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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眼色的人

2015-01-29孙江凯

翠苑 2014年6期
关键词:同僚肚脐玫瑰

孙江凯

我是翠花小区西门口的看门人,现在的流行叫法是保安。可是我快60岁的人了,能保什么安呢?叫个看门人还是比较准确。那些年轻保安们经常取笑我,说我是老磨眼。我知道,那个老字,带有跨世纪的意味,磨眼呢,就是石头磨子上漏粮食的窟窿么,吃一斗屙十升,照吃照拉。说直白一些,就是有眼无珠,只有两个窟窿的意思么。还有的老阿姨把我叫老老磨眼,那不是成了骷髅吗,你说我难受不难受?

他们为什么这么肆无忌惮地取笑我呢?还不是因为大肚脐那几个同僚挤眉弄眼糟践我,在背后给我发酵的那几个荤段子么。比如,有眼不识泰山,那是红苹果夜总会女一号说的;认不清马王爷的三只眼,那是一个执法部门的领导说的;你都认不清你的主子是谁吗?那是我的包乡镇领导说的。特别是玫瑰发生车祸以后,我没送出去的那束玫瑰花和我无意中惊奇地说的那句话,不久就让我背上了“括号”(没有实权的行政级别说明)。

唉,现在回想起来,这每一个段子都是一粒风干了的酸枣啊,任意取出一粒嚼一嚼,又涩又酸,“咯嘣”倒牙,还有一种浓浓的苦味。我老婆到现在还埋怨我,书读得太多了,书把你害了;儿子说我是情商太低。不过,积我五十多年人生之经验,我还是认可老邱的说法“政治上不成熟”。这个概括比较准确,又有专业特色,符合我的角色定位,同僚们也都这样认为。因为结果确实也大致如此,至于过程,还有我当时的想法和难处,哪里有人去体会呢?

其实,我小时候是挺聪明的,不说是千里挑一、百里挑一,说几十里挑一也确是毫不夸张的。我能把小学一至六年级的语文课本从头背到尾,一字不差,解算术课本里的文字题更是我的拿手好戏。什么工程问题、行程问题、溶液问题、分数问题、鸡兔同笼问题,没一个是难倒我的问题。我写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讲评,在全学校的优秀习作栏里张贴。

有一天我去西村走亲戚的时候,一个白胡子老头笑吟吟地拦住我,要看我的手相。看了左手,又看右手,看完双手又盯着我的脸左看右看,不停地“嗯嗯”着。我很奇怪,不知这老头是啥意思。后来我上初中的时候,才知道那个老头是我的语文老师的一个远房亲戚,是上世纪50年代的县政协委员,旧外号叫“老毛虫”,新称呼是“老委员”。那可是当时方圆百里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据说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阴阳八卦,会看手相面相,有勇有谋,胆量超人。他曾经挥舞大刀,把仇人的脑袋瓜子砍下来,在街道上当皮球踢。国民党的县政府到处抓他抓不到,他神出鬼没,不停地袭击那些地主老财。得了一个“老毛虫”的外号。解放战争的时候,解放军兵临城下,村子里的地主老财害怕极了,把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洞里一尺多厚的大城门都关得紧紧的,还用一丈多长的枣木大杠子顶着。是他手提红绸子大刀,威风凛凛地下令打开城门,欢迎解放军入城,由此当上了县政协委员,成了开明绅士。一直到我上小学也就是大跃进的时候,他还有一大两小三个老婆。他那个时候一把白胡子,戴一个瓜瓢小帽,星期天经常在学校转悠。一天下午,在学校的优秀习作栏下看到我写的作文,右手捋着白胡子频频点头:这娃娃的眼里有水,他日不可限量。

老委员的预言不错,我高小一毕业就考上了全地区的重点中学。如果不是文革耽误,我顺利考上清华或者北大,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后来省委党校毕业的时候,学校老师一直动员我留校,还说校党委已经做出了决定,让我留校工作。可是我们当时县委的廉书记却给我打电话,希望我到基层锻炼锻炼,有利于今后更好地发展。还一再说有没有基层工作经历和经验,对一个党员领导干部的顺利成长是至关重要的。

