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一次旅行(小说)
2015-01-29丁真
在这10个小时以内,澹台小鱼很鲜灵。
“鲜灵”这个词,本不该用在澹台身上,或者说,“鲜灵”这个词,本就不该出现。澹台家的女儿,要形容的话,那就应该是牡丹。牡丹多土啊,我应该是玫瑰,满山遍野开放的玫瑰,红得让人扎出了血,红得又让人忘记了被扎出了血。红得扎眼。
马青进山了。在此之前马青经常进山。在马青进山后的时间里,澹台就像放纵自由的鸟儿,快乐到不知所措,没有人管饭,没有人管钱,没有人管时间,一切重归原始的美好。
然不同于以往的是,此次进山后马青一直没有来电,或者说,澹台打过马青的电话,但得到的是,总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鲜灵,即转为落寞。
此刻澹台小鱼对马青的情感是复杂的,复杂的原因是她的月经推迟了。
在没有来月经之前,她喜欢用“推迟”一词来形容,而她的月经,一向是提早来的。
这不能不说是担心,而这种担心上升到惶恐高度之后,每一次不经意的腹痛都会让她如临大敌般危急如厕。
失望的结果,每次都是。
失望到最后,都不知道来与不来哪个更让人失望了。这个时候她需要马青,然而。
马青进山了。
是的。进山。这是马青隔一段时间便必做的规律性事情。他会一个人,打着背包,找几个“驴友”,在山里任何一个角落栖息下来。
这是一个奇怪的男人,更为奇怪的是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同居者。澹台每次都想问,山里到底有什么好?但都没有成功。这次不必问了。她可以自己体验。
体验始于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上的合影人是珍珠和她的“异性好友”。按照珍珠的说法,是因为她异性朋友的女朋友没有参加这一次旅行,在其他朋友的“撮合”下,她和她的异性朋友,才有了这样的亲昵的合影照片。
澹台并没有仔细地在听珍珠讲什么。她的眼里只有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有着一张瘦长的脸和光滑的皮肤——也许用“光滑”这个词来形容男人并不合适。但也似乎是只能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了。
澹台说,珍珠你跟他的关系很不寻常啊。
珍珠狡黠地笑:我们这次准备进山,一起去吗?
进山。
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词,一个让澹台急于想了解的词。进山。是的,也许运动会促进血液循环,运动,会来月经。
幼稚。珍珠无奈地摇头。
候机大厅。
飞机晚点,听说因为是天气的原因,上午的航班一直延误到了晚上。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尽管等待航班的时间相对等待恋人的时间不那么叫人着急,但饥肠辘辘的感觉也并不是很好。
机场里就连必需品水和食物也显得那么昂贵,身旁有两箱桔子,却是别人的,两个包装精美的箱子,上面和下面的开口都被宽宽的透明塑料带封得严严实实的,一旦被打开,将永远留下开封过的痕迹。
越是封得严实的东西,越有一种诱惑性让人无法抗拒。她不止一次地设想偷桔子哪怕只是偷出一个桔子的方案。
那是一种欲望,对隐秘事物的一种窥探的欲望。左边候机的男人们在抽着烟,打着牌,他们沉浸在烟碱的亢奋中,右边的年轻男女正在用标准的南方口音撒娇,这口柔软的拖音像极了他,很像。
这也是一种欲望,左边右边都是。叔本华曾说人生就是一团欲望,不满足就痛苦,满足了便无聊。
男孩子操着一口南方口音带着柔软的拖音不耐其烦地讲着生活的件件琐事。
是的,像极了马青。
马青,为什么又是马青?她真怕自己会按捺不住自己冲动地站起来大吼一声:闭嘴!
