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蚯蚓
2015-01-29袁鸣谷
“十一”长假的前一天上午,老左端着杯子走进理疗室,见我一个人独坐,便关上门对我说:“假期旅游没意思,也没那个闲钱,我说好了一个亲戚的鱼池,就咱俩去。”说完,他抻直麻杆腰,黝黑的长脸布满喜色,眉头滑稽地往上挑一挑,那意思是瞧好吧。他特别叮嘱我也联系一个鱼池,趁天冷前好好过过钓瘾。我心领神会地点着头。我的心怦怦直跳,好像看见一疙瘩鱼在碧水间翻腾,急得等都等不到明天。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该是找了个不错的池子。让我也联系一个,或许是让我补补他这个不错的亏欠,找个心理平衡,我想是这样的。老左走后,我开始在亲朋好友,甚至一面两面的熟人身上搜来索去,一番搜肠刮肚之后,也没搜出个所以然。不是没鱼池的,就是有池子没养鱼的,再不就是去过几次实在不好意思去的。找个免费鱼池相当不易,我和老左都是小大夫,多数时候只能骑自行车去小河沟和野塘里过过瘾,这些地方往往又没什么像样的鱼可钓。最后我想起四叔。听四叔说,年前他曾在街上遇到一个好多年没见的老战友,在野鸭湖养了几塘鱼,让他有时间过去玩,四叔还请那个战友吃了饭。也许四叔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但现在这条信息却显得弥足珍贵。
铃声一响,四叔便接了电话。我拐着弯说医院的头头想“十一”出去钓鱼玩,看他有没有办法联系个鱼池。“找个不花钱的池子过过瘾就行。”我提醒四叔:“你年前说你野鸭湖有个养鱼的老战友,他那儿咋样?”
“好办!”四叔说他来安排,一点为难的意思都没有。这就是当过兵的人,干脆、利索、痛快,每个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来。
长假头一天,我和老左早早就到他亲戚家的鱼池,守了一天,天快黑也没钓到一片鱼鳞,还白搭上送给他亲戚的两瓶白酒。回家的路上,老左一声不吭只顾蹬车子。这样,去野鸭湖就显得尤为重要,尤其的有意味,否则“十一”长假就算白过了。晚上,我又给四叔去电话靠实一下,四叔好像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地方,低沉的声音带点回音,说让我去野鸭湖找谁谁谁,随即挂了电话。
一大早,我睡在被窝里就听见客厅的电话铃响,拖地的媳妇接了电话后喊我,我趿拉着拖鞋问是谁,媳妇说还能有谁,我就明白是老左。可这天也太早了点,大概刚过麻麻亮的时辰。老左在电话里,说他已经等在我家小区门口,他小舅子开车送我们去野鸭湖。说好两个人怎么又冒出一个来,多一个人就多一个目标,多一份负担。放下电话,我心里老大不乐意,故意慢腾腾地洗脸、收拾渔具。
那天仍旧持续着前一天的好天气,但风大,有六七级的样子,沿途的树头被风刮得低向一边,不时看见废塑料袋挂在树枝上,在风中飘舞。“呼呼”的风声从车窗外吹过,绿色的出租车顶着风向野鸭湖方向驶去。老左精神十足,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上,和他小舅子谝着钓鱼的趣事,不时扭动着有颈椎病的脖子。老左说,一次在蘑菇滩和一条大草鱼遭遇,溜了十几个来回,还是给它断线跑了,看水浪,那鱼足有20多斤重。还有一次在花马池,总共钓了八条鱼,巧了,两条草鱼、两条鲤鱼、两条鲫鱼、两条玛丽棒子,很可能还是一公一母。他还说起一次在黄河边钓鱼,眼见一条大鱼像潜艇出水那样顶着浪花向他冲来,吓得他撂下鱼竿就跑。老左近乎张牙舞爪地描述着,声音都变了调,兴奋的情绪在车厢里蔓延。溜逼猴!啥人间传奇都让他碰上了。我心里暗骂老左,瞧不上他这副德行。车过一个减速坎时弹得老左牙咬了舌头,他这才不出声了。
