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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农民国家观研究:主题、方法与展望

2015-01-30余泓波

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观念农民国家

□ 余泓波



中国农民国家观研究:主题、方法与展望

□ 余泓波

学界对中国农民国家观的研究成果颇丰,就研究主题而言涉及国家观的构建研究、国家观的类型研究、国家观的比较研究、国家观与农民行动研究等。这些研究采用了多元的方法,较有代表性的方法有历史分析、区域比较、量化分析等。从目前研究出发,学界可以在国家观的层次性特征、国家观研究的价值取向以及研究方法上做进一步的探究与讨论。

农民 国家观 研究方法 研究综述

随着学界对于“三农”问题的持续关注与热烈讨论,相关研究也呈现出了总量颇丰、学科多元、主题精细、方法多样的特征。在已有学术研究的基础之上,本文选择“中国农民的国家观”这一独特问题进行研究综述,通过对相关文献的梳理与分析,以期厘清该问题的研究主题、研究方法、现存争论,以及对这类研究做进一步的展望。

国家观问题在近代以来经历了从自由主义、保守主义、民族主义到马克思主义的发展[1],国内有研究者认为“国家观念,即国家意志,政治学上称为政治意识形态,并赋之以阶级性,也可称之为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2],还有研究者将其界定为“一种社会意识,是人们在历史进程中形成的对国家的态度、情感、认知、信念、习俗、价值的复合存在形式”[3],亦即民众对民族国家的文化认可和心理认同。综上,本文认为,所谓“农民的国家观”是指国家在农民观念中的呈现面貌,包括农民对于民族国家、国家政权、政府等的主观看法。具体到学界实际情况,这一概念又常在关于国家与农民关系的研究中被直接或间接论及。如,有学者就形象地将农民视角下的国家观念概括为“人心”层面的国家与农民关系[4]。

一、研究主题

(一)中国农民国家观的构建

农民国家观的产生与构建必然与国家的产生以及国家政权的建构密不可分。在国家起源的研究中,有研究者在探讨中国早期国家形成的条件时指出,国家的形成依赖于多种社会控制方式,而并非仅是暴力机构发展的结果。[5]在不同历史阶段下,国家的社会控制手段与暴力机构发展也会呈现不同特征,相应阶段农民的国家观构建也各有差异。聚焦于现当代中国农民的国家观构建,研究者总体呈现出了以下两种分析视角。

第一种分析视角强调从国家到农民的自上而下的构建过程,认为农民国家观的建构主要依赖于国家政权对乡村社会单向度的进入与控制,在此过程中,作为被控制对象的农民被动生成了关于国家的观念,并常将国家视为对立的侵入者与强大的反抗对象。杜赞奇曾对20世纪初期国家政权对乡村社会的控制和榨取及由此引发的斗争进行过描述,并揭示出该过程使得国家与农民对立了起来,[6]此种对立关系即是这种国家观建构路径的产物。也有学者集中关注了20世纪50年代以来自上而下的国家政权建设对农民国家观形成产生的重要影响。在《岳村政治》一书中,于建嵘以湖南某村为个案,清晰展现了国家政权向乡村社会下沉的过程,国家对农民政治、社会生活干涉的日益增强,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农民传统自主空间的萎缩。[7]吴毅在对四川川东双村的个案研究中发现,在20世纪的现代化进程中,国家对乡村实施着有计划的控制,这种控制加剧了农民与国家的紧张关系。[8]这些论述描述了现当代以来,国家与农民对立关系的形成为农民国家观构建提供的基础与动力。在这一过程中,国家的强大侵入者形象凭借暴力机构与社会控制在农民观念中形成并得到了强化。有研究者进一步论述了这一过程的当代作用机制:“国家为了塑造新的意识形态和信仰,对农民沿袭了几千年的价值理念、习惯礼俗等传统因素采取了打压政策”,村落宗族组织被冲击,旧时保甲制度被废除,农民的传统国家观念也因此断裂。在“意识形态化”下,一种全新的国家观念很容易“进入”农民脑中。[9]此外,也有研究者从作为构建中介的大众媒体角度进行研究,认为“作为大众传媒的电视,在外在形态上提供了信息、娱乐资源,而内在形态上却时刻暗示、指点或控制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建构着人们的常识——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以至于对国家、民族、阶级、阶层、社团、社群的所有认识”[10],这实际也揭示了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国家政权自上而下的社会控制如何影响着农民的国家观念。

