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历史转折的前奏
——读张化著《邓小平与1975年的中国》
2015-01-30王素莉
王 素 莉
·读史札记·
共和国历史转折的前奏
——读张化著《邓小平与1975年的中国》
王 素 莉
1975年迄今,已过去40年。在中国社会主义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它是不平常的一年。这一年,“文化大革命”已进入第九个年头,“天下大乱”的后果日益彰显,九一三事件引发持续几年的社会心理变化,逐渐形成了鲜明的民心向背。虽然毛泽东依旧维护和坚持“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路线,但对这场运动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这一年,更重要的历史事件是被打倒多年的邓小平在奇迹般复出后,走到了中国政治舞台的中心,开始对各方面的工作进行整顿,使社会秩序和各项工作明显好转,党心民心为之大振。邓小平说:“拨乱反正在一九七五年就开始了。”*《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81页。1976年以粉碎“四人帮”为标志,“文化大革命”走到了尽头。因此,张化评价说,1975年是“共和国历史转折的前奏”*张化:《邓小平与1975年的中国》,中共党史出版社,2014年,第403页。。
一
张化著《邓小平与1975年的中国》(以下简称《1975年的中国》)由中共党史出版社于2004年出版,2014年再版。如其所说,写这本书是上世纪90年代末期偶然产生的念头,因为各种需要,接触到1975年前后的一些文献资料,产生了较强的写作欲望。实际上,书稿对共和国历史转折的思考,是作者多年研究的积累,其立论背后的学术担当,更对《1975年的中国》做了重要铺垫。
1987年,张化发表了《试论“文化大革命”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一文,被国内外专家公认为“关于知识青年研究的第一篇史学论文”。她在这篇论文中指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与一定的历史条件相联系,因此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和之中两个时期的作用各不相同:前者对扩大就业、支援农村和边疆建设起了积极作用,逐步变成解决城镇部分青年就业问题的主要出路,政策比较稳妥;后者成为由乱到治、解决大量中学毕业生出路的应急措施,进而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的指导下,发展成为改造青年、“反修防修”的政治运动,在客观上“给我国历史带来了影响深远的不幸后果”*《十年后的评说——“文化大革命”史论集》,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第141—151页。。张化试图把“有悔”与“无悔”的知青个体主观感受上升到知青整体客观认知的层面,其中知青个体与知青整体、知青整体与国家(这里所说的国家,不是Nation,而是State)之间的关系开始显现,在“坚持学术的态度和方向,在史料利用、框架结构和叙述范式等方面,作了一系列具有探索性的工作”*金大陆:《中国知青研究的学科定位及其理论建设的若干问题》,《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2期。。值得一提的是,发表该文的《十年后的评说——“文化大革命”史论集》的主要作者都是国内“文化大革命”史研究专家,而郑谦、苏采青等人则是张化在中央党研室的同事,他们相互切磋、互相启发,形成了值得称道的学术生态。
1991年,张化参与其中的《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出版,胡乔木、胡绳、龚育之等党史大家所倾注的理性思考,对她产生了极大影响。次年,她在《中共党史研究》上发表了《九一三事件后毛泽东的思想矛盾及其变化》,指出九一三事件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在客观上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的破产,从而使纠正‘文化大革命’‘左’倾错误的契机产生”。九一三事件使毛泽东受到了强烈震撼,其强烈程度,不仅是林彪集团反革命政变性质的严重性,而且是已进行了五年“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社会现实与毛泽东主观愿望之间的冲突已经越来越尖锐,思想矛盾也日益明显。毛泽东一方面厌恶和反对极左思潮,另一方面却又批准发动“批林批孔”;一方面让邓小平出来主持中央工作,并在实际上支持他领导的整顿工作,另一方面很快又发动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这种互相矛盾、左右摇摆的现象,折射了毛泽东晚年对于国家前途命运极度担忧的焦虑心态。
从1994年开始,张化参与《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的写作,这就是她所说的因为“各种需要接触到1975年前后的一些文献资料,产生了较强写作欲望”的时期。那时在石仲泉、郑谦主持下,二卷写作组就各个历史时段的难点、热点问题召开了多次小范围专家研讨会,思想的碰撞和涌动应该是张化把写作愿望付诸行动的催化剂。
