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儿童成长研究:社会排斥对孤儿自我认同形成的负面影响
2015-01-30尚晓援
尚晓援
困境儿童成长研究:社会排斥对孤儿自我认同形成的负面影响
尚晓援
导言
社会排斥是跨学科的概念,指特定社会群体在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等多方面面对的困境和被剥夺。社会排斥的概念在三个方面对分析残疾失怙青少年有重要作用。首先,社会排斥是一个多维度的困境衡量概念,比单纯测量收入贫困或者失业更综合。从这个角度看,更适合于对孤残青少年遇到的困境进行分析。第二,社会排斥是一个动态的概念。儿童时期是一个发展中的时期。儿童早期的生活经验对他们向成年过渡的能力和社会网络会产生长远的影响。第三,社会排斥包括儿童权利的维度。因为困境儿童和青少年的基本权利可能被剥夺。
当从积极的角度理论化这三个方面,包括多维度、动态和人权的社会融合概念可以重塑残疾青少年的过渡体验的分析框架。社会排斥的对应概念是社会融合。社会融合意味着促进完全的公民权,包括公民、经济、发展和社会参与的方面,而不仅仅是物质供应或基本生存需要的满足。因此,社会融合将会成为发展中困境儿童和向成年过渡影响的政策分析的重要理论框架。但是,在中国,这个理论还缺乏实证研究的支持。这项研究旨在填补这个空白。
一、自我认同(identity)
从社会排斥的理论框架分析,任何阻碍儿童基本权利实现的因素:如照料和保护不周,经济贫困,社会歧视和儿童的社会参与受阻,医疗和教育服务缺失造成的发展困境,同伴群体和社会歧视等等,都可以视为社会排斥的表现。本文在这个角度上,使用社会排斥的概念,研究深度困境儿童向成年过渡的自我认同的问题(identity,翻译成“同一性”,或“认同”)。主要的研究问题是:社会排斥的各种表现对儿童青少年自我认同的影响是什么。
自我认同形成的几个方面。“认同危机”是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克森(Erickson)的概念。简单地讲,自我认同是一种关于自己是谁,在社会上应占什么地位,将来准备成为什么样的人以及怎样努力成为理想中的人等一连串的感觉。青少年时期,生理上的急速发育打破了原有的平衡,他们要求独立,摆脱成人的束缚,他们会在各个方面探寻自己,同时因为社会的冲突和要求变得困扰和混乱。青少年必须通过积极的探求、亲身的体验来获得自我同一感,防止认同混乱。这样才能健康、阳光地生活。
对国家养护的孤儿来说,自我认同的形成是一个困难的过程。因为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成长过程非常特殊,他们可能经历的认同危机,表现得会比其他的儿童群体更为严重。本文试图从社会排斥的框架出发,考察社会排斥对大龄孤儿自我认同的负面影响。考察主要从自我认同的几个重要方面着手,通过分析大龄孤儿怎样回答下面四个问题,了解他们自我认同获得的程度和受阻的原因。这四个问题是:
第一,我是谁?
第二,我在社会上应该占有什么?
第三,我将来准备成为什么人?
第四,我怎样成为理想中的人?
根据埃里克森的研究,儿童青少年的发展是动态的。早期的阶段包括:
1. 基本信任对基本不信任
2. 自主性对羞怯和疑虑
3. 主动性对内疚。(这个阶段发生在第四年至第六年左右)
4. 勤奋对自卑。(这个阶段从出生后第六年到第十一年间,大多数儿童整个发展阶段都是在学校度过)
本文研究的阶段为第五个阶段:认同阶段发生在十二岁到二十岁左右。这一阶段,青少年可能会经历认同危机。如果不能最终获得自我认同,青少年就会发生角色混乱,影响他们今后的成长。
埃里克森(Erikson)认为认同阶段体现了童年期向青年期发展中的过渡阶段。在前四个阶段中,儿童懂得了他是什么,能干什么,也就是说,懂得所能担任的各种角色。在这些阶段中,儿童必须仔细思考全部积累起来的有关他们自己及社会的知识,最后致力于某一生活策略。一旦他们这样做,他们就获得了一种认同,长大成人了。获得个人的认同就标志着这个发展阶段取得了满意的结局。然而,这个阶段自身应当看作是一个寻找认同的时期,而不是具有认同的时期。
