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语文测试别糟蹋了文学精品
——评课标卷对短篇小说《鞋》的删改
2015-01-28湖北杨先武
湖北 杨先武
高考语文测试别糟蹋了文学精品
——评课标卷对短篇小说《鞋》的删改
湖北 杨先武
2014年新课标语文全国卷II现代文阅读,选用了刘庆邦短篇小说《鞋》,但进行了大量删改,致使原作变得支离破碎,无论思想深度还是艺术特色都与原作相去甚远,因此也直接影响到命题质量。
高考语文 文学阅读 《鞋》 删改
中学语文教材:批评与建构(二)
在高考语文测试中,现代文阅读是必考的内容,其中文学类文本阅读占有很重的分量。而如何选择和使用文学类文本则是至关重要的。
就文学类文本的体裁而言,高考试卷大多偏重于散文和小说(极少选择诗歌和戏剧)。所选文本必须符合以下标准:一是称得上文质兼美的佳作,二是篇幅不宜过长(一般不超过两千字),三是便于命制试题。对于选用的作品,命题者可以根据需要进行适当的删改,但绝不能大量压缩或改动过多,致使原作受到破坏。应该说,大多数高考试卷都注意到了这些,并有不少成功的范例。但也不能不指出,有的高考试卷在这方面存在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或选用的文本并非上乘,或对原作极不尊重而随意删改,或命制的试题未能凸显原作的精髓。就拿2014年新课标全国卷II文学类文本阅读的考查来说,无论是对所选作品的处理还是命制的试题,都让人大跌眼镜。
该卷选用的作品《鞋》是当代作家刘庆邦写于20世纪末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曾以唯一的满分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是作者最具影响力的代表作。《鞋》的故事并不复杂,它不是靠生动、曲折的情节取胜,而是以作者所擅长的人物心理描写来建构整部作品。作品通过人物的意识冲突、言行、幻想和景物衬托等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塑造了一个质朴纯情、温柔善良的农村少女的形象。虽然篇幅长达八千余字,但读者丝毫不感到冗赘。作品的心理容量大大超过了故事容量,并借此产生了震撼人心的感染力。也许是因为《鞋》的故事很简单,高考试卷的命题人便大胆舍弃,一下子将原有的八千余字砍掉大半,使其变成了一篇仅剩一千六百余字的微型小说。虽然故事情节基本上交代清楚了,但原作中许多精彩的心理描写和感人至深的细节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在命题人看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甚至可有可无的)。这种“大刀阔斧”的删削对原作的损害是十分严重的,我们不妨比照原文,看看它所造成的后果。
试卷中将原作删改后的开头是这样的:
有个姑娘叫守明,十八岁那年就定了亲。定亲的彩礼送来了,是几块做衣服的布料。
媒人一走,母亲眼睛弯弯的,说:“给,你婆家给你的东西。”
“谁要他的东西,我不要!”
看完这三段,你会以为主人公守明对这门亲事根本不感兴趣,甚至持反抗态度。但事实并非如此,请看原作是怎样叙述的:
有个姑娘叫守明,十八岁那年就定了亲。姑娘家一定亲,就算有了未婚夫,找到了婆家。未婚夫这个说法守明还不习惯,她觉得有些陌生,有些重大,让人害羞,还让人害怕。她在心里把未婚夫称作“那个人”,或遵从当地的传统叫法,把未婚夫称为哪哪庄的。那个人的庄子离他们的庄子不远,从那个人的庄子出来,跨过一座高桥,往南一拐,再走过一座平桥,就到了她的庄。两个村庄同属一个大队,大队部设在她的庄。
那个人家里托媒人把定亲的彩礼送来了,是几块做衣服的布料,有灯芯绒、春风呢、蓝卡其、月白府绸,还有一块石榴红的大方巾。那时他们那里还很穷,不兴买成衣,这几样东西就是最好的。听说媒人来送彩礼,守明吓得赶紧躲进里间屋去了,手捂胸口,大气都不敢出。母亲替女儿把东西收下了。母亲倒不客气。
媒人一走,母亲就把那包用红方巾包着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端给了女儿,母亲眼睛弯弯的,饱含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说:“给,你婆家给你的东西。”
对于婆家这两个字眼儿,守明听来也很生分,特别是经母亲那么一说,她觉得有些把她推出去不管的味道,她撒娇中带点抗议地叫了一长声妈,说:“谁要他的东西,我不要!”
