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速写
2015-01-29倪东
搏击风浪
船上的那些水手,几十年风风雨雨,默默无闻,奋斗在水运第一线。在那波涛滚滚的江面上,仿佛每一朵浪花都在告诉人们许许多多可歌可泣、可颂可赞的故事。无需记住他们的名字,只要在人们的心中,有着那份感受、那份惊叹。
船是水手的舞台。那年夏天,正值长江初三的潮汛,一艘17号轮船拖带着12艘驳船,满载1000多吨煤碳往常熟港方向顺流而下。起风了,天空中急速翻腾的云浪,犹如一条黑色的长龙从西南方滚滚而来。顷刻间,温和的长江变得波涛汹涌。在宽广的江面上,风向和水流恰恰相反,激起高高的“对水浪”,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船只前后猛烈撞击,船随着浪头上下起伏,触目惊心。当船随着波浪往下时,江水涌入船舱,即将被淹没。水手们当机立断,奋不顾身地跳进舱内排水,浪借风势,接二连三的大浪头猛扑过来,船队颠簸得更厉害。船尾被浪头掀起,推进器露出水面空转着。船队失控,即将被风浪吞噬。水手们临危不惧,他们举起太平斧准备砍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艘苏虞516轮闻讯急来施救,船尾的一个水手熟练地向17号轮船抛出一根长长的缆绳,全速航行,巨浪终于被苏虞516轮劈开,17号轮的全体水手得救了,一艘艘煤炭船靠上了常熟港码头。
打捞沉船,是我所见的又一个壮观场面。那年冬天,一艘轮船在江边航行时,船底被石头搁穿,江水进入机舱,堵不住,船沉没。尽管江边水位不深,但由于设备差,天气寒冷,打捞工作的难度很大。在云水茫茫的江面上,水手们为了抢时间,就地想尽办法,把几艘驳船紧紧地夹在沉船的两侧,系上钢丝缆绳,利用水的浮力,水手们用力往上拉。阵阵寒风从江面上掠过,一个劲儿地向人们的袖筒、衣领里钻,寒风袭人。年轻的水手,脱下上衣,赤着膊,用双手把身上擦得红红的,拿起酒瓶,猛喝几口烧酒,然后,“扑嗵”一声,跳入水中。起水时,他已冻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人们立即为他裹上一条毛毯,保暖。又一个水手跳入水中,几个回合后,水手在江底把一块大油布贴在船底的漏洞上,两只大水泵一刻不停地排水,在一阵欢呼声中,船舱露出了水面,水手们跳上船,赤着脚站在水中拿着面盆、水桶用力地向舱外泼水,水手们的手和脚被冻得又红又肿,鼻涕直流,甚至双脚麻木,失去了知觉……
我所熟悉的水手,大多数是喝长江水长大的,在开发区跑运输,马不停蹄,他们聪明、善良、勤劳、勇敢。船队在长江航行时,变幻无穷,有时轮船会发生特殊故障,急需上岸修理,可是在宽阔的海面上,哪来起吊设备和场地呢?这也难不倒水手。平潮时,他们把船停在海边。退潮时,海水就像一条巨大的毯子“哗哗”地卷走了,眨眼功夫,神奇般地出现了一片沙滩,轮船被搁在这片沙滩上。海水轻轻地舔着沙滩,温柔细语,水手们爬在沙滩上,钻到又湿又潮的船底下,抓紧时间检修船舶,船底的小水珠滴滴答答,一点一点地滴在水手的脸上、背上,头发湿了,衣服湿了,他们并不在乎。他们轻轻地哼起《小夜曲》,沙滩上留下了水手深深的足迹。
航船灯火
太阳落山了,朦胧的暮色从岸边伸展到平静的水面上,天色渐渐地暗下来。迎面而来的船队,最醒目的,是轮船上的红绿灯和驳船上的白色夜航灯,连成一条线,犹如一条长长的火龙在水面上游动。两船交会行驶时,灯光不断闪烁,发出信号,提醒水手安全航行。夏夜,没有春寒,清风徐来,袭人衣襟,心旷神怡。哦!非凡的夜,迷人的夜。水手们时常抬头望星空,从而判断出近日的天气、风向、水流等情况。积累了无数水上航行经验,对常熟港的潮水涨落,心中他们了如指掌。