本文深度访问了某市儿童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当地的社会政策制定者和执行部门的人员、大龄或成年孤儿、寄养家长,试图分析社会排斥对大龄残疾青少年自我认同的影响。根据埃里克森(Erikson)的理论,儿童在早年的各种经历,都会对他们能否获得自我认同产生影响。因此,如果孤儿在这个阶段发生严重的认同危机,其原因可能深藏于他们婴幼儿时期的被抚养的经历。
二、我是谁?孤儿经历对儿童建立稳定的自我身份认同的影响
我是谁?对于在稳定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儿童,在人生发展早期的种种经历,帮助他们对这个问题形成稳定积极的判断。但是,福利院的儿童绝大多数有被亲生父母遗弃、或者丧失亲生父母或抚养人的经历。这是最极端的一种社会排斥。由于缺少针对这些遭受了重大丧失的儿童的心理抚慰,在之后很多儿童没有找到稳定的替代性父母之爱。对被遗弃的儿童来说,这个经历则对他们的自我认同的形成有重要负面影响。
1. 被父母遗弃对儿童的影响
福利院养护的儿童,有些是从小被父母遗弃的,也有一些是被社会上的好心人养育了一段时间之后,才被送到福利院。被父母遗弃,对儿童的心理发展有重要的影响。“没人要”是这些孩子心底最深刻的痛苦。这些孩子,访问中,往往简单的提到自己被遗弃的事实,没有给出强烈的感情色彩的描述。
儿童福利院负责提供经济支持的儿童,包括一些被社会上的好心人养育了一段时间之后,在家庭中渡过了部分或全部童年时期的孩子。后来因为入学或其他原因,需要报户口,才找到福利院。对被遗弃的反映更强烈。有的孩子用“无止境的自闭与自卑”这样的词语,描述自己第一次获知真实身份的感觉。
L(被姥姥事实收养):从我记事起,我就与我的姥姥相依为命。在我心里,她是那么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当姥姥去世时,与姥姥的美好回忆浮现在我眼前,我想明白了一点,就算姥姥不在了,我们一起创造的美好回忆一直在我心里。在我12岁那年,我知道了我的身世。本该拥有美好童年的我,心里有了巨大的阴影,无止境的自闭与自卑,让我变得不爱说话,更不乐意面对我的小朋友。
某市儿童福利院在了解到儿童经历的被遗弃的历史之后,采取的措施非常适当:如果养父母的情况允许,即允许孩子继续生活在养父母身边,同时提供经济和其他方面的支持。只有养父母的情况实在无法照顾孩子,才把孩子接到福利院生活。这种安排,使这些儿童,获得了基本正常的成长环境。
2. 对儿童的称呼
不是每个儿童都谈到了自己知道了曾经被父母遗弃后的心情,从少不更事就进入福利院,对“被遗弃”这个概念没有比较,也没有像曾经在家里生活的儿童的反映强烈。但是,在成长过程中,福利院早期的一些做法,不经意间对孤儿自我认同的发展形成了一定的伤害。这包括:在命名时,给所有的孩子以“党”为姓。实践中,称呼儿童的绰号,而不是称呼名字等等。调查发现,到了青春期,在自我认同形成的时候,对他们来说,自己的名字是一个自己属于福利院的标签,往往成为羞愧的来源,是他们希望避开的一件事情。
标签化的名字。早期,福利院的孩子都以“党”为姓。姓“党”成为了福利院儿童的一个标志。当他们长大成人之后,才了解到这个名字的含义。因此,和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不同,他们对自己的名字,也感觉是羞愧的来源,不予以认同。
根据生理特点称呼儿童。在福利院成长的孩子,回忆起童年的经历,说当时的实践,不注意尊重儿童。所以,对很多孩子,不是称呼名字,而是直接根据生理特点,称呼外号。这对有生理缺陷的儿童,是非常羞耻的一件事情。
另外,和养父母长大的孩子,会因为姓可能和养父母不同,让别人注意到他的特殊的孤儿身份。先寄养、再回来、再寄养的过程对他们的影响较大。因为特殊的成长经历,国家养护的孤儿在自我认同的形成过程中,都对自己的状态有一个排斥的过程。这使他们更容易感觉自卑和受到歧视。有些歧视是社会现实,有些则是孩子对自己现状排斥的反映。残疾儿童对自己现状的排斥:在“我是谁”这个问题上,残疾儿童对自己的生理缺陷其实非常敏感。儿童对自己被标签化的现实的不认同,表现在对自己名字的排斥,对自己现状的排斥,这成为他们成功获得自我认同的障碍。
三、我在社会上应该占有什么地位?