显然,守明对“那个人”已经有所了解(这在后面的插叙中得到了印证),她的那句“谁要他的东西,我不要”,并非抗拒这门亲事,而是觉得母亲“有些把她推出去不管的味道”,是“撒娇中带点抗议”,是掩饰内心秘密的一种表现。我们从她在“抗议”时“叫了一长声妈”不难感受到这种复杂心理。高考试卷将这些叙述删除后无疑使考生对文本的理解一开始便受到了影响,而且使后文的“妹妹跟过来,要看看包里是什么好东西。守明像是捍卫什么似的,坚决不让妹妹看,她把包袱放进箱子,啪嗒就锁上了”衔接得极不自然。
这篇小说以“鞋”为题,不单是因为鞋作为叙事线索贯串始终,更重要的是鞋在作品中具有表象之外的深层含义。表面上鞋是农村姑娘的一种定情之物,而实际上它在作品中更是主人公的心理意象,作者正是通过这一心理意象,把主人公复杂而又微妙的心理步步深入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可以说,作品中的“鞋”不仅仅是守明送给未婚夫的礼物,更是守明对爱情的寄托,甚至是自己未婚夫的化身。而高考命题者似乎只是关注到小说的情节,并未认识到这篇小说的深刻内涵和最为突出的艺术特色,因此做了大删特删的处理。
对于农村姑娘来说,为未婚夫做鞋是关乎终身的大事。原作对此有一段十分重要的叙述:“有来无往不成礼,按当地的规矩,守明该给那个人做一双鞋了。这对守明来说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平生第一次为那个将要与她过一辈子的男人做鞋,这似乎是一个仪式,也是一个关口,人家男方不光通过你献上的鞋来检验你女红的优劣,还要从鞋上揣测你的态度,看看你对人家有多深的情义。画人难画手,穿戴上鞋最难做。从纳底,做帮儿,到缝合,需要几个节儿,哪个环节不对了,错了针线,鞋就立不起来,拿不出手。给未婚夫的第一双鞋,必须由未婚妻亲手来做,任何人不得代替,一针一线都不能动。让别人代做是犯忌的,它暗示着对男人的不贞,对今后日子的预兆是不祥的。为这第一双鞋,难坏当地多少女儿家啊!有那手拙的闺女,把鞋拆了哭,哭了拆,鞋没做成,流下的眼泪差不多能装一鞋窠了。做鞋守明是不怕的,她给自己做过鞋,也给父亲和小弟做过鞋,相信自己能给那个人把第一双鞋做合脚。在给父亲和小弟做鞋时,她就提前想到了今天这一关,暗暗上了几分练习的心,如今关口就在眼前,她的心如箭在弦,当然要全神贯注。”正因为鞋是如此重要,所以守明才会把自己的爱全都倾注在她所做的这双鞋上。原作中守明精心选择布料就能充分体现:“守明开始做鞋的筹备工作了。她到集上买来了乌黑的鞋面布和雪白的鞋底布,一切都要全新的,连袼褙和垫底的碎布都是新的,一点旧的都不许混进来。”从“一切都要全新的”不难看出,守明对爱情抱有一种严肃甚至神圣的态度,她要把全新的自己交付给“那个人”。而以上内容在高考试卷中均被删除。虽然后面保留了主人公在把这双鞋做成鞋样儿那么大还是比鞋样儿稍小些这件事上十分纠结(“想让他走四方,又不想让他走四方”)的心理描写,但因缺少了此前的铺垫,这段描写便难以产生原作那样的感染力。对于主人公守明幻想“那个人”听到她说“我心疼”后要给她揉胸口而“赶紧把胸口抱住了”的描写,考生也很难深切体会甚至有可能误读。
原作对守明做鞋的过程写得十分详细(长达一千七百余字),可以说,这不仅是全篇的重头戏,也是小说最为精彩的部分。如:“那时生产队里天天有活儿,守明把鞋底带到地上,趁工间休息时纳上几针。她怕地里的土会沾到白鞋底上,用拆口罩的细纱布把鞋底包一层,再用手绢包一层,包得很精致,像是什么心爱的宝贝。”“工间休息时,她来到附近河边,团一块黄泥作皂,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这还不算,拿起鞋底时,她先把手可能握到的部分用纱布缠上,捏针线的那只手也用手绢缠上,直到确信自己的手不会把鞋底弄脏,才开始纳了一针。”回到家后,她“把鞋底放在枕头边,或压在枕头底下,每天睡觉前都纳上几针,看上几遍。拿起鞋底,她想入非非,老是产生错觉,觉得捧着的不是鞋,而是那个人的脚”。