相对于第一种分析视角主要强调当代农民国家观形成过程中,国家对乡村社会的单向度影响,第二种分析视角则拒绝了国家与农民的对立关系,更强调国家与农民之间的互动性,认为农民的国家观是在国家政权与乡村社会的相互作用之间构建的。比如,孙立平并不认为农民的国家观是在农民与国家的对立关系中构建的,他认为国家与农民的关系究竟如何,要取决于具体实践。[11]尤为明显的是,众多分析中国共产党及其政权的建构与乡村社会互动过程的研究,都特别强调了这种互动性与实践性。在《诉苦:一种农民国家观念形成的中介机制》一文中,郭于华、孙立平认为中国共产党在革命过程特别是在1949年之后的革命过程中,通过对“诉苦”和“忆苦思甜”等权力技术的有意识运用,对农民日常生活中那种较为自然状态的“苦难”和“苦难意识”加以凝聚和提炼,从而使其穿透农民的日常生活,与阶级意识并进而与农民的国家观念建立起了联系。将农民在其生活世界中经历和感受的“苦难”归结提升为“阶级苦”的过程,不仅成为日后与之相伴随的阶级斗争的基础,而且是在农民的内心世界中塑造农民与国家关系的基础。这一分析虽然也强调了权力技术等国家控制,但其更为重要的是揭示了国家控制与农民日常生活、情感等的互动过程,提出了“诉苦——阶级意识——翻身——国家认同”的逻辑过程。[12]除了“诉苦”以外,“反省”、“扶贫”等也被一些学者视为是农民(包括乡村干部)国家观构建的中介。如邓宏琴认为相对于“诉苦”主要塑造了农民的国家观念,“反省”机制是形塑乡村干部国家观的重要方式和渠道, 通过“反省”机制有助于使乡村干部保持对党和国家的忠诚,“既能贯彻国家的行政要求,又不违背村庄利益。”[13]何绍辉认为,国家扶贫政策与措施也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当代农民国家观的构建中介。“因为定点扶贫开发为农民与国家的直接接触营造了在场空间和条件,扶贫开发过程中的各种政策照顾和救灾救济行为,使农民形成了一种感恩型国家观念。……民众感恩型国家观念的形成,既是社区国家化的表现,也是社区国家化的结果。”[14]

(二)中国农民国家观的类型

已有研究提出了当代农民国家观的不同类型,如前述的“诉苦型国家观”“感恩型国家观”等,其中尤以诉苦在农民国家观构建中的作用被广泛讨论。所谓“诉苦型国家观”,是指以“诉苦”为主要的政治权力技术对农民进行情感式的革命教化与政治动员,并由此建立农民对于阶级认同、国家认同的观念。如有学者细致考察了作为动员技术的诉苦在土改中的应用[15],更有研究者用“翻心”形象描述了这一观念的重构[16]。在这一类型农民国家观的研究中,有研究者注意到了学界对自上而下的国家操控的过度关注,从而重申了其中国家与农民互动关系的重要性。如有学者指出,“诉苦中农民的说话并非完全是阶级化社会苦难模版的再现,而是对这个模版的接受、利用、改造、规避、沉默甚至抵制的多重选择”,进而“强调农民作为说话主体对于阶级化诉苦话语空间的选择性适应”。[17]也即是说,在诉苦型国家观的建构中,农民并非仅是单纯的被规训对象,而同时也是具有主动性与灵活性的参与者,农民与国家在“诉苦”实践中的互动,除了基于客观苦难与主观苦感的被动动员外,还有基于自身利益与价值立场的主动选择。