在儿童向成年过渡的过程中,怎样确定“我在社会上应该占有什么地位?”这个问题,对自我认同的形成非常重要。在这个过程中,社会歧视,哪怕是一个眼光,无意识的行为。都对这些孩子的成长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在访问中,对受到歧视的感觉,是谈到最多的主题。边缘化和被歧视,是这些儿童对自己社会地位的一个认识。这对他们成功获得自我认同,是很大的负面因素。长大成人的孤儿,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有很清楚的认识。如一个大龄孤儿在自述中写到:我们是属于区别于正常人的边缘人一族。除了单位能给予我们的以外,所有的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去开拓和积累,比如:资金、人脉和关系。
有些孤儿因为受到了歧视,做出了极端的反应,如拒绝上学,不再外出工作等等。如果福利院的老师没有对拒绝上学等儿童的极端反应做出适当的安排,这种反应可能导致儿童失学,一生发展都受到影响。
边缘化不仅仅来自歧视。有些时候,在慈善活动中,由于缺少对儿童的保护性隔离,也成为儿童感觉到被边缘化的因素。
w:有时候来福利院组织的一些活动太虚张声势了,太过功利化,来很多媒体。一过来就拍照,很反感。不是发自内心的对我们关心。这些活动在外人面前展示福利院的孩子有多么凄惨。我们其实没有那么惨,物质生活上现在也还可以了。而外面的人经常带着有色眼镜看我们。我们就很不舒服,也很不愿意他们过来。
拒绝上学的孩子。有的孩子因为歧视,做出极端反应,拒绝上学,导致一生的遗憾。
在我上学的时候,因为我没有家人,老师和同学歧视我。就在被老师和同学看不起的时候,我想过去死,觉得我活在世上没有意思,尤其是看到同学有家长接送,关心和关爱,我就更难受了(摘自孤儿自述)。
这种被边缘化和歧视的感觉,是孤儿对自己的社会地位的认知。这种认知,也影响到孤儿和其他人建立亲密关系:
u:跟陌生人交流的时候,会觉得自卑,怕别人说我的手是残疾,也怕别人说我是福利院出来的。……有人说给我介绍个对象,就害怕了,因为自己是福利院的,手又有残疾,害怕别人会嫌弃。
外面到福利院来参观的人,不遵守对孤儿的承诺,也影响到孤儿对社会的基本信任和他们对自己社会地位的认知:
u:外面来人经常是拿相机拍上半天,我们就反感这个。还有现在的一些大学生也是,走的时候告诉福利院的小孩说:“姐姐下次再来看你”。结果一个“下次”就没影了,孩子们都受伤了,做不到就别给承诺,孩子们一天到晚盼着,上次那个姐姐怎么还不来,但是一直没有下次,把人都骗的习惯了,孩子们都受伤了。
也有真正关爱孩子的慈善人士。对于真正对孩子们投入感情的人,孩子们都会记住。这个经验,在孩子们的成长过程中,是一个积极的方面。
Q:这有一个唱戏的贾奶奶,对我们特别好,我们现在还每年去她家聚三次,我们去了之后她就做一桌子饭,跟我们一块唱唱歌,谈谈心,感觉挺好的。跟贾奶奶在一块就没有她在上我们在下的感觉,都是平等的。
小结:各个方面的社会歧视,特别是学校里的歧视,对孤儿的消极影响特别巨大。有些影响了他们的一生(如拒绝继续上学的孩子),使他们对社会缺少基本的信任。
四、我将来准备成为什么人?
向成年过渡的过程,是获得自我认同,确立人生目标的过程,也是回答这个问题:“我将来准备成为什么人”的过程。童年经历的各种社会排斥,对儿童确立人生的目标,有消极的影响。这主要反映在两个方面:第一,对人生目标迷茫,不知道是什么目标。第二,大多数孤儿的目标,是“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1. 迷茫
在福利院早期的发展,缺少对儿童生活目标的引导。因此,很多儿童对人生的目标没有很好的思考过。
Q:老师问理想是什么,我当时就蒙了,根本不知道理想是什么,脑子里面就没那个概念。
W:喜欢唱歌,想当音乐家。但是,当老师问我有什么理想,我说:想当作家,因为不大清楚作家是什么(以为作家是唱歌的)。老师解释了之后,才觉得挺尴尬的。
2. 和正常人一样生活
大多数大龄孤儿在更成熟一些之后,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都是: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一名长大的孤儿这样描述自己的理想:
30多岁了,面临的是婚姻问题、知识方面的欠缺。看着那些和我一样的孩子,也很想和其他人一样有正常的生活,正常的婚姻以及正常的社会关系,想要充实自己,与社会不脱轨,这都是我内心所渴望的。
有少数大龄孤儿,被社会上的家庭事实收养,在正常的家庭中长大。因此,有更高的期望,如建立自己的企业等。
K:我干过好多工作,像电视机销售、饮料、洗发水销售。想先找个比较稳定的工作做几年,然后希望能开一个自己的百货店,赚了钱后把自己的家庭、生活各方面提高。
小结:对孤儿来说,回归主流社会,获得正常的生活,是他们的渴望和期待。在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人生目标定的更高,对自己的期望也更高。和K比起来,Q在工作多年之后,才慢慢开始考虑建立自己的按摩店。
五、我怎样成为理想中的人?
