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背景下美国情报机构对“文化大革命”初期中国的分析和评估(1966—1969)
2015-01-30贺艳青
贺 艳 青
冷战背景下美国情报机构对“文化大革命”初期中国的分析和评估(1966—1969)
贺 艳 青
本文主要利用最新解密的美国情报档案资料,对美国情报机构有关中国“文化大革命”初期内政外交的情报认知进行梳理,并利用认知理论分析冷战背景对这一认知的影响。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发动到1969年中共九大召开之后,美国情报机构通过对中国内政的分析,认为“文化大革命”是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极左思潮在中国引起的混乱状况,但中共政权将继续存在下去,而且在中国很有可能发生趋向温和的变革;通过对中国外交的分析,认为中国政府为了寻求国家利益,手段转为灵活,已不再把美国当成“最紧迫”的威胁。虽然美国情报机构没有直接预测中美缓和即将到来,但对中国认知的改变为美国对华关系走向缓和奠定了心理基础。
美国情报机构;中国内政外交;分析;评估
美国情报机构*美国联邦政府内从事外国情报的收集与分析的情报机构纷繁复杂。1958年4月,修订的《国家安全委员会第一号情报指令》中,明确规定了美国情报体系(Intelligence Community)由国家安全委员会,中央情报局,国家安全局,联邦调查局,国务院,陆军、海军、空军各自的情报机关以及国家原子能委员会9个部门组成。对“文化大革命”运动*在中国国内的研究中,通常把1976年“四人帮”倒台看作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结束;而美国情报机构和许多西方学者却认为1969年中共九大召开后不久,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就逐渐结束。本文采用中国国内的主要说法,把1966至1969年这段时期,称为“‘文化大革命’初期”。中的中国所进行的观察和分析,可以反映美国政府在冷战背景下对当时中国的主要认知。美国现代情报体制的形成,是随着美苏两国冷战形势不断发展、美国冷战政策逐渐完善而进行的,是美苏两国冷战的产物之一。自冷战初期始,美国情报机构一直站在两大阵营对峙的最前沿,其情报活动的主要目标就是以苏联为首的共产主义阵营。比如,中央情报局(以下简称中情局——笔者注)第一次所接受的秘密活动内容包括:“搜集有关苏联本身的秘密情报……苏联在东欧、北朝鲜和北越的行动;莫斯科与进步民族解放斗争的各国共产党或共产主义小组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共产党的情况。”*哈里·罗西兹克著、奋然译:《中央情报局的秘密活动》,群众出版社,1979年,第15页。收集有关中共的情报自然包含其中。从新中国成立后至1970年中美关系走向缓和,美国同中国政府没有正常的外交关系,美国对华进行经济封锁,人员往来受到严重限制。因此,利用各种手段收集到中国信息的美国情报机构可谓美国占有中国信息来源最为全面的地方,可称为美国观察新中国的“眼睛”。美国情报体系中拥有认识和研究中国的最具实力的班底,其情报分析人员对中国文化的熟悉与理解令人吃惊。比如,一位情报分析专家用一句中国的古诗来形容“文化大革命”时期毛泽东狐疑寂寥的心态:“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CIA Intelligence Information Cable, Mao’s Opposition, Jul.25,1966, Reproduced in Data Base:Declassified Documents Reference System, Farmington Hills, Mich.: Gale, 2012, Peking University Library, (hereafter cited as DDRS).Document Number: CK3100466448-CK3100466449.对中国现状和文化的了解程度可见一斑。
在“文化大革命”之前,美国情报机构通过对中国政府在60年代初期内政和外交的分析,认为中国已经走入内外交困的境地,但中国政府将长期存在。它们认为,由于中国“大跃进”的失败和粮食极度短缺,虽然在60年代初中国经济开始恢复,但已不再具有50年代中后期的发展势头;又因中国在1964年成功爆炸第一颗原子弹,而不得不承认这是“北京决定成为一个现代超级大国的辉煌事件”*CIA, NIE 13-2-65, Communist China’a Advanced Weapons Program, Feb.10, 1965, DDRS, CK3100130655-CK3100130660.。在国外,由于中苏分裂使中国在世界事务中失去屏障,同苏联在第三世界的竞争使中国的外交政策日益“左”倾;但中国同法国建交,并同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交往增加。在美国看来,这时的中国既狂热地追求共产主义目标的实现,又迫切地要求提升中国的大国地位、实现民族的复兴。共产主义目标同民族主义诉求纠缠在一起,可称之为“革命民族主义”。一份美国国家情报评估提供了一句比较有代表性的评论:“弥漫在中苏两国关系中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改变了两个国家强烈的民族主义倾向,反过来有关民族国家的思考又改变了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CIA, NIE 100-3-60, Sino-Soviet Relations, Aug.9, 1960, National Intelligence Council, Tracking the Dragon 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s on China during the Era of Mao, 1948—1976, Washington, D.C.: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2004, pp.217-247.但无论是出于共产主义的狂热还是民族主义的追求,中国都将美国视为主要敌人。
那么,从“文化大革命”发动到中共九大召开之后,美国情报机构是如何认知中国这场运动的?“文化大革命”将导致中国走向何处?对中国的对美外交政策是否产生影响?这一时期国际冷战中的美国处于“守势”,在亚洲已经完全卷入越战“泥潭”中难以脱身,这种冷战局势对美国情报机构审视“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国产生了影响。本文主要利用最新解密的美国情报档案资料*对中国进行分析和评估的情报档案主要来源于美国的中央情报局和国务院情报与研究署。前者以对外国情报工作为主要职责,并且能够协调其他情报部门的情报,形成较高层次的国家情报评估;后者的情报研究主要目标就是直接为美国外交政策服务。另外,有关中国国防军事等方面的情报较多地由美国国防情报机构提供,但是多为基础性的情报,提供给中央情报局或国务院情报与研究署进行总体的对华分析与研究。本文主要利用的情报档案由这几个部门所形成的情报报告(IR)、情报备忘录(IM)、情报评估(IE)、国家情报评估(NIE)和特别国家情报评估(SNIE),其中NIE和SNIE由中央情报局向国家安全委员会和总统提交,但参与评估的不仅有中央情报局,往往还有国务院、海陆空三军参谋长联席会议和原子能委员会的情报部门,并最终取得了美国情报委员会的赞同,由各情报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参与文件定稿,因此可以视作情报机构的共同成果。,对于美国情报机构在此期间对中国内政外交的分析和评估进行梳理,并进一步分析冷战背景对这一认知的影响,从而探求美国政府在尼克松时期大步开展对华接触政策的心理基础。