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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后”小说创作的新特征与局限性

2015-01-28山西马明高

名作欣赏 2015年4期
关键词:书写作家小说

山西 马明高

“80后”小说创作的新特征与局限性

山西 马明高

本文指出目前“80后”小说创作主要存在三个特征:一是在其作品中体现出的“激情燃烧”之后的惊人的“清醒”,以及“清醒”之后的冷静、从容和深刻;二是由“独生子女家庭”及城市化、全球化的浪潮所造成的孤独感和迷茫感;三是经过专业写作训练的一批作家,向经典作家与作品致敬的文学书写。同时,文章指出,“80后”创作应走出两个局限:自我,以及总是去讲述个体经验的“青春史”和描摹自然风景的“地理史”。

“80后” 小说 新特征 局限性

读了不少“80后”作家的小说之后,我惊异地发现他们都已失去激情了。对他们来说,“激情燃烧的岁月”早已结束。不要说与写《家》的巴金、写《雷雨》的曹禺相比,也不要说与“50后”的莫言、贾平凹、韩少功们相比,单说和“60后”的格非、余华、毕飞宇、李洱、吕新们相比,也是如此,更不要指望他们像王蒙八十多岁还写出了那么激情飞扬、诗意盎然的《闷与狂》来。所以,我们从“80后”作家们的小说文本中读出来的是,“激情燃烧”之后惊人的“清醒”,以及“清醒”之后的冷静、从容和深刻。这可能就是“80后”作家小说创作的第一个新特征。

七堇年、张悦然、张怡微、霍艳、王威廉、孙频、刘汀等的小说给我的感觉都是如此,都是用一种平和、冷静和淡定的叙述语调来书写生活,其叙事是清纯的、自然的、节制的、含蓄的、清雅的、隽永的,或者委婉的。张怡微的《不受欢迎的客人》《春丽的夏》沉静有力地叙述大都市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细致地描摹了主人公的日常事务和精神世界。她写出这些普通人辛劳而无奈的生活,写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善意的体谅和克制不住的气恼,以及他们的隐忍、包容和成长过程中带有的自觉性。我曾经把七堇年的长篇小说《平生欢》和“70后”作家的长篇小说做过比较,它没有像“70后”那样对信仰、忏悔、罪罚和救赎等主题过度阐释,而只是以一种平和的语调,去叙述20世纪80年代出生于雾城一所军工厂的子弟从少年时代到青年时代的成长故事。小说克制而空灵、飘逸而凝重,将邵然、李平义、陈臣、白杨、邱天、谭黄等人的命运写得充满艺术张力和感染力。作家在对艰难而复杂的现实生活的直面书写和人物大起大落的情感叙述中,让我们不仅感受到每个人心中的青春疼痛,而且感受到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出现的种种重大变迁,以及这些变迁对每一个人物的命运轨迹产生的深刻影响。

我觉得,“80后”作家这种“激情燃烧”之后的清醒、冷静和深刻,不仅体现在他们平实、温和与淡定的叙述语调上,而且也体现为一种宽容而理性的文学创作姿态。

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出现的“独生子女家庭”,很快成为中国社会最基本的家庭单元,与“50后”“60后”“70后”相比,这些独生子女在享受更多资源的同时,也丧失了很多乐趣。他们没有了兄弟姐妹们的集体欢愉感,有的是更多的孤独感。加之90年代后期至本世纪初中国出现的强烈的家庭内部动荡和家庭资源重组,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就是这些“80后”们。家庭浓重的阴影让他们感受到的,首先不是“社会人”,而是“家中人”这个最主要的人物身份。所以“80后”作家的小说除了非常执着地书写家庭的不幸、父母关系的纠结以及个人情感的缺失之外,就是内心世界广阔而强烈的孤独感。很快,中国又赶上了城市化和全球化的浪潮。这种任何人都无法回避的社会事实与现实图景,让“80后”很快就陷入了一种宽阔无边的孤独和焦虑之中,谁都无法抵挡。这同样也是非常清醒的孤独与焦虑。所以,我很同意“80后”评论家黄平的看法:“‘80后’青年的孤独与迷茫之感,一方面是作为‘现代人’的后果,一方面是作为‘中国人’的后果。二者的辩证博弈,才能完善地诠释什么是现代中国,什么是现代中国文学。形象地说,卡夫卡的文学与鲁迅的文学,对我们同样重要。”所以,清醒后的孤独和焦虑,可能就是“80后”作家小说创作的第二个新特征。