“诉苦型国家观”是从中国农民国家观建构的独特视角与特殊事件入手,经由大量学术讨论而形成的一种类型概括。十余年前,还有研究者提出了另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农民头脑中的这种国家观念究竟是什么?是一个抽象的观念,还是一个具体的实体?是一个遥远的存在,还是人们身边的事实?”[12]由此出发,结合学界相关研究,本文认为还可以从农民对自身与国家距离的认知、国家在农民观念中的呈现形式两个角度对其进行类型探讨。

农民对于自身与国家距离的认知差异会直接影响国家形象在农民视野中的呈现,即展现出不同类型的国家观。关于国家政权与乡村社会之间的距离,有两种形象的说法:一是“水银泻地”,意指国家政权广泛而深入地进入乡村社会,并罗织起了完备的控制之网;二是传统的“天高皇帝远”“皇权不下县”的空间描绘,意指国家以遥远距离呈现在农民视野中,至少并不直接以国家政权形式控制乡村。按照这一标准,可将农民的国家观分为“身边—具体”的国家观与“遥远—抽象”的国家观。这两种类型的农民国家观都有学者进行过阐述。如有研究者认为,近代以来特别是建国以来,随着国家政权建设及其对乡村社会的渗透,农民的国家观已经有了较大转变。农民眼里的国家也逐渐由远到近,由虚到实。“经过建国以来60余年的国家政权建设,‘有宗族认同而无国族认同’的农民传统国家观已经被打破,农民对国家的认同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从抽象到具体的演变过程。”[18]然而,即便在这个大趋势之下,也有学者认为传统社会“天高皇帝远”“皇权不下县”的农民国家观对当下农民的影响犹存,当下部分农民认为“国家”离自身的日常生活仍旧是遥远而不可及的,如谭同学关于农村水利的研究表明,“在农民朴实的国家观当中,在农业生产中,国家权力已经是遥不可及的外在之物了。”[19]

上述分类意在区分国家政权与乡村社会距离及其对农民国家观念类型的刻画,而除此以外,国家在农民观念中呈现形式的差异,也会产生不同类型的国家观念,即整体国家观与分层国家观。从历史上看,整体国家观由来已久,有研究者论述了“视中国为一个有机整体”的整体国家观自春秋战国之交至近代的流变。[20]可以说,这种整体的国家观与中国历史上长期的中央集权等因素密切相关。然而,近年来的研究却越来越突出地表明,当代中国农民并非将中央地方视为一个整体,而是出现了“分层式”或者说“递进式”的国家观。李连江经过实证调研得出了中国农民内部存在着一种“逐级递增”的国家观,即认为有一个“好”的中央,“坏”的地方(或基层)。[21]李侃如也有类似的论述,“尽管对地方腐败和违法现象存在着极其广泛的愤怒,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中国人继续把总体制度本身看作合法的。而中央也不断在通过采取广为宣传的措施曝光地方的违法者——以此来擦亮自己的形象。”[22](202)周作翰、张英洪也认为,“当代中国农民对于国家的理解始终存在着中央与地方的区别。……农民国家观主要有三重含义:一是在农民心中存在着中央与地方边界清晰的二元国家观;二是有些地方对农民的权益构成了现实的侵害,有些地方政府与农民之间存在着严重的利益对立;三是农民寄希望和高度依赖于中央来制约地方的侵权行为,为农民讨回公道、主持正义。”[23]

(三)中国农民国家观的比较

学界还从不同维度对当代农民的国家观进行了分类比较:一是横向的空间比较,即不同地域农民的国家观念之差异,具体来说集中表现为农民国家观的南北差异研究;二是纵向的时间比较,即某一段历史时期中农民国家观念变迁的历史分析,以及某一时点(通常表现为特定事件)前后的农民国家观念之变化。