事实证明她是无权这样做的,候机厅里那么多人,那么多陌生的人,那么多看似熟悉的陌生人。
她给了自己三个理由,这个理由的大前提是马青进山了,马青进山后可能出现三种情况。
第一,手机没信号;
第二,没钱停机了;
第三,马青没能从山里回来。
首先排除的是第二条,按照马青业务繁忙的程度,他能制定手机充值业务。第三条,她不敢想,她不愿意去诅咒别人,尤其这个男人还与她相当亲密。那么,便是第一条了,无论是否,就当它是了。
在确定了以上理由后,她回过神来,右边的那个能说会道的男生依旧在讨女生的欢心,而在她听来,似乎也不太像了,于是心安理得地插上耳塞,听音乐。
蓦地想起,即使这样,马青难道不能借用别人的手机么?他难道就这么不想念自己吗?更或许,他就不想理她了,他讨厌她了。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钢琴曲,柴可夫斯基、里查德·克来德曼,在一首音乐嘎然而止的瞬间。周围又有一片嘈杂,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在荒凉人群里的寂寞的鸟,爪子还没抓稳地面,翅膀就已经扑闪扑闪地无力地垂下来。
失去马青,不,失去马青的消息,竟然是如此。她问自己,你担心马青吗?不,绝对不。在这准备分手的时刻,她甚至希望马青每走出门一次都能被车给撞死,同时她希望在自己周围遇到了更好的男人。不,是更多更好的男人。而现在,她仅仅是为没有来月经而烦恼吗?怕孩子没有爸爸还是在恐慌一场即将现实的血腥?为了这个“如此”她整整用了一整卷的手纸擦手,擦去手上的水渍也擦去心中的污渍。
安逸的杭州,不,安逸的杭州人,柔和的月光比暖洋洋的阳光令人慵懒。
一阵响亮急促的高跟鞋声。
她是本次旅程的导游。女导游。蘑菇头,苹果脸,大眼睛,塌鼻子,妆面很浓,还粘了夸张的假睫毛。除去了这一双鞋,大概顶多150公分。这便是第一印象。
澹台看着她坐下,忽地又站了起来原地伸了个懒腰。性感的,装作性感地,想牵住所有男人的视线。但显然,这个懒腰没帮上什么忙。于是,她马上改变招数,顿了顿鞋上的泥土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穿梭于牌桌中间,在看牌的同时不断叙述自己的身世。在她不停走动的时候,澹台看清楚了她脚上的那双鞋。无论是鞋跟的高度,还是鞋的质地,都不应该是这样一个人穿出来的。说是不应该,指与她的导游身份不符——是有几公分高,高脚跟环状的细跟,当它承担了有120磅的重量在上面的时候,它难免会显现出不能把握平衡的踉跄。
珍珠插了一句:“你能想象么?那个导游都三十好几了。”澹台突然没有什么好气,有什么不能想象?肚子上的轮胎样都好几圈了。
飞机在上空飞过,选择了这个城市落下。
江西的温度。
一个城市的温度在手心。有时候我们说手冰凉冰凉的,那是指手指,手心并不是。这个城市用寒冷来迎接我们,但我们的手心能感受到这个城市内心的温暖。
马青,你在干吗呢?今天我到江西的第一天。
马青,你怎么不回我呢?为什么不理我呀!
喂,马同学,别装得那么酷好吗?
你他妈的拽什么拽,好像你拽你就能千世万代地活下去似的!
就算你真能千世万代活下去你也别这样啊,你这样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马青,我想不理你的,可是我做不到,你理我一下吧。
我很担心你,你出了什么事了吗?
快疯了……
江西的夜。亢长而又有力。说它亢长,是指它像一个上世纪30年代站在立式麦克风前做着矫揉造作手势左右扭动着腰肢的上海红歌星的歌声那样,潮湿而又缠绵。说它有力,它又像深山涧中喧闹躁动奔腾的瀑布帘,节奏感强烈且气势磅礴,这是水的力,水对土地的力,是痛快落下的力。
江西的夜,多么亲切,多么美好。多么多么,有归属感。当澹台在透过沾满雾气的车窗往外看到一望无边升腾着水雾的鄱阳湖的时候,在看到泛着浓郁的砖红色不管如何蹑脚都能留下个特深特深的脚印的红土和停留在红黏土上有着健硕体格踩着悠闲步点的黄牛的时候,尽管坐在车里,她仍然感觉到鄱阳湖的水,就匍匐在自己脚下,并且一肘接一肘地向前缓慢行进着。试图亲吻她的脚背。仿佛是为它而生!只有它接纳包容了她,才能彻底做心灵的主人,才能与这个城市和解。在那一瞬间她抚摸到了鄱阳湖的裙角,那一瞬间,面对鄱阳湖就像面对一个极其有感觉的女人,一个把轻薄透明裙角撩到大腿根部另一手修长的手指根根从自己饱满的厚嘴唇上滑过并用魅惑的眼神盯着男人看的女人。性感。刹那,心旌荡漾起来。汹涌如大海般的激情,百分之八九十已经澎湃!
