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与本土的交融激荡:海南文学地域性的再生成
2015-01-28海南姜岚
海南 姜岚
移民与本土的交融激荡:海南文学地域性的再生成
海南 姜岚
文学的地域性由创作活动中的地域文化因素所决定,然而,地域文学并不必然与地域文化全然对应,更不会是特定地理文学资源的同质性转换。地域性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地域文化本身具有历史生成性和复杂性,它是人与环境互动的结果。本文从海南不同作家群体的创作及文体方面对海南文学做了宏观梳理,以此可看出在海南特定地理、人文环境决定下的文学创作,以及作品中所反映的海南文化景观。
海南文学 地域性 本土 移民
区域文学·第八辑
文学的地域性由创作活动中的地域文化因素所决定,而地域文化的形成取决于一定的地理条件。在一定地理环境中的地域文学,是地域文化的组成部分,然而由于创作主体在文化接受上具有选择性,因此地域文学并不必然与地域文化全然对应,更不会是特定地理文学资源的同质性转换。但是,在地域文学研究视野里,文学的地域性因素会得到放大,并呈现出动态的形成及演变过程。地域性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因为地域文化本身具有历史生成性和复杂性,它是人与环境互动的结果。地理特征为人所利用,才产生出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这种文化会因为人和人的活动而发生变化,其形态和质地都打上了人与地理相生相克的印记。海南文学也许是当代中国地域文学里不同文化因素相互激荡最为剧烈,因而地域文化因素最不稳定的文学板块。这里所说的海南,是指作为省份的海南,而海南文学自然是指建省以来的文学。作为中国最年轻的省份,海南建省于1988年,至今有二十几年的历史。海南建省,意味着海南岛原有文化格局的大改变,行政级别的提升,改变了所有岛民的文化认同感。更重要的是,建省之初出现“十万人才下海南”的移民潮,不啻文化的台风袭击了海南岛,新移民从全国各地携来的不同文化因素化作台风雨猛烈地降落在海南这片绿色的文化热土上,极大地改变了海南的物质与精神文化构成。海南文化的地域性受到了挑战,而从文化生成来看,一种新地域性也在悄悄生成。一方面,强势的外来文化冲击着带有稳定性的本土文化;一方面,外来文化因素的种子也在寻找着生长的土壤,而从落地生根到发芽生长的全过程,都要受地理环境的影响,文化的交融由此在新的文化生命的成长过程中发生,新文化生命的长成也意味着文化地貌发生了改变,地域文化其实也具有了新的质素。文学作为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地域性的生成遵从着同样的生成原理。
海南文学的地域性由海南岛的地理特性所决定。海南岛之特,特在海、南、岛。四周为海水所包围,意味着不仅直接为海洋资源所养育,海洋性气候带来的物产丰富也使生存更为容易,此外,海是阻隔性的,却也敞开了一个开放的空间,海南是著名的侨乡就是证明。南方赋予海南热带性气候,长夏无冬,宜于居住,热带植物既是生活资源,也形塑着南方人的审美观。岛造成地理上的自足性,同时也可能形成心理上的自足性,海南人习惯称海峡那一边为大陆,可见对地理位置的感知衍生出自我的文化定位,从而潜在地影响着文化性格的形成。这三大地理要素,决定着海南人的生存方式、生活态度和文化心理。物产丰富易于生存,竞争性不必太强,人际关系也就不会像内地的那样紧张,不必磨炼生存智慧而能使心性处于更自然的状态。热带的季节变换不明显,生命不会有紧迫感,生活因而更加悠闲,人的心理习惯于恒常状态而不大思变,进取与创造精神不太强烈。海南岛地形独特,有海还有山,中部山区主要栖居者是黎苗少数民族的山民,保留着与汉区相异的文化遗存。这些地理与文化因素及特征,正是海南文学地域性因素的来源,在文学创作中显现为海岛人的生存形态与社会风尚。它们总是伴随着标志性的地理因素出现,如海水、浪、潮、船、椰树、槟榔、芒果树、香蕉、橡胶林、木棉、南渡江、万泉河、五指山、黎锦、船形物、竹竿舞,等等,是海南文学作品中频繁出现的意象。然而,随着建省办大特区,大批文化移民进入海南岛,海南作家队伍突然壮大,新移民作家在人数与创作实力上明显超出本土作家,海南几乎发生文化政变。一批以湘籍作家为主力的内地作家一夜间接管了海南文坛,这些作家一开始并没有因为新异的生活环境而改变自己的写作惯性,海南文学场因而成为不同地域文学的展览馆,海南文学原有的地域性岌岌可危。