二
郑谦在评论《1975年的中国》时认为,深入的理论分析和结论是该书的一个鲜明特点。如上所述,张化把九一三事件作为“文化大革命”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在《1975年的中国》中,她进一步对毛泽东晚年极度担忧国家前途命运的焦虑心态做了解读。她认为,毛泽东起用邓小平是希望实现新的政治格局:“这就是‘文革派’与老干部能相互‘搭配’起来,形成一个‘文化大革命’取得‘伟大胜利’的政治格局”,而“组成这样一个政治格局,除了在不同政治力量之间相互制衡的考虑以外,其实质是希望实现‘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与治国安邦现实的统一”*张化:《邓小平与1975年的中国》,第23页。。这种政治期望,实际上为1975年的整顿打开了一条通道,历史就在这多种矛盾和机遇的交织中展开了。
《1975年的中国》按照时间顺序,设计了两条历史线索:一是按照时间顺序从总体上反映邓小平领导整顿进程,总结整顿积累的真知灼见和政治经验;二是聚焦“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运动,深入思考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社会目标指向及社会效果。书稿所使用的档案材料以及采访亲历者的口述,较同类研究成果丰富,如王年一所评论:“著者将档案资料、文字资料与口述历史融为一体,点面结合,重点突出,使历史事件生动地再现。”
书稿把九一三事件以后的社会心理变迁看作1975年的重要引子,透过张闻天的洞察,聚焦“文化大革命”失败了的社会现实,揭示了从少数社会精英到底层年轻人对“文化大革命”的深入思考。张闻天自1971年10月中旬始,动笔总结从“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的经验教训。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无产阶级专政下,党的主要政治任务就是“发展社会主义经济,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的需要”*《张闻天社会主义论稿》,中共党史出版社,1995年,第259—269页。。
相对于张闻天比较系统的理性思考,邓小平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似乎更加感性和直白。笔者查阅了《邓小平年谱》,此间他有两次非常重要的谈话。一是第一次对“文化大革命”的评论,时间是1972年11月。他说:“文化大革命‘左’了,被坏人钻了空子”,“林彪垮台了,我们党的日子会好点。就是有那么几个书生在胡闹”。二是第一次谈到中国与世界的差距,时间是在1973年8月。他说,中国“工业现代化水平、科学技术现代化水平,比资本主义发达国家恐怕要差二十年左右,相当于西方世界五十年代的水平”。*《邓小平年谱(1904—1974)》(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9年,第1963、1979页。这两次谈话揭示了“文化大革命”的严重后果。1975年,邓小平已71岁,年逾古稀。他没有时间再等了。1月5日,中共中央发出第一号文件,任命邓小平为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兼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8日至10日,中共十届二中全会追任邓小平为中央政治局委员,选举邓小平为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央政治局常委。仅过半月,邓小平就发表《军队要整顿》的谈话,整顿就此拉开帷幕。
《1975年的中国》第二章“是彻底解决问题的时候了”,第三章“敢字当头”、“不怕打倒”。“不怕打倒”,说明邓小平一开始就意识到了整顿将会遇到的政治风险。风险源于哪里?书稿第四章“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运动”、第五章“围绕‘反经验主义’的交锋”,为我们做了初步解答。张化不是简单地平铺毛泽东对“文化大革命”执着的历史情结,而是从共和国历史发展的角度,透视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思想动机,以及对社会理想目标的追求。按照她的理解,毛泽东发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运动的本意,还是反修防修,防止中国出现资本主义复辟,但张春桥、姚文元等却借此提出“全面专政论”。张化认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由此从政治领域扩大到经济领域,使整顿遇到了特殊困难,受到很大局限。*张化:《邓小平与1975年的中国》,第104页。她采访张劲夫的谈话,说明了当时的政治压力:“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是反对按劳分配,反对多劳多得的,对发展生产、调动人的积极性,是不利的。”张化认为:“在这种非正常的经济环境中,整顿难以取得更大成效。这种历史划定的客观氛围,是整顿难以跨越的。”这恐怕也是邓小平认为要冒政治风险的主要历史因由。