*虽然“‘文化大革命’确实牵动了美国学者,他们把研究中国的‘文化大革命’看作是‘中国学的入门阶,是认识当代世界的首要部门’”(侯且岸:《当代美国的“显学”——美国现代中国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6页),但是西方学者对于美国政府如何看待“文化大革命”时的中国所进行的研究成果并不多。由于受美国档案局限,中国学者对美国政府对“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中国认知所进行的研究也几乎是从2000年之后才起步,主要学术成果可参见唐小松的论文《“美国对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反应(1966—1968)”》(《当代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4期),2003年首都师范大学王志的硕士论文《对文革的解读——约翰逊政府1966年7月—1969年1月的对华战略》,2006年上海外国语大学居新平的硕士论文《约翰逊政府对中国“文化大革命”的认知和反应》,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王朝晖的论文《美国对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早期研究(1966—1968)》和他2005年的博士论文《美国对中国“文化大革命”的研究(1966—1969)》。以上论文分析的对象都是美国政府总体,而且主要利用的史料也是美国政府档案。至今为止,利用美国情报档案,主要对美国情报机构对“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中国认知进行研究的成果更不多见。2009年出版的《美国对华情报解密档案(1948—1976)》第八编收集的是美国情报机构(主要是中央情报局)有关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情报,何慧撰写的该编导论利用当时新解密的美国情报档案分析美国情报部门对“文化大革命”早期形势的观察,特别是对它的起因和展开以及对中国社会发展的初步影响的评估。另一方面,将中国“文化大革命”放入国际冷战背景下进行研究的学术成果目前也不是太多。牛大勇教授发表于《二十一世纪》(香港)2000年6月号的《冷战国际环境与中国“文化大革命”的起源》一文,从探讨中国“文化大革命”起源的角度来论述冷战与“文化大革命”的关系。
一、美国情报机构对“文化大革命”初期中国内政的分析与评估
美国情报机构对于“文化大革命”发生和发展的过程进行了及时了解、评估与预测。早在1964年7月,中情局就预测中国可能在1966年发动一场激烈的国内运动。它提交的情报报告OCINo.1949/64讨论了毛泽东等中国领导人从“跃进”失败经历中学到了什么。其结论是:他们已吸取了一些教训,主要是在经济政策方面的教训,但他们并未学到最重要的教训——那就是“‘跃进’战略本身是有缺陷的”。因此,中共在八届十中全会上号召组织一次全国范围的“阶级斗争”运动。该报告预测,中共可能发动另一次“跃进”,“或许就在1966年”*Office of Current Intelligence, CIA, OCI No.1949/64, Jul.31, 1964, Communist China’s Domestic Crisis: The Road to 1964, CIA, The CAESAR, POLO, and ESAU Papers, Cold War Era Hard Target Analysis of Soviet and Chinese Policy and Decision Making, 1953—1973, Agency Publisher: 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 Information Management Services, Historical Collections Division, 2007, Polo-10.。1965年形成的国家情报评估NIE13-7-65进一步指出,“大跃进”运动的灾难性失败,“削弱了领导层中的普遍信念及对其计划的普遍支持”,因此毛泽东等领导人进行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旨在培养一批“共产主义新人”。它与反苏运动一道提升到一个新的强度——这是一场“在国际与国内战线上的尖锐与复杂的阶级斗争”*CIA, NIE 13-7-65, Political Problems and Prospects in Communist China, Aug.5, 1965, DDRS, CK3100130716-CK3100130727.。1966年,中国发动“文化大革命”后,美国情报机构对这场运动的各种分析评估文件明显增多。
第一,美国情报机构认为,中国的这场运动导致了国内混乱的局面,但并不认为这场运动会使共产党政府瓦解,而是认为“毛泽东仍有效地控制着中共党和国家的政策”*Memorandum From the President’s Special Assistant (Rostow) to President Johnson, Jul.25, 1966,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Diplomatic Papers,(hereafter cited as FRUS), 1964—1968, Vol.30, p.360.,而且中国军队将维持政权的稳固。这场极左运动以“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为口号,在政治、经济、文化、外交甚至军事方面都引起了消极的后果,它“已经将中国拖入到了这个政权17年历史上最大的政治危机之中”*CIA, NIE 13-7-67,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 May 25, 1967, Tracking the Dragon, pp.457-472.。中央情报局估计这种“不稳定的状况会持续一段时间,可能直至毛去世,继任政权者最终巩固了自己的统治,中国才会进入稳定局面”*Office of National Estimates, CIA, One Special Memorandum, No.14-66, The China Tangle, Sep.23, 1966, DDRS, CK3100130767-CK3100130772.。毛泽东发动这场运动,最终只可能遭受失败*CIA, NIE13-9-68, The Short-Term Outlook in Communist China, May 23, 1968, Tracking the Dragon, pp.507-524.。但是,美国情报机构虽然推测中共领导人可能发生更迭,却从未分析和预测中国政府将会瓦解,反而基本上坚持认为它比较稳固,而军队对于中共的忠诚是其政权稳固的重要保障。比如,1967年2月,就在中国发生全国范围内的“一月夺权”风暴后不久,中情局一份情报备忘录就强调中国具有“强制国民遵守秩序的能力”。尽管中共党组织“数月来一直受到攻击”,但是,有证据显示,“到目前为止党组织经受住了攻击并在继续运转”。在“夺权”后新成立的机构中,也由中共党员发挥重要作用。*CIA, Intelligence Memorandum, SC No.04443/67, The Impact of the Culture Revolution on the Economy of Communist China, Feb., 1967, DDRS, CK3100165559-CK3100165571.又如,1967年的国家情报评估NIE13-7-67指出,“中国的政治危机持续,还看不到结束的迹象”,这场运动对党的高层和党的组织造成“巨大损害”,对于各阶层人民的生活造成巨大的纷扰。即使这样,该评估也没有作出中国政权可能发生颠覆的预测,而是认为由于中国军队的干预,毛泽东及其支持者获得了胜利,虽然这种胜利是“得不偿失”的。“‘文化大革命’在社会中造成了分裂,但保持国家统一的基本趋势会持续下去。”*CIA, NIE 13-7-67,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 May 25, 1967, Tracking the Dragon, pp.457-472.