夜航时,有时会遇到雾,越来越浓,像棉团似的沾在脸上湿漉漉的。你走,雾也随着走,眼前的航道、桥梁、船只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了。船上的探照灯只能照射几米远的地方,在选择不到停泊地点时,船队只能靠岸边减速航行。此刻,水手们几乎都在露天作业,他们湿透了全身衣服,仍拿着竹竿不断测水,随时向船长报告险情。如果偶然发现岸边的灯光、建筑物、树木就会感到惊喜,这是难得的“航标”,它能够让水手辨别出船队航行的方向,为雾中夜航的船队带来一丝新的希望。
每到冬天,刮起西北大风,河水干枯,河边露出一片片浅滩,船队夜航很困难,水手们便用竹篙撑船,竹篙刚出水面,上面就结上一层薄冰,手拿竹篙时,被冻得十指连心地疼。遇到航道因严重冰冻而断航时,水手们在船头上用竹篙把冰块打碎,确保航道畅通。冬夜,寒风刺骨,恶劣天气尤甚。船上没有空调,没有暖气设备,夜航时只能围着炉子轮流取暖。漆黑的夜空,望着远处点点红色、绿色、白色的夜航灯似隐似现,水手们心里亮堂堂的:船队务必如期抵达港口码头。
夜泊长江
那年我下船队工作,一艘轮船停泊在常熟港码头接应我。日落之际,天空一片片云彩映在水面上,把江面染成了紫色。轮船全速航行,激起的朵朵浪花不时地打在甲板上,溅湿了我的衣衫。宽广的江面,令我心旷神怡。远处,船上的一盏盏灯火,一个个闪光点连成了一大片火花,撒在这被晚风吹皱的江面上。船长用手指着那片灯光说,今晚,那里停泊着三个千吨船队。
船队停泊在常熟港的一块锚地上,我数了一下,有3艘轮船、36艘铁驳船。江水滔滔,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今晚我们要在这船上过夜了,船长告诉我,长江水位深浅不一,只有选择这水深不足5米的锚地上,船队才能停靠,江底泥质松软,便于抛锚。
傍晚时分,水手们粗茶淡饭。我偶然在一艘船上发现了半个冬瓜,就算是难得的新鲜蔬菜了。水手们说,在长江里到哪儿去买菜呢?长年累月随船在外,在水上漂泊,不知穿过多少险滩和暗礁,几个月才能回家一次,这些都已习以为常。今晚,船队在长江停泊,等待卸货,心急如焚。
夜,一片漆黑,长江水潮起潮落,奔腾不息,我躺在船舱里的床铺上难以入睡。“哗哗”的流水一刻不停地从我的枕边流过……我忍不住撩开蚊帐,走出舱外。夜景令人陶醉:夜空无边无际,安静而又神秘,风儿绕着船儿,空气凉爽宜人,远处,港口装卸作业区的灯光若明若暗。这时,忽闻甲板上有人讲话,难道半夜有人乘凉?走近一看,原来是值夜班的水手拿着电筒在安全检查。这长江的潮水和风向常常会引起船舶走锚,很危险。夜晚,水手们要来回巡视,以防万一,船就是他们的家。
“嘟……嘟……”一艘大轮来了,顷刻之间,我睡的床铺开始摇晃了,接着,船颠簸得犹如摇篮,船与船之间互相撞击着,发出阵阵刺耳的响声。突然听到“啪”的一声,不知船上哪根缆绳折断了,船剧烈地震动起来,船舱里架子上的面盆、杯子等物被震得打翻在地板上……甲板上响起了水手们的一阵阵脚步声、吆喝声,这是万吨级大轮驶过后的余浪所致。
在不寻常的长江之夜,水手们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又不断地被大轮的余浪所惊醒。
江上纤夫
夜幕不知不觉地降临了,我独自漫步在江边,渔歌唱晚。
在深秋傍晚动人乡思的凉意中,一阵“哼唷”、“嗨唷”的号子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两个纤夫一前一后弓着腰,头向地,背朝天,卷起裤腿,在沙滩上,赤脚踩水,一步一步地向前行进。纤夫的心房撑圆了风帆,纤夫的歌声荡过四季的风。那根纤绳在胸膛上烙下了一条又深又宽的印痕。在平常人看起来,这纤绳只不过是一根普通的绳子;然而,在纤夫的眼里,它却变成了他们延伸的手和拉长的臂。一会儿,那船过来了。一轮明月挂在桅杆上,江面上漂过碎银万顷。这是一艘满载着黄沙的重船,逆流而上。此时,系在船栏杆上纤绳的摩擦声隐约可闻。船尾上像是摆着好几盆月季花,船舱口坐着一个年轻的妇女,默默无语。她一手抱着熟睡的孩子,另一只手稳稳地操着船舵,不时地抬起头来向岸边仰望。船舱里,一缕青烟冉冉上升,也许是正在做晚饭吧。船在我眼前悠悠荡荡地过去了,月光下,隐隐可见纤夫的剪影。