霍艳的《无人之境》《失败者之歌》《李约翰》构成“大叔三部曲”,都是“80后”一代对“父亲”的讲述,或讲那些在异乡承受孤独的中年男人的故事,或讲提前退休的自我放逐的中年男人的故事。《无人之境》讲的是一个成功的中年作家遭遇青春撞击的故事。霍艳想通过这三个中年男人的故事,迅速获得了解世界真相的捷径,用他们的人生经验来揭露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尽管“50后”作家楚源是《无人之境》的主人公,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80后”或“90后”女作家柴柴这个人物。她和楚源在广州开完会回北京后,楚源说:“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而柴柴却说:“去你那吧!”两人在一起后,楚源一瞬间恍惚起来,仿佛她才是虎,而他是“发了疯的猫”。在做爱中,楚源说:“我一直在想你,每天。”翻爬到上面的柴柴“俯视的脸忽然变得严肃”,说:“我要跟你认真讲一件事,楚源,你不要总说‘想我’这样的话,我也不要听你说‘想我’或‘喜欢我’,否则的话,我怕我们会分得很快。”她是十分清醒的孤独,她知道他和她各自都需求什么,她说:“你并不是一个让人放心的男人,写作的男人都不让人放心,把爱分成很多份,但最多的那份留给自己。”张悦然的《动物形状的烟火》中的中年画家林沛也是和楚源一样的孤独而绝望,也是只有“庸俗的、金钱堆起来的美才能够激发情欲”,无数个“糟糕的夜晚唯一一种收场方式,可能就是把她从这儿带走”。张悦然的《好事近》,写一个中年男作家只能通过阅读和写作去“疗愈”孤独与绝望。他通过写作发泄被压抑太深的欲望,“把忧郁传染给别人”。而阅读把杨皎皎、蒋澄和“我”卷入一场畸恋之中,这些“80后”“90后”的女孩以为,这会帮助她们找到通向世界的“入口”,抵抗孤独并达到自由。甫跃辉的《坼裂》写两个而立之年的婚外情侣在陌生城市的相会,这种事情的发生地无一例外地都是在宾馆。“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很容易动心,也很容易遗忘”,我们“拥有的是这小小的黑暗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张床,床上彼此的拥抱”。“在别人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只能虚伪地活着。”张悦然的《家》写的是两个“80后”没有婚姻保障的六年生活,这样的“家”更接近于同居生活而非婚姻生活,这样的“家”没有孩子,所以与传统意义上的家迥然不同。而孤独绝望中的“80后”们,就是企图通过“虚假生活”来获得真正的存在感,通过“虚空的欢愉”来获得暂时的充实。

最痛苦的孤独是身处社会时的孤独,这种孤独漫无边际地扩大之后便是焦虑、无根的迷惘和内心的痛苦。周李立的《更衣》,是通过在更衣间的一次身体困境,来反观主人公蒋小艾自己心灵和精神的孤独与焦虑。宋小词的《刺猬心脏》、文珍的《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决定去死》、孟小书的《抓不住的梦》,也都是在写“80后”们面对与城市化共生的“小资产阶级生活”而产生的焦虑、无力、空虚和迷幻。“80后”们最纯真、最质朴、最实际的梦想,就是有一间可以容身的房子,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但这一切都已被《21世纪的资本论》中所说的“承袭制资本主义”所侵吞,这已经不是一个靠才能就能成功的时代。反抗这个时代存在两种姿态:一种是像《坼裂》《好事近》中的人物一样,疏离众人和摒弃世界,去寻求自我的“虚空欢愉”和“虚假生活”;一种就是鲁迅说的“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像《刺猬心脏》中的女大学生小黑一样,“要活命就不要把脸面看得很重”,像王威廉的《老虎,老虎》《内脸》《听盐生长的声音》等小说里的人物一样,为生计奔波,忍受各种压力和践踏。“80后”作家在叙写现实生活遇到各种生存问题的同时,也在书写精神历险中触撞存在的“门”和“墙”。老虎的自杀、被毁掉的脸、没有指纹的人生逃亡、盐湖和煤窑的对比等,都在书写反抗生命被禁闭的压抑,以及人们面临孤独和焦虑之绝境的艰难挣脱与自我拯救。

“80后”作家小说创作的第三个特征,就是经过专业写作训练的一批作家,向经典作家与作品致敬的文学书写。他们大都是高等学校毕业的硕士、博士研究生,或者是高校的教师和报刊的编辑,都有较高的文学素养和哲学思维,都具有世界文学的视野,都在悉心研读经典文学中汲取养料,充实发展自己。