当我满怀希望和豪情壮志回到县上工作的时候,老委员托人把他小老婆的小女儿许配给我。但我那时候对政治前途充满希望,把社会关系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一听说是小老婆的女儿,就一口回绝了,挨了父亲一个耳光也不愿意。

不知道是不是老委员恼羞成怒,在我家的祖坟里做了什么手脚,还是给我家门前念了什么咒语。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没眼色的人。我后来还听说老委员说过什么“10岁的神童,20岁的才子,40岁的凡人,60岁的废人,80岁的老而不死”一类的话。大概是预言或者诅咒我这类没眼色的人这一生的轨迹吧。

我后来一直怀疑是这个老委员把我变成了一个没眼色的人。每一次吃亏后,我都这样想。因为我每一次吃亏,好像都直接或间接与他的小女儿有关。

有眼不识泰山——这是过去红苹果夜总会那个女一号斜着勾魂大眼、比着樱桃小嘴讽刺、挖苦我,从一个包厢那条指头宽的门缝里射出来的话。

那是上世纪90年代,我在一个镇上当书记的时候。有一天,县上目标考评检查团来我们镇上检查验收。在县城一个宾馆吃完晚饭以后,检查团的成员们一个个酩酊大醉,不断吆喝着安排活动。我不知道他们喊的是什么意思,好半天没吭气。这时候就有人说,啥水平么,还能当书记?不懂码子!我们镇上的党委文书赶紧跑过来趴在我的耳朵边说:他们要跳舞哩,要唱歌哩,这是规程,到哪个镇上检查都是这样的,不然就过不了关。接着还要重来,再检查、再验收。这不是唬弄么?我怎么也想不通,目标考评和跳舞、唱歌有什么关系?党委文书看我还在迟疑,就催促我表态。快点头吧,你不发话,一会儿人就走完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好,那你去安排吧。不行,你也要去。给人家一个包间一个包间安排好,你再走也不迟。这是礼节,必须做的。检查团的人专门给我交代过,在其他乡镇都是这样做的,主管领导也要来检查的,不然就过不了关。

实话实说,我并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人,也不是对灯红酒绿毫无感觉,我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但是我没胆量,我懂得人应该有敬畏,我还想起了廉书记在我下镇上时给我说的不要犯错误的话,那是我的座右铭。廉书记就是我上小学六年级时的语文老师,他一直看好我。我必须为他争气,为自己的前途负责。所以,我就只拿出在红苹果夜总会吧台前一个圆椅子上坐下来那么一点勇气,即就是那么一会儿也觉得如坐针毡。脚下的玻璃地板非常光滑,使人有一种如履薄冰的感觉。我使劲稳住神,看我们的文书和那个肥脸红嘴的老板娘交涉,一个包间一个包间地安排小姐。旁边的人听说我是书记,立刻围上来两个红妆艳抹的小姐把我往包间里拉,我摇摇头坐着没动。后来,又过来一个高挑靓丽、闪着一双勾魂大眼的小姐拉住我的手了。她的手很软、很暖、还很香,立刻使我想到“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的词句,但我马上又想到诗人写的是什么人,你联想的是什么人,真是胡拉被子乱拽毡,不伦不类!紧接着,我的脑海里立刻又蹦出不要犯错误那句话,所以屁股又坐稳了。文书看我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又趴在我耳朵边说,这是红苹果老板的台柱子、女一号,可有来头了,你一定要给人家面子,我不耐烦地说,我管她什么台柱子不台柱子,女一号还是男一号,我马上要走了!这时候女一号的电话响了,她立即面若冰霜,使劲扔掉我的手,刺了我一眼。转过身却笑格格地说,好呀,你快来呀!我都想死你啦!说完就“噔噔噔”地向楼梯口跑去。

我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一次想起了廉书记不要犯错误的话,心情放松地向门口走去。刚走到吧台门口的过道上,就看见女一号挽着一个板寸小平头、篮球圆脸的胳膊,十分亲热地向过道东头走去。