由于“在军队的支持下,各省抵抗活动被制服”,因此,国内“分歧也消减了”,“内战不会发生了”*CIA IM SC No.01390/67, Peking, the Army, and the Provincial Authorities, Apr.25, 1967, DDRS, CK3100168853-CK3100168920.。1968年的国家情报评估再一次表示“共产党中国的内部局势依旧非常混乱,前景不可预测”,但情况“已经有所缓和”。尽管中国军队对国内政治所承担的沉重义务已经“差不多中断了解放军的训练任务”,但是“难以证明这会干扰军队的士气与效率”……如果出现针对中国的军事威胁,“解放军可能会表现出色”。*CIA, NIE13-9-68, The Short-Term Outlook in Communist China, May 23, 1968, Tracking the Dragon, pp.507-524.这一年美国情报机构专门针对中国军队所进行的国家情报评估也认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承担了警察和公安部门的重大责任,并在经济和政府中获得了广泛的管理和控制职能。”他们认为,解放军一直遵从国家政治领导人的指示。虽然“政治党派之争、社会秩序的全面恶化和强加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身上的许多额外义务”已经在战备、士气和纪律上大大降低了中国的军事能力。但是“在中国的重大利益遭到威胁的情况下”,“中国人民解放军能够为大陆提供牢固的防御”,“并能在北越和北朝鲜共产党政权的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采取有效的军事行动”。*CIA, NIE 13-3-68, Communist China’s General Purpose and Air Defense Forces, Aug.1, 1968, Data Base: Digital 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 ProQuest Information and Learning Company, Peking University Library,(hereafter cited as DNSA)Collection: U.S.Intelligence and China: Collection, Analysis, and Covert Action, Item Number: CI01884.1969年,当中国开始筹备中共九大,局势趋缓的情况下,美国情报机构又及时捕捉到这种动态,认为“当前一些事件的趋势似乎表明中国正在恢复秩序”,并且“其控制进一步加强”*CIA, NIE 13-8-69, Communist China’s Strategic Weapons Program, Feb.27, 1969, DNSA, Collection: U.S.Intelligence and China: Collection, Analysis, and Covert Action, Item Number: CI01909.。
第二,美国情报机构更多地是从政治斗争而不是从意识形态角度来分析“文化大革命”。从运动一开始,它们就揣测中共最高层领导人在这场运动中的相互关系。在目前已经解密的美国情报档案中,有关“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共领导人的文件占了很大一部分,其中对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林彪和江青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都有专门分析,认为领导人之间的权力斗争是“文化大革命”发生的重要原因。中情局在1967年的国家情报评估中分析了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原因,认为“大跃进”运动彻底失败后,毛泽东被迫退却,到1966年为了“重新确立他在全国的权威和主张”而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当然,该情报评估也认为毛泽东在“灌输意识形态”,确实有担心中国被“修正主义”影响的考虑,但是对“政治形势的不满已经日益增长”是“文化大革命”发生的主要原因。*CIA, NIE 13-7-67,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 May 25, 1967, Tracking the Dragon, pp.457-472.另外,美国情报机构还从中国历史角度来对“文化大革命”情况进行类比,比如1967年1月的一份情报认为 “文化大革命”同中国历史上的三国时期一样,是一个过渡时期,是一个“混战时期”。因此,中国这种“无政府状态将不会持续很久”*CIA, Intelligence Information Cable, IN81521, China, the Three Kingdoms Revisited, Jan.19, 1967, DDRS, CK3100000078-CK3100000087.。
第三,美国情报机构认为,“文化大革命”并未过多地冲击中国的经济,此时中国的经济政策相对来说是温和的。1966年9月,中央情报局发现“周恩来已要求红卫兵不涉足农村和工厂”,因此推测“尽管有严厉的责难洪流涌向稳健派和实用主义者,政府并没有放弃近几年来相对实际的、有节制的经济政策”*Office of National Estimates, CIA, One Special Memorandum No.14-66, The China Tangle, Sep.23, 1966, DDRS, CK3100130767-CK3100130772.。到1967年2月,中情局在一份情报备忘录中指出,1966年12月,“毛泽东和他的支持者们发出信号,要把‘文化大革命’扩大到中国的农村和工厂”,但是到1967年1月,中共便试图抑制在经济领域“运动过快发展的势头”。因此,这份备忘录推断“中国经济正在受到伤害”,但认为中国政府“现在还没有处于全面的经济危机”。*CIA, Intelligence Memorandum, SC No.04443/67, The Impact of the Culture Revolution on the Economy of Communist China, Feb., 1967, DDRS, CK3100165559-CK3100165571.一个月后,中情局又针对中国经济做出一份情报备忘录,看法类似。*CIA, Intelligence Memorandum, SC No.04447/67, The Impact of the Culture Revolution on the Economy of Communist China, Mar., 1967, DDRS, CK3100123925-CK3100123937.到1967年5月,中情局递交针对“文化大革命”的国家情报评估时又进一步指出:“尽管‘文化大革命’发出的是激进的调子,但政府的经济政策总体上仍是温和的。”*CIA, NIE 13-7-67,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 May 25, 1967, Tracking the Dragon, pp.457-472.到了1968年5月,中国经济因“文化大革命”受到影响和冲击的消极后果全面呈现,中情局预测中国未来的发展时指出,“文化大革命”有可能是中共想要发动一次类似“大跃进”那样的经济运动的“准备”,但因为“北京将忙于恢复经济的秩序与平衡,它也缺乏可投资的资源来发起一个重要的长期发展计划”,因此预计至少中国经济政策年内不会有大的动作。*CIA, NIE13-9-68, The Short-Term Outlook in Communist China, May 23, 1968, Tracking the Dragon, pp.507-524.总之,美国情报机构虽然观察到“文化大革命”对中国经济所造成的严重影响,但是认为中共的经济政策并未同文化和政治领域中那样发生严重的“左”倾。
