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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快与“兜圈子”
——再谈张中行

2015-01-28北京启之

名作欣赏 2015年4期
关键词:张中行废话

北京 启之

不明快与“兜圈子”
——再谈张中行

北京 启之

张中行写作有个大毛病——“兜圈子”。“兜圈子”会造成两种结果,一是表达上的缠夹,二是内容上的支离和重复。问题是,张中行似乎很热爱自己作品中的废话,他根本不想移什么本性,而是要坚持“兜圈子”这一写作习惯。其实,他是想造出悬念,让文章有趣。如果说张中行的累赘拖沓是唯恐说不明白,那么,他的“兜圈子”就是唯恐把事情说明白。为了做到“新颖、灵活、含蓄,甚至沉重、惊险”,他不惜绕来绕去,扯东扯西,直到扯出个缠夹不清。

张中行 写作习惯 兜圈子 趣味

张中行写的《月是异邦明》在《读书》上发表后,有读者来信批评:“文中的这点意思,用几十个字就够了。”张中行对“行文未能简捷明快”做了自我批评和解释:“简捷,没本事,做不到。明快呢?一言难尽,也许连小学生都知道,我们说话,有多种不许明的情况。”“理论上,明快也许是上策吧,我惭愧,经常是走不明快的路……引亚圣之语说明,是在‘舍生而取义’和‘不得罪于巨室之间’,我经常是避前趋后的。”①

避前趋后是时代特色,这是很多人文学者共同的选择。其中狡猾者,会准备两个版本,明快的是全本,不明快的是节本。先出节本,等不用“舍生而取义”的时候,再出全本。节本看多了,就会发现它们有个共同点,喜欢用隐语、委婉语,把明快变成不明快,无意之中,作者们都成了大大小小的中散大夫,以曲折隐晦为能。

话说回来,张中行文章中的不明快,不能全归咎于“不许明”。在很多时候,其文之缠夹不清,是他自己造成的。举个例子:

正如我多次面对启功先生时所说的,“您这块大石头太重,我苦于扛不动”。重,化概括为具体,是:所能,恕我连述说也要请庄子来帮忙,是“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为人,是“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既已向古人求援,干脆再抄一处,包括所能和为人,是《后汉书·黄宪传》所说:“汪汪若千顷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也。”

(张中行:《负暄三话·启功》)

这段话,不是看一遍就能懂的,为什么不易懂呢?因为作者兜圈子,用古人的话来形容启功的所能和为人,先用庄子《秋水》中的“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来形容启功的所能,再用《秋水》中河伯形容北海的话“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来描写启功的为人。本来,庄子的文字就已经缥乎缈乎,难以捉摸,再用它来说启功,就更让人犯晕。而作者似乎还嫌人家晕得不够,又把启功的所能和为人放在一起,引用范晔夸赞黄宪的话“汪汪若千顷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也”,对读者进行综合性的强力灌输。如此一来,读者除了彻底“晕菜”,别无选择。

张中行写作有个大毛病——“兜圈子”。“兜圈子”与“绕弯子”不同,“绕弯子”虽然绕来绕去,但是曲折前进,往好听里说,则是“一波三折”“笔底波澜”“形散神不散”。好比庄子说鲲鹏,说南冥,说斥鴳;说长寿的彭祖,说短命的蟪蛄;说世间俗吏,说超凡的列子……说来说去,都是在说逍遥游。“兜圈子”则不然,表面上,它也绕来绕去,但是它常常绕到题目外面去,弄得文不对题,“形神俱散”。“兜圈子”会造成两种结果,一是表达上的缠夹,二是内容上的支离和重复。

有人以为,张中行的“兜圈子”,是用了古文的缘故。这是个误解,他不引古文也一样,比如《月是异邦明》。

张中行写这篇文章,是因为看了歌颂好官的电视剧《无极之路》,“心里很不是滋味”②。他要告诉人们:“自古以来,小民寄希望于天道、仁政、清官、鬼神等都是乞怜,乞怜不是民主,非民主的人治不是法治,想生活有保障,要读点异邦的书,在均权、限权方面想想办法。”③这虽说有些陈旧,但立意好得很。可是,你看他的开头——

我不是连月光也是外国的亮派,可是实事求是,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或在某一方面,外国的什么确是值得效法,至少是参考。说效法,参考,不说买,是想把谈论的范围限定于唯心,而不及唯物。

作者从“外国值得效法”开篇,但他不点明,值得效法的是观念性的东西,而非要到哲学本体论——唯心唯物里绕个圈子。说自己谈的“限定于唯心,而不及唯物”。可是一边说不及,一边还要大及特及——

说到物,大如汽车,追奔驰,小如饮料,追可口可乐,甚至纯土而不洋的,包装上印几行洋字,档次就像是提高了不少,总之是已经有口皆碑,再说就等于颂扬人活着要吃饭为真理,将为三尺童子所笑。

在唯物里绕了一圈之后,他又回到了唯心上来——

而说起唯心,我这里断章取义,是指对于某种事物,我们怎样看,或更具体些,怎样评价,还苦于范围太大,应该缩小,即指实说。

他认为,“怎么评价某种事物”的命题范围太大,得缩小。缩小的办法是“指实说”,即把事情实实在在地摆出来——

可是有困难。困难之小者是千头万绪,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困难还有大的,是事不只关己,而且及于古往今来的大己小己,说,求明确就难免是是非非,也就会成为不合时宜。但是还想说,怎么办?只好多叙事,以求因事见理。此开卷第一回也,宜于说说想说的因缘。也不好过于指实说。近一个时期,见了一些什么,闻了一些什么,旧的胡思乱想之习不改,于是想到过去,想到将来,想到事,想到理,想到希望,想到幻灭,想到苦难,想到明智,想到愚昧,终于想到难难难,心里不免有些凄惨。古人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所以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统统写出来。