不可否认,海南建省带来了海南文学的历史性飞跃。叶蔚林、韩少功、蒋子丹等全国著名小说家从内地南迁海南岛,被戏称为湘军南下,陡然间提高了海南文化的海拔高度,海南岛再也不是孤悬海外的文化边陲。因了韩少功、蒋子丹先后担任省作家协会主席并开展一系列卓有成效的文学建设活动,以及《天涯》改版成为全国知识界一个重要的思想阵地,海南俨然呈现出“小省大文学”的文化景观,文学创作成就及其影响与多数内地省份不相上下。作为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韩少功在后知青时代的思想性文学表达,都完成于海南,吸引着当代文学界一次次把眼光投向南方。从1990年代到新世纪,海南文学持续地保持活力,海南作协在海南文学的再造上发挥着重要的组织作用。以韩少功为旗帜,从内陆迁徙来的一批作家共同改写了海南文化形象,这些文化的寄居者利用海南宽松的文化环境,把书桌搬到了海水环绕、椰风吹拂、夜夜笙歌的南方城市,从海峡横斜的空间距离上书写他们的大陆生活。小说、散文、诗歌,都形成了作家群体,每个作家都招摇着自己的文化原乡。小说家除了湖南的几位,还有北京的晓剑、李咏芹,陕西的杜光辉、张浩文、罗萌,江西的张品成、郭潜力,江苏的杨沐、梅国云、陆胜平等,内蒙古的张丽婷,安徽的胡彬,湖北的严敬、严献文,广西的廖怀明,等等。其中除韩少功坚持寻根立场,持续对湖湘文化进行发掘和艺术转化之外,陕籍作家杜光辉和张浩文的创作都是以文化厚重、生存坚韧的秦地生活为艺术世界,《大车帮》《绝秦书》都可以看到从《创业史》到《白鹿原》的关中作家的文化性格。散文随笔作家以北京来的伍立杨(原籍四川)和天津来的单正平(原籍甘肃)为标志,写作者人数众多,来自四面八方。诗歌的建设性人物是湖南来的李少君,曾任海南青年作家协会主席、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天涯》主编、海南省文联副主席,不仅诗歌写作颇有成就,对海南诗歌创作队伍的建设和诗歌创作活动的组织用力最勤,在诗歌岛的建设上居功至伟。从河南来的耿占春,是海南大学新诗研究中心的负责人,凭借这一平台,他为海南大学引荐了著名的朦胧派诗人多多、王小妮和徐敬亚,把海南诗坛提高到了国家水平。新海南的文坛,移民作家的确占了压倒性优势,特别是在1990年代,使海南文学风生水起的,主要是移民作家。他们以在内地获得的生活经验与人生体验,为海南打造了色彩缤纷的艺术画廊,一时令海南文学的地域性变得无足轻重。
但是,同样不可忽视的是,以新移民作家为主导打造海南新文学,并不等于由移民作家唱独角戏,事实上本土作家在海南新文学的建设上仍然是具有确立方向作用的文坛生力军。海南本土作家,是一个复杂的构成。虽云本土,实则是老移民或移民的后裔而已。海南岛真正称得上“土著”的恐怕只有黎族同胞,而黎族先民也是陆地断裂琼州海峡形成之后从外地迁徙而来,可谓海南岛上的移民之祖。海南岛上的汉人以林、陈、黄、符、邢等为大姓,多从福建沿海一带漂泊而来,在他们的族谱里有确凿的记载,每个家族都留有难以消失的大陆记忆,代代相传,由形象变成集体无意识。这些老移民更服膺中央政权和主流文化,正是此种身份所致。海南岛上还有一部分移民,则是20世纪50年代的军垦转业和农垦招募人员,以及陆续从部队转业留岛的内地人,还有少数“文革”期间下乡的知青。这些人相对于建省后移民来的被看作本土人,所谓海南本土作家就包含在其中。建省前,作为广东一个行政区和农垦系统的海南,文学创作就已经相当活跃,涌现出诗人冯麟煌、倪俊宇,小说家崽崽,散文家黄宏地、孔见等有实力的本土作家。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上,海南还成就了孔捷生、苏炜、郭小东、陈剑晖等知青作家。海南建省成立省作家协会后,在省作协的组织和新移民作家的影响下,海南本土作家的成长和各体文学的创作,得到了空前的发展。在二十余年的时间里,海南本土作家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特别是经过省作协和省文联以开讲习班、研讨会、资助出版作品、评奖和送内地深造等方式的培养、扶持与奖掖,本土青年作家创作热情高涨,写作水平明显提高,使海南形成了炽盛的文风。