孤儿在进入社会的时候,可以依赖的人力资本、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的匮乏,是社会排斥的另外一个重要表现。虽然大多数孤儿表达了非常朴素的理想(获得正常人一样的生活)。但是,在实践中,孤儿掌握的、实现这个理想的资源却非常有限。这包括人力资本、社会资本和经济资本的短缺。
1. 人力资本问题
孤儿人力资本短缺的问题,表现在教育水平比较低,很多孩子有程度不等的残疾,在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在人际交往方面有技能的缺失等等。
2. 残疾,教育水平低
被访问的儿童,有一部分是家庭自发收养的。后来因为需要上学,办户口,才和福利院建立了联系。这部分儿童,一般是轻残的,或者是健康的。在寄养父母家长大,都是当作亲生孩子一样抚育。所以,心态比较健康,教育成就也比较高。和大多数城市儿童一样,都是受过了高等教育。
有很大一部分福利院长大的孩子,本人残疾程度比较高,受教育程度比较低,人力资本很低。达到他们的最低目标:离开福利院,获得的正常生活,也非常困难。大一些的儿童,在求职中遇到了困难,才认识到教育的重要性:
智力正常的孩子就应该接受正常教育,这个特别很重要,本人对社会的认识就会不同,要是自己有真本事,即使是孤儿又怎样。如果没有教育,没有文化,没有一技之长,会拖累社会。
3. 缺少人际交往的技巧
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因为没有家庭生活背景,缺少人际交往的技巧。长大成人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缺憾。Q是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她从小到了福利院。她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回想自己的经历:
福利院的老师,肯定不会像父母一样,言行举止都能照顾到。在生活细节上,比如说一句脏话,父母能够随时提醒。在福利院,也能提醒,不可能像在家里一样时刻被提醒。所以我小时候跟野小子一样,天天打架,经常被人们说没有家教。
在工作的时候,也觉得和其他沟通有问题:
我朋友不多,可能因为我从小比较封闭,也不知道别人是不是对我好。别人对我一次不好,就会想:别人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差劲啊。这种感觉现在也在影响我的家庭。
福利院长大的孩子,在人际关系沟通的技巧方面,有一定的欠缺。这是生活经验和技能的欠缺,会影响他们的一生。
4. 社会资本问题:社会孤立
由于福利院的特殊性,使得福利院长大的孩子的社会交往的网络结构呈现单一化的趋势,与主流社会交流和联系的机会减少,莫瑞斯(1992)称这种现象为社会分割(social segregation)或社会网络分割(segregation of network),威尔森(1987)称之为社会孤立。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社会分割和孤立现象不仅体现在个人层面,也体现在地方社区层面。福利院的孩子的生活空间和交往范围都比较小,集中在熟人圈,呈现区隔化的特征,院内的孩子特别容易抱团,内部之间的交流比较频繁,也相对较深,交往的方式比较直接,不仅保持感情的联系,也提供实际的帮助,呈现内倾性的特征。这样的社会交往模式从童年上学时就已经形成,受访者Y告诉我们:“福利院的孩子们很团结,受欺负了就一起打回来。”S也对我们说:“平时在学校里面,福利院的孩子们容易在一块玩,经常扎堆,一下课就找上了。”而在成年之后,福利院的孩子也一般都是自己组织活动,很少参加其他社会活动。因为共同的生活经历和感情归属,使得福利院孩子的交往相对封闭,而由于缺少稳定工作和经济基础等原因,也缺少参与其他社会交往活动的途径和机会。
相对孤立的社会网络,使福利院的孩子在长大成人之后,获得外界帮助的机会减少,在社会阶梯中上升的机会减少。在家庭中长大的孩子,社会网络更大一些。K是被养父母抚养长大的孤儿,他在找工作中,更积极一些。
5. 面对高风险的劳动力市场