我选择了另一个城市进山,因为她的陌生,我可以忘却马青,忘却该死的进山,忘却这迟到的月经。澹台安慰自己。她仍然用了“迟到”来形容,在感受江西的夜的时候,也许她的确忘却了,一并忘却的,还有一旁的珍珠,珍珠的异性好友小路,同进夜宵的一桌“驴”友,还有,那聒噪的导游。
这个女人的名字多可笑啊。这个姓读什么?Zhan tai 吗?还小鱼?还小虾呢!那个受邀入坐的是剪着一刀整齐得像中国娃娃一样的刘海,抹着厚厚粉底,涂着孔雀绿眼影的导游,在那张男人聚集的餐桌上,大声发表了她的言论。
粗俗的女人,俗不可耐。澹台小鱼听得真切,想跑过去质问几句,或是嘲讽说:“您说的也太响亮了,怎么说要取悦于男人也不必取笑女人吧!”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样和那个粗俗的女人还有什么差别?于是忍住这口气,闷在那里和毛血旺做起了斗争。
口腔溃疡。
这次的位置在下嘴唇的正下方,每动一下嘴就和两颗下门牙中缝进行亲密的摩擦,然后才不情愿地抽离。
热汤、油汤、酸辣汤。
龇牙咧嘴也得忍着。眼泪化成水雾,粘到了镜片上。
自作虐,愈自虐愈快乐。
江西的夜。如此之快,逝去。在澹台小鱼辗转到第七个回合的时候,白色的雾气,就弥漫上了窗台。
头有些重,脚有些轻,身子发虚。
我该怎么对马青说?以高兴的口吻还是,痛苦的表情?马青呢?还是那么无动于衷地说:你确定?
可以想象马青的嘴脸。澹台小鱼在模拟了一套双方对白后,瘫在了沙发里。
窗外。
夜入深。黑夜里绽放的那朵最绚丽的花,一定是澹台。那个站在帘子后面的澹台。雾一般迷惘眼神,盯着窗外的,澹台。
那是一片让人有一种锤打欲望的土地。铁锹、锤子、锄头,都是打击乐的信物,锤打的快感。
有一阵轻微的痛。自腹中,隐隐传来。
是月经?月经!月经?