啊呀!那不是邱副县长吗?我的头一下子懵了,女一号又刺了我一眼,一下子抬头挺胸,趾高气扬起来,俨然是一副挽着县长手,一览众山小的超凡气概。我感到自己一下子小了许多,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垂手弓腰,硬着头皮、面带笑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邱县长”,邱副县长微微点了点头,没吭气,好像很不自然的样子。女一号又回头刺了我一眼,那种眼神真的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无情地刮。它的意思是不言而喻的——你算老几,给你脸不要脸的东西!我又羞又愧,不知如何是好。因为邱副县长也是县委常委,听说在讨论我工作安排的时候,他曾经摇着板寸小平头,涨红一张篮球圆脸,张口就说那是个书呆子,处事不灵活,不懂行政规矩,政治上不成熟,只能做副职!是廉书记坚持要安排我做书记的,说是让我锻炼锻炼,就会慢慢成长的。所以在我下镇上他给我谈话时,一再叮咛我不要犯错误,无过就是功。

我一心想着要给廉书记争气,千万不能犯错误。但是,现在怎么办?你要走了,不给邱副县长打声招呼吧,没礼貌,真是不懂规矩了!打招呼吧,在这么一种场合,况且,那个心怀叵测的女一号就在他的身边,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这真是左难右难难住我,把我夹在两难中。

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我把过道最东头那个大包厢的门轻轻地敲了两下,又轻轻推开一条很小的缝隙,小心翼翼地说,邱县长,您玩吧,费用我安排人给您结。我也不知道两个人在里边干什么,反正没听见邱副县长回话。只听到女一号从门缝里扔出一句:去去去,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的东西!

我回到家把这个经过说给我老婆,我老婆的右手食指指着我的额头说,哎呀,你咋恁没眼色么?

后来事实证明,我不光是没眼色,而且还不会说话。你怎么能说“您玩吧”这句话呢?这不是陷领导于“不勤政”吗?我后来也知道这句话说瞎了,但当时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当时想了好久,总不能说您吃吧,您喝吧,您睡吧。因为那两个舞女给我说过大包厢里“设备很全”的话,我知道她们是引诱我,所以当时感到很恶心、很厌烦。过后又很纳闷、很神秘,第二天我专门到那地方去看了一下。那个大包厢里是一个梦幻般的仙境洞房、琼楼玉宇、火树银花、饮料啤酒、干果茶点,席梦思等等,回来后,我反复比较各种措辞,大概只有说您们聊吧比较合适。不对,应该说您下乡吧,您检查吧、您调研吧。党委文书已经给你提示过“主管领导要检查”的话。还有,那个大肚脐同僚曾经说过,舞厅、歌厅、洗脚屋都是第三产业么,是新兴的基层企业么,领导到这些地方去,就是下基层检查、下基层调研么。可是我没有这么机智,我的思维属于慢启动一类的人,反应不是很快。

什么招待结什么果。

果然不出所料,“您玩吧”这三个字一下子就把我弄成了全县目标考评的三等奖,也就是中等靠后一个档次吧。因为还没到年底,廉书记就调走了。邱副县长变成了邱副书记,主管考评工作。但是这张纸又不能捅破,只有咬断舌头打了牙齿往自己肚里咽。这好像是曾国藩说的。

不知道是新来的书记安排的,还是邱书记要求的,包我们镇上的县级领导换成了邱书记。邱书记虽然是副书记,但是没人敢加“副”字,人前面后都叫的是邱书记,因为他不光管组织,还管政法、审计等等。我想这下好了,这不是给我和邱书记多接触接触搭建了工作平台吗?他来检查或者调研的时候,我一定要努力工作,殷勤表现,迅速抹掉“您玩吧”三个字给我们造成的思想鸿沟。谁知道,我等呀等了半年多也没见邱书记到镇上来过一次,我们还有很多难题需要他来帮助解决呢!我很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啊?以前廉书记包我们镇上的时候,最少每月都要来一次的,有时一个月还来两三次呢。现在怎么了?有一次县上开会,我趁上卫生间的机会,悄悄地问那个大肚脐同僚。大肚脐同僚哈哈大笑,啊呀伙计,你咋这么老实!你不去请,人家能来吗?你还真以为县上的包乡镇领导是为你排忧解难的?说穿了,不是人家包你,而是你包人家哩!包人家开支、包人家消费,包人家吃喝玩乐。那就是给你一个送好处的固定渠道,给你一个表现的地方,给你一个在县上各种会议上为你说话的代言人。但是人家能不能为你代言,给你说好话还是说坏话,那就要看你给人家表现得怎么样了?他把“表现”两个字咬得很重,音拖得很长。

噢,原来如此。但是我立刻又不以为然了。这个大肚脐同僚向来就是个夸夸其谈,只会巴结领导,做表面文章的家伙。在同僚和基层群众中口碑不是太好,廉书记多次批评过他。我们党的干部怎么能像他说的那么龌龊呢?