第四,美国情报机构甚至出现了一种看法:“文化大革命”中出现的某些特征,表明中国已经成为了一个“现代民族国家”。1967年4月,中情局的一份情报备忘录分析了中国的混乱状况及政治斗争。该备忘录认为,即使在动乱时期,中共党组织和中国军方总体上是倾向于稳定和统一的,“全体官员或军队官兵没有动摇过对国家的忠诚……他们总体上是站在秩序和中央的权威一方”。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中国已成为现代民族国家。报告进一步分析了中共在使中国成为现代民族国家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在政权方面,中共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面向全民和直接影响人民生活的政府……在共产党新的统治下,官僚制度延伸到村一级;在文化方面,政府用简化字及其他方式进行了有力及有效的扫盲运动,并推动形成全国性的语言文字;在经济和社会方面,随着新政府取得经济和社会的成就,民族自豪感和公众对政府的认同得到进一步增强;在军队方面,中共建立了全民义务兵役制的原则,建立了一支现代的全国性的军队,已经取代了地方性的军队。*CIA, IM SC No.01390/67, Peking, the Army, and the Provincial Authorities, Apr.25, 1967, DDRS, CK3100168853-CK3100168920.当然,这只是中情局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形成的一种看法,但可以体现其情报机构在认识中国过程中的一些趋势。
第五,美国情报机构认为毛泽东逝世之后的中国肯定会发生变化,期待中国国内“温和主义”的出现。在中共党内进行政治派别的划分一直是美国情报机构所偏爱的一种分析方法。它们认为,如果说毛泽东代表一种激进的、“左”倾的派别,那么中共党内还有一种稳健的、温和的派别,而这个派别则以周恩来为代表。比如,1964年3月,中情局在预测中国领导层与接班问题时,认为“周恩来似乎领导着一个温和的集团,该集团被认为包括政治局成员级别的外交部长陈毅、财政部长李先念与国家最高经济发言人与计划者李富春(它也包括未失势前的陈云)”*CIA, SC No.00611/64B, The Chinese Communist Leadership and The Succession Problem, Mar.20, 1964, DDRS, CK3100355252-CK3100355265.。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美国情报机构认为中国国内混乱状态会引发政治变故,不可能持续太长时期,加之毛泽东年事已高,因此指望中国政局发生变动的期盼就更为强烈了。比如,1966年下半年的一份中情局报告强调,这场动乱将加剧中国国内经济危机。第二年的事态发展似乎进一步证明了这一估计:中情局报道了中国的混乱和无序,认为中国的这些状况影响了农业和工业生产,领导层中的持续不和削弱了中央的权威。到了1968年5月,国家情报评估NIE13-9-68观察到中共领导人开始采取一些措施制止武斗等极端方式,于是就指出中国国内局势趋于稳定,是因为“温和派”势力在上升,并且认为周恩来是“温和的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报告指出这场毛泽东为了“复活革命热情”而发动的运动“产生了适得其反的效果”,“毛的许多革命教条正在被发现与现代世界中的中国问题毫不相关”,因此,在毛泽东去世后,中国会加快“摒弃他的革命教条”,尽管中国“并不是必然要抛弃共产主义”*CIA, NIE13-9-68, The Short-Term Outlook in Communist China, May 23, 1968, Tracking the Dragon, pp.507-524.。
总之,“文化大革命”这场前所未有的运动在中国国内的发生,固然使美国情报机构看到了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之下的极左思潮在中国国内引起的混乱状况,但在这一过程中,它们认为共产党政权将继续存在下去,而且中国国内很有可能发生趋向温和的变革。尽管到1969年时,中国局面依然混乱,但美国情报机构却开始有耐心和有兴趣地静待“尘埃落定”了。
二、美国情报机构对“文化大革命”初期中国外交和国际战略的分析与评估
从冷战中国家战略需要出发,美国情报机构更关心的是中国的对外行动及其国际战略,“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更是如此。它们将极左思潮下的中国外交称之为“红卫兵外交”,并及时发现了中国外交政策的调整和国际战略的变化趋势。
1.美国情报机构评估中国外交路线的“左”倾及调整
美国情报机构发现中国外交工作在60年代前半期取得的成就已被“文化大革命”初期外交工作中的极左做法破坏殆尽。1966年8月一份题为《共产党中国在共产主义阵营中日渐孤立》的中情局报告反映出中国逐渐被国际共产主义阵营孤立的状况:“两年前,北京看来是成功迈出了在世界共产主义运动中挑战莫斯科的步伐,拥有了坚定的支持者。现如今……北京还能指望的,只剩下阿尔巴尼亚、新西兰共产党,以及若干从个别党中分裂出来的小团体。”*CIA, SC No.00781/68B, China’s Growing Isolation in the Communist Movement, Aug.5, 1966, DDRS, CK3100374938-CK3100374947.1967年和1968年的多份情报报告都专门反映了有关中国在非共产主义国家和地区的状况:“红卫兵外交让北京在1967年付出沉重的代价”。所谓“红卫兵外交”的表现有:迫使中国驻外使节公开斥责他们的苏联同僚、中国外交人员在国外专横地宣传毛泽东的革命教条、中国国内在鼓励仇外包括侵犯外国使馆和侮辱外交人员。另外,更可怕的是——“只要毛及其总路线支配中国,这种支持叛乱的更严厉的革命政策将会继续,甚至在那些与北京有外交关系的国家里也支持叛乱”*CIA, NIE13-9-68, The Short-Term Outlook in Communist China, May 23, 1968, Tracking the Dragon, pp.507-524.。这样的外交行为引起了中国同诸如缅甸、柬埔寨、尼泊尔与锡兰等中立的亚洲国家关系出现“严重的问题”;外交人员的极左做法还“激恼了一些友好国家,包括阿尔及利亚和柬埔寨”。中国的这些行为以及国内的混乱,加上其他国家(如印度尼西亚)以更复杂的理由疏远中国。由于中国的经济发展势弱,美国情报机构已经完全不像50年代中后期那样担心中国的快速发展将对第三世界产生示范作用、引起这些国家对西方发展模式的质疑。
不过,美国情报机构很快发现了中国对外交政策的调整,认为中国这种“红卫兵外交”的做法是“不合逻辑”,而且是“非理性的”。这种极左做法导致了严重的挫败,因此中国将不得不调整对外政策,导致外交政策向“文化大革命”之前的民族主义方向回归。此后,毛泽东、周恩来纠正外交工作中极左思潮的努力,印证了美国情报机构关于中国外交政策即将调整的预测。1968年6月,中情局发现陈毅在抵制“红卫兵外交”方面得到了周恩来的支持,并赢得了胜利。*Directorate of Intelligence, CIA, RSS No.0049/70, Dec., 1970, POLO XLII:Lin Piao and The Stucture of Power, CIA, The CAESAR, POLO, and ESAU Papers, Polo-31.对于“文化大革命”前期中国在对外交往中的极左做法,美国情报机构除了认为这是中国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极端表现之外,还从民族主义方面寻找原因。他们认为,这时的中国政府仍然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CIA SC No.00781/68B, China’s Growing Isolation in the Communist Movement, Aug.5, 1966, DDRS, CK3100374938-CK3100374947.