飞速地跑向卫生间,褪下裤子。
干净。
失望的白色。白色的护垫,没有丝毫变化。
隐痛。如电波般,瞬间消逝。
拉开卫生间的门。
屋内一片漆黑。没有开灯,没有烛火。
任何颜色的极致,都是黑暗。
黑夜,破败不堪。只有黎明是一次次完整的,黎明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实在。
这是小路,就是我跟你提的那个。珍珠隐去了“异性好友”四个字。
邻座的珍珠看上去就是一个难相处的人。女人看上去难相处的有两种,一种是长相上看上去比较尖酸刻薄的人;另一种,则是在日常的细微动作中可以看出相当自私。珍珠属于后者。
从长相上来看,珍珠还算得上是慈眉善目,但处事来说,就相对自私了,比如说上车抢着挑靠窗的前排位置,又比如说有什么负重都塞到澹台的怀里,吃的用的时候却是一个人享用,难得分到一颗糖两颗话梅到澹台嘴里。
澹台看了一眼怀里的零嘴,有些不乐意,顺手挂在了前座椅背的挂钩上,然后才回过头来看这个男人——瘦长的脸和光滑的皮肤——跟照片上差不了多少——这种皮肤让大部分经历过长痘痘期的女生都嫉妒不已。
这个称为“小路”的男人微笑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有什么啊,这么牛B。澹台心想,到嘴边问候的话又咽了回去。
车前方的麦克风被人拿起,嘈杂的噪音四处逃窜。那个女导游在几个好事男人的怂恿下从包包里找出了半张有歌词的纸片,唱了半首根本不着调的《永远是朋友》。然后说:今天,我把这首歌献给在座的各位,希望我们也永远是朋友。
没有掌声。甚至连前排的几个男性怂恿者也没有举起左手拍右手——他们已经忽略了她,忘记了拍手的义务,只管玩自己的去了。澹台本想象征性地鼓一下掌的,但是她马上想起那个女人曾经在昨天的餐桌上大肆发表了对她姓氏的不尊敬。她决定,就看她的洋相。
导游仿佛是预料到冷场的尴尬,乖乖地坐在了位置上,一声不吭。车内静静的,只剩下司机大力踩油门时的轰声。要说还有的,就是邻座珍珠嗑瓜子吐几口的声响。
她还真当自己可爱呢。珍珠嘴里嚼着瓜子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30岁的女导游故扮清纯的嗲声拖音,的确让所有男人都为之暧昧,所有女人都为之不屑。但这暧昧之上多半隐藏的是鄙视,这不屑之下多半隐藏的,却是嫉妒。
澹台没有回答,尽管她非常赞同珍珠的看法,但她总觉得珍珠的描述似乎缺了点什么,不足以让她得到报复的快感,这让她对本次旅行产生了一丝不安。
现在的社会,写诗的人比看诗的人多得多。
这是半眯着眼,仰在椅子上的小路嘴里发出的声音。澹台合上手中的诗集,头也没有转:那你是写诗的人,还是看诗的人?
呵,我既不写,也不看。
澹台用余光瞄了他一眼,物质向左,精神向右,我们不同路。
我也向右,只不过我写小说。小路依旧是眯着双眼,闭目养神。
一丝笑意在澹台的嘴角游走,貌似不经意。先前对小路的初步印象瞬间就被击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亲切感。
一切矛盾与隔阂都可以被谅解。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珍珠欢快地跑在了前头,留下一路的瓜子壳。澹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踏过一块又一块四周长着青色苔藓被千万鞋底磨得光滑的石板,心跟着水流的方向淌着,就像一块冰漂流在水面上一样,她期待自己与水的融和,又没有勇气以毁灭自我方式走向融和。
怎么样?喜欢山的感觉吗?前面的男人回转身来。
小路。
曲径幽和。这个“和”字包含了很多意义,包括身体与水声的和解,包括皮肤与潮湿空气的和解,包括人与大自然的和解,也包括我心里那种和解。总之,我走在这里,感觉身上的皮肤不再干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蛇皮贴在身上一般阴冷、潮湿、光滑的美感,从来没有如此(我是说不用化妆品皮肤也摸上去光滑细嫩)。
果然是诗人,如此阴冷潮湿的环境居然能说得这等幽雅。
澹台看着他。为什么听你说“诗人”二字是如此奇怪?是因为你太现实还是在你的目光触及处,诗人总是变态的?难道非要流浪的那个才是诗人?酗酒狂纵的那个才是诗人?满口癫狂、举止怪诞的才是诗人?为什么诗人就不能是我们中间的那个普通人?不能是那个老老实实上班、规规矩矩做人、不喝酒、不抽烟的老实人?难道摒弃了诗人这个头衔,他们就无法出格?还是“诗人”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掩饰自己荒诞的最有利的通行证?
你太扎人了。我有说什么?非要跳起来怒目相对?小路一脸平和。
澹台的眼圈红了。她想到了马青。想到了曾经多么希望他死,现在却害怕那竟成了最后一面。这个有着精致面庞的男人彻底击败了自己。因为马青因为月经,而想一次性宣泄的情绪,顿时无所作为。她停了下来,面对汩汩淌过青苔石板的山涧溪水,叹了口气。进山,真的能比生命更重要?