不过,有了上次招待失误的教训,我还是多少动了一点脑子,利用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到邱书记家里去坐了坐。邱书记一开始听到我叫门,态度还是蛮热情的,笑盈盈地走到客厅门口欢迎我。可是目光向我的双手一扫,身后一看,笑容就飞走了,不冷不热地让我进了门。我坐在客厅里认认真真地给邱书记全面汇报了工作,邱书记只是点着板寸小平头,口里“嗯嗯”着,并不表态,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这次汇报遭到的冷遇,多少印证了那个大肚脐同僚的话基本是符合实际的,起码是符合邱书记对包乡镇工作的实际想法的,我想到了这一层。但是,我是空降到这个镇上当书记的,已经排了多年队等着做书记的老镇长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他的脸色、表情、语气多次告诉我,他的心里窝着一团火,憋着一口气。这类拿不到桌面子上的开支怎么向他张口呢?如果自己签字批开支,那不是把手伸得太长了吗?那是会影响班子团结的,这样的例子已经太多了!我又一次想到了不能犯错误的话,对,不能授人以柄。

后来我们镇上发生了一个突发事件,一个新提拔的女副镇长到村上去做计划生育工作,被计生对象家族的人围攻了,还挨了几拳头,被人家踢了几脚,头发也弄乱了。女副镇长一见我就哭,可把我气坏了,怎么办呢?我想到了包镇上的邱书记,就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邱书记办公室的电话。我刚说了两句,那边就不耐烦了,见了面再说吧,“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班子成员和那天去村上的镇干部都围着我问,怎么办?这个问题处理不好,以后我们就不下村去了!计划生育工作以后怎么搞?大家都提出了以暴制暴的方案,我想,也只好这样了。我刚点了点头,老镇长说话了,我看,咱们还是请示一下县上领导,当面给领导汇报汇报,即使将来出了问题,咱们也好交代啊。老镇长这句话我不是没想到,因为我已经碰了钉子了。而且,我还害怕干部们说我没担当,没胆量,现在老镇长说出来了,我只好立即点头称是。说完话,我们就准备乘坐镇上的吉普车往县城开去了。

可是,临出发的时候,老镇长忽然说他肚子疼,要到镇政府对面的小诊所去打吊针,我只好一个人带着司机去县城找邱书记。在路上我想: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邱书记已经下班回他的公寓去了。我总结上一次的教训,就自己掏腰包到街上买了一条红塔山香烟和一大把香蕉作为见面礼,以免空手见领导,印象先不好。邱书记当时住在县委大院后边领导家属区最北边第二家。院子的大门虚掩着,我一推就进去了,在院子里都听得见中央台敬一丹正在播送“焦点访谈”节目。但是,我在客厅门口按电铃、敲门,里边却没人答应,我大声叫也没人理。

后来据大肚脐同僚说,邱书记那晚就在客厅看电视,听到我的叫门声,抬起板寸小平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就回卧室去了。还说我太不像话,把他当成农村的有病群众了!以后一定要找机会把我好好教育教育。

当晚的闭门羹吃得我肚子疼,我那一晚上也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早只好采取了以暴制暴的方案。可是当我带着全镇干部,气势汹汹地赶到围攻镇干部那个村子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大门都紧闭着。我们砸开了围攻镇干部动手打人的那几个凶手的家门,早已是人去院空了。回镇的路上,镇上的干部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埋怨镇领导决策失误,贻误战机。

也可能是邱书记良心发现吧,过了一个星期,他派人给我打电话,叫我星期天到玫瑰宾馆去见他。那时候我还没有手机,不能立即回电话请示邱书记有什么事。电话打到他办公室没人接,打到他家里吧,又怕给领导惹事。因为我听说邱夫人到玫瑰宾馆找过邱书记,闹得很不愉快。