哦!纤夫,水手,水运职工。他们性格粗犷,历尽沧桑。当年,台风暴雨,沿江险情,大堤告急。为了突击抛石,堵缺口,无数船只从四面八方汇集在一起,抢运石块。纤夫们冒着狂风暴雨背纤,日夜航行。脚底被乱石扎得鲜血直流,化脓的伤口又红又肿,眼睛里充满着血丝,累了,就像醉酒一样,似睡非睡,闭上双眼东倒西歪地拉着纤绳向前。口渴难忍时,用双手捧起那浑浊的江水喝上几口,黄豆般的汗珠一粒一粒地滴下来。遇到了激流险滩,船搁浅了,纤夫会一个接着一个奋不顾身地跳进齐腰深的江水,在漩涡和泡沫中奋力抢险。他喊着嘹亮雄浑的号子:“哟嗬、哎哟嗬,齐心合力把纤拉!哟嗬、哎哟嗬,拉了一把又一把……”整整一天一夜,纤夫把船队拉出浅滩。他们从夹杂泥沙的江水中背着纤绳爬上岸来,有的赤脚赤膊,有的赤裸裸的光着身子,唯有那块纤绳的竹板仍死死地贴在胸前,那根从他们背上连接船队的纤绳,随着号子声的节奏,一紧一松,富有弹性似的不断向前移动……他们是真正的弄潮儿,不畏艰险,知难而上。
水乡船女
常熟虞山脚下的市河里,有一种小驳船很惹眼。一个船篷,一只船舱,一个女人扶着橹不停地摇啊摇,主要是为那些大船短驳(装运)货物。
小驳船大多停泊洙草浜轮船码头。天蒙蒙亮,从上海等地来的客船刚靠岸,小驳船便忙碌起来,一个个船家女手脚很快,用竹篙一下子钩住客船的木柱,系上缆绳,便跳到客船上扛布匹,搬日用品。小驳船装满货物后,她们摇着船赶在早晨把货物送到水上的各个仓库码头。
小驳船又小又轻,十分灵活。有一次我走跳板上船时,稍不留神,脚跟没站稳,这船就立即来回晃动,滚来滚去,我的脚迈不开步,身体失去了重心,我差点从船上掉到水里。是那船家女玲玲伸出手一下子把我拉住,她看着我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笑了。
玲玲是从小喝着河水长大的,水灵灵的大眼睛,年轻的水手称她是大眼玲玲。她衣着简朴,一眼就可以看出她那身衣服是自己手工做的,洗得发白,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她的小驳船经常停泊在塔基桥航船仓库码头,空闲的时候,她坐在船篷里纳鞋底,织毛衣。中午时分,她拎着水桶在船边淘米、洗菜,嘴里一边哼着船歌,一边东张西望等待着轮船返航。
轮船到港了。正在吃饭的玲玲立即放下手中的饭碗,开始装货,她把一件件货物搬到她的小驳船上。年轻的水手来了,围在她的身边,忙个不停。一眨眼功夫,船上的货装满了,她在船艄放下橹,使劲地摇起来了。“茄得溜,茄得溜”的橹声听起来很有节奏,再看看玲玲已是满头大汗,衣衫湿了大半。有一次她扶橹,我扭橹绳,我刚扭了几把,手心就磨出了血泡。她说摇船要用巧力,给我做示范。她摇船姿势是很美的,向前跨一步,把橹推出去,往后退两步,把橹扳回来。橹艄在水中就像大青鱼的尾巴左右摆动,驳船在水波中缓缓向前……
玲玲要结婚了,娶她的人就是那个水手。
这一天,玲玲穿了一件红色的衣裳,望去就像一团火似的。看得出来,她嫁给水手是幸福的。今天,她在小驳船上不是摇船,而是坐船。哪有新娘自己摇船的呢?与往常不同的是,摇船的女人都换了男人,驳船的船篷上贴了“喜”字。玲玲从杨家桥下船,共有6艘清一色的小驳船迎亲,这些船都是挑选出来的,从1号到6号统一编号,组成船队。六六顺风,图个吉利。她坐的第一艘船是花船,四边围着陪新娘的姑娘,后面5艘船满载着嫁妆。摇船的男人穿着新衣,哼着江南小调,喜气洋洋。河里来来往往的船只,见到迎新娘的驳船,十分惊喜,大家自觉地靠边让行。船抵达塔基桥码头时,船上和岸上响起了阵阵鞭炮声,迎亲人群早已在码头等待。