半个小时后,车子斜下柏油路,在一条向北去的土道上颠簸,车尾扬起的灰尘很快被风吹跑,遮盖在沿途树木和田野的绿色上。经过一条发黑的死水沟,西山边,原先一大片野生湖面被分割成若干小块,鱼池一个挨一个,形状和大小几近相同。池水被风吹出层层水浪,泛着白沫汹涌地拍打着池岸。七年前我跟老左骑自行车来过这儿,因为路途遥远,芦苇密实不好下钩,以后再没来过。那时的野鸭湖湖水浩渺,芦草密密匝匝,成群的野鸭在水间嬉戏。不知是芦苇少了许多,还是池埂加高了,十几方鱼池一览无遗。池水的颜色也变了,由清澈见底的淡绿,变成深不可测的浑棕色。
就在下车的时候,我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我忘记四叔那个老战友的名字了!老左提着杆袋走下车说:“咋?跑这么远连要找谁都不知道,耍人呢!”然后吊个黑脸蹲在一个凹处作避风状,眉毛像两撇鬃毛刷子那般生硬。这张黑脸不知是晒黑的还是天生如此,因为春夏秋冬不管哪个季节它都这样黝黑,也就是这张黑脸,曾让老左的身价在当初谈对象时大打折扣。他那个小舅子也一脸不悦,把车门“咔嚓”一声关上,撅着胖嘴坐在车里抽起烟来。他小舅子我头回见,和我年岁差不多,肉肉的黑脸上戴了副眼镜,下巴还留了撮毛,一副不尿人的样子。
老左扭着脖子朝我喊:“等啥?打电话问你四叔嘛!”话音即刻被风吹走。
我没理他。我迎着“呼呼”的风声往鱼池西头一块不大的草坡走去,夹克衫在身后吹出一个大包。昨晚打电话时四叔就有些不高兴,这么早再打,他肯定要烦了,说不准还会借机训我一通。看老左和他小舅子那副谁欠他们的样子,我甚至希望四叔不接电话。
果然四叔关机。
一个放羊的老汉从玉米田埂走来,我迎上前问:“这些鱼池是一家的还是几家的?”
“几家的。”老汉眯着一只眼说。
“有没有一个过去当过兵的鱼老板?”
老汉朝北侧毗邻玉米地的一方池子指着,它正好就在我身后。老汉说:“鱼主人在家盖房子,忙着呢。”说完便朝羊群赶去。主人不在不好轻易下钩,我站在鱼池边犹豫。田里,枯黄的玉米叶子被风吹得像有千头牲口在里面拱着,发出令人心烦的“哗哗”声。
老左走过来说:“钓吧,人来了再说,总不能这么干等着。”他可怜巴巴地咧着嘴,仿佛身处寒冬腊月,急着找个窝暖和暖和。
我想也只好这样了。
鱼竿被风刮成一张弓,鱼钩很难投准地方,好在随便甩在哪都有鱼咬钩,甚至不看漂子冒提,十之五六都有。钓上来的鱼虽然个头不大,却都是1斤来重齐刷刷的鲤鱼,偶尔还能碰上两三斤的家伙。鱼频频上钩,拉着鱼线满池子跑,那股争先恐后的劲头,仿佛鱼线是它们摆脱苦难的唯一稻草,上钩好似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情,又像是殉道,为某种信念而悲壮赴死。我兴奋得双臂发抖。老左绕着鱼池转了一圈,看着鱼群搅起的团团浑水,显得无从下手。他小舅子在离我不远的鱼池拐角,身穿钓鱼服、脚蹬钓鱼靴,全套专业比赛装备,正坐在钓箱上一条接一条地挥杆上鱼呢。
老左终于在对面一个土堆的避风处安顿下来,静成土堆的一部分,眼睛死死盯着鱼漂,不时把上钩的鱼“噼噼啪啪”拉向自己。刚才老左在一棵杨树前下钩,猛一提竿,把鱼线缠在身后的树上。不甘心失去那枚日本进口的依仕尼鱼钩,他只好撅着屁股,颤悠悠爬上那棵腿肚子粗的杨树上。伸手摘钩的一刻,老左从树上摔下,鱼钩扎进手指,杀猪似嚎叫了半天。这会儿他老实蹲定了,不抱怨该死的风了,也许他晓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有鱼进护才是硬道理。
看见老左被一条拉上岸的鱼溅得满脸是水,他小舅子对他喊:“姐夫,爽不爽?”