星期天赶到玫瑰宾馆的时候,才知道是原来的红苹果夜总会换了一个招牌。原来四楼东头那个洞房大包厢已经变成了活动室,里边的麻将摊子已经支好了,上次给我讲解县级领导包乡镇独特见解的大肚脐同僚也在,正好三缺一,净等我补那个空子了。可是我不会打麻将,特别是我口袋只有一百多元钱,根本不够输的,所以就面露难色。大肚脐同僚鼓动我说,别推脱了,凭你的智力,一看就会,来来来,上场吧。

大肚脐同僚确实很聪明,他说的一点不假。麻将打法我一听就会了,而且手气还不错。可是我注意看了一下邱书记的脸色,我每赢一把,他脸上的肌肉就向下坠一下。其实,他桌子下边赢的钱已经不少了。大肚脐同僚一贯吹嘘他自己是麻将高手,谁知道那天他输得一塌糊涂,只有整牌掏钱的份儿,一整沓子“红鱼”眼看着剩得不多了。我不禁有点得意,但又不敢形之于色。说起来麻将这东西也真是奇怪,邱书记每次坐庄,都是我赢。我也觉得不好意思,邱书记掏钱我就没收。谁知道最后一圈邱书记坐庄的时候,我竟然又抠起了一个炸弹,但是我不敢大声说,只是悄悄地把那个边三条翻过来放在我的牌前边。邱书记眼睛真尖,他只扫了一眼,就把牌一推说,哎呀,你咋这么不成熟呢?教你都教不会!你都不知道你的主子是谁啊?

我一听心里就来气,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说什么主子奴才的话,我可不愿意当什么奴才!正在这时,老板娘出来亮相了,原来她就是“老毛虫”小老婆的那个叫玫瑰的小女儿,虽然已经30岁出头了,但还是风韵犹存,比红苹果夜总会那个女一号亮丽多了。她挨着个地和在座的每一个人握手,但是到我面前时她却把手缩回去了,像花一样的笑容倏尔就不见了。冷淡,别有用心的冷淡!是对我前多年的拒媒记恨呢,还是对我在麻将桌上抠的炸弹有气呢?不得而知。但是后来据大肚脐同僚说,邱书记对我那几个炸弹一直耿耿于怀,特别是他出了车祸以后,他老婆还说过是我把他老公的好运气炸飞了!

我晚上回家把这些事说给老婆听,谁知道老婆竟然拽着我的右耳朵,狠狠地说,你怎么是个猪脑袋呢?这么没眼色啊!这一回她没赏我一个吻,杏仁眼长时间地瞪着我。

经过老婆这么一说、一瞪,我也恍然大悟:那个大肚脐同僚确实鬼精鬼精的,怪不得他小我8岁又没上过省委党校,竟然就和我跨到了一个平台上,后来果然还弄了个副县级。

隔了一个星期,下半年的审计工作开始了。我简单地安排布置了一下,让老镇长全面负责,要求镇上会计好好配合审计组工作,实事求是,把镇上的财务工作搞清楚。我随着县上组织的计划生育考察团到陕西汉中考察去了。

一个星期我考察回来后,觉得镇上的空气怎么怪怪的,好像有一股火药味。镇上的干部看样子都离我远远的,好像我带回了什么传染病似的。审计组那几个同志也都板着脸孔,一本正经地不苟言笑。忙忙碌碌地找人谈话,忙忙碌碌地搜集什么证据,好像有什么重大使命似的。检察院中间还来了两个同志,气势汹汹地来了解什么情况。他们干什么呢?为什么要背着当地党委?我百思不得其解。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啊!我现在才体会出这两句诗的意境。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回家后,镇党委文书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告诉我:你是不是得罪了县上什么领导?从整个工作迹象看,这次审计工作专门是针对你来的。审计组找人谈话,搜集证据,都有比较明确的提示或者暗示性语言,有的人还赤裸裸提出了你的名字。检察院来的人也是针对你的,说得很明确,只要一掌握证据,马上就对你采取强制措施,并立即搜查你的家庭和办公室。你可要提防啊!我本来不想冒这个险给你通风报信,但是我看你是个好人,三年多没做一点违法乱纪的事。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你呢?检察院来的那个同志还说了,他们一个领导说了,叫你要认认马王爷是三只眼!