玲玲走跳板上岸时,媒人说,右脚先上,这样会生儿子的。人们哄堂大笑,抬起嫁妆一个接一个上岸了。那小驳船人去船空后,还在水中不停地晃来晃去……
汽笛声声
清晨,船长匆匆忙忙来到停靠在码头边的轮船上,一个箭步跨进驾驶室,拉响了汽笛“嘟——”这叫做“一长声”,历时约6秒种。这是告诉船队全体水手,各就各位,准备开船了。这汽笛声十分威严,就像士兵听到冲锋号,没人敢怠慢。轮船机器响了,水手忙碌起来,穿着救生衣,开始起锚,一条条驳船排着队,大船在前,小船在后,用缆绳连接起来。水手胸前大多挂着一个小东西,晃来晃去,很惹眼。这不是手机,也不是寻呼机,而是哨子。“嘀-嘀-”这哨声表示驳船水手正在向船长报告:驳船一切准备就绪,等待开船。
“嘟——嘟嘟嘟”,轮船发出一长三短声,是船长发出声号:请各船水手注意,前面即将进入浅滩、急流、弯道。这时,水手操舵格外小心,不时地从船篷里探出脑袋东张西望,作好各种应急准备。正在睡觉的水手被惊醒,急忙从船舱里爬起来,拿着竹竿测水,这测水竿细细的,不长。竿子粘贴着一圈圈红棕毛,这是测量水位的记号。水手测水时不停地向船长报告:“三毛、二毛”,当水深只有“一毛”时,说明船队已经进入浅滩了,必须慢速航行。如遇来船交会紧挡时,站在船头的水手,嘴里含着哨子,手里拎着“靠球”严阵以待,防止来船碰撞。这“靠球”圆圆的软软的,是用棕绳和软木制作而成的,富有弹性,两船碰撞时,用“靠球”抵挡一下,船不会损伤。
船队在航行中,有时会听到驳船上“嘀嘀”两短声,这是驳船要求轮船减速航行的哨声。不知那条船上的人不小心把水桶或是衣服掉到河里了,水手急忙打捞。船队在宽阔的江面上航行,假如遇上鱼群,水手要求轮船慢行的哨子吹得更欢了。一条条被惊吓的鱼,突然从水里跳出来,有的跳在船的甲板上,有的落在船舱里,鳞光闪闪。大家兴奋不已,手忙脚乱拿起网袋和鱼叉捉鱼,弄得大家浑身腥味,这鱼便成了他们当晚的美餐。
要是接连不停地听到“嘟嘟嘟,嘟嘟嘟”,这种急促的三短声,大事不好了,表示航行途中发生险情。轮船有倒车后退的意图,要求每条驳船立即放下倒锚,阻止船队顺着水流向前撞击。如情况紧急,轮船发出“嘟嘟嘟,嘟——”三短一长声呼救,请求其他过往船只水上援助。船队夜航时,夜深人静,听到这种声音真是让人胆战心惊。整个船队共36个人,可此刻数来数去只有35个人,有人落水了。人们大喊大叫,急得双脚直跳,有人打着手电筒,有人提着桅灯,有人扔救生圈,在水面上寻找落水者……顺便说一句,有个30来岁的水手,名字记不清了,他一双粗糙的手,除了握过船上的缆绳、铁锚和竹篙外,没有抚摸过更柔润的东西,直到他掉到河里也没谈过女朋友,手里紧紧攥着一只鞋到了另一个世界。
“嘟——嘟——”二长声。这是水手最希望听到的汽笛声。它告诉人们,满载着钢材、水泥、黄沙的船队准备停靠码头卸货。船队日夜兼程,长途跋涉,终于抵达目的地。汽笛声声,震动了灯火辉煌的港口码头,震动着人们的心灵。这是水上的音乐,这是生命,那么强劲,充满着年轻水手胜利的喜悦。到港了,水手抛锚了,“扑通,扑通”,船边激起无数朵灿烂的浪花,船稳稳地停靠在码头上,然后铺上跳板,水手们一个个从船上跳到岸上。不知谁带头吹起了口哨,没有哪一种旋律会比这口哨声更能引起共鸣。就这样水手们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向码头上正在热热闹闹说话的装卸工人,向许许多多外埠远航的水手朋友们走过去。
作者简介:
倪东,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荷香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