如今的海南,仅本土作家就足以支撑起南国的一片人文天空。出生于乐东的孔见,在诗歌、小说、散文等几种文体上都有不俗的表现,其随笔写作更以哲学的沉思在当代散文界自成一家,达到中国当代文学的一流水平。新世纪以来,他接任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宣告了海南文坛重新由本土作家执牛耳,对地域文学的繁荣意义重大。小说家崽崽始终保持青春心态和创作活力,以《谷街后》摘取新世纪海南奥林匹克长篇小说大赛首奖,奖金过百万。在这一评奖活动中,出生于澄迈的青年小说家林森异军突起,以《关关雎鸠》大获好评,该长篇后来在《中国作家》上全文发表,亦引起文坛关注,表明海南作家出岛的梦想成真。本土小说家还有西部儋州的李焕才,乐东的龙敏、关义秀,五指山的冯本雄,三亚的黎族作家亚根,都有代表作展示海南生活史与心灵史。在李少君、孔见等人的苦心经营下,海南诗界繁茂葱茏。纪少飞和艾子,是海南青年诗人中的双璧,林琳、白然、符力、杨兹举、黄海星、李孟伦、王凡、陈亚冰等亦堪称翘楚。以李孟伦为会长的海南诗歌协会成立后,承办了全球诗歌大会,表现了海南诗人与世界诗坛接轨的雄心。散文随笔由孔见领衔,姿态婀娜,临高的王卓森在不经意间拓开了散文文体新的可能性,海口的蔡葩用叙事散文为海南钩沉出一幅幅历史的面影,王姹散文中的海南叙事具有巫性的抒情风格。拜改革开放之赐,海南本土作家写作成绩实是海南现当代文学史上所未有。
与移民文学相比,本土作家的作品更带有地域特色,即使不少作家在移民作家的影响下,试图以整个新文学甚至世界文学为参照,但是,海南生活经验和海南文学的浸润所形成的文化心理和审美心理机制,使他们的写作具有较强的地域性因素。但是,建省后的本土文学之地域性已不同于作为行政区时代的地域性,因为海南经济特区正在创造具有现代性的海南文化。科学精神和竞争意识在改变着人际关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何况经济建设一方面在改变海南岛的地貌,重造海南的地理形象,一方面也增强了海岛地理优势的认知和海岛资源保护意识,新时代带来的这种海南意识才是文学地域性特色的根基。海南文学地域性的再生成,移民作家也是重要的主体。作为外来者,对海南岛的地理特征与文化习俗,他们更能在比较中得到认识和把握,并且作为新岛民,他们南国生活中的生存经验,在进行审美转化时已经就范于海南格调。移民作家在生存和心理上不自觉地在海南化,这给海南文学的地域性生成带来了新的契机。更不要说不少移民作家来到海南后,很快就告别原有的创作模式,而对特区海南的社会变化加以关注,从眼前找到了新的创作素材。例如著名知青作家晓剑就以海南烂尾楼为题材写过长篇叙事文学。在散文作家和诗人的笔下,海南的自然和社会现象以及居琼感受更是频繁出现在第一人称的诗文中,地理的海南被心灵化,海南文学的地域性经由作家心灵的中介在文化融合中不断再生成。令人欣慰的是,海南作家协会有意识地提倡“海南写作”,出版过作品集,表现出地域文学建设上的自觉。文学的地域性可以反映文化的多样性与审美对象的丰富性,这是文学地域性建设的意义所在。对于随时代行进的海南文学来说,地域性考察还不能不更多地关注本土作家的新创。像崽崽和林森的小说,或许更能反映海南社会现代化进程中人的生活与心理的冲突。崽崽和林森,一壮一少,一个写城,一个写乡,表现海南人遭遇不可阻挡的现代化而获得的新机或产生的困惑。崽崽笔下,是老海口的小巷人物接受外来文化冲击的生存戏剧,这在作者有几分幽默的笔调下得到刻画。崽崽的都市叙事有很强的与外来文化对话的冲动,他一方面大量运用海口方言,一方面又不断对方言加以翻译就是明证。崽崽的文学功绩正体现于他所描绘的文学世界带有鲜明的海南文化特色。林森是在城乡二元的关系中建构他的海南本土生存世界的。他带着疑惑和伤感讲述的南渡江边的瑞溪小镇的故事,无疑在接续着现代乡村叙事中对抗现代化的一路。也许文学家往往与人类的文明进程逆向而行,沈从文的小说就是批判进化论的典范。海南“80后”作家林森,亲眼看到城市的物欲向乡村弥漫,迅速毁弃着农业文明时代的文化与人生形态,不能不深感忧虑,于是奋笔疾书,为海南乡村文化的颓败与消失画像存照,在挽留海南地域文化的同时踩出了建构海南文学地域性的蹊径。
作 者:姜岚,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