老左“嘿嘿”着不知嘟囔个啥。
艳阳下,风卷着沙尘、干草屑“呼呼”刮过,对面的红柳丛在坡上歪来斜去变换着形状。一团卡车轱辘大小的干骆驼刺,沿着池埂随风滚去,不偏不倚,扎进远处的一方池子里。周围只有“呼呼”的风声、水浪拍岸声,和枯玉米叶子“哗啦啦”的声音。
两个小时后,也许是风不见停,上钩的鱼又都是分量大致相同的鲤鱼,三个人不同程度出现了钓鱼疲劳症,大伙撂下鱼竿,伸伸腰、扭扭脖子,转来转去相互观赏着渔获。我和老左的鱼护里各有十几条鱼,他小舅子的钓获是我俩的总和,这还不包括嫌小扔回水里的,连一向贪婪的老左都有些不好意思。
“人咋还不来?”他呲着白亮的牙齿笑着对我说:“改天真要好好请请你四叔的战友。”他的脸更黑了,灰头土脑,嘴皮子干得翘成饽饽。
“回吧,风大太阳晒的,正好鱼老板又不在。”我说。我没把话说完,后面的意思他应该明白。的确,钓了这么多鱼,真不知鱼主人来了该咋解决,现在离开正是机会。
“怕啥呢,有你四叔在,再钓一阵子。”老左舔着干嘴唇,舌头在嘴里贪婪地寻着什么。“要不我们把鱼藏到汽车后备厢里,再钓上来的鱼少留两条,忽悠忽悠鱼主人。”老左继而凑到我跟前说。那张嘴真臭,一股死鱼烂虾味。
老左的小舅子在钓位喊他姐夫,我们走过去,看见他手里抓着一条刚上钩的鲫鱼,有七八两重。这么大的鲫鱼片子真不多见!老左和我惊叹不已,先后接过那条鱼在手里掂量着。大鲫鱼比鲤鱼稀罕,市场价高出鲤鱼一倍还要多。三人一致决定改钓大鲫鱼。但钓饵不对,鲫鱼很少光顾酒玉米。蚯蚓!到田里挖蚯蚓去,蚯蚓是鲫鱼的最爱。我们忙着从包里翻找能撬土的利器。老左的小舅子有一把专业的折叠式小铁铲,老左翻出水果刀,我没找到称手的家当,只好捡了根干树枝。按照老左出的主意,我们先把鱼统一装进一条旧蛇皮袋子,藏进汽车后备厢。
我们一起向那块“哗哗”作响的玉米地走去,心里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
当三个人正要钻进玉米杆里找蚯蚓时,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从南边传来,在狂风劲吹枯玉米叶子那巨大的声海里,也能听到。是停车的方向。那辆绿色出租车的前挡风玻璃上,纷纷扬起若干片灰色羽毛样的东西,随着风向车后飘出一条线。一时谁也反应不过来那里究竟发生了啥,老左的小舅子首先向小车跑去。
我和老左快到车前时,才看清他小舅子手里拎着一只鸭子,鸭脖子被拎得老长。鸭头、鸭脖呈暗绿色,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体羽棕灰带点浅灰斑纹,爪子是鲜艳的橘红。起先老左把它认成一只雁,他小舅子更正道:“这绝对是一只野鸭子,而且还是只公的。”“咋是公的?你讲讲看。”老左追问。他小舅子拉开野鸭的尾巴告诉我们,这些白色的尾羽里有四片是黑的,并上卷如钩状,母鸭子没有这样的四片。我和老左只能认同他小舅子的观点,我俩从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过一只野鸭子。
观赏之余,我们又开始讨论这只野鸭是怎么从空中掉下,并准确地砸向汽车的。是被人射杀的?没听见枪声也没见鸭子身上有枪眼。是饿晕了掉下来的?这个季节不能够吧。要不就是吃饱了撑得飞不动,或许是失恋了想不开?疑问和结论五花八门,并一一被否定。关于鸭子为啥冲汽车而来,我的看法是纯属偶然。老左有自己的观点,他说野鸭子喜欢绿色,它把鲜艳的汽车当成草丛了,老左的小舅子没发表意见,他也许关心的是这只到手的野味,该炖着吃好,还是炒着吃好。
这是我们在野鸭湖见到的唯一一只野鸭子。
再次回到鱼池边的时候,我们都从玉米地里挖到了不少蚯蚓,只是这些蚯蚓粗壮如蚕,蠕动的样子唯诺慵懒,更要命的是它们通体霉黑。见惯了鲜红的蚯蚓,看着这些厌物,谁心里都不是滋味。不知鲫鱼是咋想的,会不会合它们的口味,只有试过才能知晓。
鱼漂在水里随着波浪晃动,几次我误以为有鱼,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每次提竿都是空钩,鱼钩上的半截黑蚯蚓丝毫没被动过,老左和他小舅子也是如此。时光不知不觉流逝,焦躁在风中嘶鸣。一片枯玉米叶从水面滑过,又一片枯玉米叶从水面滑过。池水被风吹出层层白浪,偶有大鱼在风口浪尖里跃起。老左又开始猴勾子坐不住了,满池埂转来转去,风把他的身影吹得歪歪斜斜。风曾带给我们惊喜,现在却刮没了我们的好兴致。
我瞧着颠簸在风波上的鱼漂发呆,那一点红时隐时现,像极了一尾游动的小红鱼。瞧着瞧着我慢慢走了神,感觉魂儿飘出体外,如溢出杯子的啤酒泡沫,恣意地随心所欲。水面上的波纹不时被风刮乱,又很快回归秩序,波浪下的池水岑寂幽暗。我想起昨晚做的梦,一个有关鱼的梦。
