并未真正实现共和政治。袁世凯当政后企图承天建极,复辟势力也乘机乘虚而入,此时的“共和民国在一切旧势力的进攻和腐蚀之下,变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53页。。但袁世凯倒台之后,谁也没有足够力量真正实现统一。各派军阀合纵连横,明争暗斗。外则出卖国家主权,内则贿选公行,兵燹连绵,以致民生凋敝,百业俱废。中华民国“来得过于突然,就像一个不足月的婴儿,几乎无法履行一个现代国家的正常功能……内政之黑暗比起清朝尚有过之”*张汝伦:《现代中国思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91页。。于是,由反思议会政治失败及应对筹安会更改政体为帝制的意图进而反思“政本”、探讨共和政治的形而上内涵成为新文化运动兴起之际的政治思想背景。
所谓“政本”,即政治共同体的根本原则,探讨“政本”即寻求政治制度所以然之道,国家政权立命之基。首开此风者当为《甲寅》杂志。章士钊明确指出,“为政有本”,“本”即“有容”“不好同恶异”*秋桐:《政本》,《甲寅》第1卷第1号,1914年5月10日。。但真正将论域从体制层面转入价值层面者则是张东荪。他说:“吾国政治上变化虽多,皆属表面,察其根本,按其精神,固仍为清之政治,未尝稍变。”政治制度的根本,“非福国利民之治术,而实为所以得此治术之道也”,而共和政治的根本之道,即“惟在使国民自由发展”。*东荪:《制治根本论》,《甲寅》第1卷第5号,1915年5月10日。应该说,新文化运动前中国知识人对民主政治的追求主要关注参政权与对政府的监督权,建立国会和责任政府制度,即民主政治的架构问题。然而民国初年的政治败坏最终使得知识人开始反思政治存在的所以然问题,即政治本身的价值所在。“政本”讨论正标志着中国知识人的这样一种转变,即从政治架构着力建设共和政治转向从为政治注入价值内涵着手重建一种新型政治。
在陈独秀看来,“土地、人民、主权者,成立国家之形式耳。人民何故必建设国家,其目的在保障权利,共谋幸福,斯为成立国家之精神”,而当下政治,“外无以御侮,内无以保民,不独无以保民,且适以残民,朝野同科,人民绝望”。他认定现实政治的内在价值已然彻底丧失,“国家之形式”绝无体现“国家之精神”以致发为激愤之言:“其国也存之无所荣,亡之无所惜。”言语之中充满“恨铁不成钢”的愤慨。*独秀:《爱国心与自觉心》,《甲寅》第1卷第4号,1914年11月10号。李大钊则持不同意见。他认为应“改进立国之精神,求一可爱之国家而爱之”,一是要“自觉近世国家之真意义,而改进其本质”,二是要“自觉近世公民之新精神”,竭力以求真国家*李大钊:《厌世心与自觉心——致〈甲寅〉杂志记者》,《甲寅》第1卷第8号,1915年8月10日。。尽管对于国家的情感态度存在差异,但注重政治的内在价值内涵则是二人的共同致思取向。顺此趋向,为共和政治注入应然价值成为新文化运动改进政治的主要路径与目的。
当有读者建议《青年杂志》讨论“国体”问题时,陈独秀坦言:“批评时政,非其旨也。国人思想倘未有根本之觉悟,直无非难执政之理由。年来政象所趋,无一非遵守中国之法,先王之教,以保存国粹而受非难。难乎其为政府矣!欲以领国之志警告国民耶?吾国民雅不愿与闻政治!日本之哀的美敦书,曾不足以警之,何有于本志之一文。”*陈独秀:《通信》,《青年杂志》第1卷第1号,1915年9月15日。于此可知,他没有直接讨论“时政”的原因有二:一是国民政治意识有待提升;二是现实政治已无可挽回,撰文讨论毫无裨益。但自《扬子江形势论略》至《谈政治》,其文章中的“政治”身影又无处不在。在陈独秀看来,政党本为代表民意的公益组织,然而在民国却退化为一种营利组织,“专利自恣,相攻无已”*陈独秀:《一九一六年》,《青年杂志》第1卷第5号,1916年1月15日。,现实政治已然完全脱离“国民总意”,政为苛政,党乃私党。这就难怪陈独秀不谈“政治”了:“若夫腐败无耻之官僚政治,益所鄙弃,何待讨论?”*陈独秀:《通信》,《新青年》第2卷第1号,1916年9月1日。可见,所谓“批评时政,非其旨也”的真正含义是“不愿意和一班拿行政或做官弄钱当作政治的先生们谈政治”*陈独秀:《谈政治》,《新青年》第8卷第1号,1920年9月1日。。可以说,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正是在当时政治环境下为共和政治注入应然价值以改进现实政治的一种实践。胡适则自认为是一个注意政治的人。他说:“我们这几年所以不谈政治,和许多不谈政治的人略有不同:我们当日不谈政治,正是要想从思想文艺的方面替中国政治建筑一个非政治的基础。”因为,在他看来,现在的“恶政治”是“二千年思想文艺造成的恶果”。*胡适:《答伯秋与傅斯凌两先生》,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3),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70页。李大钊则首创“民彝”以为“民宪之基础”。他指出,“盖政治者,一群民彝之结晶,民彝者,凡事真理之权衡也”,适宜的现代政治,“则惟民主义为其精神、代议制度为其形质之政治,易辞表之,即国法与民彝间之连络愈易疏通之政治也”*李大钊:《民彝与政治》,《李大钊全集》第1册,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8、150、149页。。显然,新文化运动所要谈论的政治为“新的政治”,即通过引进新观念塑造新信仰和新价值从而建立新的行为规范的政治,而非已然败坏的现实政治。在此,“政治”的内涵与重心已经发生改变。
五四运动后,陈独秀依然秉承此一思路,《新文化运动是什么?》便明确表达了新文化运动与重塑政治价值内涵之间的关系。他说:“新文化运动影响到政治上,是要创造新的政治理想,不要受现实政治底羁绊。譬如中国底现实政治,什么护法,什么统一,都是一班没有饭吃的无聊政客在那里造谣生事,和人民生活、政治理想都无关系,不过是各派的政客拥着各派的军人争权夺利,好像狗争骨头一般罢了。”*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新青年》第7卷第5号,1920年4月1日。他甚至将这一问题的重要性提升到人之为人的高度,视作“最后救济的新运动”,如若仍与此前政治运动一样,将之“当作一种做官发财的器具,这便是明明要把中国人和全人类同样做人的一线生机斩断了”*陈独秀:《告新文化运动的诸同志(续)》,《大公报》(长沙)1921年1月12日。。