第一,中国农民国家观的地域差异研究。关于中国南北乡村社会及农民的差异性分析,主要以“华中乡土派”的经验分析为代表。比如,贺雪峰认为我国南方、北方、中部村庄社会结构的差异深刻影响着农民的性格心理[24],不同地域类型的乡村社会结构在与国家的互动中奠定了农民国家观念地域差异的外在基础。基于不同区域田野调查经验的对比,欧阳静提出了这样一个有关农民国家观的问题:“为何北方农民的国家观念如此明显,国家诉求那么强烈,而南方农民的国家观念几近冷淡?”。对于这一问题,欧阳静从我国南北不同的村落性质与农民公私观念的角度进行了回答:“北方村庄是‘公’在无限拓展而‘私’在急剧退缩的村庄……农民对‘公’的诉求也随之无限地往上推,从村庄‘具体的公’直至‘抽象的公’——国家”,“而南方的宗族性村落, 村庄是‘我们’的村庄,村庄便是一个‘大私’……有着诸‘私’的关照,村庄之外的抽象的公——国家,在南方农民看来,是那么的不实用,有时甚至心存芥蒂。”[25]

第二,中国农民国家观的纵向时间比较。姜继为以“农村的政治动员”为研究对象,一定程度上展示了辛亥革命前、国民党统治时期、新中国成立以后等时期农民国家观的变化历程。[26]周作翰、张英洪从中国农民与国家关系的历时性视角展现了中国农民国家观的发展变化,并归纳出传统社会、土改时期、集体化时期、改革以来、未来的五种变动模式。[27]徐建国研究了抗战时期晋冀鲁豫边区开展的减租减息运动对当地农民思想观念变化的影响,认为这一时期农村减租减息运动的开展,不仅提高了农民的经济地位,改变了农村的阶级状况,同时也促使了农民新民主主义思想观念的产生和增强。[28]刘一皋研究了华北事变前后华北乡村社会的变化,认为“处在复杂局面下的农民的感受如何,不仅会影响到农民对不同的政治力量所进行的动员的反应,也会影响到农民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和国家观。”[29]

(四)中国农民国家观与行动

上述关于中国农民国家观的研究基本侧重于农民国家观是如何形成与呈现等问题,集中于农民的主观心理视角。而除此以外,还有研究者将农民对国家主观态度与其行动逻辑结合起来,将农民国家观视为国家与农民关系中农民行动的心理动因之一。

既然农民的国家观是国家与农民关系在农民观念世界中的主观呈现,那么不同的国家观念就会对农民处理自身与国家关系产生重要影响,尤其是在国家与农民关系出现紧张状态时。如李连江通过实证调研,认为中国农民内部存在着一种“逐级递增”的国家观,各种国家观都可能影响农民对于政治机会的判断。农民对中央有信心,相信中央的动机,认为中央会不断解决农民的各种问题;同时,农民对地方干部不满,认为自身困境是由于地方干部未能执行中央政策。由此,上访甚至越级上访成为他们向中央反映真实信息并寻求正义的行动选择。也就是说,农民对于各级政府之间关系的看法构成了他们对政治机会总体判断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这一看法决定了他们对于自身处境的分析,从而影响着他们对于权利诉求的方式和行动策略的选择。[21]焦长权则指出,“农民的国家观念是农民针对农田水利问题上访的心理文化机制”[30]。此外,还有研究者指出,农民虽然对国家具有强烈认同,但同时在公私界分中,却也清晰地界定了国家与农民自身的界限,一旦国家越界,或某一层级政府越界,农民就会选择不同的方式进行抵抗。[31]

农民对国家与自身关系的主观态度及其对国家的心理认知与内在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其判断国家或政府行动合法性的价值依据。即便是相同的国家行动或政府行为,也可能会由于农民内在价值依据的差异而呈现不同的行动选择。因而有研究者在看到农民的国家观与政府观对其政治参与的影响时,建议应该“加大对现代政府及政治理论宣传的力度,帮助农民树立科学、正确的政府观”,以此培育农民有序的政治参与行为。[32]