2.美国情报机构关注“文化大革命”对于越南战争的影响
“文化大革命”初期中国在越南的活动是美国情报机构关注的重要方面,而它们发现:尽管中国国内处于激进的意识形态运动中,但中国在越南的行动还是谨慎的。在中央情报局看来,越南问题是中国当时要面对的最紧迫问题之一,因为“毛派的路线此时已经使中国的朋友或盟友所剩无几,而此时美国日益介入越南事务”*CIA, NIE 13-7-67,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 May 25, 1967, Tracking the Dragon, pp.457-472.。在“文化大革命”发动后不久,分析中国在越南意图的国家情报评估就指出:“中国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作出直接行动的任何承诺”,“并努力把自己描述为一个提供支援的角色而非直接参与者”。另外,这份评估还注意到中国多次重申毛泽东关于“外援不能代替人民斗争”、越南人民需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来进行战争的说法,认为这种说法意味深长。一方面中国这样一种无缘无故地提示限制外部援助的做法旨在劝阻河内不要接受华沙条约组织提供的志愿者;另一方面表明中国并不计划直接参与战争。该评估还认为,“文化大革命”的主题思想是“主要的敌人在中国国内”,因此中国“不会因为最近美国对北越的空袭而改变其基本政策”。*CIA, SNIE 13-66, Chinese Communist Intentions in Vietnam, Jul.29, 1966, DDRS, CK3100127270-CK3100127276.几个月后,中情局注意到红卫兵运动在中国国内的迅速发展,又指出:“除了红卫兵正在准备‘随时打仗’的极度夸张说法外,目前的动乱主要集中在中国国内问题上。我们估计最近不太可能出现中国出兵干涉越南战争的情形。”*Office of National Estimates, CIA, One Special Memorandum No.14-66, The China Tangle, Sep.23, 1966, DDRS, CK3100130767-CK3100130772.不过,美国情报机构认为中国在越南问题上的态度“带点愤世嫉俗的味道”,中国是中、越、苏三方中反对谈判最为坚定的一方,这是因为“中国一直寻求将冲突维持在代理人战争的水平上——以最小的危险和代价来打一场战争”*Directorate of Intelligence, CIA, Intelligence Memorandum, Sino-Vietnamese Frictions, Jun.21, 1967, DDRS, CK3100019311-CK3100019320.。于是,在美国情报机构的分析中,中国成为了美国对越南问题进行政治解决的最大障碍之一。
3.美国情报机构在中苏走向对抗过程中发现中国国际战略调整的趋势
中国国内反修同国际反苏的同步发展,使这一时期美国情报机构对中苏关系的未来发展估计越来越严重,并认为中国在处理中苏关系时的民族主义诉求会越来越强烈。1966年12月,美国情报委员会专门对中苏关系前景进行了一次预测和评估。该情报认为,当前中苏矛盾更加激化的主要原因有三个:首先,中国国内的反对修正主义斗争同国际共运中的激烈争吵交织在一起,“提高了论战攻击的激烈程度”;其次,中国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分裂加深,使中共更要“继续对苏联摆出自负和顽固的姿态”;最后,越南战争涉及到中苏“关于共产主义战略和战术的最根本分歧”,两者矛盾越来越激烈。美国情报委员会指出,即便是中共有更为灵活的领导层,也“不能医治所有的创伤或者消除所有的根本问题”。因为,“任何北京的新领导人都可能保留着中国国家独立,文化、意识形态和种族的优越感”。中国“不会接受苏联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领导地位,不会否认边境地区的传统利益,也不会放弃在亚洲和国际事务中的领导地位的要求”。*CIA,NIE 11-12-66,The Outlook for Sino-Soviet Relations,Dec.1,1966,Tracking the Dragon,pp.328-342.
美国情报机构对中苏矛盾的估计在1968年和1969年间愈发严重,并在1969年中苏边界冲突的发生中得到了验证。1968年5月23日,中情局认为中国“与苏联的关系仍保持在冰冻状态”,并在中苏间是否会发生战争的问题上作出了判断:“苏联在沿中国北部边界集结军事力量……中国一定对这种力量炫耀很敏感,也一定对苏联在沿边界的中国少数民族人口中进行颠覆的潜力非常敏感,但我们相信北京将小心谨慎,以免在边疆地区出现军事紧张的危险,而且北京政府大概不会在边界的中国一侧采取一次相匹敌的军事结集。”*CIA, NIE13-9-68, The Short-Term Outlook in Communist China, May 23, 1968, Tracking the Dragon, pp.507-524.1969年发生的珍宝岛事件等中苏冲突,基本应验了美国情报机构的这种推测。珍宝岛事件发生后不久,中情局提交的国家情报评估NIE11-13-69指出:当前中苏双方剑拔弩张,“随着1969年乌苏里江发生的小冲突以来,两国之间已经存在的紧张和敌对关系进入一个严峻阶段”,在3月间,双方敌对的宣传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苏联30%广播节目和中国大约75%的广播节目”都在进行宣传,而且“宣传论调极为尖锐”。“双方都开始突出具有强烈情感的主题:英雄的牺牲、葬礼、沾染鲜血的爱国主义信件以及类似的东西”。该评估发现,从3月以来,双方宣传的强度降低了,但是攻击的论调却提高了。据此该评估认为:“今后两到三年,中苏关系的紧张都不可能得到缓和。国家利益的冲突、对共产主义运动领导权的争夺以及对相互真实企图的恐惧将阻碍两国缓和关系。甚至边界问题也不可能得到解决。虽然双方都可能愿意达成某种临时性的和解,但是在任何根本立场上都不愿意妥协。”*CIA, NIE 11-13-69, The USSR and China, Aug.12, 1969 , Tracking the Dragon, pp.541-560.