简而言之,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启蒙主要是一种新意识形态的宣扬,是为建立新政治而启蒙,而非知识层面的系统建构。然而,为共和政治注入应然价值实隐含着一个问题意识的悄然转变,即从如何建立一个正当的政治秩序转向寻找稳定、公平政治秩序背后的正当理据,开始思考政治正当性背后的终极原因。这就必然引出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即价值之于政治的优先性。
陈独秀一则力图改造国民性,为之注入民主与科学精神;二则激烈批判作为专制体制之意识形态的孔教。如他所言:“孔教与共和乃绝对两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废其一。”*陈独秀:《复辟与尊孔》,《新青年》第3卷第6号,1917年8月1日。而这一观念所产生的一个重要结果即是否定了现实政治权力自身不证自明的天然正当性,瓦解了现政权的权威,使得现实政治权力丧失了对政治主权的垄断,政治的价值内涵成为政治权力正当性的核心要素。换句话说,政治的内在价值是第一位的,现实政治权力则是第二位的。若现实政治权力脱离公意,政为苛政,党为私党,则失去存在的正当性,理应革除。由此,新文化运动的一个深远历史影响即确立了价值之于政治的优先性。进而,无论是改造国民性还是批孔,均隐含着现代社会政治与价值的分立,或者说,现实政治体制本身必然需要一种相应的价值取向。而且,这种价值体系并非神授,而是人为制定的,即向事物输入价值以界定事物本身。这一点正是现代政治与前现代政治的根本差异,是思想启蒙对于现代政治的深层影响,即现代政治正当性的法理基础已非神授,而是以公理公意为基础的人为论证。原在君权神授政治之下所不言自明的政治正当性问题在现代政治之中,则需要某种人为的意义支撑和世俗的价值之源来证明其正当性。
然而,大凡事物一旦被价值化,便会染上不同群体的主观色彩,普遍意义也就趋于消失,进一步的逻辑发展即是政治价值的多元化和政治形态的多样化,所谓“诸神之争”正是基于特定群体的特定视角和立场而形成的不同价值观所造成的冲突。政治正当性作为一个问题的出现本身即预示着特定立场和特定视角的正当性,会出现非此即彼的价值选择和价值对立,难免具有极强的论战性格,即政治被强烈地意识形态化。如海德格尔所言,人们往往“通过把一种东西评为价值这回事,被评价值的东西只被容许作为为评价人而设的对象”*孙周兴选编:《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391—392页。。因而,在通过为政治注入新的价值内涵来重塑政治正当性这个层面上,新文化运动观的阶级革命视域与新文化运动分享着共同的思想预设和意识前提。
陈独秀等人起初认同共和政治,以为共和政治不良只是国民觉悟不高,政治理念丧失。但后来发现,不是现实政体好不好的问题,而是中国根本未曾建立适宜的政体。于是为共和政治注入应然价值逐渐转向为应然价值寻找适宜政治形式,并进而由输入与共和政治相符的意识形态(个人主义、民主与科学等)转向输入马克思主义。陈独秀说:“我们不是忽略了政治问题,是因为十八世纪以来的政制已经破产,我们正要站在社会的基础上造成新的政治。”*陈独秀:《谈政治》,《新青年》第8卷第l号,1920年9月1日。李大钊更直言:“真实的平民政治非打破这虚伪的议会制度必不能实现。”*李守常:《平民政治与工人政治》,《新青年》第9卷第6号,1922年7月1日。中共接续新文化运动为政治注入价值这一主旨,最终选择的是马克思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为受压迫者代言,表达的是一种弱者情怀和底层立场*参见孟永:《试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意识起源——从早期中国共产党人无产阶级革命正当性之论证理路谈起》,《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12期。。换言之,在中共看来,政治存在之正当性应是追求平等,具有某种倾向性,其价值取向应是扶助弱者。如陈独秀所说:“今日所谓伦理,大概有两种观念:一种是帮助弱者抵抗强者;一种是牺牲弱者抵抗[帮助] 强者。现在军国主义,都是牺牲弱者的一种,是牺牲弱者帮助强者;与此相反的,就是社会主义。这主义帮助弱者抵抗强者。”*《妇女问题与社会主义——陈独秀在广东女界联合会演说》,《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1年2月14日。土地革命时期,红军被视作“穷人的队伍”,是执行政治任务的军事集团,中共也成为执行反抗压迫、消灭剥削这一政治任务的工具,其宗旨即被确定为“为人民服务”。毛泽东曾说,“为什么要有革命党?因为世界上有压迫人民的敌人存在,人民要推翻敌人的压迫,所以要有革命党。就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时代说来,就需要一个如共产党这样的革命党。如果没有共产党这样的革命党,人民要想推翻敌人的压迫,简直是不可能的。”*《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11页。1949年后,当一位外宾谈到毛泽东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政治家和革命思想家时,毛泽东说:“我没有什么伟大,我和你们一样。我们是站在人民之中,不是站在人民之上。我们是劳动人民的儿子,不是剥削者的儿子,不能摆官僚架子。”*《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307页。可以说,中国共产党人的最大特色即是具有明确的价值取向。正是反抗压迫、实现共产主义这一价值取向使得共产党人极具组织力,极富牺牲精神,也是共产党最终战胜国民党、建立新政权的真正原因。