“生命”是什么?没有谁可以对这个词准确评价,就像没有人可以对上帝进行评价一样,生命属于明天,属于未来,它或轻或重,全在人心里。也就是说,只有你在乎它,它才重要。
不,生命是流动的液体,她是一个一直在流淌的女人,以蛇行的姿势,扭动着腰肢,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掩盖了死亡的糜烂气息。澹台的眼里有着一丝悲伤。我一直在找寻生存的意义。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我以为上帝安排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是有点意义的,后来兜转了一圈我才发现没有。上帝并没有赋予我任何意义。
小路听完就笑,浅浅地笑,隐约能看到酒窝。他说,生命不过是一个名词,是你现实存在的意义,可一不小心,居然折射出你心里的许多阴暗面来。
我阴暗?澹台笑了,谁敢说这么灿烂的笑容很阴暗?
小路跟着笑,很斯文,很善解人意的,浅浅地笑,末了,才说:你是很不错。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澹台小鱼收了笑容。她想,眼前这个男人不知道马青,也不知道她为之发愁的月经,不然也不会无所忌惮地向她进攻。于是她说,进度是不是太快了?
我不认为我出了山之后还有这样的机会。
噢?那你喜欢我什么?
你?你就像上帝打开巧克力盒随手挑出给他一块巧克力一样,正好,等着我去收,去拾。不同的是这巧克力上滚满了我最喜欢的奶白色的椰蓉,那么,即便是嵌有不喜欢的杏仁榛子,也不过是偶有瑕疵,不影响主体了。
澹台笑,笑得更加灿烂:这可不是一个小说家说话的风格,不过,我接受,那么请问阁下对我是动了动物心还是植物心呢?
动动物心易,动植物心难。动物心是天生有之,植物心却是后天培养而成,也许它喜阴,也许它喜阳,也许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就种下了。
这回轮到澹台的不置可否。在她的不置可否挑眉的同时,腹部有一根神经又不合时宜地扯了起来。她抱歉地笑了笑,带了一个手势就急急地跑向左边的山路深处。
星星点点的血迹……星星点点,YES!如果不是在洗手间里,澹台小鱼真是会忍不住雀跃起来。她抚了抚胸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在洗手间的门口,她终于对那个导游笑了一笑,那个时候,导游正在排队等上洗手间,她心急如焚却无济于事,于是撅起了嘴只差没哭出来:怎么还要排队?她就笑,她不知道自己笑是因为导游说“要排队”三个字,还是她打心底里就是得意自己排在导游前面——而位置,只有一个——她可以尽情想象导游忍不住“三急”时如焚的表情。
过后,她觉得自己失态了,至少有些不礼貌。
澹台甩去了手上依附的水珠,整理了一下散落下来的头发。小路已往前走了,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在起雾的山间穿行,而在他身边的影子,应该是留下一路瓜子壳的珍珠。
这个男人,他想做什么?澹台心里,此刻已经轻松起来,想恣意地燃烧一回么?也许就像是他说的,出了山,可就没机会了。
16:50。PM。
准备出山的“驴”友们在女导游的尖叫声中止住了脚步。导游摔在了地上,劣质的鞋跟断裂开来,狰狞地露出几颗长钉,横在了路上。
先前几个同导游打情骂俏的男人,此时只顾着在一旁哄笑,竟谁也没有去扶她起来的打算。而女导游,似乎觉着失了面子,一时间也不肯起来。一个男人开口道:干脆把另一只鞋跟也敲掉得了,这样总有平衡。另一个出主意说,还不如让XX背你哦!那个叫“XX”的男人立马推脱说:开什么玩笑!你去向那些抬轿子的妇女们买上一双拖鞋吧!把她们的脚下的买下来,也别顾什么好不好看贵不贵了。
澹台心里乐开了花。此时的这些没素质的男人真让人感到这个世界的美好。一切都朝美好的方向发展着。
这时候就听珍珠来了电话,她在电话里骂着:出血就是来月经啊,你知不知道精子着床也会出血的啊。
惊住。满山遍野的杜鹃提前开放。红得让人眼里冒了血,红得又让人忘记眼里被扎出了血。
在恍惚间,澹台仿佛听到珍珠对小路说:坦白说,我觉得你很好,那么,你觉得我怎么样?