但是,这份情报评估接下来的分析认为,中国虽然同苏联一样言语激烈,但是处于守势。首先双方在军事力量上就存在极大的差距。到1969年为止,苏联在中苏边界和蒙古已经集结了30个师的地面部队,这些师一般都装备了传统的重型武器和战术性空对空导弹,而中国在新疆、内蒙古、黑龙江和吉林地区仅仅有9个师的地面部队。尽管中国人在后方的沈阳-北京-兰州军区有超过50个师的兵力,但是在火力和流动性上,中国无法与苏联相匹敌。其次,苏联在中苏边界地区始终保持大约225架中型和重型轰炸机,并且能很快地从苏联的其他地区增加力量;而中国只有大约12架中型轰炸机,而且绝大多数都过时了。苏联在中亚和远东拥有相当数量对准中国的战略性导弹。最后,一支苏联的太平洋舰队就超过中国的整个海军。这表明,从军事力量来说,中国处于劣势。因此,该情报评估认为,“我们看不到中国人主动去进攻苏联的可能。我们也不认为苏联想卷入一场长期大规模的冲突中”。但是,它认为有种可能性,那就是苏联“在不陷入冲突的前提下”“可能会考虑对中国核武器和导弹装置进行打击”。这份对中苏关系走向的评估认为,处于弱势的中国还是比较“谨慎”的。同苏联在中国边界炫耀武力相比,美国情报机构对苏联对中国可能进行军事打击的后果充满疑虑。*CIA, NIE 11-13-69, The USSR and China, Aug.12, 1969 , Tracking the Dragon, pp.541-560.
随着中苏对抗的形成,美国情报机构在调整对中苏关系评估的同时,也从中看到了中国对美关系有松动的可能性。早在1967年5月,中情局就有一种看法,认为虽然“只要毛派掌权,北京不可能在其对外政策的总路线上做出任何重大改变”,因此,中国在短期情况下不会松动“与美苏为敌”的对外政策。但“从长远来说,如果中国国内真正出现朝着温和发展的方向性改变,那么中国就有可能会重新评价自己的对外政策,并有可能在对外政策中注入更加温和的因素”*CIA, NIE 13-7-67,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 May 25, 1967, Tracking the Dragon, pp.457-472.。一年后,看到中国在外交领域限制极左思潮和改正“文化大革命”初期“红卫兵外交”的努力后,中情局又指出:“自去年夏天以来,中共政权已采取步骤来减小国内事务对外交关系剧烈与挑衅性的影响”。因此,这时的“文化大革命”虽然使中国国内实行了极左的路线,但并没有改变之前的“中国对外政策的总路线”,那就是“保持着语气上的革命性与行动上的小心谨慎”。*CIA, NIE13-9-68, The Short-Term Outlook in Communist China, May 23, 1968, Tracking the Dragon, pp.507-524.1969年中苏边界冲突发生后不久,美国情报机构敏锐地发现林彪在中共九大上的报告论述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文字比论述“美帝国主义”的文字长得多。于是,1969年8月12日中情局的NIE11-13-69更加明确地指出:“中国共产党第九次代表大会没有正式把华盛顿排除在它的第一号敌人的位置之外,但是把最恶毒的讥讽指向了苏联。今年中国人对‘极端修正主义者’南斯拉夫的主动示好,意味着北京在基本反苏的外交政策中变得更加灵活。”*CIA, NIE 11-13-69, The USSR and China, Aug.12, 1969, Tracking the Dragon, pp.541-560.因此,它们发现中苏走向对抗之后,苏联成为了中国“最紧迫”的敌人,虽然中国并没有将美国从“最主要敌人”的位置上挪开,但是它已经把苏联的敌人地位至少提到了同美国同等重要的程度。而且,中国已经开始排除国内极端“左”倾思想对外交政策的影响,保持了外交中相当的灵活性。
除此之外,美国情报机构还从苏联方面发现了中苏对抗给美国带来的好处。1969年8月8日中情局的情报备忘录指出,“克里姆林宫很显然努力冷却与西方的分歧,其中一个目的几乎肯定是想让它在东方腾出手来”*CIA, Memorandum, State of Sino-Soviet Relations, Aug.8,1969,DDRS, CK3100544079-CK3100544083.。几天之后提交的国家情报评估进一步指出,“由于中国的原因”,苏联人所采取的态度是“应该尽量避免挑起任何不必要的麻烦”,特别是在同美国和西方主要国家处理柏林问题上,因为“他们最担心的是美国或者联邦德国可能正对中苏分裂施加压力”,所以,“他们将尽量保持缓和的气氛”,在军备控制问题上,苏联也会谋求同美国关系的缓和,从而“对北京施加更多的压力”*CIA, NIE 11-13-69, The USSR and China, Aug.12, 1969 , Tracking the Dragon, pp.541-560.。显然,美国情报机构认为,如果美国就势同苏联缓和关系,让苏联腾出手来打击中国,自然是使苏联“如愿以偿”。虽然情报评估没有进一步的政策建议,但是其政策含义很明显——让苏联如愿并不符合美国的利益。
因此,在 “文化大革命”初期,美国情报机构对中国国际战略的认识和判断发生了很大变化。总的来说,中苏对抗的出现使美国情报机构看到了同中国改善关系的可能性——因为寻求国家利益而且手段灵活的中国政府已经不再把美国当成“最紧迫”的威胁;也看到了同中国改善关系必要性——可以打击苏联,这个美国自始至终最主要的敌人;也可解脱自己——从越南战争中。
三、美国情报机构对华认知中的冷战烙印及其对美国对华政策的影响
在美国情报机构看来,“文化大革命”初期的中国有两个总的特点:第一、中国局势日益捉襟见肘、内外交困;第二、中国在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左”倾走到极致后,还体现出一种现代性的觉醒和民族主义力量的上升。“文化大革命”以意识形态的极端方式爆发,使美国情报机构看到了中共的“共产主义”信念在内政和外交方面的影响。然而,这场被美国情报机构肯定地认为将“完全失败”的运动也使它们对中国的认识增加了一些新的内容。那就是,中国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已经走到了尽头,将不得不进行内政和外交方面的调整。另外,即使在“文化大革命”那种混乱的状态下,美国情报界也没有认为中国政府将瓦解,共产党中国的长期存在已经是一个无法更改的现实。美国情报界还出现了一种观点,认为通过“文化大革命”的考验,表明中共已经领导中国成为了一个现代民族国家。
美国情报机构的这种认知受到冷战思维的影响,打下了深刻的冷战烙印。冷战的基本特征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在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等方面持续的全面对抗。因此,在冷战全时段,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的最主要敌人就是苏联。其情报机构对于中国的认知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展开的。
1.美国情报机构对“文化大革命”初期中国的分析,充斥着冷战中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共产党执政下的中国自始至终是美国在冷战中的敌人,但却不是最主要的敌人,因此它们在中国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之外寻找其民族主义诉求