中共通过为政治输入阶级意识、“为人民服务”的价值,分化和瓦解了现实政治权力对政治主权的垄断,从而创立自身的新政治主体地位,新文化运动观正是中共关于无产阶级革命正当性论证的有机组成部分。申而言之,中国共产党人强调革命的新道统,不仅仅在于证明自身权力的合法性,为自身权力辩护,并不是为权力而权力、为政治而政治。毋宁说,他们是为理想而谋求权力,为价值而谋求政治。换言之,他们强调新文化运动阐释权,强调意识形态话语权,原初的终极目标是为政治寻尺度、立规矩、注价值、树理想,是为了证明无产阶级革命的道义正当性。而这种正义性既是中共作为一个组织持续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所在,是其话语体系及其政治行为得以合法化的基础,也是中国共产党人个人为革命奋斗终身的人生价值和原生动力所在,是其意义支撑和价值之源。
四、结 语
民国共和政治运行失败暴露出一个深层次的问题,即政治内在价值的丧失。新文化运动要在新的基础上造就新政治,为民国坏政治注入价值内涵和意义支撑。因而,新文化运动之后的政党一般都有一套整全的意识形态体系,他们的首要关注点不再是在现实政治框架下实现某种具体的政策目标,而是依据政治理念全盘重构整体的政治框架。由此,价值取向成为一个政治团体政治正当性的本质,诉诸某一价值理念以为政治行为正当性的终极依据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政治现象。在此意义上,非此即彼的价值取向或意识形态化的政治时代正是由新文化运动所开启的,新文化运动正是中国现代政治意识形态化的起点。中国共产党人建构意识形态话语权,凸显自身的价值色彩,证成自身的政治正当性,正与新文化运动一脉相承。在此意义上,中共阶级革命视域中的新文化运动观正是承续新文化运动为政治注入价值内涵这一历史行为的表现形式。
(本文作者 孟永,西南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徐丽丽,西南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硕士研究生 重庆 400715)
(责任编辑 吴志军)
The Perspective of Class Revolution on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A Study on the View of CCP on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Meng Yong & Xu Lili
The view of CCP on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was based on Ch’ue Ch’iu-pai’s essays, formed in Chen po-ta’s writings, and fixed unchangeably in Mao Tse-tung’ articles. With the analysis of it, we find that it reflects its critical inheritance from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The New Culture Movement,as a part of modern Chinese revolutionary history, is consistent with the CCP’ revolutionary discourse in the perspective of class revolution. It is the continuity and the incontinuity of Chinese revolutionary history that prove the political legitimacy of revolutionary behavior of CCP.To inject new virtue into the bad politic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was to create new politics.In this sense,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was the starting point of the ideologization of modern Chinese politics. The view of CCP on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as a kind of ideological discourse construction, was in order to compete for the control of political value and to prove the moral legitimacy of the proletarian revolution. This political phenomenon,in a certain extent, is consistent with the reshaping the political value of the New Culture Movement itself.
D231;K26
A
1003-3815(2015)-12-0041-11
*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晚年毛泽东政治思想研究”(15YJC770022)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