读到这些,你会感到:这哪里只是一双鞋,分明是守明对“那个人”全身心的爱。作者在这一部分通过大量的细节描写,表现出守明对“那个人”的一片痴情。当干活期间嫂子们跟她开玩笑,对低着头的她说“守明快看,路上过来的那人是谁”时,她“心说不看,管不住自己,还是看了,一看果然让人失望”。“又开始给棉花打杈子时,守明的心里像是生了杈子,时不时往河那岸望一眼。”“守明漫无目的地望着,不知不觉眼里汪满了泪水。”当你读到这些文字,怎能不为她的那份真情而动容?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些都被高考试卷弃如敝屣了。
小说中有一段插叙交代了守明认识“那个人”的过程,她对“那个人”的好感正是由此而产生。考卷上虽然也有这段插叙,但只是保留了“那个人”在社员大会上念发言稿的部分,却删去了下面的内容:“再次看见那个人是大队文艺宣传队在她的村演节目的时候,那个人出的节目是二胡独奏,拉的是一支诉苦的曲子,叫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那个人拉时低着头,抹搭着眼皮,精神头儿一点也不高,想不到他拉出的曲子那样好听,让人禁不住地眼睛发潮,鼻子发酸。以后宣传队到别的村演出,到公社去演,她跟别的姐妹搭成帮,都追着去看了,看到那个人不光会拉二胡、吹笛子,还会演小歌剧和活报剧。演戏时脸上是化了妆的,穿的衣服也是戏中人的衣服,这让守明觉得那个人有点好看。要是舞台上有好几个人在演,守明不看别人,专挑那一个人看。”如果说“那个人”在众人面前念发言稿曾使守明佩服不已,那么,“那个人”的多才多艺更使守明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尤其是“守明不看别人,专挑那一个人看”足以透视其爱慕的心理。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守明不可能轻易地坠入爱河。一经删节,不仅主人公对“那个人”的深爱失去了具有说服力的依据,而且下文的“她这个年龄正是心里乱想的年龄,难免七想八想,想着想着,就把自己和那个人联系到一块儿去了。她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对象,要是没对象的话,不知那个人喜欢什么样的”也缺乏可信度。
张爱玲说:“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由此推知,守明对她心中的“那个人”的爱更多的是渴望被爱。当守明从媒人口中得知她的“那个人”要外出当工人后,她不由得产生了担忧:“那个人此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还,她一定得送给那个人一点东西,让那个人念着她,记住她,她没有别的可送,只有这一双鞋。这双鞋代表她,也代表她的心。她有点担心,那个人到了外边会不会变心呢?”她隐约地感受到所爱之人并不像她所期望的那么爱她和在乎她,这种复杂的心理在小说结尾处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这里,“鞋”的意象已然成为爱情承诺的象征,“试鞋”便是守明要向“那个人”承诺自己忠贞的爱情,也要求“那个人”对自己的爱情做个承诺。“人是你的,鞋就是你的”便是守明要向“那个人”表达的承诺,而守明要“那个人”试鞋的潜在目的还是为了“那个人”对她的爱予以承诺,即满足她“被爱”的要求。但是男主人公的固执不试鞋,使得守明的愿望落了空,也使得守明没有机会把自己的那份承诺说出口。之前美好的幻想,到此成为了淡淡的悲剧。守明爱得如此真如此深,却未能得到自己所渴求的回报。这一结局实在让人唏嘘不已。高考试卷对结尾部分做了较多的保留,但仍然删去了下面的一段话:“她要告诉他,在举行婚礼那一天,她若是看不见他穿上她亲手做的这双鞋,她就会生气,吹灭灯以后也不理他。当然了,就这个事情守明会征求他的意见,他要是点头同意了,守明就等于得到一个比穿鞋不穿鞋意义深远得多的重大许诺,她就可以放心地等待他了。”这一删节无疑使考生对深入体会人物的内心世界造成了影响。“他要是点头同意了,守明就等于得到一个比穿鞋不穿鞋意义深远得多的重大许诺”充分表露出守明对“被爱”的期盼,而主人公愈是期盼“被爱”,她在“试鞋”的要求遭拒后所受到的打击愈是沉重。这就使作品对读者心灵的撞击愈加强烈。可惜的是,考生们未能受到这种撞击。