提出“指实说”,可马上又说“有困难”。困难有大有小,但都说不清。因事见理吧,事也不宜实说。只好胡思乱想,想了半天,想出一个“难难难”。作者绕了N个圈子,费了半天笔墨,非但没前进一步,反而让读者越来越糊涂。

其实,“也不好过于指实说”的事,就是电视剧《无极之路》歌颂好官。作者“近一个时期”的所见所闻,就是他后面讲的,有人用旧体诗,在报刊上为这部戏助威。④后面可以指实说,为什么要在前面绕圈子,把事情弄得云山雾罩呢?

有人说,张中行写议论文容易“兜圈子”,记人叙事就不这样。此言差矣。在这类散文中,他有时也“兜圈子”。比如,他写房主李家的佣人汪大娘,勤勉、良善,“文革”当中,无论街道的人怎么启发动员,老太太拒不卖主。细节生动,真实感人。可作者偏偏不满足,非要在汪大娘出身旗人上大做文章。一开头,就兜了一个满汉对比的大圈子,用“嘉定三屠”“扬州十日”与太平天国的“点天灯”做对比。结论是,如果就施暴的后果来判刑,炎黄子孙与满清八旗“只能各打五十大板”。打完之后,依既往不咎的圣人之道,他又比较雍正、乾隆与朱元璋、朱棣哪一个更厉害,结论是小巫见大巫,满族的皇帝不如汉族的皇帝。接下来又说满族的两位诗人纳兰性德和顾太清,说自己很喜欢。完了,又扯到旗人的生活态度和举止风度,说人家细致、雅驯,有王谢气,可以入《世说新语》。随后又扯到《负暄琐话》,说里面也写了些旗人,但都是名人,这回要写的是一位大字不识的佣人。直到这时,他才再言归正传。

张中行的叙事,有时也一样。你看他笔下的《吃家乡饭》,再看看汪曾祺的《故乡的食》,就知道张老先生能兜到多么的远。

张中行有一段夫子自道:“记得几年以前,曾有读者致书《读书》,说我的拙作都是废话。其后我虽未能焚笔砚,却一拿笔就想到这位读者的箴规,努力争取少说废话。不幸是本性难移,只是完篇之后我自己检阅,废话(或岔出去的话)还是不少。”⑤显而易见,这里所说的“废话”,就是“兜圈子”。张中行管它叫“岔出去的话”。

问题是,张中行很热爱这些废话,他根本不想移什么本性,而是要坚持“兜圈子”这一写作习惯。当他意识到自己“忽而思路跑了野马,即又要说废话”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干脆破罐子破摔,顺着思路,即使成为大说(废话),也不管了”的选择。⑥

称赞张中行的人,恐怕都是冲着他的《负暄琐话》去的。由此可以看出“一本书主义”的威力——它虽然被批了三十年,依旧深入人心。《负暄琐话》一炮打响,“清秀和平,自然冲淡”就成了作者所有作品的商标。启功、季羡林、周汝昌都说好,众人也就跟着名人说好。不人云亦云的,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位读者,还有上海的散文家周泽雄。他对张中行的批评,最能搔到痒处:“此老素以出租司机绕远道式的开头著称。”⑦

张中行在《作文杂谈》中说,表达方面的流行病“比医学方面的流行病更难对付,因为写作上的,面貌模糊,常常使人误认为美,不是病,因而就更难防治”⑧。这话用在他自己身上挺合适,他只看到粉饰造作、累赘拖沓和板滞沉闷是病,却看不到自己的“兜圈子”也是病,而且是很重的病。

他为什么会患上这种病呢?他自己提供了答案。在《开头结尾及其间》一文中,他给开头列出了明说、暗说两种法子,暗说“分作两类:一类是与内容沾边,一类是与内容不沾边……沾边的开头,犹如车技演员在台上表演,任意驰骋而并不冲到场外。不沾边的开头就不然,犹如在野地骑马,几乎可以随意乱跑。随意乱跑,自然也有规律拘束着,如自己的意向,野地的范围等。但规律不显著,因而究竟会跑到哪里就实在难说”。“暗说的作用不像明说,告诉读者以下将是什么内容,但常常会有更大的吸引力量,因为它有点像侦探片的先晃一下疑难,欲知后事如何,你就非得看下去不可。”⑨

显然,张中行对暗说,尤其是不沾边的暗说,情有独钟。他想造出悬念,让文章有趣。如果说张中行的累赘拖沓是唯恐说不明白,那么,他的“兜圈子”就是唯恐把事情说明白。为了做到“新颖、灵活、含蓄,甚至沉重、惊险”⑩,他不惜绕来绕去,扯东扯西,直到扯出个缠夹不清。

张中行说过:“健步的人有时也难免跌跤。” 他的“兜圈子”,算不算跌跤?

①②③④张中行:《桑榆自语》,人民日报出版社1996年版,第282—283页,第354—363页,第281页,第361页。

⑤⑥张中行:《流年碎影》,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第496页,第496页。

⑦周泽雄:《散文在愤怒》,《说文解气》,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92页。

⑧⑨⑩张中行:《作文杂谈》,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17页,第144页,第144页。

作 者:启之,本名吴迪,学者,现供职于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

编 辑:张勇耀 zyy_1972@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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