笛安的《洗尘》和《胡不归》一样,都是对生与死的平和而从容的哲学书写,但反映的依旧还是世界的残酷与命运的无常,已经脱离了《西决》《东霓》《南音》的模式,而其长篇新作《南方有令秧》在历史与人性的书写上更是有了新的突破。马金莲的《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长河》等小说承接了萧红《呼兰河传》的文脉;刘汀的《秋收记》、甫跃辉的《骤风》等,都写出了广阔而深远的乡村、土地和母亲的伦理哲学,具有从沈从文、鲁迅等前辈作家那里继承来的厚重的生命体悟。王威廉的小说让人想起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其长篇小说《获救者》和那些短篇小说都是以隐喻之笔书写荒诞现实,但在荒诞的表象下,却是他对生活世界的理性思考。孙频的《不速之客》《祛魅》《醉长安》《凌波渡》等,骨子里充满了张爱玲式的“苛刻”与“狠毒”,但我们从她的小说中又“看到了孙频的悲悯,尽管生活满目疮痍,可她对这个世界,仍然抱着无尽的、真诚相见的勇气和善意”(蒋韵语)。

诗人策兰说:“艺术就是要进入你深层的困境,让你彻底自由。”这句话警醒我们:困境是我们的现实和处境,但自由不仅是艺术的目标,更是生命的终极追求。我认为“80后”作家应该永远不要忘记这两点。尽管生活会把你的心伤烂,会把你的骨折断,世界会把你的爱破灭,但我们还是应当觉醒,城市化和全球化还是以不可阻挡的速度,以多样化的特征改变着世界,世界依然在不断地开始。所以,“80后”作家要走出的第一个局限性就是“自我”。在这个社会中,生存、平等、身份、尊严等一系列的问题依然是我们焦虑的对象。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我们身处的社会结构如何变化,我们自身如何重构,孤独依然是最大的困境,无力、空虚、内心的漂泊和无根的迷幻,依然还是我们普遍的情绪。霍艳说得很到位:“我们这一代人创作开始时有一个共同的毛病,就是把自己的情绪无限地放大,如果说情绪是一个小墨点,我们用文字把它晕染成一片天空,仿佛全天下都被这青春期无处宣泄的郁闷所笼罩。说得好听是真性情,说得难听是太自我。”所以,“80后”作家应当走出“自我”“小我”的世界,应当明白“人们,而不是人,生活在地球上和居住于世界”,应当从一个固执单调的叙述者,变为努力关注身边的人与事的聆听者,去观察周围的“每一个”,去努力参透这人世间的悲喜忧苦。

“80后”作家的第二个局限性,就是总是去讲述个体经验的“青春史”和描摹自然风景的“地理史”。“80后”作家还没有呈现出大家的写作风范,但已经有了暮气沉沉的保守和萎靡,仿佛比“50后”“60后”还缺少对现实生活与世界存在的探究。韩少功充满理性地回望人生的激情、贾平凹“风起云涌百年过,原来如此等老生”的激情,都值得“80后”作家学习。当代世界那些著名的作家,譬如库切,每一部新作都有崭新的艺术形式和结构,都不失对这个世界和种种人性的不懈诘问和探索;譬如V.S.奈保尔,依然在以自己“狠毒”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世界的丑陋、偏见和难堪,以自己的洞见发现了原本属于我们的细节,依然那么充满思想和智慧的“霸气”;还有米兰·昆德拉,依然在不懈地发现 “唯有小说发现的东西”,把“把握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处理成为“简约的艺术”,继续直陈这个世界和人性的痛处,深刻而犀利,仍然具有非凡的高度和广度。这些都值得“80后”作家们虚心学习。莫言说:“我读‘80后’的作品,觉得该痛苦的地方不痛苦,不该痛苦的地方他们哭天抢地,也许这也影响了对作品真正艺术价值的客观评价。”尽管“80后”作家有专业的训练,有强烈的文学经典意识,但确实“无历史感”,这已经成为一个明显而突出的问题。所以,必须要从小情小感的自然风光书写中解放出来,把被“自我经验”遮蔽了的“历史进程”和世界视野都开掘出来,把城市、乡村的“民俗史”“社会史”和“地理史”有效地融合起来;应该走出“青春回忆”,由关注自己到关注他人,从小圈子里突破,获得宽阔的视角和境界,在开阔的气象和广博的怜悯中去书写时代和人类的“典型情节”“典型人物”。

“80后”作家应该拓展自己,丰富自己,提升创作的广度和深度,不要把自己置于被人同情、被人照顾的世界角落,而要做自己时代的主人。记住略萨在《给青年小说家的十封信》说的话,“剩下的就是我们自我学习,从跌跌撞撞中一再地学习”,从而去超越自我、超越时代。在这一切超越中去缓解孤独、释放焦虑,得到滋润和慰藉,经由小说的写作,去获得精神的自由。

2014年11月6日于孝义

作 者: 马明高,作家,出版有《颤动与叹息》《尴尬之后是沧桑》《黑夜里我睁大眼睛》《生命之旅》《事物风景和人》《马烽电影艺术论》《电视美学》《思想集》《漫步时光》《漫话孝义》等著作。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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