党委文书走后,我翻来复去想了一个晚上。我得罪谁了呢?邱书记虽然管着政法和审计,但他决不会为了打麻将这样的小事来下这样的狠手啊!

噢,对了。还是三年前我刚到镇上的事,审计局长和检察院一个副检察长和我有一面之交,九零年我们到深圳一带考察时曾经是一个考察团的,我到这个镇上当书记他们都分别打电话表示过祝贺。但是到春节前,他们分别派人要我给他们单位赞助5000至10000元,给单位同志们发年终福利用。当时镇上经济非常紧张,就在那两个单位的同志第二次来镇上的时候,镇敬老院一个孤寡老人死了,衣服、棺材都没钱购买。大个子、红脸膛的敬老院院长说老镇长病了,坐在我的办公室不走。我没办法,只好拿出自己的存款折子递给老院长,让他到隔壁的镇信用社取出2000元为五保老人安排后事。镇上干部的春节福利也只是象征性地每人发了一袋面粉,我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回去以后是怎么向他们单位领导汇报的,反正后来那两个部门领导再也没给我打过电话,我有几次在县上开会,见了面和人家打招呼,人家也是带理不带理的。当时我还没什么想法,现在看来,我确实是把人家得罪了,竟然让执法单位的领导面子搁不住,对执法单位的同志没表现!你还想干不想干?但是这件事我不能向任何人说,说了不会有任何好处,可能还会引来新的麻烦。我也不能再给老婆说,说了她一定又会拽着我的耳朵说,你咋这么没眼色呢?还是曾国藩说的办法 :咬断舌头连血咽吧!

但是,我自己做过的事我自己明白,身正不怕影子斜。

审计组忙忙碌碌查了一个多月后,那个带队的年轻组长来和我谈话了。他有点惊奇地说,我们查了多少单位账目,从来没见过一个单位的一把手像你这样的,没签过一个报销单据,没报销一条烟,没报销一瓶酒,没随便吃一顿饭,竟然还没有买大哥大!

检察院那两个气势汹汹的人也不见再来了。

审计、检察的风波平息以后,我静下心来,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工作,也思考了自己的为人处事,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对得起廉书记给我叮咛的那几句话。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吧。但是我老婆不这样认为,她还是指着我的额头说,你的眼色有问题,今后一定要长点眼色,注意防微杜渐,比如玫瑰宾馆的老板娘,她一定误会你了,不然的话,绝对不会采取那样的态度对你。我说,我当时对前途充满希望,她家成分又不好。再说我对旧社会的三妻四妾有一种本能而又盲目的反感,一听说小老婆就好像都是狐狸精,狐狸精的女儿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就毫不考虑,随随便便回绝了。其实过后我在一次开会时看见了玫瑰(她比我小8岁)以后,心里还是多多少少有点后悔,因为玫瑰确实长得像花一样。但是现在看她和邱书记那个样子,当年的拒绝也就不值得后悔了。再说那天在麻将桌上抠炸弹的事,我也不想抠啊,是麻将牌自己来的,我只能实事求是、因势利导吧,我总不能把炸弹扔到锅里当冤大头啊? 我老婆接着说,不管你过去怎么样,玫瑰现在可是万万不可再得罪了,枕头风的威力可是太大了!新仇旧恨叠加,那可是要刮起十二级台风的。你必须要立即放下架子,抓紧做好玫瑰的工作。不然的话,可能连你现在的位子都保不住了。

那时候刚刚开始实行“五一”、“十一”长假制度,我和老婆说完这番话的第三天,就是第一个“五一”长假。当天晚上就接到大肚脐同僚的电话,说明天是玫瑰的生日,很多乡镇部局领导都要去玫瑰宾馆送礼,你准备一下,明天见。可是我非常讨厌这种低三下四、附炎趋势的做法,第二天我还是磨磨蹭蹭不想去,一直拖到了中午12点多。我老婆一再催促我,快去,快去,再迟了就不赶趟了!你没听人们都传言,要当官,找邱天;想保位,找玫瑰吗?一边说一边把我往外推。万般无奈,我只好到县城的一家礼品店去买了一束玫瑰花,准备送给玫瑰,应付应付。