二、研究方法

在关于中国农民国家观的众多讨论中,研究者采用了多元的研究方法。本文将选择性地对这些研究中较有代表性的研究方法进行梳理与述评。其中,历史分析有助于研究者分析我国农民国家观的纵向变迁经历及当代农民国家观中的历史遗存;区域比较则克服了我国地域广、区域差异大的问题,使得不同区域农民国家观念的差异性得以体现,为更为细致的分析提供了可能;量化分析,尤其是问卷调查数据的应用,则弥补了传统研究范式中农民视角的缺少与农民声音的匮乏,并可进行精细化的变量间关系分析。

(一)历史分析

研究我国农民的国家观,无可避免地要分析国家建构的历史、国家政权与乡村社会互动关系的变迁过程、不同社会历史条件下农民国家观的特征及发展。因而,历史分析的方法在此类研究中得到了充分应用,具体而言,又以以下几类最为突出:

第一,我国农民国家观念的纵向演进过程及其变迁史研究。此类方法往往着眼于国家观念在纵向比较中的生成、流变与特征,既有大跨度的整体性描述[20],也有特定时期的聚焦式分析[3]。第二,研究某一历史事件对农民国家观的影响,通过比较该历史事件前后国家与农民关系变化、农民国家观念的差异进行分析,如抗战时期的减租减息运动[28]、华北事变[29]等。第三,通过历史档案资料的细致解读,还原历史场景,深入考察农民国家观的影响机制,如李里峰通过对政治口号、参与形式、空间布置、情节设置等的历史还原,生动刻画了土改中的诉苦式动员如何对农民的政治情感与国家意识产生了重要影响。[15]总的来讲,历史分析中,既有长时期的概括,也有短时期的对比,同时兼具聚焦于某一历史事件、活动或政策的深度解读。

(二)区域比较

我国乡村社会结构的区域性差异,使得区域比较在农民国家观的分析中显得尤为重要。如前所述,众多学者聚焦于南北差异的比较,分别从历史传统、地理环境、地缘形态、血缘关系等多个角度分析了农民国家观的地域差别,并对其特征进行了概括。除了整体性的南北比较,也有学者提到了省际间的差异,如李连江在其研究中,多次引用了全国不同省份的农民的观点:“湖南省一位农民认为:从中央到地方,层层腐败,有钱有权便是法。山东省一位农民说得比较委婉,他说他最喜欢的是从中央到地方彻底制止腐败。安徽省的一位农民对于中央是否真心提倡基层民主表示怀疑。他说他对村委会选举不感兴趣,因为这种选举是提名选角,尤如中央,选几个人来让你勾。江西省一位农民认为中央指责地方关于违反中央政策只是为了掩人耳目……”[21]

贺雪峰曾对区域比较进行过方法论上的探讨,他认为,“一旦可以从村庄社会结构的差异上划分出南方农村、北方农村和中部农村,这种划分就不仅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而且具有方法论的含义”,“区域差异研究既源于经验研究,又超越了经验研究,形成了一个具有一定普遍意义的社会学中层理论”。结合其团队的研究经验,贺雪峰进一步指出“中国农村区域差异研究为具体区域个案的中国农村研究者提供了社会学意义上的他者,从而可以让具体的农村研究获得立足全国农村的问题意识,具体研究的结论也因此能够扩展到对中国农村整体认识的深化上去”。[24]

