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俳句初鉴
2015-01-28程丕硕陈广通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程丕硕 陈广通[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日本俳句初鉴
⊙程丕硕 陈广通[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俳句是日本民族特有的文学形式,有中国文学影响的痕迹又能自成气象。篇幅短小,却短而精、小而悍,能在出入有无之间创造出某种特殊的境界,“表现日本人民在其美丽的自然环境中生活所产生的心灵感受,已经成为日本文化的精华”。本文试图从“小”字入手,来论述俳句这种艺术形式是如何在短短数语之中见出高妙境界的。
俳句 趣味 境界
俳句是日本民族特有的文学形式,篇幅短小,却短而精、小而悍,能在出入有无之间创造出某种特殊的境界,“表现日本人民在其美丽的自然环境中生活所产生的心灵感受,已经成为日本文化的精华”①。本文试图从“小”字入手,来论述俳句是如何在短短数语之中见出高妙境界的。
一、小格局含大内容
俳句的格局主要指形式方面。俳句多为短句,一般只有十七个音节。但优秀的俳人正是用这短短的十几个音节创造出了上乘的境界。他们不追求长篇大论,也不企羡宏伟巨制,只致力于那短短的句子的精雕细刻,有时似信手拈来,却自有格调,而且其中包含了丰富的人生想象与思考。这种思考多是对于自然人生的体悟,而少有政治社会评判。
俳句的小格局不仅表现在字句的少,而且表现在所用数量词的“小”。在俳句中很少出现百、千、万等表示约数的大字眼,多的是四、五以下的小数字,其中以一为最多。如“堪怜一只死螃蟹”,“一明一灭一尺间”,“牡丹花凋谢,重叠两三瓣”,“一片悬挂新柱上”,“一枕梦黄粱”,“采撷一片嫩叶来”等等。俳句受中国古诗影响是众所周知的,然而它并没有中国古诗中那种体积足够大、数量足够多所形成的阔大境界。像“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危城高百尺”,“孤城一片万仞山”,这样的句子在俳句中是绝少见的。但也正是这种对于微小事物的专心生成了俳人们对于审美对象的凝神观照。他们不是放眼四顾、心猿意马,而是一心一意于一点,然后慢慢生发开来。这种小格局的生成与日本的自然地理环境和民族审美心理有一定的关系。僻处一隅的岛国,有着自然固有的灾难威胁(比如地震),他们常常感到岁月之短暂、生命之迫促。于是他们珍惜每一个精微的瞬间,以感受生命的奥义。所以他们找到了俳句这一最易表现内心体味的艺术形式。
俳句格局虽小,但体现了日本民族独有的生命观念与美学追求。不像“西欧人长期为征服自然而生活,日本人却是为了寻求与自然的协调而生活”②。那么一个小小的岛国,弹丸之地,却有着美丽如画的风景。自然是生命的律动,日本人民就“生”于其中。翻开笔者手中这本俳句集,很难找出一首没有自然景、事、物的作品。美好、清丽的事物入诗当然不算奇事。与自然的亲近态度不仅表现在俳句创作中,而且俳人们常常是身体力行,真正地把自己的物理生命投放到自然中去。俳句诗人们大都喜欢远足。“芭蕉的一生可以说是在旅途中度过的”,“小林一茶的一生也是在旅途中漂泊”。③他们观朝阳看落日,走泥途行山路,听闻鸟语,遍嗅花香,“正是旅行让他(们)从自然中探求到艺术的本质”④,同时也探求到了生命的奥秘。
艺术创造的难易不在于篇幅长短的问题,我们不能认为俳句篇幅短小就容易创作。殊不知看似信手拈来,作者却付出了巨大心力,那短短的十几个音节也是作者呕心沥血的结果。松尾芭蕉“句不整饬舌千转”的磨砺功夫直逼贾岛、姚合“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苦吟”精神。但这是为探索生命、艺术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二、意象小而精
意象小而精是俳句创作的另一个特色,俳人的内心是敏感的也是敏锐的。时常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小事物,经他们的眼睛过滤后就会显出无限情味。这些小事物虽然常见,又往往容易被人们所忽略。有小动物,如青蛙、黄莺、螃蟹、蝴蝶……也有植物,如丝瓜、牵牛花、夏草、樱花……甚至是茶碗、木鱼、杯盘等无生命的小物件也一并被他们摄取,得到俳人生命理性或感性之光烛照后也都变得有了生命。而且即使是写到比较大的事物,也只是写这一整体的一小部分,这与“不把风景放在广大的视野之中,而多是以自然界的一隅为题材”⑤的日本风景画的立意多少有些相通之处。这是和日本民族传统、普遍的生命观念分不开的。内藤丈草写衣服不写宽袍大袖、襟袂飘飘,而只写衣服上的那个破洞,正是从这个洞的破了又补中见出了患难之中的真挚情谊。内藤写鹰,注意到的不是通常展翅云端、长空万里的大境界,而只写其眼。本其角写猿,不写其腾动跳跃,写的是其牙齿。“猿声嘶哑牙齿白”,一个“白”字透出了猿啼月夜的清冷凄恻。