玫瑰宾馆那天很热闹,餐厅的客人很多,确实是座无虚席。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走光了,还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继续巩固气氛。我坐电梯上到四楼最东边上次我们打麻将的那个活动室,现在成了一个珠光宝气的祝寿堂,布置非常豪华,声光画电,什么现代技术都用上了。里边的人也很多,正在放一个录像片,刚开始不久,听说片名叫《巾帼春秋》,副标题是“女强人是怎么炼成的?”我看到的镜头正好是一个戴瓜瓢小帽的老头正在看女强人小时候写的作文,但是我一看那作文题目和字体,分明就是我在高小作文竞赛时写的么,那个老头分明就是老委员么,我心里冷笑了一声。那许多看客,脖子都伸得长长的,把头扭来扭去认真地看。我也把头扭来扭去,一个一个地看,但是都是生面孔。我问老板娘在吗?没人理我,我只好悻悻地准备下楼。在电梯口又碰到了那个大肚脐同僚,我本来想回避,但是来不及了。大肚脐同僚腋下夹着黑皮公文包,左手端着不锈钢保温杯,看我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就大声指责:啊呀,伙计,你怎么又来迟了?全县的正科级就缺你一个,说到你的名字时,邱书记很不高兴,脸吊得老长老长。玫瑰老板还哼了一声,气呼呼的。大家都担心,你以后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说实话,这个时候我的心里也有点惊慌,连忙问,我这不是来了吗?邱书记在哪儿呢?

哎呀,人家还会专门等你吗?礼房的人把账单和实物一交,邱书记和玫瑰就一块到山西普救寺也就是拍《西厢记》的那个地方旅游去了。我皱着眉头说不出话。

大肚脐同僚神秘地趴到我的耳朵边说,玫瑰的老公原来在一个部门做电工,现在做了哪个部门的副职领导。他的绿帽子已经戴惯了!但是也尝着甜头了!所以什么也不说。再说,玫瑰宾馆也是邱书记包抓的民营企业么。

噢,县上领导对企业领导和基层领导的感情可真是不一样,差距太大了啊!

“五一”长假收假那天,我老婆又催促我,你还是去把那束玫瑰花送给玫瑰吧,赶快补救补救!再拿一个礼包,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快去吧。话还没说完她就把礼包塞到了我怀里,看样子厚厚的。我只好说,去得早了人家没回来,在门口等着送礼多尴尬!让别人见了多难为情!干脆去迟一点,她就应该回来了,因为邱书记明天是要上班的。

我是晚上8点半以后被老婆推出门的,到玫瑰宾馆门口的时候,停的车还是很多,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但是神色好像都很紧张,没有一个面带笑容的。我有点纳闷,想找个熟人问问,但是没有一个熟人。前几天无意撞见的那几个同僚面孔都不见了,大肚脐同僚也没看见。我只好捧着玫瑰花坐电梯上四楼,刚出电梯口,就看见我们原来打麻将的那个活动室门口,也就是七天前那个声光画电变幻莫测的豪华寿堂,现在却突然变成了黑白相间的灵堂。我急忙拉着旁边一个指挥的人问,怎么回事?那个人一看我手里捧着玫瑰花,忽然大声喊道:你、你这是干什么?咋能这么没眼色呢?

啊!我猛然惊醒,赶紧把那束玫瑰花藏在身后,嘴上“呜呜”着往后退,一侧身进了卫生间,把那束玫瑰花撕碎压在卫生间废纸篓的最底层,把那些擦过屁股的废纸盖在上边……

后来据事故所在地交警队传来的话说,车祸现场,花白小平头血肉模糊的尸体紧紧地抱着女死者,怎么分也分不开;年轻女死者的手很松,但牙却咬得很紧,撬开一看,里边是男死者的半截舌头。

机关干部们都很敏感,也可能是心有余悸,在互相传言中都没有说到男女死者的姓名,特别是在一个民间报纸的记者采访调查时,几乎没有人说出男死者的真实身份。只有我不知怎么脱口而出,惊奇地说了一声,那是我们的邱书记,不知他怎么……

说到最后,还是应该感谢大肚脐同僚,如果不是他主管城建期间给开发商搭话,我退二线后连一份看门的差使恐怕也找不到。不过开发商已经听说了我的经历,就没让我在正面的南大门口看门,把我安排到这个小偏门的门口。

我现在可是什么书也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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