(三)量化分析

区别于区域比较时多数研究者采用的质化分析,也有一些学者采用量化方法对农民的国家观进行了讨论。其中,尤以问卷调查构建的数据库为主要的分析资料。如有研究者通过对“五级党委在农村中威信的评估”的数据进行了测量,得出了当代农民从地方到中央的“递增型”分层国家观的结论。作者同时也指出,这种研究方法的局限,认为“对于国家观与农民的行为意向之间的关系,无法进行计量分析。由于问卷调查的样本量小,所以在对农民国家观进行分类时必须采用宽泛的标准,否则每个类别中的个体太少。分类标准宽泛的结果是持有同一种国家观的人之间有很大差异。”[21]。也有研究者将国家观作为农民政治价值观的组成部分进行统计分析,考察了某一区域范围内农民国家观十余年间的变迁与影响因素[33]。此外,在一项关于“河南农民思想政治意识状态与价值观念”的研究中,农民对党和国家的基本路线与基本政策的问卷调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农民的国家观与政府观的现状。[34]

以问卷调查作为研究资料,可以使有关农民国家观的研究真正从农民的视角出发,并以农民的主观态度为分析基础。并且,以农民个人为分析单位,也能使这些研究显著区别于历史分析等其他范式中将农民视作一个阶级的视角,从而更好地实现农民个体国家观念与其行为选择的逻辑分析。此外,结构化的测量指标有助于对国家观内涵的不同维度进行精细测量与细致比较,也正因此,分层型国家观的理论模型才得以被经验数据验证。当然,对于此种方法所依赖的测量量表与有限的变量来说,此议题稍显宏大,往往会使得量化分析中存在对“农民国家观”进行机械式简化操作的倾向。

三、问题与展望

在分析了我国农民国家观研究主题与方法的基础之上,本文将尝试总结学界现有研究中尚存的一些问题,以及值得进一步探究之处,比如:农民国家观的两种概念化路径、不同研究者的研究视角与价值立场、研究方法的选择与应用等。

(一)国家观的两种概念化路径

通过上述梳理,我们大致可以发现,对于国家观的研究,从某种程度上表现为“整体国家观”与“分层国家观”两种类型。而从“农民国家观”这一概念出发,学界至少存在着两种概念化范式,一是将其作为整体的民族国家或国家政权看待,另一是将其作为具体化与实体化的政府看待。而这一差异,提醒我们在讨论农民国家观时须对“整体/抽象的国家观”与“分层/具体的国家观”进行有选择的使用。从理论上讲,整体国家观古已有之,这与我国历史上长期的中央集权统治的传统密切相关,并且在新中国成立以后,也适用于单一制国家的国家观念与意识的需要;而实体化的分层式政府,则是这种中央集权或单一制政权的纵向层级体现。如前文所述,整体/抽象式的概念化路径往往分析的是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在农民心里构建的国家形象,抑或国家政权与乡村社会互动消长关系对农民的观念影响;而分层国家观最基本的认知模式是“中央—地方”政府的差序观念,在此关系中,农民眼中的中央政府往往与“国家”本身有着等同性,不仅具有权力优势同时也具有道德优势,而“地方政府”则扮演着“恶人”“中央政策歪曲者”的形象。此类研究尤常见于对农民抗争行为的心理基础分析之中。*“差序政府信任”的相关研究即是此种国家观概念化路径,可参见李连江:《差序政府信任》,景跃进、张小劲、余逊达主编:《理解中国政治——关键词的方法》,第197~20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

出于维护中国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的统一与安定,整体国家观在构建民众认同、增加国家凝聚力等方面有着重要的意义与作用;但这种概念化路径却容易遮蔽对于整体国家的内在结构、行动逻辑的细致分析,而是更多地将国家视为一种相对于乡村社会而存在的权力主体,相对于农民而言的权力或文化符号。分层的国家观,对于缓和与化解社会矛盾也有着独到的作用,它能够进一步厘清农民抗争的心理机制,有助于从文化与观念视角理解农民与政府的互动行为,增强民众对各级政府的监督,并反过来使得政府部门更加注重自身的转型。但同样存在的问题是,分层式国家观往往在操作化时将国家概念与政府、党混淆起来,虽然这三个概念在当下中国农民话语中也常常相互替代*如笔者在农村调研中,问及农民对国家、政府、政策的看法时,常得到一种组合式的回答:“相信国家、相信政府、相信中央”、“共产党的政策好、国家的政策好”等。。就目前中国来说,农民的国家观究竟是整体的,还是分层的,仍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由这个争论我们可以看出,概念化路径选择时的研究自觉尤为重要,此外,构建一种“整体国家——分层政府”的理念与视角亦具有一定新意。