有学者认为,美国是当代世界意识形态色彩最强的国家之一,美国对外政策受到意识形态的深刻影响,没有哪个国家像美国那样一以贯之地把捍卫一种价值观和道德理想作为自己的国家目标:其一是建立在自由主义基础上的反共主义和输出民主的理想;其二是从民族主义衍生出来的国家伟大、全球责任和(自由)世界领袖信念,即坚信美国作为最伟大的国家承担着在全球捍卫和扩展自由以及担任(自由)世界领袖的特殊责任;其三是源自种族主义的文化等级观念与东方主义偏见,认为第三世界国家是脆弱和被动的,只有在美国指导下才能走上现代化道路,否则就会受到苏联和中国的控制。*王立新:《美国的冷战意识形态:内容与作用》,《史学集刊》2011年第5期,第3—16页。在美国情报机构对华认知过程中,这三种意识形态特征绞缠在一起,成为审视中国的一种复杂的“透镜”:坚持自由主义与反对共产主义使它们自始至终宣称坚持共产主义的中国政府必然是美国的敌人,并且期盼中国民族主义诉求的上升,因为它们认为中国的民族主义必然是共产主义敌对物。不过,中国民族主义的上升可能对美国在亚洲的利益形成威胁,而且它们还认为中国的民族主义与美国自身的民族主义不同,具有东方民族固有的落后性。这种意识形态反映在美国情报机构的对华分析和评估中,不仅从根本上确定了认知的根本立场,而且影响到它们在具体事件上的判断。
基于自身强烈的反共色彩,美国情报机构在对中国政权性质和目标的描述上,认为中共的统治源于暴力,又靠暴力进行维持。而中共对于台湾的基本目标,就是要“铲除中华民国政府”,赢得中国内战中的最终胜利,将共产主义统治扩展到台湾,并“防止这些地区成为美国潜在的基地”。在对外方面,情报机构认为中共的“侵略性特点”已经“造成整个亚洲对共产党中国的强大及其意图的忧惧不断增加”。这种观点到“文化大革命”初期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它们对中国“文化大革命”中出现的各种乱象充满不解和嘲弄,比如,将红卫兵运动称为“愚蠢的红卫兵的滑稽可笑的行为”*CIA,Memorandum, State of Sino-Soviet Relations, Aug.8, 1969, DDRS, CK3100544079-CK3100544083.。到了1969年,中情局在一份特别情报评估中提出警告说,“中国的意识形态可能被自己新的潜能所激励——中国认识到它在经济和先进武器方面的潜能——(毛泽东之后的中国)就可能在东亚成为一个比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更为可怕的力量。”*CIA, SNIE 13-69, “Communist China and Asia,” Mar.6,1969, NSA Doc.67.尽管美国的情报理论要求分析人员远离政治,也要远离个人情绪和感情色彩,但是从美国情报对中国进行分析的字里行间却可以看出意识形态影响是无可避免的。
不过,出于分化共产主义阵营的需要,美国情报机构从中苏同盟形成之初就开始发掘中国的民族主义诉求,以论证中苏之间分歧的必然性。1966年4月中情局所提交的一份情报手册指出:“在过去的十年间,苏联和共产党中国之间的关系严重恶化,以至于我们可以很肯定地说:它们现在也卷入了自己的‘冷战’当中。”*Office of Current Intelligence, CIA, Intelligence Handbook, OCI No.0942/66, Communist China, Jan.1, 1966, DDRS, CK3100355396-CK3100355515.因此,对于深陷越南战场,出于冷战劣势中的美国来说,从另一场“冷战”中寻找朋友很有必要。尽管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极充分地展示了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冲动”,但是美国情报机构有一种观点认为,通过“文化大革命”的考验,证明中国已经成为了一定意义上的现代民族国家。在共产主义“新体制下,曾经被孙中山先生失望地比喻为‘一盘散沙’的人民在几十年的流血和激烈斗争后最终获得统一和民族意志”。*CIA IM SC No.01390/67, Peking, the Army, and the Provincial Authorities, Apr.25, 1967, DDRS, CK3100168853-CK3100168920.虽然在它们看来,即便基于民族主义诉求,中国在亚洲寻求大国地位也会影响美国在这一地区的势力,但对民族利益的追求就意味着对共产主义国际目标的部分放弃,也意味着中国同美国自身意识形态的接近。这将是中国改变自己国际战略的原因,是中国对内、对外政策趋于温和、理性的原因,也是中国集中于国内事务、减少对外“共产主义扩张”的理由,因此也是中美可以实现关系缓和的基础。
2.美国情报机构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对华认知变化的实质及其对美国对华政策的影响
20世纪60年代,中国国内的政治运动发展为“文化大革命”,原来闭合严实的“铁幕”被中共自己从内部撕开了口子,使美国情报机构了解到中国国内和中国共产党内原来所无法了解的内情。加之对从60年代初开始公开化的中苏分裂的分析,情报机构对中国的认知发生了改变。那么,这种认知的改变主要有哪些内容呢?改变到什么程度?对于美国认知改变内容和程度的了解可以使我们了解美国对华政策变化的实质。
如果说1969年上台的尼克松共和党政府所实施的缓和中美关系的大手笔,主要是出于现实主义的国际政治需要的话,那么对于中国政府将坚持从民族利益出发调整自己的国际战略的判断是其施展这一大手笔的必要认识基础。因为,只有确信中国会在追求自己国家利益的前提下修改自己的国际战略,尼克松政府才能大胆地实施自己的“大三角”战略,在中苏对峙的情况下,同时缓和同苏联和中国的关系,尤其是缓和同中国的关系以抗衡在全球实施战略扩张的苏联。
然而,出于美国是“自由世界的中心力量”的这种使命感,美国情报机构对中国政府国际战略的判断发生变化,但对于中国政权性质的认知并没有发生改变。中共仍然是坚持共产主义的红色政党,中国政府仍然是有着共产主义追求的红色政权。中苏分裂是对共产主义阵营领导权的争夺和国家利益上的分歧,但也有意识形态的争论,而且中共的意识形态更趋激进。“文化大革命”的发生虽然可以从中共领导层的政治斗争中寻找原因,但也表现为寻求意识形态“纯洁化”的一种努力。美国对华认知在60年代的调整,只是认为中共执政中的民族主义诉求相对上升而共产主义革命理想的作用相对下降,而且中国的民族主义诉求也日益成为妨碍美国在亚洲甚至全球利益的原因。
因此,在同中国缓和关系的过程中,美国情报机构认为中国基于民族主义的大国诉求和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仍然是其制定国际战略的出发点。1970年11月,美国中央情报局协同其他情报机构所共同提交的国家情报评估NIE13-7-70成为基辛格主导下制定对华缓和的政策文件NSSM-106的认知基础。NIE13-7-70指出:“中国在世界上享有特权地位的这种传统观念可能会成为现在和任何可预见的中国政府的永恒主题”。而“强调阶级斗争和世界革命不可避免的毛泽东思想给传统的中国动机注入了一种暴力和好战的因素”。“意识形态在中国对外政策的表述中继续扮演着格外重要的角色”。*NIE13-7-70, China’s International Posture, Nov.12, 1970,DDRS, CK3100459665-CK3100459682.随后,基辛格要求情报机构对中国国际战略进行具体的分析。1971年11月12日,基辛格代表总统发布了一个“国家安全研究备忘录”(NSSM-141),指示国家安全委员召集国务院、国防部、中情局等情报机构,对北京政府可能在联合国以及专门机构所遵循的外交战略和多边谈判行为进行分析。*National Security Study Memorandum 141, Nov.12, 1971, FRUS, 1969—1976, Vol.17, pp.587-588.12月初,情报机构组成的特别小组完成了NSSM-141的研究报告。报告指出中国在联合国等国际组织实施多边外交的目的和特征是:(1)自认为是第三世界的一员,中国将与欠发达国家一道“鼓动反对超级大国阴谋”;(2)由于其大国地位致使自身利益与中小国家不同,中国将在设计重大利益方面倾向于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甚至“以现实利益取代意识形态”;(3)随着对国际事务的参与度不断提高,中国迟早会学会其他国家一样的游戏规则。而美国要对中国加以“诱导”*Response to NSSM 141, PRC and Us Objective and Attitude, FRUS, 1969—1976, Vol.17, pp.604-607.。所以,中国的国际战略仍然是以美国等西方国家为敌人,不过这时候的中国国家战略的意识形态基础主要是民族主义而不是共产主义。但无论如何,中国是个需要美国加以改变的对象,不过改变的方法可以有所调整。