在邓小平领导的整顿中,政治风险的酝酿、发生和发展是一个过程,双方的思想碰撞和交锋成为政治风险的主要外在表现形式。张化梳理了邓小平对毛泽东关于理论问题指示在认识上的变化:从一开始布置写文章进行研究——反对批判“唯生产力论”——回避沉默——明确反对把抓生产和坚持按劳分配原则当成“资产阶级法权”来批判,由此发生的思想变化是十分深刻的。邓小平的睿智在于,他提出以毛泽东“三项指示为纲”代替“以阶级斗争为纲”,这就把经济建设提到了政治高度,实际上否定了那种政治运动高于一切、以“革命”冲击生产的错误做法,从策略上为整顿工作提供了政治依据。
《1975年的中国》共有14章,其中有11章谈整顿,从1月军队整顿开始到10月,整顿从局部、单一的某个方面或某几个方面,渐次推进,由铁路、钢铁、国防工业扩展到党的建设、工业各行业、科技、教育、文艺、农业、思想理论等多个领域,形成彼此配合、相互推动、全面铺开的势头。随着整顿的深入,不能不触及“文化大革命”的“左”倾错误和政策,并逐步发展到对这些错误进行进一步的纠正。
如何认识“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是毛泽东的政治底线。他希望实现“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与治国安邦现实的统一,但在理论与现实的矛盾中,他更偏向于前者。邓小平主持整顿中断的真正原因是触碰到毛泽东的政治底线,使其对整顿的看法发生了改变。
从总体上看,1975年的政治生态是错落而多变的。在“文化大革命”依旧延续、“左”倾错误在党内占据主导地位的大背景下,以邓小平为代表的老干部一度得到毛泽东的支持,掌握了主动权,“四人帮”虽一时失势,但仍能控制舆论的主导权。这样的格局,不能不把整顿限定在有限的范围。掌控政治生态的关键,还在于毛泽东本人以“文化大革命”为政治底线,不能不使得各方面整顿在突破底线和触及底线之间如履薄冰,一旦毛泽东的观察和判断发生倾斜,整顿即戛然而止,政治格局便发生改变。
三
邓小平领导的全面整顿,虽然由于历史原因被迫中断,但它对以后的历史发展具有重要影响,成为共和国历史由“文化大革命”走向改革,实现历史转折的前奏。这个问题,《1975年的中国》专门有一章进行了总结。
张化认为,如果把“文化大革命”中党内对这场运动有过的抵制和抗争连贯起来,就不难看到,1975年整顿所达到的深度和广度是前所未有的。从思想理论上看,他提出以毛泽东“三项指示为纲”代替“以阶级斗争为纲”,把经济建设提到政治高度来认识,把生产力的发展与社会主义制度相联系,这就为十一届三中全会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奠定了思想基础。从组织上看,全面整顿对极左势力的打击不仅仅是使其气焰受挫,更重要的是毛泽东没有让王洪文、张春桥主持中央和国务院工作,而指定华国锋“带个头”,并最终把领导权交给了他,这对党中央后来一举粉碎“四人帮”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由此构成了共和国历史转折前奏的重要旋律。
华国锋资料的收集、整理与研究,是张化自2001年《中国共产党简史》出版后若干年乃至病重前一直坚持做的事情。2011年2月19日,《人民日报》发表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的署名文章《为党为人民事业奋斗的一生——纪念华国锋同志诞辰90周年》,张化参与讨论和写作。这篇文章客观地评价了华国锋在粉碎“四人帮”中的决定作用及领导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的重要历史作用,指出华国锋在担任中央最高领导人后,先后主持十届三中全会、十一大和十一届三中全会等重要会议。在他主持下,中央决定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为悼念周总理、反对“四人帮”的天安门事件平反,为“六十一人叛徒集团”等一大批重大错案平反。这篇文章发表后,在国内外引起了巨大反响。
《1975年的中国》告诉人们一段艰难曲折的历史,过来人记忆犹新,后来人获取新知。如果说毛泽东与邓小平在1975年因为对“文化大革命”的评价在政治上分道扬镳,那么1978年中国共产党在确定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不久,就彻底抛弃“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思想,形成了“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的基本路线。这是中国改革在“文化大革命”终结后迅速铺开,取得举世瞩目成就的重要因素。历史经验表明,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在于保持了“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大战略的持续性、稳定性。在否定“文化大革命”及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错误问题上,不仅考验人们对历史的态度,也考验人们的责任与担当。
笔者随着《1975年的中国》触摸了40年前那段刻骨铭心的历史,也品味了张化的学术人生。她是一名战士,一旦确定了人生目标的高度,就会奋不顾身地去攀登。她向上攀登的身影,值得我崇敬和久久凝视。
(本文作者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研究员 北京 100080)
(责任编辑 吴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