小路浅笑着反诘:进度是不是太快了?
我不觉得出山后我还有这个机会。
那我也不觉得现在就是一个好机会。
澹台就觉得晕眩起来。她想找一个目标为支点,但是满目都是陌生的脸,珍珠,小路,女导游,还有那群肤浅的男人。
马青,还是马青。他的失去消息是那么不合时宜,让澹台对其他男人都有了界限和隔膜感。这个她一直企图摆脱的男人,他的烦恼和快乐,她完全不了解。也许在感情上,马青爱自己,或许是动物心?但是在情感上,他们并不合拍,或者说是根本无法触及对方的深处,这就是他们的不同,不仅是男女的区别。
幸福就是这样滑动,它每天都从手中滑过一部分,溜走一部分,余下一部分,余下的幸福,是那样的少。
回来的路上,看着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女导游,看着她废弃的两只突兀的短靴,珍珠停止了磕瓜子的动作,感慨了一句:除了那个令女人们都为之不屑的导游,本次旅行还算是愉快。然后就毫不犹豫地恢复了利索的“磕”的动作。
如果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有一个这样小鸟依人的女人扶着你的胳膊直往你怀里钻,是幸福的,小路乜了一眼那个导游,然后又把头扭向一旁,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但是说到娶老婆,还是小鱼那样的最好。
这话听上去好像有些暧昧但又无从说起,澹台没有应对,她是不知道如何应对。她木木的,好像一只腐尸虫在毫无知觉的肉体上噬啃般麻木。用一场月经来衡量。如果来月经,就和马青分手,去接受小路温暖的拥抱。
如果没来……没来?没来就只好乖乖地,乖乖地等在这里,忘记那个陌生的城市那座陌生的山,忘记,彻底忘记。然后呆在房子里等待马青做孩子的爸自己做孩子的妈。混乱?相当的。因为故事涉及了爱情,涉及了用月经来衡量的爱情。
窗外,红的土地一坡坡飞过——那是多么绚丽的,红。
我的心是一座坚固的城墙,荒芜而又贫瘠,原本只盼望着你能够在里面恣意地燃烧一回就去了,谁知道你竟然占据那里建起城堡不肯离开了呢!
澹台小鱼两个拇指灵活地在手机键盘上快速拨弄出这么几行字后,屏幕上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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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传来了“滴滴”的声音。
是小路?
从天目山回到家。在山上手机没电清净了四天。挖了些兰花回来。怎么,想我了是吗?嗯,这样吧,十分钟后,我在老地方等你。马青。
澹台小鱼猛地从床上跳起,没电?没电!她顾不上扯一扯睡衣就冲进了更衣室。
打开门。
清一色黑白系列的上衣裤子裙子及膝至脚踝的由左至右在架子上错落有序分排开来。
地上是鞋子。按春夏秋冬鞋跟高矮一字排开。
澹台的手指,右手的食指,在每一件衣服上,滑过,一遍,又一遍。
到底穿哪件衣服好呢?
为难,很为难。
穿什么去见马青?重点不在于穿什么,而在马青。澹台这样想着,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一双高至脚踝上两寸的平跟球鞋。浅灰色。系带。左右鞋面是大面积的网眼,透气性极好。
这是一双洗得极为干净的球鞋,上面哪里的尘哪里的土哪里的泥都已经看不到了。
卧室里再次传来了短信息来的声音。
作者简介:
丁真,籍贯陕西,1982年5月23日出生于江苏镇江,现居浙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台州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理事,椒江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在《江南》《西湖》《浙江作家》《当代华文文学》《青春》《厦门文学》等刊物上发表小说约50万余字,出版个人短篇小说集《偶尔偏离一下的生活坐标》《红花香,白花亦香》。2013年入选浙江省首批青年作家人才库,并获台州市四个一批人才,2011年获台州市第五届青年文学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