福利院内大部分成年孤儿都没有稳定的工作,福利院2011年开始就报给市政府28个孩子,想解决就业问题,但一直没有解决,因为没有相关国家政策的支持。调查中了解到,仅有一人从部队上转业,幸运的进了民政局下属的事业单位,其他人都是自己进入劳动力市场,跟其他求职者一样接受市场的筛选和风险,得不到政策的支持和保障。由于孤儿的标签、缺少社会资本以及教育水平等方面的劣势,往往受到就业歧视和劳动力市场排斥,大龄孤儿很难找到合意的工作。另外由于市场经济的趋利性和地方劳动力市场的不完善,福利院孤儿外出寻找工作,经常被欺骗,自己缺乏维权意识,也没有可依赖的社会资源和维权途径寻求帮助,往往对这种欺骗无能为力。例如在访谈中,内向的W就提到自己的经历:“曾经找过几个工作,都是干一段时间,就不让干了。”W不太善于沟通,说话比较慢,口齿有些不太清楚,旁边的访谈者说他出去工作几回了,每次都干不长,被骗了好几回了,就是看他老实。其他参加座谈的访谈者除了两位视障人士从事盲人按摩以外,其他人都没有稳定的工作,大多都是在福利院做临时工,吃住在福利院,拿一点工资,可以说他们一旦离开福利院,由于缺乏一技之长和稳定的工作,是很难活下去的。因此他们并没有脱离福利院,真正走向社会。
6. 经济资本的问题
今日的中国社会,儿童长大成人之后,在刚刚开始独立生活时,父母一般会给提供一定的经济支持。在农村,这主要是给盖上住房,取个媳妇,这是一个传统。在城市里,虽然不这么明显。但是,男孩的家长给提供新婚的孩子提供购买住房的首付资金,和一定的经济支持作为安家之用,也是比较普遍的实践。孤儿的情况则不同,他们脱离福利院独立生活,没有任何资本支持,因此,刚刚开始独立生活非常困难。
小结:儿童的人力资本,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的匮乏,是他们实现自己生活目标的重要障碍。这种障碍的存在,也对他们自我认同的形成产生负面的影响。
六、建立自我认同的成功个案
以上分析了社会排斥对孤儿成功获得自我认同的负面因素。在各个方面存在社会包容的因素,则对孤儿成功获得自我认同,有积极的影响。在福利院养护的儿童中,我们发现了几个比较成功的个案。因为一些机遇,这些儿童进入了对他们非常包容的环境中(如特殊教育学校和事实收养家庭)。在这种包容性的环境中,孤儿通过工作和学习,对自己重新建立了信任,完成了自我认同的过程。虽然这个过程比Erikson讨论过的年龄要向后推迟很多年。但是,获得了自我认同的儿童和年轻人,更自信和感觉幸福,也更容易获得独立的、正常的生活。
七、讨论
大龄孤儿向成年过渡,可能遇到的认同危机比其他儿童群体更严重。由于多种形式的社会排斥,他们在自我认同的各个方面,都可能遇到挑战。
首先,在确认自己的身份时,这些儿童对幼年被父母遗弃的事实,很容易产生悲观和自卑的心理。在称呼方面,这些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获得标签化的名字,有从小就不被尊重的体验(只被叫绰号,而不是被叫名字),对儿童在对“我是谁”这个方面形成自我认同,非常容易产生混乱,难以获得自我认同。
其次,在回答第二个问题:我在社会上应该占有什么地位时,这些孩子的主要体验是福利院内的支持(院长和老师,同伴群体),福利院之外的社会歧视和被欺骗。这是社会排斥对自我认同的第二个方面的重大的打击。有些孩子选择了消极的应对:不再上学,放弃外面的工作,退回福利院,如果不能应对这个方面的挑战,这些孩子可能永远不能走出福利院(他们事实上的家)。在调查中,我们发现了积极的影响(如贾奶奶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所有的孤儿)。但是,负面影响更大。百分之八十的访问福利院的成年人,都没有履行自己对孤儿的承诺(下次再来看你们),使这些儿童感觉到社会上好像充满了欺骗。
对第三个问题:我将来准备成为什么人,多数孤儿表达了“希望获得正常人一样的生活”这样的愿望。这样朴素的愿望,反映了这个边缘化群体的心声。有少数儿童,表达了更强烈的个性化的愿望。如进入民政部门,成功的经营自己的企业,成为歌手或幼儿教师等等。但是,这些儿童可能缺少实现自己人生目标必要的资本。这需要把对他们的支持纳入社会政策的视野,对他们提供支持。
感谢儿童乐益会对这项研究的支持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