梦中的场景是我小时候的乡村小学。那时我和当老师的母亲住在学校后排的一间土房里。月圆之夜,我从外面玩耍回来,妈不在家,我到处去找她,我来到学校西侧的一条小渠边。学校没有围墙,这条小渠沟算是它的一堵墙。河边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夜空中悬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映照在水中。可我记得小时候那条渠岸两边,树木绝对是枝叶繁茂、郁郁成荫的。梦里的渠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蛇样浮动的藻类。水里有许多胖乎乎的鱼,顺着一个方向来回游行,动作缓慢慵懒。我蹲在渠边,俯下身去盯着它们看,我的脸在水中映现。鱼儿游过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游过水面皓洁的月亮。我惊奇地看到,鱼儿们的脸就像人脸一样是有表情的,他们互相对应着转动脑袋,三五个聚在一起嘀咕,仿佛人们见面后热络的寒暄。我把手伸进水里,一条表情可爱的鱼轻易游到我的掌心,伴随着搞怪的嘻笑,绵乎乎的东西渐渐在我手中现出一副完整的鱼骨架,雪白雪白的。再看水里,那一尾尾懒洋洋的游鱼竟相绽放出片片白骨,仍往来翕然。月光照亮的光滑的水面被打破,波动成圈圈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来,我的脸在水中被扩张得扭曲变形,成了呲牙咧嘴的怪物。
老左的小舅子上了一条鱼。这条鲤鱼是从尾部被钩上来的。在没人提议的情况下,我们不约而同地改换了玉米饵,把那些可气的黑蚯蚓丢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随着鱼漂被拉黑,一提杆,鱼线导来一股向下的力量,一条鱼上钩了,鱼池边又现出一场人鱼搏斗的场面。三根鱼竿先后被拉成弓形,鱼线绷紧并发出“嗡嗡”声,咬钩的鱼儿在水下左冲右突,然后扭动着身子被钓上岸来。像有约定似的,这一回谁也没那么贪心,除了在鱼护里选留两条大点的,其它鱼依次被放回水里,除非它比留下的鱼大且肥。这是应付鱼主人而摆在明面上的一招,不显贪心,也不让人家有剜肉之痛。
时间过得飞快,太阳已经垂直头顶,隔着遮阳帽都能感觉头皮晒得发烫,如果不是风在持续降温,脑袋恐怕早就冒烟了。池岸被太阳晒得惨白耀眼,对比之下,池水愈加发黑发暗,接近墨色。穿过平原的风依旧固执地刮着,刮走地表可以刮走的一切,“呼呼”的风声和玉米叶子的“哗哗”声此伏彼起,交响共鸣。
老左的小舅子身边不知啥时多了一个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穿一件红色的旧衣服,散乱着头发。老左的小舅子问了她个啥,女孩又蹲在他身边,下蹲的样子有些困难。一条鱼拉动鱼线,我这才知道又有鱼咬钩了。女孩看我钓上来一条大个的鱼,眼神里没有一丝惊奇,像看一件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事情。我把这条鱼摘下来入护,重新整理鱼线,把一颗玉米粒装上鱼钩,迎风甩出去,一连串动作显得那么自然。这时,我发觉老左的小舅子举动有些异样:他用另一只闲着的手,伸过去摸了摸那女孩的脸蛋,接着又去摸她的肚子,并在那里停了下来。我把目光移到水面的浮漂上,想着这家伙下一步该摸女孩的哪儿。
我突然感到有些恶心,朝对面的老左喊:“老左,收杆吧!”我看见老左也在看他的小舅子,被我一喊,他便收拾渔具,扛着鱼竿向这边弯着走过来。
老左从我身后走过,径直到他小舅子和那女孩跟前,和他小舅子说着什么。我收拾好渔具走过去,发现他们关注的是另一件事,他们都在观察老左小舅子鱼护里的鱼。我看见,三条鲤鱼周围有十几颗黄豆大小的黑虫子,把鱼当猎物,正在作蜂拥撕咬状。有一只黑虫子甚至从一条鱼的腹下,我认为是肛门的部位,正在往鱼肚子里钻。老左的小舅子猛提起鱼护,虫子们四散而逃,躲入水草。他把鱼护重新放进水里,那群黑虫子又纷纷沓沓聚拢过来,老左的小舅子干脆把鱼护丢到干滩上。我和老左去检查各自的鱼护,发现那些鱼肚子上几乎都有一个溃疡小洞,有的已撕开肉皮,露出残破组织,或许黑虫子已钻进鱼肚子里去了。我想,后备厢里的那些鱼恐怕也难逃此劫。老左稍一挤鱼肚子,从溃疡洞洞里直往外淌绿水,他抹了点那黏糊糊的液体放在鼻子上闻,皱着眉头说臭。
这时,一个黑瘦的头戴旧灰布帽子的中年男人,忽然出现在我们身边,脸色菜黄,不言语,逐个瞧了瞧我们撂在岸上的鱼护。我这才意识到,他就是鱼池主人。
“谁让你们钓鱼呢?”男人问道。
我说我是县武装部谁谁谁的侄子,四叔让我们来找他的老战友钓鱼的。他大概猜出了我的目的,苦着脸说他不认识武装部的谁谁谁。
我说:“你过去当过兵吗?”