根据这种认知,美国对华缓和政策的主要目的是通过“接触”引导和限制中国。1971年1月,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文件NSSM-106制定对华政策的“长期目标”包括:(1)避免中美之间出现任何形式的直接军事对抗或冲突,缓和紧张局势;(2)威慑中国使之停止对其“非共产主义”邻国的可能性侵略;(3)取得中国承认或者默许美国在亚洲有“合法权益”;(4)对北京在国际上发挥建设性、负责任的作用予以鼓励;(5)同中国缔结正常的政治、经济关系,包括与其发展贸易;(6)鼓励北京用“和平方式”处理台湾问题;(7)防止中苏再次结盟。*Draft Response to NSSM-106, “China Policy”, Feb.16, 1971, FRUS, 1969—1976, Vol.17, pp.264-265.因此,美国对华战略是:军事战略上的威慑,加上政治、经济上的接触,即“威慑加接触(deterrentplusengagement)”;希望“采取包括开放联络、支持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国际社会更广泛地参与经济、政治的策略,以期实现诱使中华人民共和国减轻其对美的敌意”*NSSM-106, in Marshall Green to Deputy Secretary, Feb.22, 1971, Department of State Files, Box 3, RG 59, National Archives II, pp.19-22.。这就是美国对中国开展“接触外交”的开端。*关于尼克松时期美国对华接触外交的研究,参见张曙光:《接触外交:尼克松政府与解冻中美关系》,世界知识出版社,2009年。
由此看来,美国情报机构在20世纪60年代对华认知改变主要内容是对中国国际战略和外交政策的判断发生变化,而对中国国家性质的认识有所调整但并没有根本的改变。于是美国对华政策的改变是同中国交往的方式和手段的改变,而政策的根本目标保持不变。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楔子战略”和观望政策,到艾森豪威尔时期的“以压促变”的遏制战略,再到60年代民主党政府松动对华政策,最后到尼克松政府开展“接触外交”,美国在冷战初始阶段为自己制定的对外政策目标从来未曾改变:“我们必须在自由世界里建立的、能成功运作的政治经济体制中发挥领导作用。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只有通过切实确保我们的基本价值观
念,我们才能维护自身的完整,真正挫败克里姆林宫。”*周建明、王成至主编:《美国国家安全战略解密文献选编1945—1972》第1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第56页。这才是美国在冷战中的最终目的。
总而言之,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发动到1969年九大召开和“文化大革命”最高潮过去的这段时间,美国情报机构对中国的内政外交进行了充分的分析和评估,对中国的认知发生了一些改变。有美国学者指出:“国家情报评估在许多方面是相当准确的,譬如它对中国的国内政治以及中国外交政策的诸多方面都有准确的判断。然而,国家情报评估没能预料到中国会对美国敞开大门。”*2004年10月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NIC)、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冷战国际史项目(CWIHP)联合举行的名为“追踪龙迹”的国际学术研讨会(“Tracking the Dragon: 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s on China during the Era of Mao, 1948—1976”)。詹姆斯·曼(James Mann)提交了这篇论文: National Intelligence Estimates and the Nixon Opening to China。美国情报机构确实没有预料到中美缓和即将到来,但这是美国政治要求情报机构远离本国政策制定的结果。虽然如此,美国情报机构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对中国认知的改变——认为中国将调整自己的国际战略——却为尼克松政府对华关系大步走向缓和奠定了心理基础。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二研究部副研究员 北京 100080)
(责任编辑 薛 承)
The US Intelligence Agency’s Analysis and Evaluation on China in the Beginning of “Cultural Revolution” during Cold War(1966—1969)
He Yanqing
According to the latest decoded US intelligence documents materials, the US intelligence agency’s intelligence cognition on Chinese politics and diplomacy in the beginning of Cultural Revolution is organized in the article, and the Cold War background influence on the cognition is also analyzed. After“Cultural Revolution”began in 1966 and the Ninth National Congress was held in 1969, by the analysis of Chinese domestic politics, the US intelligence agencies thought that“Cultural Revolution”was caused by the ultra-leftist thought of Communism ideology. However, they thought that the CPC regime would continue to exist in China, and it was quite possible that the moderate reform would happen in China. By the analysis of Chinese diplomacy, they thought that in order to seek the state benefits, Chinese government would take the flexible strategies and wouldn’t regard America as the“most emergent”threat. Although the US intelligence agencies didn’t predict the forthcoming of China-America easement, their cognitive changes on China laid the psychological basis on American relaxation.
D232;K27
A
1003-3815(2015)-03-003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