在这些小事物中作者的无限情思,或是一次无端的恋情,或是一段哲理的乍现,或是生活的体悟,或是单纯的对自然的热爱。有的意象有象征意义,但更多的是作为一个道具或角色出现,本身并不作为句中情感内容的载体,只是作为与俳人交流的对象,或是事物之间交互作用生成的情韵趣味。前者如松本孝“一旦我离去,鸡冠也离去”,后者如日野草城“银匙钻进红茶里”。这里的鸡冠花、匙、茶并无象征作用,如果把它们从整首诗中抽出,它们并无意义。它们的作用在于构成俳句整体的一个部件,只有放到整句中才能完成作者内心感情的表现。如果有象征,那就是整体的象征。
这种以日常生活小事物为题材的白描式写法看似简单、便捷,其实是颇具功夫的。首先,作者本身要有深厚情感与思想的积淀,如此方能在外界微小事物的触发下产生灵感。日本俳人多游历各地,通读古今,而且大多数有着非同寻常的人生经历,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具备的。其次,这种以小见大的写作方法是需要作者们有极高的观察事物的敏锐性和体味情感的敏感性的。前者可以后天培养,后者却是自然天成。越是细小的事物就越要看到它的微妙处,不仅用眼睛,更要用心看。俳人中有不少女性,她们的细腻敏感处用俳句这种艺术创作是再合适不过了。杉田久女就“生来感情丰富,富于幻想”,而斯波园女除了有“擦鼻纸里夹堇花,可怜已枯萎”的日体传统“物哀”意识,还有性格上“剑眉渐可怕”的“男性化燥烈”⑥的一面。即使是男性俳人也多是天生多感的性情中人,比如松尾芭蕉、原石鼎、松本孝、尾崎放哉……
三、境界小而趣
为什么我们用的是“境界”,而不是“意境”,这里有必要界定一下。一般来看,大部分学者认为“意境”理论形成于唐代,这当然是学界普遍承认的。但是关于“境”的构建和表现古已有之,经过魏晋时代玄学家们的阐释,我们至少可以把这种构建和表现追溯到《周易》和老庄。“境”是一种高蹈缥缈、虚静澄空的空间结构,多是由自然人生生发而来的内心感应与明悟,所以唐人王昌龄给加上了一个“意”字。而“境界”与“意境”最大的不同处在于它把“意境”中无意寻求的对于宇宙造化的思考发展成为体系性的哲思。但这一“发展”还构不成二者的区别,这里用“境界”一词也只是为了强调俳句中的哲思。
这种哲思主要表现在日本人民对于人生无常、命运无奈的紧迫、危机感,这当然是一场生命的大悲剧,而这种大悲剧却体现于小境界中。“亲近大自然,喜爱微细的情绪,长于洗练的笔触,在这一点上,日本是无与伦比的。”⑦情绪很微细,思考却不少,这得益于俳人们的洗练笔触。森川许六的画“精神深彻、笔致玄妙,其幽远奥秘”,句风却“精巧细致”。⑧小林一茶的“墙上窟窿,望见故乡初雪”,大雪本来弥漫天地,而在一茶看来却只有那一孔斑白。这斑白是华发?是华年?回望故乡,童年的岁月不再回来……不如归去,江户积雪,五尺终老地。人生的一切寂寞与悲哀行将结束,他终归是漂泊江湖的不系之舟。
正如本节标题所言,俳句很有趣。但笔者要指出的是,这里所说的趣并不仅限于那种玩味花鸟的小趣味。它指的是缘于严肃思考结晶出的理趣,这种理趣已经升华为哲学的思索。俳句中的小趣味当然不在少数,如原石鼎“山谷明月光,流萤皆彷徨”,渡边水巴《初为人父》,芥川龙之介“青蛙自问:‘身上绿漆,可是新刷的?’”但更多的还是关于人生、宇宙探问求索的大趣味,而探求的结果又总是余音袅袅,兴尽悲来。松尾芭蕉的《马上吟》虽是马吞木槿的小场景,但表达出的却是对于生命短促、祸从天降的不期之悲。他的“夏天草凄凉,功名昨日古战场,一枕梦黄粱”,揭示出了自然轮回、历史再劫的悲剧观念。如果只是松尾一人有这种思索,我们当然不会说这种大趣味的哲学谱系性,关键在于从江户时代松尾芭蕉使俳句具有美学价值以来的大多数俳人都有这种哲学意识。所以说那种由地域、气候、文化等因素形成的根性是无法割弃的。当然俳句中也有一些积极肯定的乐观精神,但是为数不多,也不在本文论述范围之内。
“境界”大半可以归结为“意境”,那么“境界”的生成当然离不开生动的场景。以上所列的《马上吟》就是一个小场景,马上人眼前的马唇与嫩花的组合。这种以小场景为思虑承载的写法却可以生发出无限意味,在这个小小的空间中暗藏着作者对于宇宙人生的哲思。也有观者与对象互动的小场景,如中冢一碧楼的“忽闻手上海潮味”,种田山头火的“山茶花,噗嗤掉落斗笠上”。这些互动的小场景传达出的是作者们的天地幽思、轮回悲叹。
①⑥⑧ 郑民钦编:《俳句的魅力》,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年5月第1版,前言第2页,第290页,第212页。
②⑤⑦ 东山魁夷:《和风景的对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3月第1版,第50页,第54页,第50页。
③④ 刘大艳:《从唐诗和俳句看中日自然观》,《考试周刊》2010年第8期。(按:括号内为笔者所加)
作 者:程丕硕、陈广通,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