他不愿意或者懒得回答我的问题,躲闪着嘟囔说当过。
“那你应该是我四叔说的那个战友吧?”
“你四叔的战友叫啥?”
我说忘了。
“你四叔说的可能是李兴国,和我过去不是一个部队的。”男人说。我马上就确定四叔说的那个战友就叫李兴国,这个名字就在嘴边,得有人提醒才能想起来。
他告诉我,李兴国年后把鱼池转租给他,给造纸厂当老板的表哥帮忙去了。他指给我看,北边隐隐约约有工厂的灰厂房和大烟囱,看距离并不远。光着急钓鱼,无暇浏览周围的环境,经鱼池主人这一指点,我才发现野鸭湖往北延伸的那一片,过去曾是连绵起伏的芦草,现在已被盐碱荒滩取代。
“李兴国咋不养鱼了?”我问。
“人家在造纸厂挣大钱呢,哪里有心思养鱼?再说这池子水质也不好。”他欲言又止,似有啥难言之隐,脸上不觉间窜出许多皱纹。“你看我这丫头,不知啥原因,这半年肚子莫名其妙地鼓了,‘哗啦哗啦一肚子水响。”他又把话题转到女孩身上。
老左开始给那女孩检查起来,看看她的眼珠,看看她的舌头,又摸了摸她的肚子。他让女孩把衣服撩起来。
鱼主人不乐意了,面有怒色地说:“你是干啥的?丫头的身子咋能随便乱看!”
老左笑笑道:“老哥,我是大夫。”
老左的小舅子也附和着说:“我姐夫可是县医院的名大夫,专治内科疑难杂症。”老左凝着脸没搭理他小舅子。如果换个地方,他小舅子的这番夸赞该是让老左很受用的。
听了老左小舅子的话,男人这才默许了,并忙着揭起女孩的衣服,让眼前这个黑脸人给瞅瞅。女孩捏着衣服下摆不让看,老左对她说:“丫头听话,我是大夫。”她这才把手为难地松开。
女孩的肚子像一面鼓,肚皮的颜色比脸色还黄还惨白,青蓝色的血管网络密布,清晰可见。老左在女孩鼓起的肚子上敲敲拍拍,像挑西瓜似的,检查得很仔细。查完后,他对鱼主人说:“带你丫头到县医院去找我,这病能治好呢。”大家都松了口气,男人的脸色也温和了不少。
老左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名字写在一个小纸条上,递给鱼主人。男人一脸感激,不知说啥好,手在衣服的前襟上不停地搓着。我掏出一百元钱对他说:“这是我们的鱼钱。”老左的小舅子也掏出同样的一张。男人不要,说这几条鱼值不了这么些钱。我把两张钱折起来塞进他上衣口袋。
老左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没带钱,你下次去医院看病的时候给你。”
鱼池主人嘴里不停嘟噜着,意思谁也没听明白。
风在我们离开野鸭湖的一刻停了,周围一下安寂得让人不习惯。因为风的突然停止,热气开始蒸腾,密密麻麻的小飞虫蜂拥而来,像一阵黑色的沙尘暴,撞来荡去,驱赶着我们。一股令人作呕的沤肥或经年淤泥发臭的气味在空气里浮荡,并逐渐浓重。经过呼吸,这种臭味附着在我的鼻腔里。回家的路上,我用纸巾擤了擤鼻子,闻到的还是那股顽固不散的味儿。
回去的半道上,我们把钓到的鱼挖个坑埋了。
作者简介:
袁鸣谷,本名王波。作家,画家。在《黄河文学》《翠苑》《当代小说》《朔方》等刊物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