(二)农民国家观研究的价值取向

从研究者的研究视角与价值取向上看,在国家与农民关系上选择“对立式”还是“互动式”、在价值立场上是对实然问题的经验性分析还是对应然问题的规范性讨论,这些势必会呈现出不同的研究面貌。目前学界的相关研究虽然主题都是对“农民的国家观”的探讨,但是有些研究是对“农民的国家观是什么”这样一个实然问题的讨论,如前文所述对当下中国农民国家观南北差异的实际状况的比较研究;而有些则是对于“农民的国家观应该是什么”这样一个应然问题的讨论。这类研究通常认为当下农民国家观存在错误、淡漠等问题而提出需要借助思想政治教育手段使农民树立正确的、科学的国家观,使其达到应然状态[35]。而由于缺乏经验考察,这类研究往往展现的是研究者眼中的农民的国家观。

通过之前的梳理,我们认为,对于农民国家观研究的价值取向问题的讨论是重要的。研究中,有学者将农民的国家观视为农民世界观的一部分,并主张通过思想政治教育手段向其进行价值教育与价值输入[35]。不难看出,此类研究往往将国家与农民关系视为自上而下的控制关系。而有的学者则认为国家与政府应该通过自身的政权建设、职能转变、社会整合等手段改变自身形象,由此农民的国家观念自然也会相应的转变,至于转变的方向,则要看国家与政府自身的转变是积极还是消极。或者以具体历史事件或政治动员方法为视角,强调农民国家观在此互动关系中的生成与流变。这两种观点都涉及到农民国家观的建构问题,然而前者是从国家视角强调对农民的政治教育以达到其应然状态,农民自身在国家观构建中处于被动地位;后者则从农民视角、或国家与农民互动视角出发,强调了农民的主体性及其在互动关系中的角色。本文认为,即便是讨论农民国家观的应然状态、强调国家对农民观念的政治教育与价值灌输的相关研究,也应该充分尊重农民的主体性地位,将农民视为国家与农民关系中的能动的行动者,而非简单的“落后的小农”或“思想政治的被教育者”。

(三)农民国家观的研究方法

通过前文所列文献可知,目前学界在关于我国农民国家观的研究中,多种研究范式与方法得到了充分的应用,而且可喜的是,不少学者在相关研究中已经进行了方法论层面的反思与论述。[21][24]以历史分析为代表的规范方法,既有从宏观上描述农民国家观生成与变迁的[20],也有聚焦于特殊历史时期农民国家观的特征的分析[3],还有借助档案资料对特殊历史事件的考察[15]。然而此类研究中,“农民”也总是作为群体或阶层出现,少有具体个人,而农民国家观也被视为了群体意识或阶级认同。以案例分析及其比较[25][31]、问卷调查[21][34]等为代表的经验方法则主要是从相对前者而言更为微观的层次上进行的分析,其研究对象往往是具体的乡村与具体的农民个人,而农民的国家观则成为个体农民的主观态度及其复合。显然,规范方法与经验方法除了在概念化上的差异,还存在分析单位的分野,正是这种分野导致了宏观与微观之间的某种断裂。而这种断裂又往往是学术研究的重要问题。因而,在此问题的研究中,应该注重不同方法的结合与不同视角的审视,既见树叶,又见树林;既有传统,又有走向[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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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鹏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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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243(2015)06-0090-07

作者:余泓波,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政治学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政治文化、农民政治。邮编: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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