小说《鞋》虽是虚构的,但它真实地反映了尚处于封闭状态中的农村生活,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则有作者本人的影子,这一点从《鞋》的后记中不难看出:
我在农村老家时,人家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那个姑娘很精心地给我做了一双鞋。参加工作后,我把那双鞋带进了城里,先是舍不得穿,想留作美好的纪念。后来买了运动鞋、皮鞋之后,觉得那双鞋太土,想穿也穿不出去了。第一次回家探亲,我把那双鞋退给了那位姑娘。那姑娘接过鞋后,眼里一直泪汪汪的。后来我想到,我一定伤害了那位农村姑娘的心,我辜负了她,一辈子都对不起她。
这个后记不但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性,而且增添了作品的悲剧色彩(虽然没有这个后记也许更耐人回味)。出于命题的需要,高考试卷对后记做了完整的保留。但不知何故,命题者却莫名其妙地改写了一句话,将原作中的“先是舍不得穿,想留作美好的纪念。后来买了运动鞋、皮鞋之后,觉得那双鞋太土,想穿也穿不出去了”改为“先是舍不得穿,后来想穿也穿不出去了”。这便使原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后来买了运动鞋、皮鞋之后,觉得那双鞋太土”意味着作者已由“土”变“洋”,并随着地位的改变已瞧不起那位农村姑娘。这里暗含着一种自省,但改动后明显减轻了自己的“负罪”感。这对于考生理解后记的写作意图同样造成了影响。
总之,命题者对短篇小说《鞋》的大量删改,使得一部完整之作变得支离破碎,无论是作品的思想深度还是艺术特色都与原作相去甚远。这种做法是对一部优秀作品的糟蹋,也是对作者及其作品极大的不尊重。
由于作品中的精髓已被删削殆尽,因此也直接影响到命题的质量。试题大多停留在作品的故事层面和表层意义上。如:“小说以‘鞋’为中心叙写人,这样处理有什么好处?”“小说中守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形象?她有什么样的心态?”这种浮于表层的问题实在看不出有多大的思考价值。对于一篇以心理描写为突出特点的小说,理应通过揣摩语言和品味细节来考查学生的分析能力和鉴赏水平,而不宜笼统地提出“她有什么样的心态”之类的问题。而命题人要求考生回答“文末‘后记’是独立于小说外的写作说明,还是属于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请结合全文,谈谈你的观点和理由”看似开放性思维,实为囿于小说结构形式的思维限定,且根本没有考查的意义。真正值得思考的,是作者添加后记的用意或后记究竟有没有添加的必要。
笔者以为,高考语文对现代文阅读(尤其是文学类文本阅读)的考查,必须慎重选择文本。所选作品既要属于名篇佳作,又要篇幅适中。此外,在对文本进行必要的处理时,必须尊重原作,保持作品的完整性和流畅性。像新课标全国卷II的命题者这样对待选用的文本,不但糟蹋了精品,而且达不到有效考查学生阅读水平的目的。
作 者:杨先武,湖北省荆州市郢都中学语文教师。
编 辑:孙明亮 mzsulu@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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